王 晨 欧芳芳 郭莹莹
(吉林建筑科技学院 吉林 长春 130114)
文学的想象力和理解能力同样重要,总有多种方法可以理解文学作品。但在赫尔曼·麦尔维尔的小说《誊写员巴特比》中,没有一条路可以彻底打通任督二脉:不同的文学批评角度如同相互平行的高架桥,随时突然断裂、中断前路,呈现出单一理解方式的死胡同,这一点却符合后现代文本的不可捉摸性。本文从文本分析的角度阐释人与工作的关系,希冀能给阅读经典文本的普通人带来更多理解和启示。
19世纪中叶,在华尔街的一个法律事务所,主人公巴特比是一个蜗居在绿色屏风后、面如死灰的年轻誊写员。他努力誊写法律文书,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结果弄坏双眼,成为小说关键的转折点。雇主老律师在给予他一定的假期后,巴特比像孩子一样拒绝继续工作,老板发现:他不但在工作时间望着窗外,并且下班后在办公桌的范围内休息睡觉、足不出户。这个几乎不进食的誊写员,在几次劝退无果下,成了老律师的梦魇,老律师最后选择了中庸的办法——窝囊地带领其他社员搬家,把包袱留给其他人,最终巴特比被送到了监狱,饿死。
从当前的社会视角看,我们可以将巴特比归类于为所谓的社畜、宅男和不消费主义等几个看似矛盾的集合体,巴特比的出现似乎在预警现代人的精神问题和工作之间的关系。
华尔街摩天大楼鳞次栉比、人造的一线天,钢筋水泥遮蔽住阳光。这里没有浪漫和诗情画意可言,人人如上了发条的玩具。人类机械化是理想的工作劳动力,但人毕竟不是机器。巴特比的生命一度只有工作,由此进入身心的瓶颈,这也是人类的通性和共症。
巴特比作为个人,希望靠勤奋能有所成就、造就美国梦;美国是一个看重物质世界、个人财力水平而轻视个人出身和生财之道的国家。巴特比现实中在抄写的轮回中度日,渴望成功,却找不到任何有效的办法,最终不思改变。巴特比代表着身处生活泥淖中的每一个人,表现着大多数人对工作反抗的全过程:初始热情相待,继而疲惫无力,最终放弃。
对于长期工作压力,其他雇员的行为表现是:60岁的雇员Turkey,即使敬业,也只能上好半天班,下午无法全神贯注;Nipper,从早晨上班就产生抵抗情绪,逐渐认命,下午服从指挥认真工作;12岁的Ginger Nut最年轻,没有什么实质性工作,只是不断地向口里添加零食(未来更年轻的一代,根本不想工作。零食代表着简单而无营养、无思考的口腹之欲)。
赫尔曼·麦尔维尔在1850年就描绘出了人与工作之间的关系。巴特比在办公室时从一开始的奋笔疾书到眼病后的默默观察四周,只让Ginger Nut给他买些零食吃,表明他喜欢并认同Ginger Nut所代表的现代成年人的消费习惯,即速食化而非传统地做饭、生活。现代化通过饮食习惯、生活方式将人导向所谓高效的同时,逐渐剥夺了人类独特生命的过程,将时间、生命交给工作主宰。
巴特比在工作的影响下工蚁化、抽离家庭,蜗居在工位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活,缺乏深度的思考。[1]
当一个人贯彻执行某种社会思潮时,其产生的力量是惊人的。巴特比的反抗是将问题表面化、正面又间接地呈现与工作之间的矛盾,但是这个矛盾也蔓延到生活领域。在这样一个多数人浑水摸鱼的工作环境中,消极怠工是多数人伪装生存的法则,来源于人们对工作的本能拒绝。但是,巴特比是在公开地拒绝工作,将工作环境改造为蜗居地,这是将低温矛盾表面化的反抗。麦尔维尔此时表现出对工作本身的反思:所谓的工作狂,将人类机械化而忽视其独特的创造性、要求人类从事高重复性的工作是违反人性的。而高重复性导致的虚无主义对于人性的消磨和剥夺其思考独立的空间和时间,这也是麦尔维尔本身所反对的。但高举人本主义的旗帜势必和资本社会的高效性相违背,因此,麦尔维尔是希望人能脱离社会前进的巨大浪潮而进入小国寡民的浪漫主义精神中的。
自主独立精神Self-reliance:19世纪美国超验主义的代言人艾默生对赫尔曼·麦尔影响颇多。超验主义的名言之一:个人精神的贫富多寡取决于他能放弃多少物质财富。显然,这条箴言和社会推崇的拜金主义风尚是相抵的,巴特比就是诠释此句名言的生动而残忍的实例。强调自主独立的超验主义精神实质是反抗现实主义、工业化的基调,认为人们应该回归自然、在浪漫主义中感受美、重视人的精神层面。
不消费主义:巴特比选择办公室这个私人和公共场所的结合处,也是他糅合了当时的时代背景和自己的精神信条。巴特比几乎不动用任何开支,他的存款永远是丰厚的,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巴特比身处车水马龙的华尔街,却有意远离各种社交生活,离群索居过着怪人的生活,他选择蜗居于办公室的一角,闲暇时不看书读报,说明他虽本能地做出决定不工作,远离当下的信息,形成了自己的信息茧房,却无法用理性的理论充实自己走得更远。因此,巴特比本人不是务实的,在高度商业区采取超验主义的作风,注定不容于世。
巴特比从不去任何地方,他不吃晚餐,而晚餐是西方文化中最重要的交流、交际时间。时间、空间上他都否定和人的一切接触。他没有亲戚,只有名而无姓,即表明这是一个无根的人——非常人。一方面,我们认为巴特比是纯粹虚构的象征驻扎在角落和人们的心口;另一方面,巴特比自主地远离人群、边缘化;但关键在于其没有形成自己的独特思想,甚至是抱残守缺、毫无思想的人;巴特比成为远离群体的非人,更接近于坏掉、无法发声的机器。[2]46
由此看出,巴特比和浪漫主义的自主独立精神之间的分歧在于:浪漫主义提倡个体回到自然、在超自然中感受美;潜台词是家中有一定的积蓄能够不事生产。而巴特比不工作,却没有能力逃离城市、回归乡野。巴特比尝试在车水马龙间感受城市繁华,却无法自洽于城市的高压力生活。也就是说,巴特比一半的思想在乎浪漫主义,一半的身体在于物质的城市生活,这也为巴特比呈现出的精神问题进行了铺垫。
我们通过相关医学知识得知,现代职业病的高发原因之一是人体不是为了工作而设计的;当人投身于工作时,各种身心问题都会相继出现。根据《默沙东诊疗手册》的划分,巴特比在小说中表现的精神健康障碍包含:人格障碍、心境障碍(抑郁症)、自杀行为。
如果一个人持久地以偏离现实的方式看待自己或他人,或行为方式虽然屡次导致负面后果但仍坚持不改,则可诊断为人格障碍。药物通常不能治疗,但可帮助减轻痛苦。可以通过心理治疗使病人认识到发生问题过程中自己所起的作用,并帮助他们改变那些有违社会期待的行为。[3]
巴特比表现出的是C 型人格障碍中的回避型(由于害怕被拒绝而回避人际交往)和强迫型(完美主义、僵化和顽固)。
巴特比的回避型人格障碍体现在其蜗居在办公室内而不与外界交往,他和向往的外界生活是有距离的,从工作培养的半机械人到寄生于公司内的宅男,如果故事发生在当代社会,公司可能会给予一些补偿,将其劝退。
小说表现了公司和巴特比本人的僵化和顽固,面对问题,双方都没有做出改变,没有对自身和体制进行反思,也没有预见到因工作产生的身心问题是要做出合理的让步及反思的意义。
现代公司因逐利而使人放弃独特思维,将人机器化,在麦尔维尔看来,这可能是一个无解的社会问题和人的心理问题;但是,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对人本性的思考,我们或许会在社会快速进步的同时,愿意等待我们的心灵发展。
抑郁症,包括双相障碍的抑郁期,涉及 50%以上的自杀企图,以及更高比例的自杀死亡。抑郁症可能凭空出现,由近期丧失或其他令人痛苦的事件引起,或由于多种因素组合而引起。对于抑郁症患者而言,婚姻问题、最近遭拘捕或存在法律麻烦,恋爱不顺或失恋,与父母争执或被欺凌,或者是最近失去爱人都可能诱发自杀企图。如果抑郁症患者的焦虑水平也很高,则自杀风险更高。
巴特比不太进食,但我们认为这不属于进食障碍,而是属于抑郁症的自杀企图,直至最终的自杀行为。
巴特比的痛苦显然源于工作预期和自身不可调和的矛盾,附加上和周围同事无法深度沟通。对于巴特比来说,同事不是朋友,也没有亲朋的宽慰。他如同浮萍,当全身心交托给工作时,却没有获得即时的目标奖励。在巴特比的生活中基本没有快乐可言,完全没有消遣娱乐。种种因素叠加,他成为抑郁症患者,却没有得到有效治疗和对待,又被送至监狱。病情加重,始终用一己之力来反抗工作、社会制度。他没有被任何人打败,但在世人眼中是失败的。
从麦尔维尔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工作对人身心的伤害,甚至到了戕害的地步。麦尔维尔反对工业化和对人的物化,但对如何解决这一工作导致的心理问题,并没有深入探讨。
异类的存在并不一定会伤害到他人,面对异类,人们仅仅需要提供一个安定的、无打扰的空间。巴特比的隐居处,即那个角落,就是远离中心社会的孤岛。巴特比的死是众人齐推的结果,他成为大家进步、社会信条的阻力。他人期望能用较为合理的方式把麻烦传导给别人,但当顽疾出现时,众人还是不愿背上向人投石块的骂名,于是借警察、法律之手,铲除顽疾。老律师最后反复去看巴特比,也是希望能解脱自己落井下石的责任、身负的愧疚感。
美国在19世纪积极推行“天命说”,一面为自己的强大铺设舆论,以稳定衰老的欧洲王朝并激励国内民众;另一面积极地和欧洲列强征服更多的殖民地,因此也卷入当地的战事。赫尔曼·麦尔维尔在美国崛起时感到振奋的民族主义在沸腾,他声称美国不再需要英国弥尔顿等的文学;他同情被压迫的土著居民零星地杂糅在主流文化旗下,虽批判,但也还是更多看到了自己民族的痛苦,遮蔽到他人的悲伤。[2]48
当老律师代表的社会大力量去冲击微弱的个体时,小说同时表现了老律师的同情和现实的残酷。老律师代表的是当时的公司机构,对整个工业中出现问题时,所体现出的公司、集体的解决方式及个人的同情。
作为个人,老律师同情巴特比,甚至提出巴特比去他的家,但最后还是屈从于现实,认同送巴特比去监狱。当他翻动巴特比的抽屉时,我们明显感觉到了自己和老律师一样窥视甚至介入他人生活的快感。文中反复出现的慈善机构,有碍于当时人们对于心理疾病的认识偏差,在小说中也许只是人类的遮羞布。无论是被送去监狱,还是在工作中,巴特比并没有从生活中感觉到愉悦,他的脸一直面无血色。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巴特比如鬼似噩梦,在结尾处我们仍为他的离去心有所殇,我们逐渐代入情绪并认同巴特比的某些作为,人人心中都有个巴特比,作者的目的也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