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静滢
(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0)
诗歌翻译本就不易,而中国古典诗歌意蕴美、音韵美和形式美高度融合,再加上汉语与西方语言差异又极大,对外译介更是难上加难。古往今来,为推广我国优秀的古典文学作品,国内外翻译界进行了不懈的理论和实践探索。我国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针对文学翻译提出了“三美”论,影响甚广。
自古以来,译者对翻译原则、标准的思考与翻译实践相伴相生。自支谦、支谶的“文质说”到严复的“信、达、雅”,再到傅雷的“神似说”、钱钟书的“化境说”,理论和实践成果可谓丰硕。但是文学翻译,尤其诗歌翻译始终是古今中外译者都深感棘手的问题。当前,在中外交流日益频繁、全球化浪潮汹涌的大环境下,如何让中华传统文化走向世界,让世界人民品味古汉语的不凡魅力,成为译界探讨的热点,汉诗外译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局面。
许渊冲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和翻译理论家,译作涉及英、法等多个语种,尤以中国古典诗词外译见长,并在总结大量翻译实践和理论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独创的翻译原则。他认为,文学翻译,尤其是诗歌翻译应当做到“达意、通顺、传神、表形”,为此,首先应追求意美,其次求音美,再而求形美,是为“三美”论。基于此,许渊冲先生笔耕不辍,先后选译了《诗经》《楚辞》《唐诗三百首》等中华文化典籍,受到了国内外的一致赞誉。
《春晓》是唐朝诗人孟浩然隐居鹿门山所作的一首五言绝句。五言绝句是我国传统诗歌体裁之一,寥寥二十字,言简意丰,极见诗人功力,清朝张谦宜评曰:“短而味长,入妙尤难。”《春晓》没有堆砌华丽的辞藻,也未用繁复的文法,风格清新,语言质朴。开篇以春日好眠为引,烘托出时节宜人,继而笔锋一转,回想昨夜恍惚听闻的风雨声,叹息窗外春花不知被打落了多少。短短四行,兼有喜春和惜春之情,章短而韵长。
《春晓》是我国古典诗歌中的一颗璀璨明珠,英译版众多,翁显良、郭著章、吴均陶、Witter Bynner等国内外知名翻译家都为《春晓》英译献出了一份笔力。许渊冲先生还将其译为英法双语,把古诗推广到法语世界。这两个译本既有相似,亦有不同,对比分析之下或可对“三美”论有更深的理解。英、法译文如下:
Aspringmorning
This morn of spring on bed I'm lying,
Not woke up till I hear birds crying.
After one night of winds and showers,
How many are the fallen flowers.
L'aubeprintanière
On dort à l'aube qu'il fait beau,
Pourquoi gémissent les oiseaux?
Hier vent et pluie ont fait du bruit,
Combien de fleurs tombées la nuit.
初读译文,许渊冲先生在两个译文中对诗歌题目的处理就有所不同。“晓,明也”,《辞海》中解释为“天亮”,“春晓”即春天天亮时分。英文中的morn指“午夜至正午的时间”,与汉语“晓”所指的时间段有出入,译为morn是否恰切值得商榷。法语中aube(“曙光初现的时候”),相较morn更契合原意,更精准地再现了原文的意美。
两种译文中引人注目的还有人称代词使用的不同。汉语重意合,语句结构松散,形式灵活,省略主语不影响意义表达,是一种文学性语言。《春晓》全诗未点明主语,叙述主体已融于情境中。英语、法语等西方语言则是结构严谨的科学语言,翻译汉诗的第一要务就是确定、补足原文中缺省的主语以合乎目的语的行文逻辑。因而在译文中,译者都采取了显化的译法。英译本选用了第一人称I,法译本则使用泛指代词on。第一人称更凸显诗人作为感受主体的地位,但有损汉诗的含蓄,压制了读者的想象空间。泛指人称则强化了读者的代入感,但也存在不能准确再现诗人主体情感的遗憾。
两个译本在遣词造句方面也有不同。第一句的英译本大意是“春天的早上,我正躺在床上”,法译本大意为“在晴好的拂晓酣睡”。“眠”的法语译本为“dort”(睡觉),英译本则是lying(躺着)。英译本合译一、二句,在第二句中补充了 woke up(醒来),但法译本中全未提及,使用“dort”是否会产生美梦被鸟叫搅扰的歧义,值得商榷。
最能凸显“意美”再现的在于“啼”字的翻译。“啼”在《新华字典》中解为“哭、出声地哭”及“某些鸟兽叫”。古诗中用“啼”常伴随悲情,如“潇潇暮雨子规啼”等。《春晓》是孟浩然隐居时所作,他备受名家欣赏却仕途坎坷,无缘官场。结合作者生平、创作背景以及后文,许渊冲在英译本中没有将它译为“singing”或“cheeping”,而是选择了带有悲伤色彩的“crying”,法译本也选择了“哀鸣”之意的“gémir”,为后文的惜春之情做了铺垫,也隐有言外之意。另外,第三句中的“雨”在法译本中是泛指词“pluie”(雨),不及英译“showers”(阵雨)准确生动。不过,英译本未体现“声”,丢失了原文以声绘景的特点。最后一句,两个译本都以疑问词(combien/how many)开头,花落译为“落花”(fleurs tombées/the fallen flowers),较准确再现了原意。
从音韵的角度看,《春晓》稚儿能诵,得益于它规整的音韵。一般来说,尾韵被视为中国格律诗必备的要素。原文是aaba韵式,两种译本均转译为aabb韵式。英译本中的“crying:lying”([ɪŋ]),“flowers:showers”([əz]),法译本中的“oiseaux:beau”([o]),“nuit:bruit”([ɥi]),较妥帖地实现了“音美”的再生。
形式上,译者删繁就简,再现了五言绝句言简意丰的特点。许渊冲作为韵体派翻译家代表,同出自他手的两个译本都以诗体译诗,极为讲究形式和音节。不过,对于形美的追求受制于语言差异,有时不能够具体落实到每一句译文上。譬如法译本将第二句转换成了疑问句,通过变换句式实现诗歌意趣的传达,也符合“三美”论中以意美为首的标准。
首先,“三美”论中最重要的就是意美的实现。关于意美的移植,或许可以从施莱尔马赫的诠释学理论中得到更多启发。任何翻译的实践,实际上也是施莱尔马赫在诠释学领域所提及的心理学移情法的实践,这一方法对文学翻译颇具指导意义。他认为,通过读者对作者的心理重建,再现作者创作文本时的心境,设身处地站在作者的立场考察对象,包括文本的起因、历史背景、作者的生平、独特思维方式和最初的意图。对文本的理解必须从单纯的语言分析拓展到对作者整个人生的理解,才能把握文本的真意。《春晓》诗文整体读来给人以清新愉悦的感受,但孟浩然应试不第,仕途不顺是否会给此时轻松的心境蒙上一层阴霾?诗中的春眠、风雨、落花是否含有更深层次的特殊隐喻?这还有待进一步的探讨和研究,从而更加准确地把《春晓》诗中的真意传达给全世界的读者。
其次,音美的重要性也不容忽视。朱光潜曾指出:“诗是具有音律的纯文学。”诗歌与散文的最大区别就在于诗歌具有鲜明的韵律和节奏。卡莱尔(Thomas Carlyle)认为诗歌就是音乐性的思想(musical thought),“从某种意义上说,诗歌的音乐性简直是诗歌的一半生命”。因而在翻译诗歌时,音美也是必不可少的。不过每种语言的押韵方式不同,比如,中文区分平仄而英语区分轻重读,没有必要也绝无可能追求完全一致的韵法,只要能够传达出原文的韵律美和节奏感,音美也就实现了。
最后,诗歌原本就是形神交融、多种美学元素共同起作用的文学作品,许钧在梳理了国内外对“形”的探讨后总结说,形式往往带有作者的个性特征,这些特征又是具有价值的(许钧2009)。散体译诗固然有其优势,能够更加自然贴切地传达诗意,却也损害了民族文学特色。但正如丛滋杭所言,“既然诗歌形式反映出诗歌的民族特色,例如中国的绝句、西欧的十四行诗等,那么,在翻译诗歌时,只有同时译出内容与形式,才可以在世界诗歌的坐标上确定一首诗的地域、民族、时代,或者从不同民族的诗歌形式之间发现其中的引进、改制、借鉴等横向关系,发现前代与后代之间的扬弃的纵向关系。”(丛滋杭2007)因而,诗体译诗是译者再现原作形美的必然选择。但是实际上,具体到每一句诗文,对形似的追求其实是难以实现的,任何语言都有其可塑性,但也有它约定俗成的制度性,这也是许渊冲为何将“意美”放在首位,而将“形美”放在末位的原因。
通过对唐诗《春晓》英、法译本对比分析,可以看出许先生运用两种语言有效地将三种美学元素表现了出来。译者应深入理解原文,精雕细琢、仔细推敲遣词造句之法,持之以恒地追求中国古典诗歌翻译中的三种美学元素,再现原诗的美学价值,实现中国古诗在世界文明中的再生。
《春晓》英译已有十数种以上,但目前在国内能搜索到的法语译本仅有许渊冲先生翻译的这一种而已,这反映出汉诗法译目前尚有诸多不足,还需要法语译者的继续努力。有各位名家译作珠玉在前,也激励着译者进一步探索更多种优秀的《春晓》英、法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