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李 廖荷映 李金悦等
2021年5月7日,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叶李在2020级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班授课中,专题研讨了余华2021年3月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文城》,并邀请《写作》杂志编辑部宋时磊老师、外国语言文学学院邹小娟老师担任研讨嘉宾。师生围绕《文城》的表达主题、人物形象、叙事结构等多个方面展开了热烈讨论,本文基于研讨内容整理而成。
叶李:在当代文坛,余华是这样一位作家,他在持续性的写作里没有仅仅凭借对于“才华”“禀赋”的信与靠而放纵天分去凌越文本,且并不满足于写作惯性的作用力推着文本在现成的路径上滑行。对待小说,他像一个内心燃烧着火焰的手艺人,在现实的行动上却以冷静而细致的姿态不断打磨他手中的“器物”,直到它开始闪动艺术品的光华,同时又不断地在工艺上进行改良,力图让经他手而成的每一物都是独特的。他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真正体现了“缓慢的事物凭借耐心”①剑男:《蜗牛》,《汉诗》2018年第2期。,他绝不是当代文坛在速度和效率上带来冲击的作家,也不是在写作规模、体量上最具有“生产力”和“爆发力”的写作者,但却因为前述写作态度与个人才华的混合发酵以及从未放弃的与自我“写作惯性”的角力成为了当代最重要也最受关注的作家之一。这源于余华的写作总是在一段河道里摸清了路向与形态能够自如地顺势而行之时,又坚决地寻路拐出,宁愿在陌生的航线上开始新的探险——从以先锋名世到向现实生活世界与历史的纵深回归,再到《第七天》对现实“强攻”的行动,他是评论家最乐意以转型说去概括创作道路的作家,尤其是其中有些转型贡献了具有当代经典品相的力作,而有些转型则为当代写作的具体命题提供了“争议”与“话题”。转型的好处毋庸置疑——撕掉被读者与评论家贴上的标签,在变化当中使“自我”的面貌不是越来越模糊而是越来越清晰、生动、丰富,真正显示一个优秀作家的辨识度和文学风格,写作从狭窄的河道里冲出,通过一次又一次方向的调整汇成一条宽广的河流,何况余华最为人肯定、广受赞誉的作品就是“变化”的产物。因此人们对于余华总是充满了期待,在稳定的环境稳定地出现那些具有差不多水准的作品的时候,期待这位作家还能以不乏“先锋精神”的具有冲击力的转型带来新的惊喜,打破均衡造就的沉闷,为文学园地再添奇花异草。然而随转型而来的坏处也显而易见,一旦新作不能满足人们对于余华的想象和期许,或者当人们在同余华以往创作成就的比较中感到落差,杂沓的声音、对立性的意见、尖锐的批评、失望的喟叹则随作品的问世而散播——这样的“音浪”有时甚至盖过了那些想要以学理立场,论个究竟,说个明白的声音。
睽违八年之后,当余华携最新长篇小说《文城》归来,过去的命运会不会在《文城》身上重演?一方面,新作问世,热爱余华的读者与评论家争相一睹为快,大呼酣畅淋漓,欣喜于余华终于从《第七天》的“魔咒”里挣脱而出,让人重新在文本里与那个熟悉的他相遇。《文城》之中的情义伦理、人性的宽厚与温暖再次体现了一个作家真正的善良,即以文学来镀亮生活之信,让心灵与精神重新借由艺术的力量重寻家园。另一方面,质疑的声音一样在躁动。从对当代生活现实的正面“介入”里撤出的故事虽然回到了熟悉的配方和熟悉的味道,是不是又少了锐气、升华与蜕变带来的惊喜?过于平滑的讲述使沉潜八年的文字与杰作的品格失之交臂,让人只觉得“此刻只道太寻常”。返回世乱迭变的岁月去确认的苍茫人世里不移不易的情义伦理,却奠立于牵强的故事逻辑之上,是否会因此失之苍白与空洞,反而显出历史逻辑的荒谬与颓败?小说中那些出了场,现了形,却刚开了头便煞了尾,然后就隐没于文本,不知下落,缺乏交代的人物,到底是扩充了文本的容量,还是留下了令人疑惑的叙事缺口?正文与“补”并置的结构,究竟造就了叙述的平衡与完整,还是多此一举、画蛇添足?对于一部作品,仅凭直觉和个人趣味道出好恶是容易的,困难的是理智地超越浮光掠影的阅读印象、撇除情绪上的随意与“任性”,依据学理,多维勘测作家创作的“常量”与“变量”,从其艺术探索的稳定性和变异性中,发现作品形式语言、审美经验与艺术思维上的特性,反思作家在艺术蜕变上面临的困境、做出的努力,以及这种努力的现实效果及其启示性意义。不过,也唯有这样深入文本肌理之中的探问才能真正恪守批评伦理——毕竟,批评,是评论者在艺术世界里经历的灵魂冒险。今天,我们的专题研讨课上,2020级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同学济济一堂,又邀请学思敏锐的本科生同学,以及长期关注当前文学创作的《写作》杂志的主编宋时磊老师和外国语言文学学院的邹小娟老师共同参与《文城》的讨论。这次研讨正是希望大家一起开启一段“冒险”的旅程,而“冒险”的前提是承认创作是“灵性的活动”,“接受一切灵性活动的可能”①刘西渭:《咀华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52页。,怀着自觉的认识——必须在独立自由的言说里化合理、智、情、意,用我的“心灵”“思想”“见识”去发现另一个存在,把作家和作品看作值得尊重的对话者,而不是被审判的对象,用坦率的意见、合理的阐释来说明文学的与人生的经验,维护批评的尊严。下面,有请各位老师和同学畅所欲言。
刘宇欣:《文城》是在古老中国的底蕴里、在人间情义中勘测生活的信念和依据。当人间翻天覆地、信仰重新洗牌,以林祥福、顾益民为代表的乡绅却可以在乱世中组建民兵抗击土匪、筹集赎金解救人质,这些情节的描写浸透着乡村文化的诗意,在一种悲伤的挽歌情调中折射出士绅阶层对底层人心的凝聚,让我们感受到传统文化的强大遗存,并在此中回望传统乡绅和乡村秩序的文化价值。即使林祥福只是出于寻找小美的目的来到文城,但是在经历了“军阀混战,土匪横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悲惨世道,深陷艰难时局的时刻,他也从未走向祸国殃民的道路,而是在危难之刻,在天灾人祸面前,他和顾益民这一南一北两位乡绅为了小家大家挺身而出,为了百姓安宁殚精竭虑。在时代的夹缝中,在命运无常、生命零落的悲戚中,以林祥福为代表的这样一群人对兄弟情谊、江湖大义的坚守和对人性至纯至善的坚信,成为了那个动荡岁月的暖色和圣光。对于一个人来说,天堂不是最好的归处,人间才是;对于林祥福来说,北方不是他的圣园,“文城”才是。林祥福在找寻的过程中释放出的种种善与美,让读者看到一个人在人间的最大化价值、看到人间是一个能够寄存善念和爱意的地方。余华写文城、呼唤文城,并不是在为复兴传统唱赞歌,他有意地在这一种似乎被现代人放到了现代价值对立面的传统和文化里去发掘一种有可能给人以救赎性力量、成为我们精神依托的东西。在疫情阴云尚未完全散去的当下,在病毒重塑了人类的生存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类的心理空间的时候,人类情感里的理想主义色彩、对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和无隔阂的信任的浪漫的想象,在一部文学作品里呈现的维系着乡村伦理秩序与文化礼仪的乡绅文化与重情重义之中得以被寄托和表达。所谓“文城”,或许是余华更深的精神旷野,或许就是一个可以安顿现代人心的地方。
李金悦:我同意宇欣的观点,在整本书中既有灾难、失去,也有温暖、收获,灾祸之后仍然有希望。苦难和温情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调和。就像龙卷风袭击了那艘载着林祥福和女儿的小船,但是幸好他还是找到了失散的女儿;林祥福放弃家业,离家万里,却在溪镇建立起了木器社,收获了陈永良一家人的善意和温暖。余华在这本书中并不耽于向我们暴露人物的绝望、制造紧张的情绪,相反,他在悲凄中打捞感动,用暖意去稀释血色,以温情去融化苦情,使得文本获得了悲悯的底色。
汤思思:“苦难”与“温情”其实是贯穿余华写作的一个主题。在《活着》中,生活的苦难显然是占压倒性地位的,福贵被死亡的苦海包围着,在结尾才得到救赎。在对土地的诗意表达中,余华为压倒性的苦海盖上了温情的薄纱,历史的和生活的悲苦变得朦胧起来,但又余韵悠长。但这种在《活着》中短暂的朦胧,在《文城》中被延长了,几乎漫散在全篇之中,中国伦理文化中最美好的一面削弱了死亡的悲剧性,以乌托邦的形式在传奇式的故事中得到了阐释,而林祥福、陈永良、顾益民等寓意美德的名字在某种意义上正好构成了小说主题的注脚。
张玉琦:我想结合余华的创作序列做一些补充。《文城》和《许三观卖血记》《兄弟》一样选用了非血缘的关系设计,主要人物之间的关联和涌发的情感体验不是出于血缘这一必然联系。《文城》中,林祥福和小美本无血缘上的联系,但他却出于情义追寻小美;林祥福和陈永良萍水相逢,却成为舍命之交。正是因为这些人生轨迹的重合并非出于命运的必然,所以人物间切实发生的关联使得主题更显深邃。从《活着》开始,余华的长篇小说都有“失去”的主题,《文城》还纳入了新的母题——“收获”。林祥福失去小美收获女儿;陈耀武失去耳朵收获爱情;小美失去婆家收获阿强……主人公失去的同时也在收获。这一相生相伴的悲喜循环丰富了人物的生命体验,跳出了余华其他叙事中主人公注定走上“一失到底”“一苦到底”悲剧人生的固定模式,体现出余华写作思维的转向,以及在写作和生活中对人性和生命的新感悟。
王宇辰:在我看来,余华在《文城》中探求的是如何实现人性的和解与情义的回归。一个现实中的人需要抵抗生命中的两类威胁:一是具体体现为天灾人祸的偶然性,二是庸常性。《文城》正是故意将重重天灾人祸,施加在卑琐的小人物身上,去寻找一个普通的人之所以成为“人”的立足点。正文与“补”的结构是对全知的追求,而在各自的部分又保留微弱的限知,如此揭示出命运的诸多偶然和错位。林祥福在大雪中看见城隍阁前人群跪拜,但他自始至终并不知道阿强和小美身处其中,且死于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叙述中读者感受到巨大的偶然性。在应对庸常性的挑战中,小人物非常脆弱——不像传奇英雄——他们能够失去的很少。李美莲让陈耀武去换林百家,她的考虑非常实际、精细。然而,恰恰在精细的盘算中,她实现了以自己的骨肉去换回别人的骨肉这一“伟大”。脆弱的小人物也可以成就其伟大,伟大和卑琐并非绝对对立,它们在小人物身上实现了共生。虽然天灾、人祸都以极高的频率出现,但真正对人物的命运起主导作用的是人物的选择,与《活着》不同,这些选择指向了一种更艰辛未知而非更轻松安逸的生活。人物非但不是趋利避害的,亦非逆来顺受,而是“逆来”,出于对“情”“义”的固执追求,选择“旁出”而行。人物对情义的践行并不必然得善终,这恰是人生巨大偶然性的一部分,他们知晓并且亲历这一偶然性,但还是这样去做了。
冯超强:我想提出一些不同的意见,《文城》在很多地方都让读者疑惑:小美的谜团没有揭开、文城是否真实存在以及存在何处没有答案,作为主角的林祥福骤然死去、坚守不杀人这一信条的陈永良为了复仇当街刺死土匪张一斧。尽管最后张一斧街头暴毙、林祥福落叶归根,完成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叙述意旨,但将其看作小说主题并不能完全解答上述疑惑。在我看来《文城》涉及到了“反战”的主题。战争作为一个虚化、弱化的背景始终在小说中存在,并成为了故事真正的推动力。也正是在战争的面前,小美究竟下落如何已经无足轻重,主人公林祥福惨遭土匪毒手只不过是个愚蠢的偶然,陈永良为了复仇而舍弃了自己的绝对道义、让自己不再是永远善良。而祥福消逝的惨痛和永良堕落的悲剧,究其根源,都是战争造成的。所以将反战主题纳入文本内容分析的范畴,可以更好地理解余华的设计。同时,虚幻的文城和隐身的战争应当是一种隐喻:安身之处便是文城,从另一方面讲就是文城并不存在。在当下这一和平年代,并没有战争的困扰,但仍然有某一部分人走向善的对立一面,这意味着有一股隐性的、比战争更强大的力量在促成人的异化。人们似乎无能为力便走上了穷途末路。这也是对余华在小说中表达人文关怀这一诉求的体现。
廖荷映:《文城》并不构成余华创作序列中的突围之作,它是一部野心磅礴而行笔滞涩、稳健有余而生气不足的作品,在人物塑造上存在较为明显的硬伤。作为一个乡绅、弃夫和父亲,主人公林祥福的复杂性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他的爱恨纠葛被刻画得比较疲软。林祥福从出场到结束都是苍老而忧郁的,不幸的接连发生并未对其产生过任何涤荡或洗礼作用,似乎只是为了满足作家的残酷叙事癖好。余华笔下鲜少成功的女性形象,我对《文城》中的女性描写本来抱有比较高的期待,因为这是一个女性长期缺位但是又发生了重要作用的故事,母亲较早离世却在精神气质上深刻影响了林祥福,小美的出走则驱动了他一生离乡背井的漫长寻找。然而《文城》中的女性形象却并未带来很大的惊喜,刻画得比较扁平和模糊,也缺乏明显的区分度,如果忽略衣饰的话,读者很难将刘凤美、纪小美和李美莲三位女性形象区分开来。女性想象的贫弱在林百家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她除了作为人票被陈耀武替换时表现得比较有活力之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作为一个失语的美丽符号而存在。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他们的行为往往缺乏一个合理的动机。正如李敬泽先生所批评的那样,余华“从来不善于处理复杂的人类经验,他的力量在于纯粹”①李敬泽:《〈兄弟〉:警惕被宽阔的大门所迷惑》,转引自《最有影响力的书中国2003-2005》,北京:东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这部作品暴露出了他在结构复杂故事时的左支右绌和顾此失彼。尽管书封上写着:“时代的洪流推着每个人做出各自的选择,”②余华:《文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书封。读者却只能看到时代洪流对个体的裹挟与挤压,看不到命运担受者在时代作用力下的反思与自觉。发乎本能的抵抗是对《活着》受难哲学的继承,却也消解了超越或重生的可能,智性的缺乏和动机的含混使得仁善礼义堆砌起的只能是风吹即倒的“草房子”,“乌托”但不成“邦”,注定无法成立也无法抵达。
张琪:我觉得《文城》中的女性形象不是扁平的,接下来我想结合文本中的女性形象来谈谈林祥福寻找小美的原因。作为当地有名的乡绅,林祥福完全可以在小美离开后续娶,但是他却没有这样做,我认为最关键的原因是小美取代了林祥福母亲的位置。林祥福每次相亲都犹豫不决,因为他不知道母亲是否满意,但是他却决然地将小美带到父母的坟前。小美开动了织布机,也复活了林祥福关于母亲的记忆,我认为这是林祥福对小美产生依赖感的重要原因。小美后来分裂成三个女人,一是李美莲,她履行了小美作为林百家的母亲的责任;二是翠萍,她是林祥福的情欲所指,后来演化为静默的陪伴;三是林百家,她是林祥福的女儿,是承载着林祥福倾其所有陪伴和守护的挚爱。这三个人在文本中都与小美有过重合时刻,李美莲离去后,百家才想问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林祥福第一次来到溪镇,看到翠萍的背影而错认为小美;百家是他和小美的女儿,是她延续着林祥福的思念。林祥福对家的欲望,从一个能指转喻滑向另一个能指转喻,用新的身份取代旧的身份。林祥福的追寻早有来路,他的母亲、小美以及后来遇见的三个女人三位一体,这三者异貌而同质。所以他在溪镇扎根,不会再续娶。
佟伯明:余华将主要人物性格极端化处理,林祥福、田氏兄弟、陈永良乃至溪镇的居民性格都是极端的善,如果说文城是虚假的,溪镇更像是一个乌托邦,那里所有的恶只有借助外力才得以实现。余华不吝于将中国传统伦理观念中最美好的一面安置在他们身上,并使之担负了一种传统人物在非宗教性质的此岸超越的使命。所以李美莲将林百家视若己出,不惜拿亲生儿子去换干女儿的命;陈永良为了斩断儿子与林百家的情愫,举家搬至万亩荡。对于张一斧这类的反派,余华又赋予他们没来由的极端的恶,杀人如麻、恶贯满盈、死有余辜。《文城》中主要人物几乎是不成长的、永远停滞在历史之中,忠实又呆滞地服务于情节的发展,没有内在行事动机,而这种性格显然在充斥着雪灾、战乱、匪祸的乱世中是无法存活的。反倒是一些小人物,虽寥寥几句:“记住我,李元成,将来你在报纸上看到有个大英雄李元成,必定是我,你若是落难了,就拿着报纸来找我”③余华:《文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17页。,却将少年的傲气、任气好侠展现出来,反而出彩。
张玉琦:《文城》中的人物行为动机的确有突兀感。以找寻小美这一核心情节为例,林祥福因为一个承诺将自己连根拔起的行动并非用“一时兴起”就能带过。如果用贯穿全书的行为逻辑——“情义”解释,小美走后林祥福还幻想过刘家小姐,此时他对小美的情感并非无法自拔到可以舍家弃业。如果用传宗接代的解释,林祥福完全可以再结亲事。如果用性格使然解释,在寻找前的性格刻画很少,尤其成年之前寥寥百字就概括完毕,无法支撑这一行动所需的信念感。其他细节也有漏洞,比如小美等村民跪在雪地里冻死,也没有选择离开……
叶李:同学们对人物的分析都很细致,没有“不及物”的空泛感。我想提醒的是,我们对作品中人物行为动机的惯性寻找有没有问题?其实,余华非常擅长寓言化的写作,他的一些作品恰恰显示了“化繁为简”的叙事能力和策略,也因此形成了富有余韵的叙事节奏和作品的生存寓言色彩。在《文城》当中,也能看到类似的“影迹”。作品里的“文城”本身乃是虚实相生之所,它从未被找到或抵达,但在另一个意义上“溪镇”或许就是被林祥福向往与追寻的“文城”的一重现实镜像。溪镇是实有的,但又是一个开放性的被人视为漂泊者皈依地的空间的投射。这样一个历史中的空间和传奇的演绎之所就具有了文化隐喻的意味,或者说有了“寓言”的影子。因此,在其中行动着的人,未必按照严格的现实逻辑和事理逻辑呈现、完成自我。在我看来《文城》中所有人的行动都是不问根由的,贯彻的是某种彻底的信仰,读者依据具体历史情境和生活情境下普遍的生活逻辑去追问、理解他们的行为动机,容易在“解释”层面失效。比如林祥福家产丰厚,极爱女儿,并不需要依靠林百家去换取身份象征,乡绅顾益民温和讲理,其子顾同年却声名狼藉,然而林祥福却并没有开口取消女儿与顾家的婚约。作者实则把林祥福塑造成了一个彻底的好人、完全意义上的“善人”,他不是一个作家向世界提出质疑的人物,只是用以表达对某种绝对价值的肯定的人物。其实作家在书中不止塑造了一个彻头彻尾、遵循绝对道德、绝对价值原则的肯定性人物,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丁琳:我同意叶老师的看法,《文城》并未映照出人性的“本真”,而是在寻找某种普遍意义上的伦理道德,我想从“父亲”的角度来进行分析。当林祥福抵押田产,跪在父母的坟前说道:“你们的孙女要吃奶,她不能没有娘,我要去把小美找回来。”①余华:《文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50-51页。他是以父亲的名义踏上了寻找文城的道路,但书中将寻母的过程写得十分轻盈,林祥福仅是以修理门窗的方式暗自打听叫阿强和小美的人,李美莲也毫不费力地替代了林百家心中母亲的位置,动荡时局中林祥福与陈永良守望相助的兄弟情义、田大两次南下的信义、顾益民保卫溪镇的仁义却写得无比厚重,能否找到飘渺的文城和女儿的母亲显得不那么重要,《文城》其实是借父亲的名义来寻找人性之善。“善”最大程度地体现于对人伦关系的维护:田大为林家守护田产、在接少爷回家的路上死去,因为他们是恩情深重的主仆;顾益民带领溪镇百姓抵御土匪和军阀,是他作为商会会长和乡绅首领的责任;陈永良一家搬去土匪横行的万亩荡是要守护林百家的名声,维护她和顾家少爷的婚约;陈永良将尖刀插进张一斧的左耳是为兄弟报仇。他们之间没有明显的伦理冲突,也从不会因为利益损害而出现嫌隙,所有的善都由摒弃本能欲望、贪念和不问根由地遵循一种绝对正确的伦理标准的行动而产生,小说在绝对化的善恶对立中表现这种善,恩仇必报,善恶分明。但绝对的伦理标准会将所有人视为普遍化的存在,林祥福、陈永良和顾益民都类似于符号化的好人,而真正具有个体复杂性的人性价值和人的复杂心理结构则多少被忽略了。
张佳滢:人性之善在林祥福、陈永良、顾益民的身上体现得非常纯粹和彻底,相比之下余华对土匪的刻画则更具有复杂性和特殊性。回顾当代文学史中的土匪书写,十七年文学中的土匪往往是妖魔化的,学者李杨在分析曲波笔下的土匪群像时,就认为其描绘的“是一个纯粹的由魑魅魍魉组成的‘动物世界’”②唐小兵编:《再解读:大众文艺与意识形态》,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46页。;在新时期文学中,土匪书写自莫言小说《红高粱》始日趋多元,“土匪抗日”成为经典叙事,土匪更多地被描写为血性男儿。《文城》则兼具土匪书写的两面性:以张一斧为代表的土匪群体展现出近乎兽性的恶,以一种反秩序的破坏力,摧毁了以溪镇居民为代表的善,可怖的“压杠子”“划鲫鱼”“摇电话”①余华:《文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83-184页。等刑罚被施于肉身,令人忆及《一九八六年》中疯癫教师以种种酷刑自残自戕的场景,反映了余华所痴恋的血腥、暴力与残酷的美学图景;而以“和尚”为代表的土匪则更加世俗化,他既在江湖中快意恩仇、歃血为盟,又在寻常家庭中扮演了“儿子”与“市民”的角色,展现出乱世儿女面向的复杂多元。
杨舒兰:我想对《文城》中的土匪叙事作一些补充。《文城》的整个故事都近乎“悬设”,匪徒的血洗使得道德的乌托邦彻底向着残酷的人间炼狱坍塌。余华在《文城》中大量建构了凌虐人体的酷刑奇观,这种被巨细无遗地诉诸文本的凌虐变成了一种竞赛游戏,比较哪种酷刑最具羞辱性,最令人心惊胆战。这样的书写也许确实可以展现生死的荒谬,可当一个人的被杀戮逐渐与一头猪的被戕害毫无区别时,历史对具体个人的伤害又如何得以体现?酷刑的存在将那些日常不可见的暴力与人性的阴暗面可视化了,酷刑书写绝不应当沉溺在奇观化的想象与哭骂笑闹的交替中,而无耐心探寻其中更深层次的问题——人如何能对同类如此残忍?“乌托邦”难以维系,为何“人间”都只能成为“炼狱”?可惜的是,《文城》始终没能给出一个具体的答案,而只剩下面目潦草的“恶”。
张玉琦:《文城》的“正篇”和“补篇”明显凝结了心思,余华将一个完整的故事拆分成视角不同的板块,这种安排是少见的。第一部分由林祥福的视角展开,暗含小美的谜团。在此故意省略原因的探寻,让读者保持好奇感。第二部分小美一跃为主角。这样具有新意,但刻意为之的情节延宕和悬念搁置破坏了整部小说的叙事节奏和想象空间。如果没有补篇,读者的阅读体验和回想空间将深邃化,小美的去向可以成为回味点。《文城》每一节的篇幅都很短,这种短章的设计部分割裂了阅读的连贯性,但符合现代碎片化阅读的快节奏趋势,或许这是余华为了迎合目前阅读市场的一种尝试。
林渭钧:在看完整本书之后,我觉得自己似乎更喜欢《文城补》部分,原因可能是这部分叙事更加集中、结构也更加完整,它清楚地交代了小美这一条线索的来龙去脉,去除了第一部分中小美尚有的几分神秘色彩,塑造了一个天真善良、温柔可人、心思细腻的女子形象;林祥福和小美死后,两人终于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得以重逢,这也产生出一种撼人心弦的力量。而在第一部分中,故事进行到最后,给我一种仓促收束的感觉,很多线索还没展开人物就已经退场了,比如林百家和顾同年的故事就像是一种没有结局的结局,人物跟《补》部分的小美、阿强比起来,似乎也显得有些面目模糊、逻辑不清。
陈群:我同意渭钧的看法,《文城》讲述了一个非常好听的故事,所谓“好听”指的是阅读接受层面的畅达,这与故事情节的构建方式有关。正文情节发展的推动力有二,一是小美的行动,这构成了小说的前情,而当林祥福踏上寻找之旅,“自然灾害”与“匪祸”构成了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由此引发的大小事件排布得极为密集,以致小说人物辗转腾挪、应接不暇,情节不断发生突转,人物呈现出很强的动作性。叙述者由此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出出好戏,读者在其引导下得以充分浸入故事,并在忘我的沉浸中获得近乎全景式的体验感,而这源于故事情节与人物动作的丰富性,它们不断地创造、传递新的信息,牵引着读者的阅读行为。接着,《文城补》从不同视角进行二度叙述,为林祥福千里寻妻的故事补充了前因后果,从而将读者置于上帝视角,使其充分享受到掌握全知信息的快感。因此就阅读体验来说,《文城》是一个非常动听的故事。
张佳滢:我认为《文城补》的叙事结构造就了独特的美学价值。丁帆先生认为,“补篇”与“正篇”区分适应了快节奏的当代生活,便于读者“拿得起放得下”地“即时性阅读”①丁帆:《如诗如歌 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余华长篇小说〈文城〉读札》,《小说评论》2021年第2期。。但在我看来,首先,补篇的“解惑”使得读者拾起全知视角成为文本中的“上帝”,作家自愿放弃了视角限制,达成对故事完整性的弥合;其次,正篇和补篇构筑了两套完整的故事体系,一套是起源自黄河以北的林祥福的故事,一套则是起源于长江以南的纪小美的故事,两套故事体系短暂交集,却并未造成叙事的累赘,反而在谜底揭晓的时刻形成了一个苍凉、无望、充满荒诞感的闭环——林祥福在等待一个早已死去的女人,寻觅一个并不存在的“文城”,补篇的存在消解了正篇寻觅的意义,使得读者在读《文城补》时与苍凉的虚无相逢,进而对林祥福产生无尽的悲悯与同情,这是采用传统的双线并行的叙事结构所无法达到的效果。
宋时磊:同学们说得很有道理,余华确实讲了一个好故事,补篇的部分非常流畅,它澄清了正篇的雾气朦胧和神秘莫测。余华努力地吸取宗教或者传统的资源作为《文城》的主题以凸显思考的深刻,但他又在寓言的实化写作中将之解构。我觉得很多作家现在都面临着写作的两难,一方面每个人都怀揣某种文学理想,另一方面则希望作品能够吸引广大读者的关注和评论。如何平衡市场规约、读者反应和写作理想是余华等作家需要持续思考的一个问题。
叶李:关于《文城补》我现在听到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将之视为突破,认为这部分叙述的流畅度、完整性高于正文;另一种则认为补篇的创作是创作上的“偷懒”,作家没有采用更巧妙的方式把《文城补》里交代的内容嵌入正文之中,使正文的叙事具有起伏错落、摇曳生姿之态,而是采取了简单生硬的方式去加上一个尾巴,来补足正文没有展开的部分。我的一个猜想是余华有可能是出于照顾普通读者习惯于阅读有头有尾、人物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的故事的偏好,创作了补篇,意在给普通受众提供一个叙事框架上比较完整的故事。正如宋老师所言,并不是所有作家都在天然地拒绝和读者交流,或者说完全把读者屏蔽在写作意图之外。除此之外,我还在思考一个问题,对于有一定阅读经验的读者来说,我们其实没有那么关心小美的下落,因为心中对她的一去不返已经有了预期,因此她到底以何种方式缺位就没那么重要,那么《文城补》究竟出于何种考虑要将小美的命运补全呢?关于作品在结构上的处理,同学们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
刘宇欣:在我看来,补篇与正文部分像是一幅太极八卦图,两个部分互为补充,男女主角的命运也错纵交织。“补”的部分有“四两拨千斤”的力量,这源于余华在“补”中为正文添加了一个背景,他残忍地为读者揭示一个更大的命运悲剧——林祥福刚到溪镇不久就和在祭拜仪式中死去的小美永远失之交臂了,他的寻找一开始就注定没有结果。小美的死亡给林祥福的寻找加上了一个“永恒”的期限,所以再以上帝的全知视角去感受林祥福无果的追寻时,他的无望更加充满苍凉的况味、更加具有悲剧质感。
李金悦:《文城补》通过视角的转换,一方面,补充了事件发生的细节和侧面。虽然,在一些观点看来,这部分的交代使得《文城》损失了故事因留白带来的韵味,但我认为,小美的离去在读者那里其实已经有了清晰的指向,作者在此的添补不过是给已知的结局画上一个句号。另一方面,补与正文并未有描写上的重复,即使是对同一事件的叙述,所用的笔墨份量、描写细节都不同,这不是重复,而是一种已经知晓结局的回看。相较于用双线并行的方式将《文城补》插入到正文中的形式,补叙的意义在于给作品本身增添了宿命感。《文城补》提供的就不仅仅只是小美的视角,它使得读者和命运站在了同一个操纵的上空。对于读者而言,荒凉感和割裂感油然而生。
汤思思:我也认为《文城》的正篇与补篇之间存在某种裂隙,两者结局的气息是截然不同的,前者写萧条和荒芜,后者则是“天朗气清,阳光和煦,西山沉浸在安逸里”①余华:《文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48、197、198页。。这一处理也是余华的温情所在,安逸的西山静静地屹立着,就彻底颠覆了《文城》的悲剧性,或许这样的处理无法抵达历史的深处从而获得更强的张力,但是我想这种柔软的箭矢总会找到它的归处。
叶李:余华虽然不是一个像史铁生那样有鲜明的宗教精神与宗教意识、在超越性的维度极深地触及了人如何从此在的残缺、有限中获得解脱与体认意义的作家,但从他的自述与创作来看,他对《圣经》颇有研究,有些作品对《圣经》的部分结构有借用,有些作品的精神气质里则容纳了一定的宗教情绪及精神意旨,试图以一种绝对化的在世姿态与生存伦理托起人的生存的底线,不针对社会矛盾具体化后的复杂问题而是把社会矛盾想象为人的整体性困境,用不乏寓言性的书写来提供根本的“处世之道”——哪怕这样的方案是无力的、甚至在复杂的现实面前不能完全发挥效用,但是对于答案的寻找或者提出本身自有其意义,也就是哪怕现实与人生注定是有力的悲剧,身处其间的人依然可以有面对悲剧做出回答所依凭的价值基点。依我之见,林祥福从一开始就是作家放置于中国北方乡土社会的圣徒,我们可以把没有被破坏的北方视为他的乐园。最初,他生活的这片土地颇有生机,然而情爱上遭受的欺骗,乐园中纯洁的人受到的诱惑,使得他失去了自己的乐园——以离开并寻找小美的方式,而且由于整个民族在经历大的震荡,乱象丛生,随之而起的战争,同样会使曾经的乐园遭受破坏,它无法永存——从现实以及从文化隐喻的层面上。林祥福必须在失乐园经历所有的试炼才得以完成自我,小美的出现不过是一个契机,她让林祥福重新幻想不曾被破坏的完整的生活和亲密关系——如同他母亲在世的时候那样——这是乐园的核心。而林百家则是一个最大的善念,圣徒需要抱着“欺诱”遗留给他的最大善念离开乐园,在人世间经历种种后完成自我。余华不是简单地以爱来化解一切的作家,在这部作品里面,他在以人性代宗教,他把人性绝对化,提纯为信仰,人们只要去坚持这个信仰就够了,这是一个作家最大的善意,可能也是无法化解历史与现实的沉重的最大的尴尬。
李睿智:老师和同学们的讨论让我很受启发,在这里我想补充一个细节——为了救出被土匪劫持的顾益民,林祥福孤身一人潜入匪窝,死去的时候仍然站立,尖刀插在左耳根,“仿佛山崖的神态”②余华:《文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48、197、198页。。作者描写临死时的林祥福,像极了古希腊的英雄雕塑,具有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崇高美,紧接着进入这样的心理刻画:“他微张着嘴巴眯缝着眼睛像是在微笑,生命之光熄灭时,他临终之眼看见了女儿,林百家襟上缀着橙色的班花在中西女塾的走廊上向他走来。”③余华:《文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348、197、198页。余华用一种坚忍与柔情并包的人性,化解了苦难带来的残酷。文城就像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一样,既充斥着暴力,但又有道义和温情,叙述者对前者的描写冷静而克制,但对后者的描写却不惜笔墨,用饱满的细节和抒情的笔调冲淡了悲剧带给人的畏惧和震慑。余华正是用这种逐渐加深的情感力量,去对抗小说逐渐沉重的情节,获得了审美上的张力。
郑文哲:睿智刚刚谈到的这个细节,我也很有共鸣。余华在1999年的一个访谈中谈到,他的愿望是成为《圣经》作者那样的作家。从《在细雨中呼喊》开始,《圣经》元素就在余华的作品中若隐若现。林祥福的角色原型,更是直接来源于《圣经》中一个至善的圣徒形象。在上帝未死的时代,至善的价值观是由上帝标定,不言自明。但《文城》延续了余华的写作传统,充斥着残暴的历史和偶然的命运,从来不存在一个公正的形而上的上帝。因此余华必须要回答一个问题:林祥福的这份至善是谁给他标定价值?什么东西可以代替那个形而上的上帝的形象?余华一开始找到的答案是中国传统中的“仁义”。有人疑惑余华为什么要重写清末民初的乡绅故事,我认为,这是因为余华在《兄弟》《第七天》中书写了对当下“索多玛”社会的失望后,想要溯源到那个“仁义”纽带尚存、“上帝未死”的时代,进行一次精神寻根,寻求救赎的可能。《文城》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情节,林祥福到溪镇定居之后,迷恋起了教育,全身心地投入到四书五经的教学中,此时的林祥福仿佛担任起了传教士般的角色。但很快,匪祸打碎了林祥福的教书理想。面对外界的恶,林祥福越来越成为一个精神力量向内投射的人。余华似乎认为“仁义”的根系不足以给予林祥福力量,以至于又回到了过去的“善的力量被恶的力量击碎”的模式中去。可以看到,经历过后现代主义洗礼的余华对形而上的“仁义”毕竟持有一种疑虑的态度,使得他的精神寻根显得有些软弱无力。这不仅仅是余华的困境,也是杀死“上帝”后所有现代人的共同困境。
张戈:《文城》的写作的确暴露了余华突围过程中的尴尬,如果要写一篇关于本书的评论推送,我一定要将标题定为“就这……余华想要糊弄谁”。小说的人物和情节安排松散,给人强行拼凑的感觉。主人公林祥福身兼几种身份:种地能手、最顶尖的硬木木匠、懂得诗书礼乐能够在私塾亲授孔孟的读书人——一个个标签贴到这个人身上,每当需要展开什么情节,作者就将其某一种身份单独拎出来利用一下。虽然理论上我们通常说立体出色的人物是性格复杂饱满的,但之前余华《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的人物,不能说是不立体但的确没有多少复杂性,却又给人以深沉的力量;而《文城》中的人物,同样没有那种复杂性,但却没有了之前的力量,我想原因还在于故事本身的无力。在情节设置上,余华似乎是将军阀、土匪、民团作为一个个历史标志,填充入苍白的情节,将这些标志串联到一起,却无法将人带入到历史氛围中。由此也可见,余华的历史功底——对历史的理解和自身的写作统筹能力无法驾驭对“宏大历史”的书写。同时我也在反思,我们想要什么样的“历史氛围”?历史氛围一定要通过像《白鹿原》那样的人物饱满、情节多线的刻画来构建吗?另一个话题是《文城》中的性描写,其情节设置毫无逻辑关系而显得莫名其妙和令人反感。对此种阅读感受我寻找了三种解释:一是我太保守或经验太少;二是此乃一种“新写实”的手法,只做客观的叙事而没有预设的人物动机,这又同样回到了我经验太少上;三是作为隐喻,这又是见仁见智甚至足以牵强附会的问题了。虽然答案是无解的,但我想可以达成共识的是:中国作家的性描写和中国读者的阅读在性禁忌和性放纵之间处于并将长期处于一个尴尬且无处安放的位置。总之,如果作者不是余华,《文城》指不定是一本无人问津的书。
赵凌:在此我也想谈一个有趣的细节,朱伯崇招募民团的时候,让应征者把碗顶在头上,他来射击,事后大家都知道,是“头顶的碗先碎了,子弹才飞过来”①余华:《文城》,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46页。,你可以说余华是在这里玩一点小幽默。余华在《博尔赫斯的现实》中,他特意提到了博尔赫斯对但丁的评论:“但丁试图让我们感到离弦飞箭到达的速度,就对我们说,箭中了目标,离了弦,把因果关系倒了过来,以此表现事情发生的速度是多么快……”②余华:《文学或者音乐》,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47、35页。可以说,余华进行了可爱的戏仿。那么余华是像博尔赫斯分析的但丁那样,塑造了一个比喻,让人从这个诡秘的形容方式里面感受到子弹的速度有多么快吗?也不是,这不是作者为了描述朱伯崇枪法而采取的一个比喻,是孙凤三说出来的一句话,变成了事实的转述。但丁作品里一个奇妙的比喻,余华把它借过来,但只借其形,不借其神,有种虎头蛇尾的感觉。他在散文里对这句话有很精彩的分析,但当他真正想要把他从别的作家那有所领悟的东西带进自己作品的时候,他却把这些都抛掉,只留下一个壳子。余华评价鲁迅是“他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③余华:《文学或者音乐》,南京: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第47、35页。。但对比余华自己的描写,锐气不存,整个感情显得温吞。可以说这个情节不需要尖锐的情感,余华把它磨润了,这种温和的描写是合适的,但这个改写可以概括我对余华《文城》的整体感受,就是温吞。《文城》像是一个新故事,又像是一个在很多作家那里读到过的老故事。余华说他之所以要写《文城补》,是因为在前面的故事里大家很容易把小美想成一个坏人,这时把小美写成一个好人反而更难,所以他在《文城补》里尝试把小美写成一个好人。可以看出余华尽管成名已久,仍然保持着创新的野心和热情,也敢于去博采众长并挑战自我,但从《文城》整体的呈现来看,我觉得余华心有余而力不足。
邹小娟:作家突破自我范式存在较多困难是很多评论者为余华所做的辩护,在我看来余华作为一个20世纪80年代就已抱得大名的作家,在“经典化”和自我超越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放眼世界文学,我觉得马尔克斯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典范,60年代创作的《百年孤独》广受称赞,80年代问世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又构成新的超越。二十年过去了,余华的新作未见明显的突破,我们不能单纯以作品的销量和是否进入文学史来衡量作家及其作品的“经典”地位。
王宇辰:同学们的讨论带给我很多启发,在这里我想对《文城》的批评方法做出一个反思。我们是否应该以预设的文学标准为尺度来批评具体作品的不足?比如,批评《文城》人物形象单一、僵化,缺乏智性;对命运的安排缺乏意义,没有紧扣时代等。为什么小说就应该以塑造人物为中心?人物形象需要在情节发展中发展?人物行为动机一定得符合智性逻辑吗?任何行动都需要具有意义吗?好的小说一定要围绕时代?被时代愚弄和被具体的个人愚弄,哪个更符合真实的生活?批评应该首先贴近小说具体怎么做,最大程度上去理解其艺术效果,进而思考作家和作品之间的复杂关系,探讨怎么做可能更好。如果仅仅局限于作品与评论者阅读期待的落差,那就弱化了批评的力量,窄化了批评视野。
叶李:今天的讨论确实体现了对《文城》的多维透视。大家在研讨中能做到“入乎其内”,针对小说的主题、人物、作品的价值取向、结构安排、叙事策略、审美基调、“文城”的隐喻与象征,文本内部的叙事罅隙等方面自抒己见,面对文本,擘肌分理,细致分析,而且种种分析都是建立在阅读实感与文本细读的基础之上,没有以“主义”去虚套文本,没有以技术的操演放逐个体心灵与艺术灵魂相遇的真实反应,也没有以虚美、隐恶的浮词来敷衍一部历经数年打磨的作品背后的诚意——凡是对文学抱有爱与尊重的人都会明白,“是非好恶,不妨直说”①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万象》1944年第3卷第11期。远远胜于基于胆怯或精明的含糊之词。另外,大家也能“出乎其外”,就是把《文城》当中的叙事元素、美学风格、文本意图放到余华长时段的创作谱系里去进行深入开掘,看出“变”与“常”,并结合当下的文化语境和文学创作的现状做出判断,这自然也就显示了阐释上一定程度的“深”与“透”。尤其是讨论到后面,话题由批评作品向批评的批评转向,对对象的剖析激发了同学们更为自觉的批评意识,开始主动思考“何为有效的批评”,“如何批评”?揭示艺术的内在经验与存在价值固然是批评者的使命,可是不断地在与批评对象的互动中思考自身的主体位置、借由批评处理自我与文本以及世界之间的关系,也是批评者必须去自觉承担的命运。比起汲汲于悬想一个理想的艺术标准,充当裁判员去裁决作家和文本是否以跃起的姿态“达标”,或者无情地判断他们的失败,我们确实更应该反思批评的出发点、有效的批评如何成立以防止我们误入歧途——对于批评这样一项衡量艺术的艺术而言,审判与裁决不过是排除了性灵的懒惰而又独断的行为。关于理想的批评的论说太多,无论如何,回到文本,建立批评者和文本世界之间的心灵通路,“综合自己所有的观察和体会,来鉴定一部作品和作者的隐秘关系”②刘西渭:《咀华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53页。,“用自我的存在印证别人一个更深更大的存在”③刘西渭:《咀华集》,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53页。,回到创作发生的现实语境,在作品的精神结构中,发现个人、时代、社会之间精神作用的方式,勾画出富有参照意义的精神图谱,都是批评应该向往与追寻的。
大家今天的发言带给我很多启发,希望各位同学能够保持锐气,继续提供锐见,理性而真诚地发声,以有力的行动参与到当代文学的阅读与批评之中。
本次研讨到此结束,感谢大家的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