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萍 ,张爱红
毛泽东于1917 年4 月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的《体育之研究》一文,字字珠玑之间投射出其在中西文化交汇碰撞中兼收并蓄的气度、缜密的哲学思维和博采众长为我所用的文化智慧。有学者从思想来源、哲学基础、撰写缘由、历史价值等角度对毛泽东《体育之研究》进行研究,但尚未见从中西体育融合文化观视角进行解读,本研究试将《体育之研究》文本置于中国体育现代化进程和中西文化论战背景之中进行解读,厘析毛泽东《体育之研究》中的中西体育文化观,探讨《体育之研究》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对促进中西方体育文化融合的作用,并发掘这一经典文本在新时代的历史意义。
1840 年的鸦片战争打断了中国封建经济自主发展的道路,中国被裹挟进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之中。面对“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国社会知识精英阶层开始睁眼看世界,审时度势,主动学习西方以达“制夷”之目的,洋务派开始兴学堂、办洋务、派遣留学生,主动向西方学习,但是19 世纪80 年代的中法战争和19 世纪90 年代的甲午战争宣告了维新派自强运动的失败[1];资产阶级维新派和清末新政派的“立宪”同样未能将中国从“亡国绝种”的境遇中挽救出来。“如其他被动开启现代化进程的国家一样,20 世纪初期的中国在推翻封建制度之后,陷入到一种不稳定和不确定的国际国内秩序当中”[2]。
西方外来文化对旧有社会秩序的冲击、日益加深的民族危机和中国现代化方向的迷失感导致了近代中国的文化焦虑,守旧派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留恋和革新派对于西方异质文化的渴求之间形成巨大张力。清政府于1905 年取消科举、兴办新式学堂的举措令张之洞等人深感忧虑,他认为“中国之经史废,则中国之道德废”,故于1907 年请奏设立“存古学堂”,以“保存国粹”[3]。尤其是辛亥革命之后,社会秩序的震荡使得一些本来主张学习西方的立宪派也感到恐慌,遂产生倒退思想,倒戈复古,号召尊孔读经。尊孔复古的急先锋康有为于1913 年提出“以孔子为国教,配享天坛”[4],他甚至于1916 年电告大总统黎元洪,主张“以孔子为大教,编入宪法”[5]。创刊于1904 年的《东方杂志》成为尊孔复古思潮的文化阵地,复古派纷纷撰文呼吁恢复中国传统文化和封建道统秩序。
面对民主制度基础薄弱、民族危机加剧和复古逆流的猖獗,接受过西方文化教育或者影响的新知识分子号召以西方文化为基础建立社会新秩序。陈独秀于1915 年9 月创办《青年杂志》月刊,发起新文化运动,向保守主义和复古思想开战。次年,《青年杂志》改名为《新青年》,以“科学、民主和塑造新青年”为旗帜,立场鲜明地同陈腐朽败的复古思想展开激烈论战。蔡元培以校长的身份将北大开辟为新思想和自由之沃土,胡适、吴虞等新文化运动的主力军则疾呼“打倒孔家店”,讨伐封建复古思想和保守主义。
这种新旧文化论战实际上是中国精英阶层在中西方不同文化交汇的洪流中对中国命运前途的焦虑和试图把握中国命运方向的一种努力。虽然中国是被动开启了现代化历程,但是,中国社会精英阶层很快从沮丧与迷茫中清醒过来。面对中国“亡国绝种”的境遇,他们殚思竭虑,审时度势,在保守主义、传统主义、全盘西化、折衷主义、民族主义、自由主义等文化符号框架之间不断探索“保种强国”之策略,寻求救国救民之路。虽然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态度迥异,并且互相攻讦,但是文化冲突和大论战如同一场头脑风暴,唤醒了更多安于现状、不关心国事的国民,督促他们参与到社会变革之中。
在求索“中国向何处去”的潮流中,体育界仁人志士也开始了“土洋体育”的大辩论,依据西方以体兴国的事实提出“体育救国”方案,围绕“兵操存废”问题、中国武术的地位问题、体育真义的问题等探讨中国体育的发展道路问题。
鸦片战争带来的巨创深痛使得中国开始主动引进西方现代体育。近代中国对西方体育的引进始自德式体操,原因有二:首先,普鲁士在普法战争中惨败的经历和在19 世纪中期崛起的事实引起希望自强保国的洋务派的共鸣和羡慕;其次,德式体操对普鲁士王国崛起的推动和在欧洲大陆的流传使之成为中国学习的榜样。从1862 年北京设置同文馆开始,洋务派相继开设的新式学堂都把体操列入学校课程,尤其是1866 年左宗棠创办的福州船政学堂、1885 年李鸿章创办的天津武备学堂等军事学堂,以西式兵操、行军布阵之法和军事知识作为主要课程[1]。
1904 年1 月,清政府学部颁布实行“癸卯学制”,规定从蒙养院到大学堂均设“体操科”,将体操从洋务学堂推广到普通教育领域[6];这时的体操不单单是德式体操,还有更注重人体健美和均衡发展以及更富于艺术性的瑞典体操。1912-1913 年中华民国教育部颁布的“壬子学制”进一步明确了各级各类学校“游戏、普通体操、兵式体操”的课程内容和课时规定,并声明其目的在于使学生“身体各部平均发育,强健体质,活泼精神,兼养成守纪律尚协同之习惯”[7]。
西式兵操在军队和教育领域的地位日渐巩固,而中华民族传统体育却日渐式微。对此,一些中国传统武术家倍感焦虑,纷纷发声,中国武术和西式兵操的“土洋体育”之争就融汇到中西文化的大论战中。早在1897 年,何炯就在《利济学堂报》发表《中西体操比较说》,历数中国古代“六艺”教育中的“射、御”已开体操之先,其后两千余年的拳法、导引之术“达德有三,勇居其一”,应该引入“学堂”[4]。同年8 月28日的《知新报》上也有一篇文章,认为“体操实非西法,乃我中古习舞之遗意,而教子弟以礼让之本也。古者六艺,并习射御,所以娴已让进退也。四时农隙以讲武,所以顺少长习威仪也”[8],进而指出体操(中国武术)的六大利处,应该发扬光大。1908 年7 月23 日,《东方杂志》社论指责水师诸校和学堂章程“至薄故有之武术”“轻视旧有之国粹,而稗贩于外,以骛他人之皮毛”,提出“盖吾国武术,其所从来尚矣……窃谓今也欲求强国,非速研究此术不可”[9]。
但是留学欧日“海归”体育家则极力主张学习西方体育,实行“三育”教育。19 世纪70 年代毕业于英国皇家海军学院的严复虽然在辛亥革命后政治上趋于保守,但却是一个坚决的“洋体育”鼓吹者。除通过译著和撰文呼吁“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他在任北洋水师学堂总办、复旦公学校长、安徽师范学堂监督期间都力推“西学”,为学校开设包括体操、游泳、足球、户外运动等在内的体育课程。留日学生蔡锷、蒋百里、徐一冰、徐锡麟、秋瑾等则号召发展“军国民”教育,铸造“尚武”的“国魂”[10]。徐一冰于1908 年在上海创办了中国体操学校并设女部,而且于1914 年上书教育部,历陈西式兵操之弊端,主张推行日本的学校体操与游戏,认为体操需与生理学、心理学相结合,建议建立体育师范学校以培养体育师资等[11]。分别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王正廷、张伯苓等则大力推广奥林匹克运动项目,推动中国参加国际奥委会活动,协助基督教青年会举办两届全国运动会(1910、1914)和第二届“远东运动会”(1915)。中国在第二届远东运动上夺得冠军后,王正廷发表感言,称“体育为立国之本”,历数我国在成绩进步、合作精神、坚忍习惯、种族强健、世界影响等五方面的优异表现,提出“体育兴则国必兴……此次吾国获胜,体育振兴之起点”[12]。美国《独立报》(The Independent)也对本届运动会进行报道,号称“体育为中国注入了活力”[13]。
近代中国引进西方现代体育后引起的社会观念冲突,集中表现在20 世纪初期的“土洋体育”论战中。不同的经历和格局使得关心国家前途命运的社会精英们“除少数折衷派而外,可分为绝端的两派”[14]。虽然他们都怀着救国救民的赤诚丹心,但是论战时难免情绪激动,言辞激烈,各执己见,针锋相对地批驳对方。传统文化根基深厚又如饥似渴吸收西方文化的青年毛泽东也撰文《体育之研究》[15]参与到这场论战之中。毛泽东的体育观既不同于“绝端的两派”,也不简单地将中西体育进行“折衷”,而是主张兼收并蓄,将中西方体育文化融为一体,塑造中国的民族本位体育,实现了中国人的体育认知从面向“西方”或“古代”到向面向未来建设新体育的转换。
1917 年4 月,毛泽东以笔名“二十八画生”在《新青年》杂志上发表的《体育之研究》一文,包括八部分:“释体育”“体育在吾人之地位”“前此体育之弊及吾人自处之道”“体育之效”“不好运动之原因”“运动之法贵少”“运动应注意之项”和“运动一得之商榷”,中西融合的体育观渗透于其关于体育概念、体育地位和体育功能的论述之中。
首先,“土洋体育”论战之所以无法调和,是因为“东西之所明者不一”,即论战双方对“体育”概念的理解存在差异。基于辛亥革命后中国政治分裂的现实,章太炎、严复、梁启超等对西方文明大失所望,重新退回到传统文化堡垒中,为中国传统文化摇旗呐喊。在体育方面,主张武术为“吾国固有之体育良法”的一派,从评判西洋体育“徒有形式”“博大众一时之悦”出发,认为中国的武术不但内容丰富、器械简单、老少咸宜,而且具有强健身体的实用功能,所以“体育名词,本我固有”。而接受过西方体育训练的王正廷、徐一冰、蔡锷等“留洋”派则认为西方体育是教育的组成部分,是身心合一的教育方式。
青年毛泽东就是在对比论战双方观点的基础上,高屋建瓴地提出自己对于“体育”这一概念的独到见解。在《体育之研究》第一部分“释体育”中,毛泽东提出“体育者,人类自养其生之道,使身体平均发达,而有规则次序之可言者”。在这个体育定义中,毛泽东将西方体育追求身体均衡发展和注重规则规范这一特征与中国传统的“养生”观念结合起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养生”涵括了人的整体生命之意指。在道家文化语境中,“养生”是一种身心修炼方式,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在儒家文化语境中,“养生”是身体和道德修养的炼养方式,追求“修齐治平”的人生抱负。毛泽东的“人类自养其生之道”既包含了通过锻炼来塑造身体的西方竞技体育,也包含了通过身体炼养延年益寿的中国传统体育,同时把两种不同的身体文化都提升到追求生命质量的高度。在提升人类生命质量方面,东西体育、土洋体育殊途同归。这样,就为兼取中西体育之长、塑造中国新体育提供了基础。
在从概念上解决了东西方体育差异的问题后,毛泽东进而讨论东西方体育在形式上的差异。中国古代“庄子效法于庖丁,仲尼取资于射御”,创造出顺随自然的身体炼养方式和服务于道德养成的身体教育方式;西方各国依据自己的传统创造出剑术等现代体育形式;至于日本的武士道和柔术,不过是中国传统体育的“余绪”,他们之间虽形式各异,但本质上都是身体文化的表现形式。所以,各国体育的表现形式不同,这也正是互相学习、取长补短的前提,中国体育并不逊色于西方。
指出东西方体育在运动形式上的差异之后,毛泽东进一步指出二者的共性——生理基础。东西方体育“皆先精究生理,详于官体之构造,脉络之运行……”,即都是以身体结构等生理特征为基础,只不过用于表述身体结构特征的话语体系不同而已。中国传统体育以阴阳平衡、气血运行、脉络机理为其理论基础;西方现代体育的理论基础则是生理解剖和血液循环等。其目的都指向“使身体平均发达,而有规则次序之可言者也”。
在中国近代社会关于体育真义的探讨中,毛泽东继承了中国传统的话语体系,但是他所表达的体育真义观不仅把体育视为改善身体素质、延长生命期限的手段,而且将体育视为一种健康生活方式和完善人生必不可少的历程。在体育涵义的理解方面,毛泽东对东西方体育进行比较,找到了二者的通融性,试图消弭中西方体育文化的冲突与抵牾,建立推动二者相互融合的基础。
其次,毛泽东采用先破后立的论证逻辑,在批判了近代中国由不重视体育转向片面发展体育这一社会现实后,借鉴西方学者对体育的定位,并结合中国传统的“尚武”思想,提出自己的体育地位观。毛泽东认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静养”思想渊源深远,从老子的“无动为大”、庄子的“坐忘、神游”到朱子主敬、陆子主静,都属于“鄙运动者自损其体”之列,故而,在西方体育传入中国后并未改变国人不尚体育的习俗。虽然晚清政府在1904 年的“癸卯学制”中将体操列为各级各类学校必修科目,1905 年又下令“停科举、广学校”,但由于我们学习的是德式体操,军事性色彩浓厚,身体操练方式单调枯燥,所以并不适合在“各级各类学校”的学生中间开展。辛亥革命以后,中华民国政府颁布“壬子癸丑学制”(1912-1913)实行现代教育制度,但在体育方面还是继承了清政府的体操课,实行军国民体育。由于当时体育师范教育滞后,体操教师“所知惟此一技,又未必精”,所以教给学生的仅仅是“机械之动作”“徒有形式而无精意”。并且“教体操者多无学识,语言鄙俚”,引起学生的普遍反感。从毛泽东的这些论述中可以看出,由于对西方体育的片面理解和学习,加之缺乏专业体育教师,当时中国的体育教育不佳。更何况当时只有家境宽裕的子弟方能进入学校接受体育教育,对整个中国来说,从开始学习西方体育到《体育之研究》发文时的几十年体育教育并没有改变整个国家“以运动为可羞”的状况和文化贯习。
作为有着深厚传统文化积淀的毛泽东来说,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是批判地继承。在批判中国传统的“耻动”文化及其影响之后,他也肯定了中国古代先贤的勇武精神,认为从儒家“文武兼备”的教育原则、医家“祛病健身”的身体操练之术,到颜元、李塨“文而兼武”的圣道担当,都体现了中国人“自强不息”的刚勇精神,发掘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尚武”精神。毛泽东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反思是针对当时守旧派“尊孔复古”逆流和西方及受过西方文化教育者“照搬西方”片面思想而进行的,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都保持了审慎分析的态度。
在厘请了中国“耻动”和“尚武”两条传统思想源流对体育地位的态度之后,毛泽东提出自己的体育地位观——体育位于“体德智”三育之首。“体育一道,配德育与智育,而德智皆寄于体,无体是无德智也”。毛泽东关于“德智体”三育教育思想无疑来源于西方文化,西方古希腊时期虽有注重身体和道德全面发展的实践,但是真正提出“体德智”教育三元素并将体育置于三育之首的是英国教育家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约翰·洛克的教育思想在启蒙运动中传遍欧洲,为后世教育家所继承,尤其是赫尔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1820-1903)的《教育论》对三育教育进行了更深入细致的讨论。留学日本期间曾任孙中山秘书的任鸿隽(1886-1961)将斯宾塞的《教育论》翻译为中文并于1912 年出版,在当时中国教育届引起了极大的影响。毛泽东自上小学起就到处借书,广泛阅读,他曾在与友人的信件中探讨斯宾塞的著作,可见毛泽东的三育教育思想直接来源是斯宾塞,间接来源是洛克。
毛泽东不但接受西方的三育教育思想,而且以辩证的思维对三育之间的关系进行论证,“体者,为知识之载而为道德之寓者也”。这种比喻与洛克《教育漫话》开篇首句“健康的灵魂寓于健康的身体”[16]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在唯物主义色彩方面更接近斯宾塞。斯宾塞已经抛弃了“灵魂与肉体”的二元区隔,直接从现代生活带来的压力出发讨论“健康的身体”对于一个现代人的重要性和“体德智”三育之间的关系[17]。毛泽东从“一旦身之不存,德智则从之而随矣”的立论出发,结合中国传统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思想提出“善其身无过于体育,体育于吾人实占第一之位置”的主张。
从《体育之研究》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在体育地位方面,毛泽东针对当时中国体育教育存在的诸种弊病,以西方“德智体”三育教育为参照,结合中国传统的身体观念,倡导以体育为先导,以塑造身心兼备,有“兼济天下”、改造社会抱负的人才。
再次,毛泽东在中西体育文化对比的基础上提出了体育的功效在于“强筋骨”“增知识”“调情感”“强意志”。
毛泽东从人的“理性动物”这一生物属性出发,提出体育的“强筋骨”之效。他指出,在中国传统身体观念中,人的官骸在“二十五岁以后即一成无变”了。接着利用西方现代科学“新陈代谢”原理对这种静态身体观进行批判,认为“勤体育则强筋骨,强筋骨则体质可变,弱可转强,身心可以并完”。毛泽东曾多次向友人推介体育运动可以强身健体的功能。1916 年12 月9 日《致黎锦熙信》中就在列举《论语·乡党》中关于“鱼馁肉败”不食等卫生原则和《孟子·尽心》中“知命者不立岩墙之下”的生命保护意识来说明保全生命的重要性,以西方体育家和自己的亲身经历说明通过体育运动使“至弱之身”取得“至强之效”,督促他勤加锻炼[5]。
然而,对于体育之功效,毛泽东的论述并没有仅仅停留在“强筋骨”这一生理层面,而是进一步探讨体育的社会功能——“增知识”“调情感”“强意志”。至于“增知识”,是因为身体是“知识之载”,有了“野蛮”的体魄,身体强壮、耳聪目明才能胜任学校“百科之学”,从而获得知识;其次,体育可以“调情感”,感情对于人来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从“疲弱之人,为感情所役,无力自拔”这句话可以看出,毛泽东在这里所讲的体育“调情感”之功能实际上是使人具有“理性”(理性也是约翰·洛克体育思想的重要内容之一),成为能够把握自己情感方向的“主人翁”。“身体健全,感情斯正”,当心情不舒畅时,“苟加以严急之运动,立可汰去陈旧之观念,复使脑筋清明”。这一点实际上指体育运动能够使人们从感情纠葛中摆脱出来,具有积极乐观、理性清醒的生活态度;再次,体育可以“强意志”。毛泽东认为冷水浴、爬山可以培养敢为、不惧的精神,“长距离赛跑”可以培养“耐久”力。而“不惧”“敢为”和“耐久”力等意志品质都是“人生事业之先驱”,所以他把“强意志”列为体育之“大效”。可见,实现“化家为国”之人生抱负,不可小觑“日常体育之小基”。
毛泽东关于体育功效的论述,从“强筋骨”的生理层面到“增知识”“调情感”“强意志”的社会层面,从人的“筋骨”之生物体层面到“知识”之心智层面再到“感情”“意志”之精神层面,层层递进、节节提升,形成了一个包括“身、心、智、情”的体育全面功效观。可见,毛泽东的体育功效观是以西方人体科学理论为基础的,但在行文之中,以中国传统话语体系来呈现,如“增益其所不能”“以理制心”“养乎吾生、乐乎无心”等论述都保留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征。在中西对比、中西互证的思维逻辑中辩证地、全面地将体育之功效呈现出来。
面对中国自晚清以来列强侵略和西学东渐带来的民族危机和文化挑战,“强国保种”“求富自强”成为近代中国的时代强音。毛泽东《体育之研究》力主根据时代需要萃取中西方体育之所长为中华民族之富强自立服务,反映了时代变革潮流中在对待中西方文化和探索中国道路问题上的文化自觉。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新文化运动主张通过思想启蒙和文化创新来改造国民性,进而改造国家和社会。其中坚力量新兴资产阶级以《新青年》杂志为理论阵地,向打着“保存国粹”、维护传统文化旗号恢复“尊孔”教育的“旧学”派宣战,双方展开激烈论战。在论战中,双方言辞激烈甚至偏激,实际上扩大了中西文化的差异和二者的非兼容性。
在关于中国文化取向的大论战中,青年毛泽东根据自己对中西方文化的理解,从体育这一具体的文化现象出发,参与到这场中国近代的思想启蒙运动之中。毛泽东承认东西方体育认知的巨大差异,二者“所明者不一”,这是“土洋体育”之争的症结所在。但“考其内容,皆讲究生理,详于官体之构造,脉络之运行”,二者生理基础是相同的,且目的都是“使身体平均发达”。这种同向性都是论战双方都没有认识到的。《体育之研究》的文本论述中充分体现了毛泽东开放包容的文化取向,他从求同的视角寻找中西方体育文化的兼容性,主张融合中西,创造中国新体育。他本人就身体力行,创造并坚持练习“六段运动”。
中国传统文化强调以“修齐治平”为目标,通过“兼修、内省”实现自我超越。对于中国传统道德文化,毛泽东并没有因循固守,而是将西方人文主义精神注入中国传统道德模式,赋予时代新意。他根据西方人文主义者“实现自我”的道德原则将中国传统体育文化转化为“自动、自觉、求诸己”的体育锻炼原则和完善自我人格、实现自我价值的“主动道德律”[18];提出通过体育运动实现个体的解放和发展,进而“化家为国”,实现国家强盛。
在中国近代“土洋体育之争”中,有一部分主张固守传统体育的人采用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诡辩术,以西方“身心二元论”来批判当时中国学校体育的弊端,阐释中国传统体育形式,希望通过改良的方式来维护中国传统体育文化。青年毛泽东的关注点则在于重构和创新,提出“真欲使家庭社会进步者,不可徒言‘改良其旧',必以‘创造其新'为志而后有济”[19]。也就是说在传统体育的改造方面,不能因循守旧,而应该以时代精神为统领进行创新性改造。毛泽东的这一思想后来在革命根据地的群众体育发展中得以充分体现并成为中国共产党发展革命力量的方式之一。
在《体育之研究》中,毛泽东以西方人文主义和进化论来统摄中国传统体育文化,使之被赋予时代新意,成为批判旧文化的武器。他对于东西方体育文化的态度是扬弃,认为“西方思想亦未必尽是……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5]。认为“各级各类学校”应该根据不同的情况加以调整,而不是生搬硬套。应该根据人生不同的身体发育阶段选取适宜的体育手段和目标,对于小学生应该专注于其身体发育,采取养护为主的手段方法。至于中国传统文化中“详德智而略于体”的做法,更是“蹂躏其身、残贼其生”的谬道。在时代精神的关照下,他把西方的“进化论”和具有英雄崇拜色彩的体魄锻炼与中国“内圣外王”的传统修养方式结合起来,萃取东西方文化精华,铸造中国体育文化的新基座。所以毛泽东对中国传统文化与西方体育理论的取舍,是根据中国“强国强种”基本任务,选取了“求同存异”的视角,以创新为目标的文化导向,吸纳中西体育文化元素为目的的文化重塑原则。
“现代”(modern)一词来源于拉丁语“modernus”,特指殊异于传统的新时代;“现代化”(Modernization)由“现代”(modern)演化而来,指新时代的特质和变化过程[20]。自19世纪中期西方打开中国国门,西方文化接踵而至之时,中国就进入到一个不同于几千年传统的时代,从而开启了中国现代化的历程。
面对西方资本和文化冲击下的民族危机,中国知识精英阶层开始在迷茫与困惑中探索中国向何处去的问题,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和旷日持久的“东西文化论战”就是不同探索思路的体现,也是源于西方的现代文化和中国传统文化新旧博弈的白热化体现。在体育领域,同样存在着西方现代体育和中国传统体育的激烈论争。
中国近代社会的“土洋体育”之争实质上是关于中国体育现代化方向问题上的探索和因此而产生的迷茫,毛泽东看到固守中国传统文化和全盘吸收西方文化都不能解决中国国力孱弱、武风不振、民族体质堪忧的现实,认为东西方文化都“未必尽是”,都必须“改良其旧、创造其新”。他在《体育之研究》第八部分附上自己“提挈各种运动之长”创造的“六段运动”。从“六段运动”的分段和动作要领来看,其理论基础既有西方的生理学,也有中国的血液脉络学;其动作以西方体操动作为主,也包含中国传统的按摩活动。由此可知,毛泽东是主张利用反映时代精神的“西学”来改造中国传统文化中不利于体育发展的因素,在批判地吸收中国传统体育文化和西方现代体育文化基础上建立本民族的富有时代精神的体育文化,重塑中国近代体育文化,从而推动中国体育走向以民族为本位、以外来文化为助力的现代化之路。
自中国主动引进西方现代体育之日起,中华民族传统体育的自然发展道路被迫中断,被动走上现代化之路。对于中国体育现代化的发展方向,当时的社会精英既有激进的创新意识,也有传统的保守习惯,两种不同的体育文化在剧烈碰撞当中融入到整个中国的现代化历程之中并成为一种积极而活跃的文化因素。毛泽东《体育之研究》发表之时,中国正处于各种文化思潮相互撞击激荡的革旧鼎新时代,新旧势力俨然对峙。在《体育之研究》中,毛泽东则展示了自己作为先进的新民主主义者的开放心态、批判态度和创新精神。他结合当时世界局势和中国实际,批判地吸收中西方体育文化遗产,以时代精神为“矢”,以中国问题为“的”,用时代精神统摄中西方体育文化[21],不但在当时的中国推动了中国民族本位文化的建立,在国人的体育文化观念上起了启蒙作用,而且在建设体育强国的今天,在推进中国体育现代化历程方面,仍然具有历史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