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丰
作为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叙事绝非仅仅是讲故事,而是自诞生之日起便与人的伦理观念紧密相关。正如同布斯所言,叙事作品都是关乎道德教诲的,因而在人类伦理道德传承上发挥着重要作用。与有着宗教观念传统的西方古典文学相比,中国传统文学匮乏忏悔意识和超越精神,但在浓郁的现实关怀意识指引下,也有着注重伦理教化的优良传统。中国自古以来便极其重视伦理道德,由此使得文学作品也浸染着浓得化不开的伦理色彩,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有着“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①《毛诗序》,孙秋克主编:《中国古代文论新体系教程》,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89页。的伦理道德功效。现代小说“叙事”极其注重个性化和客观性,与传统小说相比叙事主体的介入程度有了很大差异,但想要保持绝对中立、客观的态度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可能无限接近,但始终无法抵达真正的“零度写作”。原因有三,其一在于小说创作本身是作家主体心灵对于外界事物的感知体验,难免会在观察和讲述的过程中融入自身所秉持的伦理观念,实际上也正是“故事使与其他人在伦理上分享一个共同的世界成为可能”②[爱尔兰]理查德·卡尼:《故事离真实有多远》,王广州译,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55页。;其二文学是人学,而人的生命存在本身就是伦理化的,这就使得关乎人的叙事自然无法脱离伦理观念的拘囿,就像尼采所说的“‘存在’乃是‘生命’(呼吸)概念的‘概括’,即‘人格化’,能够‘生成’”①[德]尼采:《权力意志》,张念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版,第186页。;其三文学创作的媒介语言本身就“并非道德中立,因为人脑的欲望并非中立”②[加]玛格丽特·艾特伍德:《与死者协商》,严韵译,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79页。,比如“杂草”一词就包含着人为的对于某些植物的负面评判。
总体而言,作家在从事文学叙事时无论思想意蕴的传达,还是语言风格的择取,都会受到伦理道德的规约。叙事伦理不仅会直接影响作品的精神价值取向,而且也关涉着小说文本终极价值的实现。李佩甫在“平原三部曲”(《羊的门》《城的灯》《生命册》)中本着对乡土生活的熟悉,以及对农民个性气质的了解,将叙事伦理指向人性和心理复杂性的呈现,有助于人们深入体会农民在剧烈社会变革下真实的伦理道德状况。
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叙事伦理并非像十七年时期政治化小说那样,将不容置疑的伦理道德观念传达给读者,以此进行伦理教化和道德规训,而是从集体观念中解放出来,致力于个体生命感觉的呈现,也即从“大我”转向“小我”,由人民伦理转向个体伦理。
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叙事伦理关乎但并不完全属意于是非曲直的价值判断,而是在其中渗透着作家个体的生命感受。其着眼点并非要通过哲学思辨或者理性审视,来教导人们应该怎样生活以及生命应该怎样,而是告诉人们个体生命曾经怎样或者可能怎样,启发读者进行思索和评判,有助于久在藩篱中的人们摆脱现实生活视野的局限,从而唤醒真切的生命感触,启示人们反思自身的伦理处境和生存状态,进而明确生活的意义或者怎样的生活才是值得的。虽然文学叙事离不开虚构,但在此过程中也势必融入作家的个体感受和个人经验,从而在不断唤醒往事记忆的同时,也自然地掺杂进作家个人的伦理观念和精神信仰。文学叙事不仅关乎着氛围的营造、结构的安排和视角的选取,同时也关乎着作家内心的道德伦理感受,以及对于世界与人生的基本认识。由于作家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不同,也赋予作品鲜明而独特的叙事伦理。
詹姆斯·费伦认为叙事是作家带有特定目的的修辞行为,“在虚构性叙事中,修辞行为在两个层面上存在:叙述者为了某个目的向接受者讲述他的故事,而作者则通过向读者传达故事内容以及表现故事的讲述行为来实现某个目的”③James Phelan,Experiencing Fiction-Judgment,Progressions,and the Rhetorical Theory of Narrative.Columbus:The Ohio State University Press,2007,pp.3-4.,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作为虚构的故事系列,也与伦理规范有着内在联系,透过叙事修辞向读者传达不同时代个体所做出的伦理抉择对其人生命运走向所产生的影响。在具体叙事方式的安排上,李佩甫也时常从传统小说中汲取营养,比如《生命册》中人物的出场方式就与《水浒传》颇为相似,人物的命运既相互独立又相互关联,如同一棵大树那样不断分叉,却又构成一个统一的整体,形成纵横交错但并不显杂乱的树状结构,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个体生命的生活事件,构成了独具特色的生命景观,从而激起人们对于个体命运的关注和思索。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体生活道路的选择必然受到外在社会环境的影响,随着“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政治语境的深巨变动,农民对于土地的情感以及个体发展道路的选择,都发生了重大调整。李佩甫《羊的门》中呼天成对于自我有着深刻的认识,早年间他原本有机会进入仕途,但他不愿撇弃自己熟悉的呼家堡,而舍弃了奔向城市大展宏图的机会;《城的灯》中的连长蔡国寅因战功卓著有着可以预见的光明前途,但他为了爱情毅然决然地从军队离职入赘无梁村。然而随着时过境迁,《羊的门》中的呼国庆、《城的灯》中的冯家昌兄弟和《生命册》中的吴志鹏等人却并不作如是观,他们身在乡村却热切地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彻底告别土地,为此甚至不惜出卖人格尊严。
随着市场经济的不断推进,人们的经济意识不断觉醒,这对于社会生产力的解放和发展无疑是至关重要的,但由此也导致金钱至上观念盛行,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不断被侵蚀。乡土社会在现代文明的不断冲击下,逐渐脱去了自然朴实、古老祥和、温暖可亲、平静明净的旧貌,而展露出急功近利、精明算计、钩心斗角、弱肉强食的容颜,使得原本纯净美好的人性蒙上了阴影。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对此进行了深刻揭示,但他并非要充当道德法则的制定者,而是致力于指示出精神信仰亟待重建这一迫切问题,以期引起人们的关切和注意。
进入新时期后,人们的人生道路选择开始趋向多元化和自主化,无数由乡入城的乡村人得以摆脱群体观念束缚成为原子式的个体。在适应城市运行法则的过程中,他们逐渐剥离掉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但也因脱离了熟人社会难免会产生强烈的孤独感。李佩甫在“平原三部曲”中本着人文关怀意识来解析生命和抚慰生存,透过对呼国庆(《羊的门》)、冯家昌(《城的灯》)、吴志鹏(《生命册》)等为代表的纵横城乡两界的所谓成功者共有的孤独感的揭示,不仅展现出乡村出身者左右为难的伦理处境,而且超越了特定的时代局限,指向任何人任何时代都会面临的孤独和死亡、希望和绝望等所引发的精神问题。呼国庆、冯家昌和吴志鹏等人都有着备受磨难的苦难经历,也都亲身感受过来自故乡亲人的悉心关爱,以及乡村恋人的美好情愫,然而他们在城市异质道德观念的不断熏染下,使得曾经亲炙的乡村自然、健康、纯朴、优美的人性人情,最终未能经受得住城市现代文明的反复清洗而逐渐褪色。对于那些根在乡村而身处城市的人而言,在摆脱了身体苦难甚至获得物质方面的彻底解放之后,却又面临着灵魂无处寄放的尴尬处境。他们对于寄身的城市极度缺乏归属感,对于曾经主动抛弃的故乡而言,他们又被作为乡村社会的背叛者遭受着道义谴责。呼国庆、冯家昌和吴志鹏等人当年无论通过何种方式进城,也无论其态度如何决绝,都无法全然隔断与乡村的血脉联系,然而让他们回归乡村却又情非所愿,从而深切地感受到游离于城乡之间的漂泊无依感。他们都有着堪称凄苦的身世和备受煎熬的苦难经历,进入城市后又因着对于名利地位的过度沉迷而导致人性变异,成为游弋在城与乡之间的孤魂野鬼。尤为可悲的是,虽然呼国庆当上了县委书记,冯家昌更是一路攀爬成为厅级干部,但他们始终无法摆脱对于专制权力的人身依附。
《羊的门》中的县委书记呼国庆,曾经因关心民瘼疾苦而被赞誉为“呼青天”,但他的仕途之路并不顺遂,每当遭遇困境时不得不乞求呼天成出手相救,他也曾想过脱离呼天成,但自始至终都像无骨的平原植物那样无法真正自强自立。《城的灯》里的冯家昌一心想在城市立足,以彻底改变冯氏家族在村子里备受欺凌的地位,为此他甘愿背弃道德良知臣服于权力掌控之下,经不起一张提干表的诱惑,迅即抛弃了为他和冯家付出巨大牺牲的乡下恋人刘汉香,转而追求市长女儿李冬冬。《生命册》中的孤儿吴志鹏是由家乡人共同抚养和教育成人的,他之所以能够进入大学,也是村集体花钱送礼跑来的指标,在他硕士毕业到省城一所高校任教之后,由于不堪忍受家乡人无休止的电话求助而选择辞职下海,此时的他因为能力有限也确属无奈。待他在商海浮沉中终于成为巨富之后,原本有能力回馈家乡父老,但依旧不愿意回去施以援手。虽然他拥有的物质财富在不断增长,却逐渐沦为金钱的附庸而罔顾亲情,当他意识到这一切时为时已晚,对他有着养育之恩的老姑夫早已魂归黄泉,而当年热恋过的梅村也已形同陌路,曾经有恩于他的乡亲们因得不到回馈而对他心生怨怼。直到发生车祸后,他仿佛听到了故乡“孩儿,回来吧。孩儿,回来吧”①李佩甫:《生命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396页。的热切呼唤,这才借着给老姑夫迁坟之机回到家乡。表面上他有心要给故乡找到“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但实际上却不过是以此来寻求自我安慰,以填补灵魂无依的恐慌感和失去人生追求目标的失落感。也正因此他才会犹疑自己像“一片干了的、四处漂泊的树叶,还能不能再回到树上”①李佩甫:《生命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33页。。
十七年小说叙事背后因为有着先验的政治价值观作为指导,会提供毋庸置疑的政治伦理价值标准,人物故事的讲述不过是用来强化此种伦理意图。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却并非如此,他并未直接给出简单明了的答案,而在是非善恶的伦理价值判断上呈现出相对模糊性。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乡土社会是典型的熟人社会,村里人之间不仅相互熟悉,而且追本溯源大都有着血缘关系,由此形成基于血缘亲情的伦理共同体,行为处事往往难以摆脱无所不在的伦理观念束缚。李佩甫虽然生在城市,但他年少时为了吃顿饱饭,经常趁着周末到乡下姥姥家去,自幼便真切地感受到传统伦理道德的脉脉温情。由此促使他摒弃了善恶截然对立的二元划分模式,避免对人性进行简单的道德判断,既在现代启蒙思想影响下揭示和批判那些窒息人性、阻碍个体自由和违背时代发展趋向的传统伦理道德规范,同时又基于现实感悟对传统伦理道德中所包蕴的优良质素给予热情礼赞。新时期以来,随着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快速推进和经济的持续繁荣,中国社会开始从政治化的时代转向世俗化时代,这给长期处于社会体制和传统家庭双重束缚中的农民提供了改变自身命运的机遇,然而人们的精神信仰也在金钱观念和个人私欲的不断侵蚀下发生变异,呈现出伦理秩序紊乱的现实道德问题,“善恶分明的道德原则不存在了,这些原则的制定者走了”②刘小枫:《永不消散的生存雾霭中的小路》,《守望灵魂:〈上海文学〉随笔精品》,北京:中华工商联合出版社2000年版,第425页。。
具体而言,李佩甫在“平原三部曲”中舍弃了五四乡土小说将乡土世界描绘成愚昧麻木、蠢笨无知、腐朽堕落的罪恶渊薮的叙事模式,而是基于生活真实将正邪交融、优劣共生的本真乡土世界呈现给读者。李佩甫在对乡土出身的人物进行价值评判时,不像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乡土小说家那样,以俯视的姿态基于现代文明观念对传统乡土世界进行伦理道德批判;也不像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京派乡土小说家那样,以近乎仰视的姿态着力展现乡土世界的人性人情美,而是致力于以平实的眼光和平等的姿态,来展现乡土社会善恶交织、正邪并立的伦理道德图景。在“平原三部曲”中既没有绝对的坏人,也没有纯然的好人,每个个体都是复杂的生命存在。综而观之,李佩甫在“平原三部曲”中的叙事伦理,摒弃了传统小说叙事常常对无限丰富的现实生活进行简化和提纯的叙事套路,对于善恶美丑能够一视同仁。在其小说文本中,即便是有着诸多污点的卑劣人物身上也往往有着闪光的一面,由此使得其价值取向呈现出相对模糊性。李佩甫笔下所描摹的人物形象已经很难再进行正面/反面、进步/反动、先进/落后的二元划分,这恰恰是对于真实生活进行深刻把握方才促成的结果。实际上现实生活中的世道人心,原本就是异常驳杂而有着无限可能性的,绝非像十七年小说流行的那样,可以进行简单彻底的二元对立式的道德划分。这倒并不是因为李佩甫缺乏道德评判的决断能力,而是以此来展现人性和心理的复杂性。
《羊的门》中的呼家堡村民之所以甘愿屈膝在呼天成的统治之下,不仅缘于呼天成通过经营“人场”让他们得以摆脱穷困,获得了经济上的彻底翻身解放,而且也在于呼天成为了树立和维护自身在村民们心目中的形象,始终严格恪守传统道德戒律,不敢越雷池一步,为此甘愿舍弃个人情欲和物欲的满足。表面上,《城的灯》中对刘汉香和冯家昌婚恋变故的描写,沿用的是“负心女子痴心汉”的传统叙事模式,但在对人物的伦理道德观念评判上却呈现出复杂面相。从社会角度而言,冯家昌无疑是个成功者,他不仅自己在城市立稳脚跟,而且还将三个兄弟弄进城市,在政界、商界、军界都有了自家人,然而这一切却是以抛弃道德良知和人格尊严换取的;从个体角度而言,冯家昌固然有着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等违背道德规范的不齿之举,但他又是一个为了弟弟们的成长甘愿牺牲个人尊严的好兄长。刘汉香身上无疑有着诸多值得赞扬的优良传统道德,她在中学时对赤脚上学的冯家昌不仅没有丝毫歧视,还本着仁爱之心将哥哥从部队带回的军鞋捎给他穿。后来两人在幽会时被人发现,她不仅极力阻止父亲打断冯家昌一条腿的念头,而且还为冯家昌争取了参军入伍的机会。在冯家昌服役期间,她顶住压力只身来到冯家辛苦操持了八年之久,但等来的却是冯家昌已与城市姑娘结婚的噩耗。气愤不过的刘国豆为了逼迫冯家昌就范想出种种招数,完全可以将冯家昌置于死地,刘汉香却再次极力阻拦父亲复仇。当她从城市学得园艺技术后,原本可以留在城市生活,但为了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毅然决然地回到村里。然而,刘汉香终其一生也未能摆脱从一而终的传统贞洁观念的束缚,由此导致个人爱情的失落和生活的不幸。《生命册》中矮小瘦弱的虫嫂因丈夫残疾只能独自支撑家庭生活重担,为了养活家人她不得不偷盗,为此饱受村人的责骂和侮辱。然而她含辛茹苦养大成人的儿女们尤其是大国却对她百般嫌弃,以至于最后孤身一人无奈地拖着病体返回村里等死。村人们在老姑夫主持下,用虫嫂收破烂攒下的一笔钱为她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而将事母不孝的大国三兄妹拒之村外。在大国当上教育局副局长后,村里人却又转而对其巴结奉承。城里教师老杜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因生活作风问题被下放村里接受劳动改造,干的是最肮脏的挑大粪活计,在他最为艰难之时刘玉翠毫不嫌弃地与他结为夫妻,让身陷逆境中的他感受到家的温暖。“文化大革命”结束落实政策后,老杜得以返城,在离开时他信誓旦旦地表示要接刘玉翠到城里一起生活,但之后却编造谎言哄骗刘玉翠办理了离婚手续。
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之所以呈现出伦理价值判断的相对模糊性,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首先,李佩甫本着生活真实舍弃了十七年小说常见的将英雄人物神化的叙事模式,而有意将人物的“人性”置于“神性”之上,将人性、人情作为重点关照对象。《羊的门》中的呼天成、《城的灯》中的刘汉香以及《生命册》中的骆驼等人身上,都有着超类拔萃的卓越能力和气质禀赋,在以往写英雄、赞英雄、颂英雄的创作原则指引下,往往会着力彰显这些人物的神性色彩。但李佩甫却是本着生活真实将这些人物还原为食人间烟火的凡俗人物,在他们身上同样有着肉体凡胎的七情六欲和种种的人生缺憾。其次,李佩甫还在“平原三部曲”中独辟蹊径地揭示出贫穷所造成的人性压抑和精神创痛,打破了往常小说中所习见的将人性变异归结于金钱万恶的叙事套路,从而揭示出“‘贫穷’才是万恶之源(尤其是精神意义上的‘贫穷’)”①舒晋瑜、李佩甫:《看清楚脚下的土地》,《李佩甫研究》,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5页。,从而见人之所未见。比如《城的灯》中的冯家昌之所以一心渴盼摆脱农民身份而在城市落户,主要是因为小门小户的冯家备受村人们欺凌而无出头之日,由此导致逼仄的生存空间以及严重的精神创伤,从而让读者指斥冯家昌忘恩负义抛弃刘汉香的同时,也能够触发同情之理解,不至于陷入一边倒的道德指控。再次,李佩甫的“平原三部曲”是以对生命灵魂的深入体察和细微呈示为聚焦点的,关注的重心在于作为精神主体的人的灵魂体验和精神感受,而并非着力于对人物进行简单的是非善恶的二元化道德评判。譬如《生命册》中的吴志鹏当初为了躲避家乡人无休止的烦扰,无奈选择辞职下海,准备等发财致富后再来偿还乡亲们的人情债。然而等他有能力回报家乡时,却发现早已物去人非,面对满目疮痍的故乡失却了归属感,与此同时对于城市生活也心生厌倦。梁五方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由于性格“傲造”而遭到不公平对待,为了挽回自己的名誉和被没收的房屋,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上访,但在年老之时无力掌控自身命运的他却成为远近闻名的“阴阳先生”,前来找他算卦的农民络绎不绝,由此昭示出为数众多的农民灵魂无依的精神病态。
叙事技巧往往服务于特定的伦理意图,李佩甫在“平原三部曲”中运用的是城乡相互交织映衬的叙事方法,但他无意于做教条式的是非善恶的二元价值评判,而是呈现出“田园”与“反田园”、“城市”与“反城市”的双重肯定与否定的叙事伦理,从而对乡村传统伦理道德和城市现代文明观念进行双重反思。
具体而言,李佩甫“平原三部曲”中的城乡对比和互补叙事超越了善/恶、文明/愚昧、现代/传统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而是以复杂的眼光来重新打量现代文明冲击下的城乡关系。既以现代文明世界来映衬传统乡土世界伦理道德观念的保守落后和愚昧残酷,同时也以传统乡土世界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脉脉来反衬现代城市世界的冷漠无情,从而呈现出中国社会在由传统向现代急速转型过程中,所面临的传统农耕文明与现代城市文明之间的激烈冲突,以及由此导致的人的精神困惑、身份焦虑和伦理道德观念变异。为了形成对比映衬,也为了更加客观地表现小说主题,李佩甫在《生命册》中采用了城、乡逐次交错描绘的叙事方式,形成复调叙事结构,奇数章节写城市,偶数章节写乡村,直到最后一章才合在一起,由此构成城、乡之间的相互对话关系,城市与乡村、历史与现实等多重话语之间交相辉映和彼此碰撞,有利于扩展生活的表现面,并激起读者的深入反思。复调叙事的重要特质在于,作者的主体意识在小说中失却了传统全知叙事那样居高临下的优越性,作者的声音与小说中人物的声音处于平等地位,形成相互对话而非统摄关系,以此来展现剧烈的中国社会现代化变革进程中乡土百姓所面临的伦理道德观念的变迁。当然,这也并非意味着作者的主观态度丝毫也不显现,只不过更为隐蔽罢了,正如同布斯所言“我们决不要忘记,纵使作家可以在一定范围内选择他的伪装,他决不可能使自己消失”①[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付礼军译,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4页。,通过在小说文本中不时穿插的作者声音以及小说叙述者的话语,能够让读者感知到作家的叙事伦理姿态。《城的灯》中在描绘刘汉香为了带领村民致富而不惜牺牲个人利益,以及想方设法教育引导农民改变落后的生活习惯时这样直白地评论道:“对香姑,人们是越来越尊重了,那是对善良、对公平的一种尊重”②李佩甫:《城的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301页。,由此不难看出,作者对于舍己为人和一心为公的伦理道德的赞许和钦敬。
李佩甫在《生命册》里通过城乡相互交错映衬的叙事修辞,生动地揭示出乡下人既对城市充满怨怼和仇恨,同时又心生艳羡和敬畏的心理。长期实行城乡二元化的管理体制,加之城乡户籍制度的建立和集体经济所形成的身体依附性,使得中国城市和乡村处于相对隔离状态。农民对于城市的日常生活运行法知之甚少,他们在官本位意识驱动下想当然地认为城市人因为离“官”近而有着呼风唤雨的能力,能够游刃有余地化解他们生活中所面临的各种难题。李佩甫在作品中还经常借着对比手法,来强化城市文明所引发的欲望泛滥与注重欲望节制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之间的强烈反差,比如《羊的门》中呼天成的节欲和呼国庆的纵欲。《城的灯》中采取双线交错的叙事方式,分别讲述尚未正式婚配的刘汉香以“儿媳”和“长嫂”的身份自行来到冯家的感人之举,与冯家昌为了个人前途不惜出卖道德良知的自私自利行为形成鲜明对照,较之单向度的伦理道德批判更容易收到震撼人心的功效。《生命册》中吴志鹏的适可而止和骆驼的贪得无厌形成鲜明对比,由此也造成两人个体命运的差异。随着商品经济时代的到来,金钱观念盛行所带来的乡土社会伦理道德观念的变化是异常强烈的,《生命册》中当年村人们对于虫嫂为了养家糊口而与男人们发生媾和关系深恶痛绝,对其进行了“筛罗”惩戒。但对于后来在城市里靠出卖身体为生的蔡苇香却又另眼相看,艳羡她所盖起的全村第一座小白楼,引发全村人对于金钱的膜拜,而对于金钱的来历却不予深究。以致于在蔡苇香返回城市时,竟然一下子从村里带走了六个姑娘,昔日村民们世代传承和秉持的伦理道德观念在金钱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李佩甫在“平原三部曲”中采用城乡对照和今昔对比的方式,目的是为了彰显城乡伦理观念的差异,以及随着时代转换所发生的演变状况,现在的故事和过去的故事交错,描绘出人们伦理道德观念的演变轨迹。他笔下乡村人物之间的伦理纠葛,虽然也夹杂着悲欢离合和辛酸苦乐,但由于可供人们争夺的利益空间有限,较之城市而言要简单得多。城市由于集中了主要的社会资源,充斥着扬名立万和发财致富的机会,这对于长期在落后乡村挣扎的穷困农民而言,自然有着超乎寻常的诱惑力,促使他们抓住一切机会奔向城市来改变自身命运。《生命册》中吃着百家奶和百家饭长大成人的吴志鹏来到城市后,首先感到这是一个喜新厌旧的地方,被欺生又怕生不要回头客的商业氛围所笼罩,但待久了又觉得它是宽容的、保守的和有情有义的。反观农村则是另一番景象,乡土熟人社会重视亲戚故交,显得有情有义,然而却也使得人们被一张看似无形,却又实实在在发挥着作用的人情网所覆盖,人情往来如同长线投资那样也是要求得到回报的。老姑夫“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①李佩甫:《生命册》,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46页。,当年老姑夫动用村支书的权力强迫全村人承担起共同养育的责任,才使得吴志鹏存活下来,并且还托关系找门路为他争取到上大学的名额;然而当吴志鹏硕士毕业到高校任教后,正准备雄心勃勃地大展宏图,老姑夫亲笔写的“见字如面”“给口奶吃”的条子却成为他无法躲避又不堪忍受的人情重负,最终不得不辞职下海。
城市在提供众多发展机会的同时,也在不断刷新着人们的伦理道德观念,稍有不慎便会卷入欲望旋涡之中被吞噬掉。无论《羊的门》中的呼国庆、《城的灯》中的冯家昌,还是《生命册》中的骆驼、范家福等人,都面临着精神信仰失落的严峻问题,不同程度地发生了人性变异。《生命册》中的范家富虽然为官清廉,但是因着对于“名”的过于执迷失却了自我,已经是副省长的他终究由于经受不住“名”的诱惑和“色”的侵袭而身败名裂;骆驼则由于沉浸在无止境的“利”的追求中而变得欲壑难填,最终走向绝境、跳楼自杀。无数从乡村来到城市的谋生者,起初都满怀着对于乡村苦难生活的厌倦,往往抱定破釜沉舟的决心,期冀自此可以完全摆脱陈腐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的束缚而脱胎换骨,然而实际上他们始终无法真正地彻底摆脱乡村的烙印。《城的灯》中的冯家昌兄弟四个可谓官运亨通、志得意满,但在进行45岁生日庆祝聚会时,酒至半酣的冯家昌突然忆起昔日与恋人刘汉香约会那夜草垛上的月亮,三个弟弟也怀念起当年“嫂子”对于他们的抚育之恩,然而当四兄弟连夜驱车赶回家乡时,却再也无法找到回家的路,直到天大亮时找到老四,才在他的指引下来到刘汉香的坟前。从道德层面而言,李佩甫在《城的灯》中着意展现的是城市对于乡村的亏欠,《城的灯》中的冯家四兄弟不仅在城市中早已站稳脚跟,而且还手握重权或者掌管着巨额财富,能够呼风唤雨,但他们的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当年刘汉香无私奉献和牺牲自我的基础之上的。刘汉香从城市学得园艺技术后,原本可以留在城市谋生,她之所以要回到家乡正是像《生命册》中吴志鹏所言的那样要寻求“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刘汉香在被冯家昌无情抛弃后,并未怨天尤人、伺机报复,痛定思痛后她认识到正是贫穷落后方才致使冯家昌抛弃道德良知而对城市顶礼膜拜。为了从根本上寻求改变,她想以从城市习得的先进技术带领乡亲们共同致富,以便彻底消除家乡人的物质贫穷和精神贫困,让自己所遭遇过的爱情悲剧不再重演。
大地无言却能承载万物,许多乡村出身的青年不顾一切地想要摆脱土里刨食的贫苦生活向城而生,但在经历一番拼搏终于在城市获得一席之地的他们却发现,自己永无可能彻底割断与故乡的血肉联系,原本视作沉重负担的包括伦理道德在内的一切实际上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生命册》中身为孤儿的吴志鹏正是从老蔡、梁五方、杜秋月等人身上汲取的生活经验,方才铸就了他持之有度的生命底色,从而在商海博弈中能够始终坚守一定的道德底线,因而与骆驼有着近乎相同人生轨迹的他,并没有像骆驼那样走上不归路。这从吴志鹏和骆驼在收购小药厂时的意见分歧便初见端倪,作为谈判代表的吴志鹏同情工人的处境,尽量地要为工人争取更高的利益保障,希望适当抬高收购价格,但骆驼却本着利益最大化的原则要将价格压至最低。在骆驼看来,药厂工人根本不值得同情,因为他在偷偷考察工厂时发现他们偷吃厂里生产的产品山楂丸,但有过长期农村生活经历的吴志鹏对此却抱着同情心,认为那些工人本质上还是善良的,有是非观的。尚且保持着道德良知的吴志鹏,虽然与骆驼一道长期在商海中浮沉,但并未沉浸在金钱的泥淖中不可自拔,当他明了骆驼已经陷入金钱欲望的旋涡中难以自拔时,果断地与之分道扬镳。但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并不能据此认为李佩甫守望乡土传统道德,而有意排斥现代伦理道德观念。实际上《羊的门》中呼国庆之所以会听从内心的真实情感召唤和谢丽娟走到一起,而未重复呼天成和秀丫所经历的爱情悲剧,正是缘于他接受了现代文明观念熏染的结果。
有意味的是,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结尾都具有深刻的象征意蕴,《羊的门》中那声伴随呼天成离世所发出的超乎寻常的“炸雷”,预示着他一辈子倾尽心力经营和维系的集体经济必将走向崩塌的结局,随着他的离世将会有更多像“狗儿”那样的反叛者离开这块“腌人”的土地,重拾做人的骨气和尊严。《城的灯》中集合了诸多传统优秀道德品质的刘汉香俨然如同圣母般的存在,她倾其全力想要让农村子弟不用逃离土地也能过上梦寐以求的城里人生活,但可悲的是最终却死于来自乡村的六个“小兽”一样的孩子之手,由此也暗示了单凭刘汉香一己之力是不足以彻底战胜乡村中邪恶、愚昧和狂躁的精神负面的,她的死也宣示着建构乡村道德乌托邦努力的失败。《生命册》中的大姑父的离世,也宣告着传统乡土伦理道德的坍塌和崩溃,喻示着乡村传统文化在现代商业文明冲击下必然走向没落的趋势,为乡村传统文化谱写了一曲凄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