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东
李洱13年磨一剑的长篇小说《应物兄》甫一在《收获》长篇小说专号上连载,就迅速引起了文学批评界的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对其进行阐释、批评的文章几乎从小说刚一发表就开始出现,一时成了学界的热点话题。的确,小说体量庞大、人“物”众多,事牵政、商、文、教等社会各个层面,叙写了当下纷纭复杂的社会现实,提供了庞杂丰富的话题信息,有广泛的阐释空间。说实话,刚看到小说题目的时候,是稍稍感到错愕的,不知道作家为何要以这么一个稍显怪异的名字作为书名。后来了解到,这部小说在以《应物兄》的名称正式发表(出版)前,作家一度曾想以《焰火》或《风雅颂》作为书名,但最终还是觉得《应物兄》更有涵括力、更能寄托和传达复杂的意蕴。仔细深入地读完全书,才逐渐理解了作家以此命名的深意,那就是,通过对以主人公应物兄的“应物”情状的传神刻画,来对人文知识分子如何“应物”进行反省与思考。
小说的主人公应物兄,地道的农家出身,因其在家族同辈人中排行老五,大字不识的父亲便胡乱地为其取名“应小五”。读初中时,他遇到了一个有学问的班主任朱山,这位班主任身世传奇、经历坎坷,早年曾在高校教书,后被打成右派,才被“发配”到边远的乡下。在那样的境遇下,朱老师大概经常以老庄和魏晋玄学中的“应物”来自我勉励,告诫自己遇变不惧、处变不惊,从容应对人生困厄。所以当他见到这个叫“应小五”的学生时,一下子触动了心弦,便以谐音的方式把“应小五”改成了“应物”。当然,彼时的应物兄是理解不了这名字的深意的,他那时想,还不如改成“应翔”呢,好早日飞出自己的家乡本草镇。朱山老师为其改名“应物”,当然有对学生今后的期许和告诫,但更多应该还是浇自己心中块垒。在做主把“应小五”改成“应物”时,朱山老师当时还抄给了他一段话:
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
这段话出自曹魏经学家王弼,是其在跟何晏等人辩难时提出的观点,大意是说,圣人跟普通大众一样,也是有着喜怒哀乐等“人之常情”的,区别在于,凡人往往为情所累,而圣人却可以“应物而无累于物”,在应对外界的过程中,不受情绪情感的羁绊,而做到心境平和,从而“因而不为,顺而不施”。朱山老师之所以对这段话烂熟于心,是以此自我激励和告慰的,而之于应物兄,他虽对这段话的意思不大理解,但出于对这个“有学问”的朱老师的信任和崇拜,他还是虔诚地背了下来。等应物兄长大成人,一个改革开放的时代已然来临,新的时代机遇,新的教育机制,让他能够梦想成真地“飞出本草镇”,到大城市去求学深造。对于一个出身农家的孩子来说,庄子、魏晋玄学以及儒家经典这些书籍在读大学前是很难接触到的,因此,对自己名字中的“应物”二字他仍然没有深想过。让应物兄真正关注起朱山老师给自己取名的深意,应该是他参加研究生面试经历的触动:在研究生面试现场,古典文学泰斗乔木先生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吗?”当他一字不差地把朱老师写给他的那段话背出来后,立即得到乔木先生的赏识,顺利考取了他的研究生。有了这个基础,应物兄的人生之路就顺畅了,他后来又成了乔木先生的博士,成了他的女婿,成了在全国都有名气的专家教授。
想必考研面试顺利成功后的应物兄,会更深入地去探究中国传统文化中“应物”思想的奥义。那么,何谓“应物”呢?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儒道两家都提出了“应物”思想,且含义繁杂。大致说来,儒家文化中的“应物”有“虚己应物,恕而后行”和“与时迁移,应物变化”之意(这也正是李洱在书籍出版时让封面设计人员添加的16个字);而道家中的“应物”更强调“应物而无累于物”,即超越世俗,实现内心的自由。二者关注的,都是如何处理好个人与世界、自我与他人之间的关系,就像王鸿生所概括的,“应物,亦应人、应世、应事、应道、应己、应心”①王鸿生:《临界叙述及风及门及物事心事之关系》,《收获(长篇专号)》2018年冬之卷。,由此看来,作者以“应物”来为主要人物命名,并且当作书名,不是仅仅要讲述他的“生平事功”,而是要探索像应物兄这样的人文知识分子应如何更好地应对万事万物,达至更理想的存在状态。
而“应物兄”又是怎么回事呢?它来源于一次将错就错的妥协。有一次,应物将自己的书稿交给出版商季宗慈出版的时候,季宗慈向责任编辑交待说:“这是应物兄的稿子,要认真校对。”之于季宗慈,称应物为兄,有那么一种江湖味道,非常符合他出版商(文化掮客)身份,但因为原稿没有署名,编辑不好意思再细问,就随手填上了“应物兄”三个字,书出版后,他也就自然而然地从“应物”变成了“应物兄”。这是小说里的交代,也是读者诟病较多的地方,认为这个情节设计太过牵强(因为编辑只需再追问一句“应物兄是哪三个字”,就不会再有此误会),但如果考虑到中国历史特别是现代史上有过漫画家“廖冰兄”之类的人名,这种误会倒也说得过去。而且,有意味的是,无论是始作俑者季宗慈,还是儒学大师程济世,都对这个因误会而得的名字赞赏有加。季宗慈劝慰应物兄坦然接受这个新名字,而且不无得意地告诉应物兄,这个名字比原名更好:“应物兄”者,以物为兄,表达对万物的敬畏,实在再好不过了。而当应物兄申请成为儒学大师程济世的访问学者,程先生问及名字来历知晓这一阴差阳错的故事后,也引经据典地夸赞这名字“改得其所”:“物,万物也。牛为大物,天地之数起于牵牛,故从牛。以物为兄,敬畏万物,好!”
照此看来,比之极具传奇色彩的朱山老师给取的“应物”,这个阴差阳错的“应物兄”又更多了一层寓意,那就是对万事万物的敬畏以及行动处事上的戒慎心态。而且,就是从通常的“兄长”意义上考虑,“应物兄”也比“应物”更能起到“勾连内外、出入各界”的效果,就像《长江日报》记者李煦所说:“寄托了这般明智高洁理想的名字,加一‘兄’字,顿时有了江湖气、烟火气和世俗气,具有了某种应酬结交、周旋酬酢的意味,这似乎隐喻着应物兄将要连接的两种世界、两种人。”①李煦:《你的身边有无“应物兄”》,《长江日报》2019年1月29日第26版。
小说煌煌近90万言,以应物兄为核心,充分叙写了当下现实社会和生活中的“万事万物”:数十种植物,近百种动物,几十个有名有姓的人物,各种食物、器物和玩物,当然还有应物兄所身处世界和社会的各种“事物”。那么,作为“勾连万物”的“我们的应物兄”,他又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从职业上说,应物兄是济州大学的一名文科教授,孔子研究专家,儒学文化的传承人,有代表作《儒学在东亚》《〈论语〉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后被出版商季宗慈改成了《孔子是条“丧家狗”》),算得上是位“成功人士”;加之导师乔木先生是学术大家,最好的同学是主抓文教的副省长,得意门生是省长秘书,教过的学生中不乏富二代、官二代,所以人脉资源丰富;又因曾在美国跟随世界顶级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做访问学者,顺理成章成了主抓济州大学儒学研究院筹备工作的不二人选,成了一个连接政界(副省长栾庭玉)、学界(校长葛道宏和济州大学人文学科知名教授)和商界(当代“子贡”黄兴等)的枢纽人物。
有不少人把《应物兄》比附为新时代的《围城》,认为主人公“应物兄”就是新时代的“方鸿渐”。但稍一比较就会发现,二者除了在“与世无争、宽厚谦和”等性格方面有些类同外,各种差异是非常明显的。与方鸿渐的志大才疏、不学无术、一事无成不同,应物兄颇有才华又踏实能干,年纪不大就拥有了济大教授、博士生导师等让人艳羡的身份。而且,应物兄可不是习见的不食人间烟火的老学究,在现代传媒的包装和炒作下,他很快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上街已经离不开墨镜了”,他频繁出现在生活、新闻、购物、考古……等各个电视(电台)频道,侃侃而谈、妙语连珠。在聚光灯下、在镜头面前、在电台美女主持脉脉含情的目光中,他不能自已,各种知识、掌故、八卦、段子……一一出口成章、顺手拈来:用诗经中的“终风且霾”来安慰焦虑的人们,雾霾这种东西古已有之,不必大惊小怪和太过恐慌;列举诗经中的《关雎》和《孟子》中的“食色性也”、道教中的房中术、班昭的《女诫》等经典文章和观点,与听众“谈情说性”,妙趣横生;引用典籍中的原句来普及常识,大谈“犬”与“狗”的区别,赢得听众们的油然崇敬……应物兄很快成了像易中天、于丹那样的学术明星,拥有了大量的粉丝和崇拜者。凭借天然的好人缘,应物兄成了学界、商界、政界、传媒界都喜欢结交的好同志。自然地,他也就获得了一般读书人所得不到的种种好处,在他那里,“总能喝到最好的茶”,导师乔木先生家的酒大多是他送的,“那当然都是货真价实的茅台”。在经济上,应物兄已不像传统人文知识分子那么困窘,出版畅销书、应邀做讲座、做时尚节目的特邀嘉宾……每一项都能让应物兄有不错的收入。我们不仅会隐隐地担忧:如此顺风顺水、名利双收的应物兄,还能葆有人文知识分子的忧患意识和批判精神吗?
让我们稍感安慰的是,应物兄虽身处各种现实俗务的漩涡,但内心仍有坚持,作为人文知识分子的涵养和操守仍在,还能常记圣人教诲,对一些不良现象还能表达愤怒和不齿。他的好朋友、生物学家华学明教授的前妻邵敏,是一位很能赚钱的“成功律师”,但她为了金钱而不顾道德廉耻的行径让应物兄感到愤怒又悲哀:当听说前夫因培育出了野生“济哥”(即蟋蟀)而“赚了大钱”后,这位已经离婚很久的邵大律师居然理直气壮地带着儿子前来敲诈。这让应物兄不禁心生感慨,并对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一代人”在市场经济时代的行径进行了深刻反省和自我警诫:“这一代人经过化妆、经过整容,看上去更年轻了,但目光暗淡,不知羞耻,对善恶无动于衷。”他由是又怀念起那个纯洁而充满浪漫激情的80年代,那个尚葆有理想信仰和道德操守的时代,两相对比,“求知是那个时代的风尚,就像升官发财是这个时代的风尚”。
应物兄虽然自己也不能免俗,达不到儒家君子“慎独”的理想境界,但他善于反躬自省,时时保持戒慎之心。应物兄一直对现代传媒给社会带来的负面后果保持警醒,他对传媒行业及其相关从业者基本上没有好感:诸如完全不讲人文关怀、只讲畅销和码洋的市侩书商季宗慈;以及其妻子艾伦,一个靠着让人啼笑皆非的运气而考上哲学研究生、毕业后又如鱼得水混进传媒行业的某电视台主持人;还有时常被邀担任艾伦节目嘉宾的中国某传媒大学的教授……他们这类人对知识的蔑视、对金钱的无底线追求、对职业操守的亵渎都让应物兄很是不齿。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名气、声望、地位和收入都跟现代传媒密切相关,如果一方面靠着传媒获得了种种好处,一方面又对其大加挞伐,那就显得太虚伪了。应物兄当然不能完全置身于时代流俗之外,但他对某些行为还会感到羞愧和自责,能做到“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对那些通过电视传媒而家喻户晓的“学术明星”颇有微词,认为这样的学术长于“表演”而失于精深,因此略带讥讽地说他们“好像无所不知,就像是站在历史和现实、正剧和喜剧、传说和新闻、宗教与世俗的交汇点上发言,就像同时踏入了几条河流”,但随之他就又会惶恐地自问:“会不会也有人这么讽刺我呢?”
应物兄还葆有一定的理想主义情怀。济州大学想要延请儒学大师程济世入驻创办儒学研究院,建设世界儒学研究高地,这当然有很大的功利目的,是学校扩大影响、应对激烈行业竞争的一种策略和手段。但对于应物兄来说,他是由衷高兴的,因为能够成立一所名副其实的儒学研究院是他的理想,他想通过完成这项事业进一步深研儒家文化,并不断对儒家思想反思总结,让其作用于现实,为中国人完成现代转型、实现身份认同和知行合一打下基础;同时也希望以健全的儒学价值观来与全球思想流派进行对话,促进世界和谐与文明进步。他认定:“每一个对时代作出思考的人都会与孔子相遇。”于是,为了神圣的儒学事业,他愿意“和光同尘”,立下志向来重写属于当代人的《孔子传》。
应物兄的理想主义还表现在对学生的教育和人生价值引导方面。他对孔子的教育方式特别欣赏,那种“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理想境界让他神往。于是在给研究生上课时,他也模仿先圣的做法,在风和日丽的天气,带领学生走出教室,走向大自然,边在河边烧烤,边让学生自由畅谈柳宗元《黔之驴》与儒学的关系,学生畅所欲言,他适时点拨总结,亦师亦友,其乐融融。对于学生毕业后的志业选择,应物兄非常希望他们能保持儒家情怀,坚持人文初心,力争对国家、社会、民族“学有所用”,眼光不要老盯着金钱、荣誉和个人得失。也因此,他对自己的两个博士生张明亮和孟昭华的有些作为感到不满:张明亮在拿了官二代雷山巴的钱后,研究也不做了,儒学院的事务也不管了,全身心投入到为其捉刀《济哥振翅兴中华》的肉麻吹捧中去了;能够出口成章的孟昭华,毕业后不做研究,不去教书,却应聘到了济民中医院负责广告策划业务。这二人的志业选择,应物兄虽然能“虚己应物,恕而后行”地予以理解,但总是觉得他们“好钢没用在刀刃上”。
应物兄当然也有知识分子的软弱和妥协性。年轻时的应物兄是不懂“世故”的,“因发表了几场不合时宜的演讲,还替别人修改润色了几篇更加不合时宜的演讲稿,差点被学校开除”,乔木先生保护了他,又教会了他“世故”的一些方法,那就是“管好自己的舌头”,在公开场合尽量少说话甚至不说话。“世故”也不是不好,这是知识分子的一种自我保护策略,但这种“世故”也有可能使其变成圆滑而无原则的“精致利己主义者”。对于一些人和事,应物兄本来是不满和讨厌的,但碍于情面、关系或迫于压力、局势,而不得不说违心的话、做违心的事。许多人都仗着“有功于”儒学研究院的筹备工作而往里面塞人,连雷山巴的一对“情人姐妹花”也要进去,这让应物兄异常愤怒,但“世故”的训练让他选择了隐忍,他甚至还违心地因不太同意接受这对姐妹花而向雷山巴认错,“尽管他没错,尽管他知道自己没错,尽管他知道雷先生知道他没错,尽管他知道雷先生知道小姑奶奶知道……但他还是说:‘雷先生,我错了’。”应物兄就这样成了一个缺少立场和价值坚守的和事佬,成了美国留学生卡尔文所讽刺的“无用的别名”的“忠厚”之人。在这个意义上,应物兄“是另一种技术官僚。他与世界、与自己、与价值,没有不可调和的紧张感”①付如初:《〈应物兄〉和当代小说的声望》,《经济观察报》2019年1月21日第37版。。
熟悉李洱的一些作家批评家朋友读了作品后纷纷指出,应物兄的很多生活习惯和细节跟现实中的李洱基本一样,比如深深的抬头纹,淋浴时边思考问题边用脚搓洗衣服的“怪异”习惯,爱说“滑稽,滑稽”的口头禅等等。可即便如此,也不能说应物兄就是李洱,作家其实是想借这个人物来反思,生活在新的时代环境下的“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应物”。
按照通行的社会职业分类,应物兄当归属于“知识分子”群体,而关注知识分子生存状态是李洱小说的持续主题。比之孙良、费边等以往作品中的知识分子形象,“应物兄”们物质生活条件更好,活得更滋润,已经充分“中产阶级化”了,他们有着知识精英的光环,知识给他们带来的利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他们也逐渐适应和认可了知识变现的资本逻辑。但他们在很好地适应市场经济规则的同时,也面临着时刻萦绕在内心的困境和难题:他们已不再是“道”的载体,不再是知识和真理的阐释者与传播者,而仅仅是靠知识吃饭的手艺人。李洱本身也是“知识分子”中的一员,他对此群体生存境遇的反省自觉、深入而持久。早在短篇小说集《夜游图书馆》的自序中,他就这样写道:“他们(指知识分子们,引者注)那些荒谬的境遇,那些难以化解的痛苦,那些小小的欢乐,那些在失败中不愿放弃的微薄的希望,我自己都感同身受。如果我对他们有嘲讽,有批判,那么这嘲讽、批判首先是针对我自己的。”②李洱:《夜游图书馆》,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自序。在《应物兄》里,这种反省和批判范围更广、力度更大、意味更深。
首先,是对人文知识分子道德操守和理想信仰缺失的忧患。对于何谓真正的知识分子,特别是人文知识分子,西方很多学者进行过申说:叔本华认为,知识分子的根本任务在于实现启蒙他人和自我启蒙;胡塞尔提出,知识分子不应过于关注世俗,而是要追求超验的事物;曼海姆把知识分子比作“漆黑长夜”的守更人,是人类社会迎来光明的希望;马尔库塞提醒人们,知识分子的天职就是对社会进行批判……总之,知识分子并不仅仅是一种职业,也不仅仅是一种身份,更确切地说他们应具有一种独特的“功能”:超越自身的一己私利,对人类社会保持不竭的人文关怀和批评省思。可遗憾的是,这样的知识分子在当下中国却越来越少。李洱在《应物兄》里浓墨重彩地叙写和刻画了三代知识分子,其中乔木先生、姚鼐先生为代表的“西南联大一代”几可奉为楷模,他们虽然也并非完人,但有情怀、有理想、有担当,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说他们都可称得上真正的知识分子;到了应物兄这一代,情况就复杂多了,他们成长求学于充满理想与激情的80年代,但在成熟“成名”期却正逢市场经济勃兴、传媒威力无限。于是乎,除了少数知识分子,像文德能、文德斯兄弟还能坚持本心、葆有理想,大多数知识分子开始受制于市场和传媒,追名逐利、底线失守。最典型的,要数治美学史的丁宁教授,丁教授忙着邀名、赚钱,哪里有工夫去钻研故纸堆。但他有的是办法让自己“著作等身”:“写字台上同时摊着一本又一本的美学史,中国的,德国的,意大利的,日本的,老版本的,最老版本的,新版本的,最新版本的,还有一本是他自己的,分别用镇纸压着,然后他就开始拼凑、炮制自己最新的美学史了。”其他像汪居常、邬学勤、郑树森、胡珩等,当然也包括应物兄自己,虽然不至于像丁宁教授这么不讲底线,但都多多少少显示了市侩庸俗的一面。
其次,是对人文知识分子在思想和行动上的无力性与妥协性的深入反思。应物兄虽然不能说是李洱本人,但从小说叙事来看,应物兄至少跟李洱是同时代人,属于同一代知识分子,对于这一代知识分子,王鸿生曾形象地这样总结:“他们健康、敏感,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相当高的智商,生性散漫但懂得游戏规则,充满活力却从不挑起事端。虽也会感到生存方面的‘不安全’或‘莫名的威胁’,但不至于郁郁寡欢或惊慌失措。……他们的经验特征是:妥协。既与环境妥协,也与自己妥协。”①王鸿生:《被卷入日常存在——李洱小说论》,《当代作家评论》2001年第4期。作品中的应物兄要妥协的地方实在太多:筹备中的儒学研究院,各方势力都想往里面塞人,他这个所谓的常务副院长明知不妥也只好违心接受;被各种传媒“邀请”去做主讲或对谈嘉宾,话题和要讲的内容完全违背自己的真心,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不得不“欣然从命”;遇到看不惯的、令人愤怒或不齿的人和事,应物兄心里已怒火万丈,但说出来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妥协,是知识分子“无力性”的表现,对于后工业时代知识分子的这一特征,李洱不止一次地谈论过:“对知识分子,我最突出的感受就是他的无力性。有时候,他可能会比别人过得优越一点,房子好一点,职称高一点,脸皮也白净一点,但内心的那种无力性时刻缠绕着他,有如灵魂附体。因为这种无力性,他连叹息都无法强劲地发出。”②马季、李洱:《探究知识分子的心灵困境》,《中国新闻出版报》2008年5月29日第8版。
比之“西南联大”的一代,应物兄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为何就这么事事妥协、倍感无力?这当然跟整体的社会环境有关:如果说“西南联大”一代所处的社会还是“现代”社会的话,则应物兄们所处的社会已然深受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在“现代”社会,知识分子们发现社会的种种不和谐,他们会愤慨,会揭示和批判;而在后现代主义思潮影响下,知识分子们不再愤世嫉俗、痛心疾首,他们的选择是巧妙地加入其中,在社会的种种不安和混乱中,为自己谋得合适的利益。知识社会学创始人曼海姆这样定义知识分子:“知识分子乃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的特殊任务是为其存在的社会提供有关世界的解释。”③[德]卡尔·曼海姆:《意识形态与乌托邦》,姚仁权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随着“西南联大”一代“正在撤离现场”,作为新一代的应物兄们还能承担起这一重任吗?作者不禁感到深深的忧虑。
再者,是对人文知识分子“言行不一”现象的揭示与思考。这里的“言行不一”有两种表现:一是对于一些圣人之言或道德修养方面的语录篇章能背得滚瓜烂熟,说得头头是道,但真正落实在行动上,却往往大相径庭,言行相悖;另一种“言行不一”是绝大多数人文知识分子的通病,那就是只擅长“纸上谈兵”,擅长“务虚”,可一旦接触社会实践,则什么事情都很难真正顺利完成。对于第一种现象,大部分知识分子身上或多或少都存在,似乎不必苛责,毕竟绝大多数人都不是圣人、完人。但这种言行乖离的现象在某些高级知识分子那里还是让人大跌眼镜,就像李洱借应物兄之口所谐谑嘲讽的:“我见过的一个能把《中庸》倒背如流的教授,无论说话还是做事,却都谈不上起码的分寸感:那位教授为了晋升二级教授,又是哭又是闹,又要跳河又要上吊……”
对于第二种现象,即人文知识分子“敏于言而讷于行”的现象,李洱更是持续关注、不断反思。典型的如中篇小说《午后的诗学》里描述到的,以费边为首的一众人文知识分子决定要“把思想转化为行动”,雄心勃勃地要创办一份刊物,光在给杂志取名这个问题上他们便雄辩滔滔、争论不休,可到头来,动议产生之时就是其夭折流产之日,“它还没有开花,就已经要凋谢了,果实只在人们的梦中漫游”。对于这种现象,李洱比较心仪的研究对象瞿秋白曾在《多余的话》中有深入反思。在这篇回顾一生的文章中,瞿秋白对自己长于高谈阔论而实践动手能力不足的弊端进行了深入检讨,虽然这只是出于人文知识分子与生俱来的原罪意识和自我反思情结,但依然振聋发聩。瞿秋白这样写道:
文人和书生大致没有任何一种具体的知识。他样样都懂一点,其实样样外行。要他开口议论些“国家大事”,在不太复杂和具体的时候,他也许会。但是,叫他修理一辆汽车,或者配一剂药方,办一个合作社,买一批货物,或者清理一本账目,再不然,叫他办好一个学校……总之,无论哪一件具体而切实的事情,他都会觉得没有把握的。①瞿秋白:《多余的话》,《瞿秋白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716页。
在小说叙事中,作家对人文知识分子言大于行的各种表现多有揭示,就连被尊为“帝师”的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小说里所写到的他的“事功”也基本上是讲学论道,鲜有实际行动。对于进入崭新时代的人文科学及人文学者的这种窘境,耿占春的总结可谓精到:“人文科学所提出的观念与理论应有尽有,无论是革命、民族、阶级,或者个性、自由、解构,它们都不指向有效的行为,甚至不指向对行为的历史考察,它们只是知识与理念的自我消费。人文科学已经成为‘饶舌的哑巴’,人文学者的内心拥有各种各样的理论的大量引语,在社会中沦为内心独白式——哈姆雷特或赫索格式的人物。”②耿占春:《丧失行动的知识人》,《天涯》2003年第6期。
那么,有没有应物兄(作家李洱)心仪的、理想中的知识分子?除了“西南联大”一代及同代人中的文德斯、文德能兄弟,就要数献身科学的双林院士及其儿子双渐了。双林院士是推动中国“两弹一星”工程建设的功勋科学家,儿子双渐是植物学家,他们都为中国的科技发展和社会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既具有科学家的实践精神,同时熟悉古今中外的文化,如双林院士虽然是一个物理学家,但他同时还既懂哲学,又懂经济学,是一位诗人,还爱好书法;而作为植物学家的双渐,对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思想理解之深刻,令许多人文知识分子感到汗颜。他们对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也进行了深入思考,认为二者是互融互通、互相影响的关系,未来的趋势是艺术的科学化和科学的艺术化。而反观人文知识分子群体呢?不仅不有意识地补上自然科学知识缺失这一课,还自我感觉良好地嘲讽双林院士的爱好经济、哲学、诗词、书法是“老糊涂了”,是一种僭越,是既要做“格致翰林”,又要做“人文翰林”。在应物兄看来,“这些说辞是多么的轻佻和盲目”。
这也足可看出,在李洱心目中,真正人文知识分子理想的“应物”之道,不是仅仅大言炎炎、坐而论道,而是要积极弥补知识的欠缺,积极投身实践,实现真正的“知行合一”。
在跟媒体记者的一次对谈中,李洱解释了为何以一个人的名字来作为书名:“以人名为小说题目的情况会出现在哪个时代?我想,在一个社会兴旺发达、每个人成为自己主体的时候,成为一个成长的主体、一个成长的个人的时候,对社会、对自己负责的时候,他才敢于以人名作为书的题目。”①宋燕、李洱:《〈应物兄〉值得写13年》,《燕赵都市报》2019年1月15日第18版。而且,对于身处当下时代如何写“人物”,李洱有着清醒的理论自觉:“现在的小说,不再是塑造人物,而是用质疑的目光去‘写人物’:通过对一个普通人的观察和描写,来写出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困境,写出他微薄的希望,他在尘世中的无奈、绝望。”②李洱:《人物内外》,《光与影》,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55页。
对于作者之所以以“应物兄”这样一个人名来作为书名,李敬泽这样解读:“一部小说为什么以一个人的名字,而不是以一个事、一个调子、一个故事、一个漂亮的词来命名?当我们以一个人来命名的时候是承诺着一个世界,因为每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一个人带着他全部世界的宽阔和庞杂来到我们面前。”③欧小雷:《〈应物兄〉:建构新的小说美学》,《湖南日报》2019年1月11日第14版。这也就是说,《应物兄》不仅仅是“应物兄”的个人传记,也不仅仅是写了知识分子这个群体(李洱一再强调,《应物兄》真正写到知识分子生活领域的仅约占篇幅的三分之一),而毋宁说,它对每一个个体甚至我们整个文明的困境都进行了揭示,“应物兄”就是生活在这个充满变革和动荡的“大时代”的我们每一个人。其实,李洱的一系列知识分子叙事小说都不仅仅在关注知识分子,而是要探讨所有人的生存困境:“如果只关注自己的生存群落,那他肯定不是知识分子,对知识分子来说,‘我’就是‘我’,‘他’也是‘我’,这二者同等重要。”④术术、李洱:《〈花腔〉之后的变化》,《新京报》2004年9月10日第B10版。对于给自己作品的主人公取名“应物”的深意,李洱是这么说的:“小说里,主人公也必须应对各行各业的人。这才是一个儒学家应该干的事情:万千世界一起进入他,他不是一个人,他本身就是一群人,他身上住着千家万户。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这就是所谓‘应物’。”⑤李洱、张杰:《长篇小说在试图与“碎片化”对抗》,《青年作家》2019年第7期。可见,李洱深入反思的对象不仅仅是人文知识分子,他想探索的,是身处当下时代语境的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应对自己、应对他人、应对世界。
这篇小说当然不是完美无缺的,正如有读者和批评者所陆续指出的,小说还存在这样那样的一些不足,诸如小说整体架构的不够完美,各种知识在小说中安放的熨帖程度有待商榷,性话语的稍显失度,一些情节安排的前后矛盾等等。但它所包蕴的问题之复杂、引发的话题之广范,必会引起人们持续的关注、阐释和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