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溪
顾拜旦在写于1912 年的《体育颂》里,用精炼的语言表达了体育精神的一系列内涵:体育是“塑造匀称、协调、健康人体的美丽”,是“体现公平合理的正义”,是“肌肉用力敢于搏击的勇气”,是“在公正无私基础上而赢得的荣誉”……[1]。这里其实包含两个层面的意义:第一,通过对肌肉的训练,塑造美的身体,激发拼搏的勇气;第二,在追求“更快、更高、更强”(Citius,Altius,Fortius)的过程中展现公平正义。可以说,体育精神正是体育的意义与价值所在,即通过对强健、自然的“身体之力”的追求,促进肉体与精神的和谐,彰显人性美德,最终达到“人的解放”。在这个过程当中,“自然、健康、有力的身体”始终处于根本的位置,而对体育之美(体育精神的美学维度)、体育正义(体育精神的正义维度)等问题的判断也是据此为前提。这一点,在现代身体观、人性观的视域下,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这一似乎可以不证自明的基本前提在“后人类”视域当中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赛博格”的出现使得“身体”的概念变得含混不清。虽然模糊边界的“含混”或许正是其最大的价值,但这却使得诸多领域的基本概念需要被重新规定,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体育活动,因为没有任何一个领域会如此这般地强调“身体”的力量与价值。当“人的身体”这个原本在体育精神中毫无疑问的概念需要被重新诠释时,我们又该如何进一步定义体育的正义与美?
现代奥林匹克运动有一个重要的精神价值是“使得长期分离的肌肉与精神结合”[1],这句话从侧面反映出身心关系在一段时期内的疏离状态。虽然我们不能将哲学史中的身体论题同体育运动中的“身体”一词进行简单置换,但是毫无疑问,二者依据的是一个共同的基础,区别仅在于一个是抽象的思辨,一个是具体领域的指称。“强健的肌肉是快乐、活力、镇静和纯净的源泉”[1],在哲学发展史上对这句话真正认同,经历了一个并不短的时期。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哲学家虽然对身心问题有各自不同的探讨,但基本观点都认为:肉体的知觉是变化不定的,是非理性的,是不可被完全相信的;精神才是智慧的、充实的、不朽的。所以,人的认识被遮蔽,人不能获得完满的感觉,正是因为不能摆脱肉体的藩篱。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将这种认识发展到了一个高潮,在他看来,决定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他自己的唯一原因是灵魂,而非肉体。即便肉体变得残缺,“自己的心灵并不因而有什么损失”[2];即便肉体消失了,也“仍然不停止其(灵魂)本来的存在”[2]。由此可见,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人的“身体”一直处于被遮蔽、被忽视的境况,而此一时期的体育活动,无论其如何标榜肌肉与力量,却始终是一场肉体的嬉戏,毫无理性价值可言。
身心问题的探讨在尼采那里发生了重要的转折,他将身体看作更胜于心灵的“大理智”,他甚至拒绝“我是肉体也是灵魂”的说法,认为心灵仅是身体的工具,“我完完全全是身体,此外无有”[3]。尼采并非否认思想的价值,而是认为一切脱离身体的,悬置于身体之上的思想,都是不值得相信的,人最终要听从“健康肉体的话”[3]。某种程度上讲,现代奥林匹克运动的复兴亦顺应了哲学发展的这一大趋势,现代体育精神当中处处体现出对身体的重视,关于体育的最著名的概念就是将其定义为“对紧张的肌肉训练的自愿并习惯的崇拜”[1],毕竟,一切美的感觉、正义的展现、荣誉的获得,都是以“自然的身体”为基础。
然而,哲学上关于身心问题的探讨并未因身体意义的呈现而止步,随后的后现代主义者们进一步拓展了身体的内涵,身体已不再指代纯粹的生理性肉体。例如在福柯那里,身体成为“事件的镌刻面”[4],它是历史事件的呈现载体。并且,身体也不再是一个不变的前提,而是一个可塑性事物,它可以被来自于身体之外的事件和权力塑造。在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中,身体被诠释为“世界之肉”(Chairdu-Monde),其本身并非为物质或者实体,而是类似于古希腊哲学家所谓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元素”,这个“身体-主体”不仅是心灵诞生的前提,还是“所有其他现存空间的基质(matrice)”[5]。可见,后现代主义者在无比肯定肉身价值的同时,也在发出“身体到底是什么”的疑问,他们认为,身体可以是“世界身体、社会身体、政治身体、消费身体、医学身体”[6]……,表明身体的定义逐渐趋向模糊与不确定。一方面,人的身体的可能性从此被敞开,另一方面,传统的身心关系以及固有的人性论也将发生颠覆性的变化。赛博格的出现将这一倾向推向了极致。
20 世纪60 年代,两名受雇于美国空军的科学家曼菲德·克莱恩斯(Manfred E.Clynes)和内森·克莱恩(Nathan S.Kline)将Cybernetics(控制论)和organism(有机体)合成为一个新词“赛博格”(cyborg),其最初的意思是指通过机械技术手段增强人体的自然身体机能,使之能够在环境严酷的外太空生存,简言之就是有机体和机械的融合。赛博格的出现标志着“后人类”时代的到来,这是运用现代科技对自然人类进行改造,从而形成的“新人类”。因为这种改造不依赖于传统的生育进化模式,故而其可超越人类生理界限的禁锢。诸多例子已说明,对赛博格时代的排斥与抗拒是无济于事的,如,英国科学家凯文·沃里克(Kevin Warwick)教授将一枚芯片植入自己的左臂来控制实验室的大门、电器;先天色盲的爱尔兰裔表演艺术家内尔·哈维森(Neil Harbisson)通过在头骨中植入色彩传感器而终于“听”到了颜色,均表明,我们已无法认为赛博格只是存在于科幻世界中的神话了。
从人类发展的历程来看,赛博格的产生并非不可思议。如荀子所言“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7],善用外物以加强“人力”,是人的特性。20 世纪的两次工业革命均极大的增强了人力,延长了人的劳动器官,将人从枯燥的体力及脑力劳动中部分地解放出来,如今,这种在身体之外的模拟和延伸转向身体之内,变成自然机能的增强和身体器官的替代,这就预示着一系列固有的、牢不可破的界限将在瞬间被打破。哈拉维(Donna J.Haraway)等人对此种“越界”无比欢呼,她们之所以喊出“我宁愿做赛博格,而不是女神”[8]的口号,是因为赛博格从根本上超越了固有的“二元论”的思维模式,这不仅可使女权主义者孜孜以求而不可得的性别平等得以实现,而且也能将“自然与非自然”“心灵与肉体”等本体差异全然消泯。可以说,“后人类”(posthumanism)时代是“非人性”的时代,“赛博格”成为了人类的本体,这标志着固有人性的消亡。
显然,赛博格颠覆了人文主义者构建的以“人”为中心的世界,不可否认,在“后人类”视域中,我们可以看到固化观念的打破、自然生命的延长,然而,这是否就代表人类将会面对一个更好的世界? 福山(Francis Fukuyama)等人表现出了对越界人性的深深忧虑,他们坚持人类应该“保存全部的复杂性、进化而来的禀赋,避免自我修改”[9],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人性的统一和连续。虽然“人是否有过纯粹而独立的人性?”本身就是一个极具争议的问题,所谓“人的本质”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不断变化的概念。无论是达尔文的进化论,还是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论,都对人引以为傲的、高贵的人性本质产生过冲击,但是,人类可以接受与动物所出同源,却很难接受与非生物界限模糊。这种边界似乎更像一个保护墙,将人性维护在可控范围之内,而无须担心失控的状况发生。体育精神之所以在现代文明中被尤为看重和强调,也是因为它通过一种原始且自然的力量所展现的正义与美,一直被认为是人类抵御文明进程的种种异化、避免人性消泯的一剂良药。然而,赛博格的出现让体育精神的价值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身体界限的模糊令体育主体无法被明确定义,有机体与机械的融合也消解了人独有的自由意志。其结果将是无法用固有的标准来维护体育正义,也很难用传统的光来看待体育之美。
正义之所以是文明社会的永恒追求,是因为正义在任何一个领域都是维持其有序发展的重要保障。如果没有公平正义的体育精神作为前提,竞技体育所追求的“更高、更快、更强”也就无从谈起。现代体育活动与经济、政治结合密切,其中一些巨大的利益诱惑使得有违体育正义的行为屡禁不止。并且,由于运用了最尖端的科技手段或者使用了高科技产品,这些违禁行为变得越来越难被发现。一定程度上讲,科技从体育最好的朋友,有可能会变成体育最大的敌人。作为人类科技时代发展的新产物,赛博格对体育正义产生了更为致命的冲击,新科技侵入并融合于人的自然身体当中,使得体育主体的认定、体育与科技的划界等问题变得愈加艰难。
如果说维护体育的正义精神,是体育活动的基本前提,那么,确保体育身份正义,则是前提中的前提。它决定谁可以参加到体育比赛当中,成为体育运动的主体。我们还需要再次回顾顾拜旦对体育的定义:“体育是对紧张的肌肉训练的自愿并习惯的崇拜”,这里的“肌肉”的来源被确凿无疑的视为自然的身体。在前赛博格时代,我们无需对“自然的身体”进行特别定义,凡是“人”,皆有参加体育运动的权利。古希腊体育之所以为后人诟病,即是破坏了体育身份正义——不允许妇女和奴隶参加,因为妇女、奴隶同贵族男性一样,都是拥有自然身体的人,理应赋予他们平等参赛的资格。然而,在后人类的赛博格时代,面对赛博格这一半人一半机械的产物,我们会发现从前对体育主体的定义标准均无法适用。假如我们允许一个因近视而佩戴隐形眼镜的运动员参赛,那么,我们也就无法理直气壮地拒绝一个装有人工器官,或者在肌肉当中植入芯片的运动员。
可以试想,关于赛博格能否成为体育运动的主体可有以下两个判断标准:第一,认为其与自然人一样,有平等的参加体育比赛的权利;第二,将其看作非自然人而拒绝其参加体育比赛。很显然,这两个绝对化的判断标准皆存在诸多问题。赛博格是人力和机械的混合,其肌肉力量的产生与自然人类相比并不纯粹,所以无法确保体育身份正义。但如果拒绝赛博格参加体育活动,那么到了哈拉维所称“人人都是赛博格”[8]的时期,岂非是将所有的对象都拒之门外? 当然,我们也许还会考虑到第三种判断标准——根据“赛博格化”的程度,即依照人体与机械的比例、机械替代人身的类型来分类,同类、同比例的赛博格参加相同的体育活动。然而,第三种判断标准存在的问题将不仅仅是此种复杂的量化能否准确实现,更在于对体育运动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调动人体全部肌肉的活动,这种量化的界定是否具有真正的意义?
由此可见,后人类时代体育运动主体的确定因赛博格的存在而困难重重,而我们承认赛博格的存在,就需要为其确定新的标准。这个标准需要既能保证体育身份正义,又能维护根本的体育精神,而在后人类视域下,这似乎又是个悖论。
现代体育早已成为“科技体育”,其每一个环节都不能摆脱与科学技术的联系。顾拜旦很早就十分肯定科技之于体育的重要作用:“科学的发展,不断地为人类提供增强体魄,修身养性的新方法”[1]。随着人类科技水平的飞速增长,体育运动对科技的依赖程度也越来越强,例如,基因筛查、骨质测试等高科技手段可以提高优秀运动员选拔的成功率;高科技运动器材、科学的训练理论能有效辅助运动员的训练,尽可能的开发人类的潜能;新型科技运动装备可以帮助人类突破身体极限,提高运动成绩。由此可见,科技已经贯穿于体育运动的各个阶段。然而,在巨大的政治、经济利益的诱惑下,一旦体育的竞争变成科技的竞赛,决定体育水平的将不再是运动员的自身实力,而是一个国家的经济和科技发展的水平,这样会导致发达国家和不发达国家的体育水平差距持续增大,从根本上破坏体育的公平正义性。
所以,现代体育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同科技的划界,并且科技愈发达,划界的必要性和难度也就越大。竞技体育当中滥用兴奋剂的问题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体育活动中使用兴奋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9 世纪中期,然而早期的兴奋剂种类少,较容易检测。但随着现代生物学、医学的发展,兴奋剂的种类越来越多,有刺激肌肉快速增长,加强肌肉力量型的类固醇,也有增加红细胞数量以增强耐力的血液兴奋剂,等等。较之早期的兴奋剂,现代兴奋剂的效果更为明显,却也更为“隐形”,这一方面使更多的运动员铤而走险,另一方面也给检测带来了更大的困难。由于传统的尿检已经无法做出全面而准确的检测,在尽可能少的干扰到运动员身体的情况下,只能越来越多的依靠先进的检测设备,以至于在各种国际赛事中,对兴奋剂的检测都是一项需要耗费极大人力物力且依然无法达到理想效果的工作。赛博格的出现将会使这种情形变得更加困难,这不仅仅是因为提高肌肉能量的兴奋剂将会产生更多新的变化,更重要的是违禁药物会难以同人-机械混合的身体相剥离,许多适用于人体的常规检测将难以应用于赛博格身体当中。甚至,届时运动员根本无需再服用对身体产生极大危害的药物,而可以通过改变身体机械模式来增强身体机能。总之,高科技产物侵入人体的程度越深,体育与科技的划界就越难,反之就较容易做出维护体育正义的判断。例如,鲨鱼皮泳衣等可以大幅度提高运动成绩的高科技泳衣之所以很快被禁止使用,就是因为此类高科技产品较容易同人的自然身体相区分。
的确,赛博格对体育正义的冲击可视为“科技异化”的一个特殊案例。科学技术原本是人类为了求得更好生存和发展的衍生物,它的存在不但提高了人的生活质量,也证明了人改造世界的能力。但是,随着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越来越发现它正在变成“外在的、异己的力量”,转而对主体自身产生威胁。正如芒福德所言:“世人面对的机器体系是个矛盾的统一体。它既是解放的工具又是压迫的手段……它既有助于人类达到追求的目标又曲解或拒绝人类的追求。”[10]
当“技术的逻各斯”转变成为了“奴役状态的逻各斯”[11],人也会因丧失了否定性、超越性、创造性从而成为“单向度的人”。在此种境况下的体育精神就有了更为重要的存在价值,它的意义不仅如康德所言是为了弥补人类“以头脑的增长和肌肉的消退为特征”[12]的发展过程,而且还将不断地提醒人类,纵使有便捷的工具、发达的器械,人最可宝贵的依然是原始的“自然身体”的力量。“通过受意志控制的肉体活动,力量和勇气得到了保存,而且,追求同自然的接触的个人更接近了宇宙的基本力量”[13]。
然而,如今这种精神本身也正在为科技所裹挟,赛博格的出现正瓦解着我们对体育精神的种种诠释。在人类做出艰难努力同体育科技产品进行划界的同时,赛博格的出现又使得这种划界失去了效果。因为,赛博格等科技发展的新产物不仅仅是在反对和控制主体自身,还在消解主体自身——即手段与工具变成了本体。
对技术乐观主义者来说,只要清晰的“自我意识”还在,人与机械之间就尚存一条明确的界限;只要科技无限进步,就能解决包括修正“科技异化”在内的任何问题。然而,对于体育这样追求“身心合一”“自然的力量”的活动,我们无法这样乐观的面对。科学家们可以热烈争论究竟人的身体被机械替换的比例是多少,就能够称之为赛博格。但是在体育活动当中,在维护体育正义的视域下,哪怕一个芯片植入进入了人的自然肌体当中,人类就再也无法说这是一个“最大限度的肌肉能力的崇拜”的事业了[1]。
体育美是体育精神的一个重要维度,因为塑造美、彰显美是体育精神的重要诉求。体育旨在通过繁复的训练塑造健美的形体,却又不仅限于此,身体之美还可以直达心灵,并且可以重塑心灵,这也是体育美学尤为重要的价值之所在。所以,体育之美既是形体之美,又体现人性之美。然而在后人类时代,赛博格等科技产物对人体的侵入使得形体和人性都发生了重要变化,体育美学正遭遇着解构。
对身体的强调不仅是身心哲学发展的重要体现,同样也是美学上的一个进步,它一改理性主义的审美传统——对身体的贬低与压制,提升了身体之美的高度。体育之美首先是一种直觉的感官判断,运动者所展现出的匀称的肌肉线条、流畅的体态动作,符合人们对充满生机活力的形体之美的普遍崇尚。当然,这种从感官上带来的美的体验仅仅是体育形体之美的表象,一个健康、充满能量感的身体所展现的律动与张力才是更大的感官冲击。体育美学追求的是“让身体成为身体自身”,此种“身体”并非是做着自然、无序运动的身体,而是体现肌肉控制力,展示运动节奏感的身体。更重要的是,这种控制力与节奏感是在严格的、重复的、枯燥的训练中形成的,人们在感官上欣赏这种美的同时,也深知此种美感形成的不易。所以,与其说这种一种体态的展现,不如说这是一种内在能量的彰显。
然而,后美学的非理性倾向在赛博格身体这里又发生了新的转变,人与机械的混合使得技术力侵入了身体力,起替代或者增强作用的机械“零件”将神经、肌肉之间的天然配合变成了一种功能性的模拟——这依然是传统物质观下的机械还原论。即便随着科技的持续发展又产生了新的系统论、复杂系统论……,即便赛博格身体变得愈加完善,身体各部分的配合越来越自然,却依然无法继续沿用原有的体育美学标准。
体育形体之美并非指人最本源的形体状态,它需经过无数次形体训练刻画而成,体育竞技者要在长期的运动中“记忆”肌肉的状态。并且,这种“记忆”同机械的设定大相径庭,因为其过程本身也是构成体育之美的重要组成部分。可见,体育之美不是一个呈现的结果,而是一个呈现的过程,否则,将人的体内置入芯片,就可以“储存”肌肉的强度及形态数据;将人脑植入晶体,就可以统筹运动场的格局……如此这般,体育之美将不再依赖运动者的天赋与勤奋,而只需要机械控制系统的精准。
这样,体育活动中的种种不确定就变成了绝对化——绝对的“美”的呈现。或许,在许多科学主义者的眼中,“美”与“美感”本身就是可以量化的东西,毕竟,当精准性达到一定程度,谁能一眼辨别出运动员所呈现的状态是否经过科技的“包装”? 但是,这种结果毫无疑问将是令人遗憾的,因为它全然消解了体育形体之美所彰显的一种“生命的律动”,一种在不同状态下的多样性的呈现。当挥汗如雨的一次次练习变成单纯的复刻,当展现自然生命力度的体育美变为混淆了机械的人工美,这种美感是否还依然值得赞美?
“品质不是由精神而主要是由肉体形成的”[1],这恰恰表明了身体的塑造通往人性之美的可能性。体育美学中的身体,一向被视为“感性审美欣赏”与“创造性自我塑造”的结合[14],并且,后者显然是前者的最终目的。所以,奥林匹克运动会最重要、最本质的事情才被认为是奋力拼搏,而非简单的获得与征服。体育运动对身体的塑造一方面要满足感官上的审美诉求,另一方面要能够呈现人的理性品质。力量的展现、肌肉的控制、肢体的协调……展现的就是一种天分的才智,这正是舒斯特曼“身体美学”所关注的充满灵性的身体。所以,许多哲学家都强调对身体进行严苛训练的必要性,甚至将运动场当做“讲授哲学课程的场所”[14],在他们看来,一个僵硬的、不灵敏的身体无法表达人的自由意志,所以,要获得哲学的智慧、理性的启蒙,其前提便是塑造一个良好的身体。这种理性的、充满灵性的身体是对人类独有的生命意志的赞美。
人文主义者对体育美学的强调,不仅在于这种直达人性的身体之美曾在人类征服自然、寻求自身发展的历史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更在于其作为一种“超越性的人文维度”,抵抗着人类发展过程中的种种否定自身的异化力量。时人被技术、消费、抽象的符号、枯燥的理论所裹挟,只有这种身体,这种“掌握世界的最原初的工具”[14]所呈现的力量与美,才能够将其唤醒,当运动者“还原为原始的感性生命时,社会对本能的一切压抑刹那间得到了消解”[15],在此种意义上,身体之美就更加成为一种理想的人性美德。
从前,这种直通人性的身体之美被坚定不移地认为是“自然的一种作品”,所有在其之上的塑造均不能背离自然本身,而赛博格的出现显然消解了此种基本诉求。面对刻苦的肉体训练,人们或许会希望选择一个更为轻松的方式,甚至如果我们的身体可以因“赛博格化”而获得健康与更为延长的寿命,人类或许不会再对挥汗如雨的苦闷的体育训练抱有从前般的热情。那已被赛博格动摇的人性与人工化的形体美之间将会切断一种必然的联系,体育之美将面临由内至外的冲击。
需强调的是,“解构”是为了更好地建构,如果人类依然需要体育精神的力量,那么后人类时代的体育之美必然会有一种新的呈现及其判断方式,如此,帕斯默等后现代美学家所强调的“没有一个一般的、统一的称之为美学的东西”会将成为该时期体育美学重构的契机。换言之,科技与美并非天然矛盾,但在对形体与人性之美的衡量上,需要与科技保持多大程度的距离,依然是一个难题。
正如海德格尔所言,现代科技的本质是一种“框架”(Ge-stell),它对人类最大的威胁不是外在的机械和工具,而是对人性的深度触动,这种威胁或许可能“不让人进入一种更加本源的揭示,因而使人无法体会到更加本源的真理的召唤”[16]。赛博格的出现将这一种境况推到了极致。“当人与机械相融合,人还能否算作一个独立的人?”这将是后人类时代最值得关切的问题,而这一问题通过体育这一将身心进行了最大程度结合与呈现的活动展现的淋漓尽致。
体育身体是体育精神存在的根本和基础,体育正义和体育美学分属体育精神的两个不同的展现维度,赛博格对体育精神的种种颠覆性冲击使得我们无法如哈拉维般乐观地为“后人类”时代的到来而欢呼。如果人的身体不再纯粹,那彰显于体育活动之中的正义与美将不复存在,这是否意味着体育精神的消亡?
当然,这种忧思并不必然的指向对科技的彻底批判,或者说,面对着已经到来的后人类时代,单纯的批判已经毫无意义。既然赛博格的出现“促进了新主体的诞生”[17],那么,我们就需要对“生命主体”“人性本质”“自然力量”等做全新的阐释,只是这种诠释绝非寻求另一种固化的解释模式,“一个更好的思路应该是让人性和技术处于动态的交互构建之中”[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