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玉冰
张怡微的新著《散文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是作者4年来在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MFA)“散文写作实践”课程教学经验的基础上,结合大量散文史、散文理论与作品文本的阅读和思考而完成的一本散文研究著作,同时可兼为高校散文写作教学的参考教材。书中的内容自2019年1月起先以专栏的形式在《萌芽》杂志上连载,后重新修订,整理成书。
其实,早在2019年,张怡微就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中国高校创意写作教学本土化在未来可能的两个方向:“其一是取径中国小说的续衍资源,其二是探索散文的创化。”①张怡微:《潜在的与缺席的:谈“创意写作”本土化研究的两个方向》,《上海文化》2019年第9期。如果说将“取径中国小说的续衍资源”作为未来中国创意写作教学本土化的方向之一这一具体认识的获得,或许和张怡微本人此前的学术训练和研究经历有关(她曾从事过关于《西游记》及其续书的研究),那么“探索散文的创化”这一方向的最新实践成果,就是这本《散文课》。
作为一本研究散文与散文写作的著作,张怡微的《散文课》首先需要回答的问题就是“何为散文?”在漫长的中外文学史上,散文文体的游动性与其边界的模糊性使其成为了一个非常难以界定的复杂文学体裁。大体上来说,学界通常会从正向与反向两个角度出发来划定散文的文体范畴。先来说正向定义,参照杨牧等人的说法,无论是“文林辞苑”,还是“小品长篇”,“或叙事、或记游、或议论、或抒情”②杨牧:《文学的源流》,台北:洪范书店1984年版,第53页。都可以是中国古代散文涉及的范畴,更不用说清代姚鼐在《古文辞类篹》中所划分的13类在今天已经绝少被提及和实践的散文(文章)类型:论辩、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说、箴铭、颂赞、辞赋、哀奠等。当然还有中国晚明之小品、西方蒙田之随笔、现代鲁迅之杂文,以及大量书信、日记、回忆录等等,不一而足。由此来看,从正向一一查列的思路出发,我们很难理清散文的内涵范畴,更不用说想要穷举其所有分类。于是我们回过头来尝试对散文进行反向定义,这似乎可以变得更容易一些,比如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与骈文和辞赋等韵文相对的就是散文;而在中国现代文学范畴内,散文则是与小说、诗歌、戏剧并列的四大文类之一。这一思路,大体上如张怡微《散文课》中引述从王佐良到罗书华等相关研究之后所指出的——“当我们为‘散文’做研究意义上的定义时,它包括的范围会非常广大,呈现为‘不属于……(文类的)’都应该包括在内”①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3、18、26、35、54页。。当然,这种反向定义的方式虽然看似更为简洁,但实际上却对我们真正考察散文的文类内涵与文体特征并无太大助益。
在此基础上,张怡微尝试结合正向与反向两种确认“散文”的思路,而得出如下定义:“现代散文是五四以来与诗歌、戏剧、小说相并列的一种文学体裁,是汉语构造品中具有精英传统和艺术审美价值的文明产物。”②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3、18、26、35、54页。前半句是反向定义的思路,在西方文类的范畴中廓清了“什么不是散文”,减轻了进一步讨论的负担;后半句则是在尝试正向定义,阐明作者心中散文的内涵标准。当然,花了如此之多的篇幅来梳理张怡微书中对散文的定义,并非是想要称赞其定义如何准确或有多少超拔前人之见解,而是想要借此说明:散文范畴之复杂与作者在如此复杂的散文范畴内划定自己对散文的独特定义(当然张怡微只是将一部分散文确认为自己需要讨论的对象和范畴,而这一选择性确认是非常有必要的,且又耐人寻味的),以及二者差异背后所渗透出来的作者的文学观念/散文观念,而这一文学观念/散文观念是直接关系到全书有关于散文写作、情感教育、自我完成,以及创意写作学科意义等一连串重要问题的基本认识。比如,强调散文的“精英传统和艺术审美价值”是大致表明了作者的文学判断标准与欣赏趣味,而指明散文作为“汉语构造品”之一种,则同时暗示了其写作教学的可能性与可行性。
《散文课》在“引论”部分基本理清了全书的讨论范畴与价值取向之后,又分别在之后十章(讲)中具体阐发了对散文不同面向的认识和理解,以及散文写作上的经验与方法(对散文与对散文写作方法的认识本来就是一体两面的,而这也和张怡微本人兼作家、研究者与高校教师的三重身份于一体是密不可分的)。大体上来说,全书可以分为两个部分来看:前四讲谈散文的灵感、语言、情感、经验四个方面的主要问题,后六讲则针对这些方面进行更为具体、深入地展开,比如谈景语、情语、状物、抒情、故乡书写等等。我们不妨对前四讲逐一来看:
全书第一讲“散文的灵感”首先谈灵感与形式的关系,开宗明义地指出散文初学者往往不缺灵感、情感与素材,而是“不知道如何准确地输出,也不知道最适切输出的形式是什么”③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3、18、26、35、54页。,散文写作者必须要能够回答:“为什么是文学,而不是其他艺术形式来实现灵感更适切呢?”“为什么是散文,而不是诗歌或小说?”④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3、18、26、35、54页。而对这些相关问题的回答既需要先明确散文的概念内涵(即又回到了前文所述“何为散文”的问题),同时又将求解答案本身指向了散文写作教学的可能(相比于灵感的玄妙和不可捉摸,寻找适切的表达形式是可以通过教学来促成或提升的)。
之后第二讲“散文语言的物质性”将目光进一步聚焦到散文书写的语言问题:“从日常语言之外,找到令我们感到陌生的汉语,这是我所认为的‘散文的心’,即对于汉语的新发现。它可以是词语,最好不被压缩,最好以自然的形态照亮我们连绵不断的经验流,又让人惊异。”⑤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3、18、26、35、54页。张怡微在这里一方面认为语言的“翻新”、陌生化,甚至“发现”“再造”是散文写作的核心要义之一(所谓“散文的心”)。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地意识到了散文语言与诗歌语言之间的差别。虽然二者都是追求语言的“翻新”与陌生化,但散文所追求的语言又与诗歌语言不同,散文词语“最好不被压缩”“最好以自然的形态”。而这一对不同文体语言差异的辨析其实又可以看做是第一讲中“为什么是散文,而不是诗歌或小说?”这一寻找适切形式问题在文学语言层面的具体延伸。
第三讲“情感的质量”则抵达了散文最为重要且核心的部分。在这一讲中,张怡微引述了王安忆的经典看法作为理论基石:“散文是什么呢?情感的试金石”“好的创作需要理性地运用情感,需要写作者对思想有感情。”①转引自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1页。与此同时,该章在王安忆关于散文与情感关系深刻洞见的基础上,又有着不少精彩的发挥,比如张怡微指出:
如何把中国文学的抒情性恰如其分地表现在现代散文的形式中,而不流于无聊琐碎的伤感,或者感官式的感觉,是每一个散文写作者需要思考的问题。换句话说,如何把情感表现得更具有本体意义,而不是趋向戏剧化,使之成为理性审美的典范,可能是未来散文在形式的追求过程中面临的最大课题。②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71、95页。
这短短百来字,内容却格外丰富,起码有四层意思可以捕捉:一是张怡微在这里明确将“情感”视为散文本体的存在意义和价值,而这一具有“本体论”性质的判断直接关联到作者在“引论”中对散文的定义(强调“精英传统”与“艺术审美价值”),同时也可以约略看出作者自己对散文的审美倾向所在(简单而言,即节制情感是一种美);二是对王安忆“理性地运用情感”这一说法予以具体阐发,强调散文写作既要抒情又不能滥情,更不能沉迷于感官刺激,也不追求“情感戏剧化”,而是要“使之成为理性审美的典范”,当然,如果结合后面几讲内容来看,这种将散文视为“理性审美典范”的认识,是与张怡微本人视散文写作为情感教育与自我完成的有效途径这一文学观念高度一致的,后文对此会专门展开,此处不表;三是在对理想散文中的情感表达形式提出设想的同时,也暗含了作者对当下散文创作现状的某种批评和不满;四是张怡微此处重提王安忆“理性地运用情感”的说法以及她自己提出的散文为“理性审美的典范”的主张,都再一次指向了散文写作教学的可能性(即情感不可教,但如何理性地运用情感似乎是可以教学且有法可循的)。
第四讲“经历的结构”则从散文之内延伸到散文之外,将散文写作从寻找恰切的形式、语言的陌生化、情感的节制与表达等层面推及到了创作者个人的历练与成长,即书中所说的“我们在散文外部成长,又在散文内部完成启悟的过程”③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71、95页。。由此,张怡微在这里寻找到了散文写作与个人生活之间的某种“同构性”关联,而这种“同构性”正是散文写作可以作为情感教育方式之一的必要前提条件。
在张怡微看来,散文写作绝不仅仅是一个文学技术上的问题,更是关乎情感教育与自我完成的问题。这里所提出的“情感教育”并非一个严格的教育学概念,但又与之密切相关。一方面,它们共同的理论基础都是来自于弗洛姆所提出的“爱是一种知识”和“爱是可以通过后天学习而获得的”等相关基本认识;另一方面,在教育学领域中,和情感教育相关的,从“布鲁姆效应”到罗杰斯理论,都最终指向如何塑造一个更加丰盈的内心世界、更加健康的精神主体与更加全面的自我实现,从这一点上来看,它们又都和张怡微从散文写作中生发出来的“情感教育”认识具有内在一致性。具体来说,可以分为以下四个层面:
首先,如前文所述,情感对于散文写作具有本体论意义,“好的创作需要理性地运用情感,需要写作者对思想有感情”更是关乎写好散文的关键性问题。具体而言,诚如张怡微所说,“‘尖锐和痛苦’是情感的质量的来源,用情感的锐力开拓与突破第一块石壁,为理性开道。这是王安忆的看法,也是她一贯的审美方式”①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2、106-107、107、52、71、76页。。换句话说,如何淬炼出一颗能够体味和获得“‘尖锐和痛苦’的情感”的、具备足够感受力的内心,并用同样足够强大的理性来把握这种情感,且为之寻找到一种适切的表达方式(甚至不一定是文学表达方式),而不流于滥情、伤情、过分戏剧化或者更等而下之的感官刺激,既是当下以培养情理兼备的现代个人主体为目标的情感教育所呼唤的,也是散文写作教学过程自身的内在要求。由此,阅读前人散文名篇其实就是在领悟前人情感的“尖锐和痛苦”,以及学习前人如何准确地把握和适当地表达出这种“尖锐和痛苦”;而自己练习写作散文的过程其实完全可以看作是学习如何感受、认知、理解、把握和处理自己情感的过程,如何为自己的情感寻找到一种适切的表达方式,如何“理性地运用情感”。这既是文字运用能力的进步,是一种文体驾驭水平的提升,更是个体与自身情感更为自如且和谐相处的过程,是人自我成熟与成长的有效方式之一。
其次,散文作为一种文学体裁,与我们的日常生活之间具有某种“同构性”特征。从文体亲近程度与接触顺序来看,“现代散文是表面上最接近生活的文学表达方式,也是初学者进入文学世界的开端”②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2、106-107、107、52、71、76页。;从散文创作过程中需要解决的问题和生活中需要解决的问题的相关性来看,“我们在散文中处理素材、处理结构,也就是处理事物、处理事序的过程,表面上涉及文章的内容、布局,背后则体现了作家分解生活、提炼生活、超拔生活的理解力,以及对生活的重量、烦闷的敏锐知觉”③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2、106-107、107、52、71、76页。;而如果进一步深入到更为本质的层面,“我们可以这样说,抒情诗直接描绘静态的人生本质,戏剧关注的是人生矛盾,唯有叙事文展示的是一个连绵不断的经验流中的人生本质”④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2、106-107、107、52、71、76页。。由此,张怡微在书中指出了散文与人生具有某种“同构性”,散文写作与“情感教育”“人生历练”及“自我成长”同样具有某种“同构性”特征。而正是因为散文与生活的“同构”,我们才可以尝试通过散文写作的阅读、教学与练习实践来进行“情感教育”与“自我完成”,即张怡微所说的“现代散文若能为我们的人生经验完成本质化的历程,为我们对思想的感情赋形,那么郁达夫所言‘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即可走向坦途”⑤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2、106-107、107、52、71、76页。。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能够更好地理解复旦大学另一位曾负责“散文写作实践”课程教学的龚静老师所经常谈起的一句话——“散文是一种人书俱老的体裁”,龚静老师在这句话里将孙过庭《书谱》中谈书法的名言化用到散文写作中,可谓恰如其分,其意在告诉我们“散文即生活,散文写作实践即人生的经历与成长”。反过来看,我们不难发现,也正是因为“散文即生活”,所以写好散文并非是一个单纯的文学技术性问题,而是像张怡微所说:“写作散文的前提是认识情感的层次,这需要知识,也需要岁月的理解,‘工夫在诗外’。”⑥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2、106-107、107、52、71、76页。
第三,散文作为一种“具有精英传统”与“艺术审美价值”的“文明产物”,主体在阅读和写作散文的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教育、薰陶与成长的过程。正如前文所述,散文是处理情感的方式,散文即生活,因此,散文的复杂性便如同情感与生活的复杂性一般多样,甚至可以说无边无际。而这也是产生本文开篇所说的为什么试图正向一一列举散文类型而难以穷尽的根本性原因,就像我们不能穷举所有生活样态与情感类型一样,我们也不能穷举其在文学上的“同构”与对应之物——散文。而在这千万种生活、情感与散文中选择部分加以研究和教学,张怡微作为一名散文创作者、研究者与高校教师的主体性特质就此被凸显出来了,即她选择了哪些散文作为典范,其中包蕴了怎样的价值取向和审美趣味就成为一个有趣的问题。简单罗列下《散文课》一书中所分析过的散文篇目(抛却其中一些专门谈散文理论或散文创作经验的篇目):朱自清的《背影》与《荷塘月色》、何其芳的《雨前》、台静农的《始经丧乱》、刘大任的《挂着与落着的雨》、余光中的《听听那冷雨》与《万里长城》、李娟的《木耳》和《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贾樟柯的《时光煮海》,此外还有萧红的《呼兰河传》、汪曾祺写美食的散文,以及美国艺术家师克明的《环绕上海》等等。从这份“散文清单”来看,一方面,我们必须承认张怡微书中涉猎与征引内容十分广泛,同时我们也需要注意,这只是“散文清单”,《散文课》中还有同样丰富的小说、诗歌、电影、电视剧(美剧、韩剧)资源引为参证,以其他艺术门类与形式为镜鉴来分析散文,自会引出别一番感受和理解,此处不多做分析;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从这份“散文清单”中尝试揣测张怡微散文审美标准之一二,毕竟其所选讲的散文多少带有一些经典或范文的意味,如果说不是简单作为模仿的对象,起码是值得阅读的佳品。而整体上粗论之,这些散文普遍具有抒情性强、情感深厚(《背影》之父爱、《始经丧乱》之伤痛、《呼兰河传》之怀乡等),语言优美、隽永(《听听那冷雨》之华美、《雨前》之迷离、《背影》之质朴等),意境悠远、深邃等特点。
如果在此基础上略微多做一点引申,我们不妨再来看看张怡微的这份“散文清单”里没有什么:《散文课》所举文本范例较为注重中国现当代文学(包括海外华人文学)范畴内的散文创作,而对西方散文与中国古代散文涉及较少(这些内容多放在“引论”中梳理散文发展史时予以介绍);其颇重视散文的“具有精英传统”与“艺术审美价值”的部分,因而大体上比较看重散文中的“美文”一类(书中已经明确指出,散文“理当建构语言、情感与美的关系”①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8、115、113页。),或者说张怡微基本是在文学范畴内讨论散文,不涉及更为广阔的应用型散文文体;而即使在“现代”与“美文”的范畴中,张怡微也是有所取舍倾向的,比如取清丽而非幽暗的感情基调(没有鲁迅《野草》)、取细腻而非宏大的表达态度(没有余秋雨“文化大散文”)、取抒情见长而非博识见长的书写方式(没有后期周作人的作品以及金克木、张中行等人的“学者散文”)。当然,这里并不是说《散文课》里一定要涉及什么或者做到无所不包才会更好,实际上无论从课堂教学的时长容量,还是一本书籍的体量篇幅来看,都不可能做到无所不包。同时作为“一家之言”,《散文课》也完全没有必要“无所不包”,那样反会失去了这本书的特色与价值。本文在这里所要强调的是,通过这本书的“散文清单”中有什么与没有什么,我们起码可以看到《散文课》三方面的特点:一是整本书体例构成的相对严密性和连贯性,一般而言,由专栏文章集结而成的书多有结构松散,甚至前后抵牾之弊,但张怡微这本《散文课》却相当程度上避免了这一问题,比如她在全书“引论”中对散文的定义与她后文所举之范例以及分析视角与评判标准,就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二是张怡微在书中所强调的“散文写作”与“情感教育”及“自我完成”之间的“同构性”关联,在“美文”的范畴内,可以得到更为紧密且深刻地理解和体认,这一点后文还会详谈;三是如前文所述,这种“取舍”视角背后是张怡微作为散文作家、研究者与高校教师的主体性显现,其阅读之趣味、创作之取径、研究之侧重、教学之范式皆可在此处窥得一二。
最后,散文写作作为情感教育的有效手段之一,其目的是帮助写作者成为更好的人。即如书中所说“即使成为不了伟大的艺术家,我们普通人也应该在历史中完成有限的自己。文学,或许是一个良好的路径。散文,也有助于我们完成自省,成为一个更好的人”②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8、115、113页。。散文创作最终指向个人精神的滋润、内心的丰盈和主体的养成,这可以说是文学创作层面的“文学即人学”(钱谷融语)。张怡微进一步指出了散文写作与情感教育所期望达到的理想境界:“在散文中重建生活世界,不是为了改变生活,而是通过‘情’的理性建构。”③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68、115、113页。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寄托与努力的方向,同时也是对当下国内高校创意写作专业现状的某种反拨。
面对“小说写作”成为国内高校创意写作教学过程中压倒性主流的这一现状,张怡微4年来坚持从事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MFA)“散文写作实践”的课程教学,并最终完成《散文课》一书,可以视为在文类意义上对这一现状的某种“纠偏”。而早在张怡微之前,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就已经设置了“散文经典细读”与“散文写作实践”等相关课程,由龚静和张怡微先后主持教学工作。甚至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从在学科设置与方向划分上,一开始就有“小说写作的叙事研究与实践”与“散文与传记创作研究与实践”两个方向,即在看重小说创作教学的同时也同样重视散文创作教学。
在创意写作教学中过分重视小说创作,或者直接将创意写作简单等同于小说创作背后有多方面的原因,比如张怡微就曾敏锐地指出,“以诗篇写作、小说写作为核心课程的美国高校,依据的是西方文学理论,尤其是小说理论在过去一百年的兴盛、影视剧工业的蓬勃发展为其提供导向”①张怡微:《潜在的与缺席的:谈“创意写作”本土化研究的两个方向》,《上海文化》2019年第9期。。即这是从西方横向移植“创意写作学科”同时所带来的一个结果。此外,这一现状的出现也和国内当代文坛小说“一门独大”的文学体裁发展不平衡有关。而同样如张怡微所说,先天不足之处可能也正是后发优势之所在:“中国散文在舶来学科‘创意写作’教学模板上的缺席,反而可看作是突破的契机。西方没有中国散文理论和散文作品的辉煌历史,虚构的小说、诗歌压缩的语言均不如‘散文’这一文体令人感到更为悠远可亲,‘散文’可以是创意写作专业认真锻造的本土化方向。”②张怡微:《潜在的与缺席的:谈“创意写作”本土化研究的两个方向》,《上海文化》2019年第9期。
如果进一步从散文与小说之间的文体区别来看,“散文与小说的区别,无非是散文更着力于情感的深刻性,小说则服役于征服世界的欲望”③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85页。,因此《散文课》更注重从抒情教育与情感教育的角度来提倡散文写作的意义和价值。当然,这里并非说小说不能抒情。相反,抒情小说大量存在,抒情诗更是自亚里士多德以来就被反复讨论的重要文体。那为什么单单选择以散文来作为情感教育的文体类型,而非抒情小说或更悠久的抒情诗呢?一方面,借鉴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对于现代个人主体内在性的相关研究,启蒙运动以来逐渐生成的西方现代主体大致有三方面的特征:“个人”被赋予一个具有深度的“自我”;日常生活的肯定;“自然”所体现的内在道德资源④转引自王德威:《“有情”的历史——抒情传统与中国文学现代性》,《中国文哲研究集刊》2008年总第32期。。在这个意义上来看,我们现在所讲的“抒情”是对于具有一定内在深度的现代个人主体的一种构建、探索与想象,与亚里士多德以降的西方抒情诗有着根本性的不同。而即使是同样诉诸现代个人主体的现代抒情诗,也存在着张怡微所说的诗歌和散文在语言上的差别——“最好不被压缩”“最好以自然的形态”;另一方面,在散文与抒情小说之间的区别上,我们大概可以认为散文更偏向于“直抒胸臆”,相对而言具有某种文体“透明性”,作者在散文中直接表达自己的所感所思,而小说则有着作者/叙述者/主人公之间的微妙区隔,在情感表达方面往往带着一层“面具”,需要曲折的情感“转译”过程。因此,相对而言,散文显然是更适合于培养情感表达和进行情感教育的文体。当然,有一些介于散文和小说之间的特殊文体类型——如散文化小说——则更多情况下是用来讨论某些作家作品独特的创作风格与文体实验特征,而在具体的创意写作教学中似乎不构成必须严格区分的必要,比如《散文课》中就果断将萧红的《呼兰河传》和李娟的部分作品征引为自己的教学案例,而不纠缠于其在文学史或文体学上是小说还是散文的讨论。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倡导散文写作对当今国内高校“创意写作专业”更重要的提醒可能在于,我们需要重新反思“何为创意写作”与“为何要学习创意写作”等根本性问题。目前国内高校创意写作多重视“创意”二字,其根本导向是为文化产业链上游各环节培养和输送富有创造力的高素质人才。这当然没有问题,并且也可以同时解决创意写作专业毕业生的就业难题,可谓一举两得。也同样是在这一导向与思路之下,小说写作被视为重中之重,同时影视编剧、广告文案、策展规划等“实用型”创意写作也纷纷受到高校创意写作专业的青睐。但张怡微通过这本《散文课》试图告诉我们,学习写作的另一层意义在于进行情感教育与自我完成,而散文即是最适合承担这一功能的文学体裁,因此我们需要重提“散文写作”教学在创意写作学科内部的重要性。不论是最为古老的“其文如其为人”(苏轼《答张文潜县丞书》),还是最新近的关于通过写作治疗PTSD和一些精神类疾病的心理学、医学成果,重新提倡将学习写作的目的指向写作者本身都是有必要的。而将写作者视为目的而非文化产业发展的人力资源和环节、手段,也是高校中文系文学教育的题中应有之义。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学科负责人王宏图教授就在总结复旦创意写作经验时明确指出:“我们在教学过程中注重激发学生的想象力、增强认知的激情,形成个体化的感知方式,将世界幽暗处的真相揭示出来。想象力的激发与认知的激情密切相关,昆德拉曾说‘小说是对被遗忘了的存在进行探询’,藉此学会认识自我、认识他人与世界、认识历史、认知宇宙天地。而这与我们人文教育的宗旨不谋而合,即发展、完善人的内在世界,培养更为健全的人格。”①王宏图:《创意写作在中国:复旦大学模式》,《写作》2020年第3期。这即道出了创意写作教学的根本责任之所在,也与张怡微《散文课》中所提出的“情感教育”及“自我完成”等主张不谋而合。
最后,需要补充说明的地方还在于,本文强调重提“散文写作”之于国内高校“创意写作”教学现状之意义,并非是想把“情感教育”“培养人格”与“学习技能”“更好就业”等对立起来。相反,本文认为通过“散文写作”教学同样可以促进学生写作技巧与创作能力的提升,张怡微《散文课》中就有不少极为精辟且实用的创作经验之谈,比如“小说的意境在于使命不达,散文的意境在于虚实,虚实的基础就是‘远近’”②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60、146、113页。“通过设置意义的冲突营造对于读者思维定式的干扰,撞击新鲜的语言之美”③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60、146、113页。等等。此外,“在写作中自我完成”与“取得一定创作成绩”也并不矛盾,仅以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的部分学生成果为例,陈成益2015年获得“第二十四届全国孙犁散文奖一等奖”、张心怡2017年获得首届“复旦—嘉润全球华语青年文学奖”散文组主奖等,这些都是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散文写作教学工作所取得的丰硕成果之一斑。当然,这其中更重要的,还是每一名学生/写作者在学习散文写作过程中自我的完善与成长。通过散文写作,“帮助我们理解生命进程,理解我们自身的有限,哪怕无力征服,也要学习看出,并感受”④张怡微:《散文课》,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60、146、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