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英雄与走向世界
——对毕飞宇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的创意阅读

2021-11-21 21:39信世杰
写作 2021年3期
关键词:毕飞宇神经病宇宙

信世杰

于创意写作而言,阅读是一项基本功,但并非所有的阅读方式都对促进创作足够有效。相对于传统的“感悟式”“鉴赏式”“批评式”等阅读方式,以文本细读为方法,分析文学作品如何生成、叙述效果如何达成的“创意阅读”对创意写作实践更有益处。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的开篇《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中说: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待一个作家:他是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一个大作家集三者于一身,但魔法师是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他之所以成为大作家,得力于此①[美]弗拉米基尔·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25页。。

本文尝试以纳博科夫提出的这条路径,从故事、教育意义和魔法这“三相”来解读《地球上的王家庄》,同时尝试以毕飞宇在《小说课》中所运用的活泼笔调来解读毕飞宇小说。解读过程中,尽力做一位“优秀读者”,动用自己的心灵、脑筋和脊椎骨(纳博科夫语),去面对这个优秀作家的优秀文本。

一、故事及其由来

这个篇幅很小的短篇小说,讲了王家庄一个8岁男孩放鸭子的故事,但放鸭子跟地球和宇宙产生了关联,情况就变得不同。故事很简单,同时又很复杂。说它简单,是因为小说的主线就讲了一个8岁男孩通过对世界地图的想象,而展开探险,而探险失败的故事。说它复杂,是因为其中牵涉了诸多时代的隐喻,以及现实的关联。

我们首先来看这个小说的“故事原点”,也就是,作家写作的原始触发点。

关于这一点,毕飞宇在《急就章:〈地球上的王家庄〉》这篇写于作品发表7年后的访谈中讲过:从理论上说,我对中国要不要加入世界贸易组织这样宏大的问题是没有能力发言的,但是,在我的心底,我一心希望中国加入,道理很简单——是一个常识——中国不能独立于世界之外,中国更不能孤立于世界之外,中国的大游戏完全可以在世界通行的游戏规则下进行①毕飞宇:《急就章:〈地球上的王家庄〉》,中国作家网,网址:http://www.chinawriter.com.cn/wxpl/2009/2009-12-30/80910.html,发表日期:2009年12月30日。。

作为一位知识分子,一位作家,毕飞宇认为自己需要发声:

我不打算沉默,我想反驳我的朋友,可是,我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老实说,我还是想讲道理、讲常识。我想告诉我的朋友,我是一个乡下人,我来自于一个闭塞的乡村。对,主题词或曰关键词出现了,闭塞。我想给我的朋友描绘这种可怕而恐怖的闭塞,我想说,闭塞会导致愚昧,愚昧将带来可怕的结果,而这样的结果就更使人愚昧。使人愚昧最有效的手段就是叫你闭塞——而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勇敢地走出闭塞。②毕飞宇:《急就章:〈地球上的王家庄〉》,中国作家网,网址:http://www.chinawriter.com.cn/wxpl/2009/2009-12-30/80910.html,发表日期:2009年12月30日。

毕飞宇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但是,他没有“说理”。他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一个8岁男孩放鸭子的故事,或者说是王家庄与世界的故事。

从这点来看,《地球上的王家庄》也许得加个副标题——论中国之必须“入世”。但我们都知道,小说不是论文,小说不需要副标题。并且,毕飞宇专为论证中国必须“入世”而作的这篇“急就章”,像一颗子弹,已经正中靶心,但它穿过了靶心,还在往前飞,一直飞。

为什么是“王家庄”呢?毕飞宇讲过,这个短篇是“急就章”,是兴起而作,是一怒而为,是非写不可。于是,他就中断了《玉米》《玉秀》《玉秧》三部曲中第三部《玉秧》的写作,一天时间把《地球上的王家庄》写完。王家庄就是王玉米、王玉秀、王玉秧的王家庄,这个作品是建立在“三玉”空间与时间基础之上的,是“文革”期间王家庄里另一个孩子和他父亲的故事。

有了外部的触发力量,也有了现成的故事内部时空,作家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设定人物,以及人物的行动。

如果我们细读文本,可以发觉这篇作品好像带有作者一定的自传色彩。这么说可能不准确,因为每一篇小说都带有小说作者的自传色彩,不过,毕飞宇的《地球上的王家庄》中,自传色彩更为浓烈。这里并非想过度解读,但“飞宇”这个名字跟这个小说内容实在过于“贴合”,或者说,作者是结合自己的名字发展出了这个小说中的人物。

作者的名字是谁取得呢?是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是谁呢?是一位1934年出生的,先随养父姓陆,后又被“组织”命名为“毕明”的,接受过新式和旧式教育的读书人。这位没有权力选择自己姓和名的,对自然科学很感兴趣的“右派”,这位乡村语文教师,给他1964年出生的儿子取名叫“飞宇”③毕飞宇:《父亲的姓名(外一篇)》,《江南》2014年第4期。。

罗伯特·麦基说“故事是生活的比喻”④[美]罗伯特·麦基:《故事》,周铁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0页。。现在,我们就再从现实生活回到这个“比喻”中去,来看看“父亲”和8岁男孩这两个人物形象在小说中承担着什么重任。

二、两个“神经病”

小说中,男孩的父亲是一个什么形象,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很明显,父亲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大家都说他是“神经病”。因为他不说地球上的事,因为他只对黑夜,只对宇宙感兴趣。这是小说中他人对男孩父亲的看法。那作者又怎么看呢?

我们先来看一段话:我从父亲的手上接过手电,到处照,到处找。星光灿烂,但没有一处是手电的反光。没有了反光,手电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①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这里的手电很有象征意味,手电会发光,但如果“没有了反光,手电也就彻底失去了意义”。读到这,我们要提及康德的《什么是启蒙运动》。在这篇经典而短小的文章中,康德一上来就说: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②[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2页。。

热爱哲学的毕飞宇一定读过、认真思考过这篇文章,并在构思作品时,大脑里一直“揣”着这篇文章。我们来看一下启蒙运动的英文:Enlightenment,其中有一个light——光。到这里,我们就理解了父亲、手电、光、反光在作品中的意味。

还有一处,父亲为什么要把世界地图贴在堂屋的山墙上?东西贴出来就是给人看的,如果只是自己看,大可以藏着掖着,减少不必要的麻烦。给谁看呢?给只知道王家庄而不知道世界的人看。这就是个启蒙的行为。可是,他为什么他只贴不讲呢?父亲显然能够解答“我们”的困惑。但他确实不能讲,他没有权力讲,他必须是一个寡言的人,他能说的只有两句话:是或者不是。

父亲不光是一个启蒙者,他其实还是一个反叛者。父亲只对黑夜感兴趣,确切地说,是对宇宙感兴趣。这个兴趣有点“不正确”,因为“天一亮,东方红、太阳升,这时候宇宙其实就没了”③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父亲痴迷的宇宙和太阳是相斥的,太阳出来,宇宙就没了。

和太阳一样,宇宙也是象征性的,这里我们需要回到康德。康德墓碑上有这样一句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令。

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确定,毕飞宇写这篇小说时脑袋里一直“揣”着康德,揣着形而上的东西。这是一个小说家作为“教育家”应该做的事。

根本昌夫在《小说教室》里援引高桥源一郎的话说:假设作品和读者之间有一百米的距离,所谓阅读体验,就是两者在半途相会④[日]根本昌夫:《小说教室》,陈佩君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页。。在不同的作品中,二者相会的地点很不一样,在《地球上的王家庄》这个作品中,读者可能需要向前多走几步。毕飞宇不会跳出来告诉读者,或者让人物告诉读者:康德曾说过……作品和作者是互相选择,相互成全的。

我们还看到,父亲不光仰望星空,他还“拒绝阳光”:父亲的手真是一个奇迹,晒不黑,透过皮肤我可以看见天蓝色的血管。父亲全身的皮肤都是黑乎乎的。然而,他手上的皮肤拒绝了阳光⑤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父亲太不合时宜了,他只对宇宙而不是太阳感兴趣;父亲太形而上了,北斗星再亮也不可能变成一只鸭子,甚至一粒芝麻;父亲太不正确了,他竟然拒绝阳光。他是个启蒙者,是个反叛者,但他同时又谨小慎微:父亲对着漆黑的四周看了几眼,用手掸了掸身边的萤火虫,犹豫了半天,说:“我们不说地球上的事。”⑥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父亲的谨小慎微还体现在结尾处,“我”犯了错误,父亲无比谦卑地给所有人递烟、点烟,父亲在大家面前教训“我”,告诉支书说“我”有神经病。父亲真的是“神经病”么?显然不是,肯定不是。在大队部里他多么的清醒,多么的谨慎,又多么的事故。他打了“我”一顿,然后宣告“我”是“神经病”,“我们俩”就都安全了,“神经病”做任何事都可以被理解、被宽容,包括破坏集体财产这样的大罪。

这就是小说中的父亲,小说中的“神经病”之一。

父亲从县城带回来两样东西,除了世界地图,还有《宇宙里有什么》,那他为什么不把这本书也挂在山墙上呢?因为启蒙有阶段性。王家庄的人,还没有能力飞向宇宙,他们必须先飞出王家庄,飞向世界,然后才能飞向宇宙。王家庄只有父亲能飞向宇宙,而“我”正跟在父亲后面,成为飞向世界的另一个“神经病”。

接下来就是这个“神经病”之二,也就是“我”——那个放鸭子的8岁男孩,一个被启蒙的探索者。

作为一个8岁的男孩,按说“我”该进入学校接受启蒙教育了,可是,教育“革命”了,“我”得等到10岁才能进入学校,然后15岁毕业成为一个壮劳力,开始“我”的劳动生涯。如果不出意外,“我”放两年鸭子就能上学了。可是,小说不会没有意外,意外就在于另一种启蒙来了,就是父亲带回来的那张世界地图。

这张地图让“我”恐惧,引发“我”想象,然后引“我”去探索。

我们需要再次回到康德,回到《什么是启蒙运动》。在这篇文章中,康德说:“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绝大部分的人都把步入成熟状态认为除了是非常之艰辛而外并且还是非常之危险的。”①[德]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年版,第22页。

我们长期安逸于旧的状态中,如果脱离了这种状态,我们很不适,并且,脱离了这种状态后,还需要费劲去探索一种新状态。然而,8岁的男孩是勇敢的。他先是感到了困惑,然后向父亲求助。这时候,父亲没有给他答案,但父亲笑了:父亲的笑声里有难得的幸福,像星星的光芒。②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这是小说中父亲唯一一次笑,也是唯一一次说这么多话,他很开心。他的手电终于“反光”了!他看到了他的儿子在进行自己的启蒙运动,在寻找答案。最后,他鼓励“我”自己去探索:“地球是不能用眼睛去找的,要用你的脚。”③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在进一步思考之后,“我”得出了自己的“结论”。“我”决定去探索,验证自己的“结论”:

我拿起竹篙,一把拍在了水面上。水面上“啪”的一声,鸭子们伸长了脖子,拼命地向前逃。我要带上我的鸭子,一起到世界的边缘走一走,看一看。④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一个8岁男孩决定去探索世界,如果把这里影像化,那背景音乐应是久石让为姜文电影《太阳照常升起》作的那首同名曲,令人振奋,又感动。

优秀的小说家总是能让其笔下的人物做出“英雄行为”。这个“英雄行为”不一定是拯救世界,不一定是拯救他人,它首先应该是拯救自我,让自我从蒙昧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从“小我”中脱离出来。相对于《玉米》,个人更喜欢《地球上的王家庄》的原因就在这里。

对于《玉米》中的王玉米这个人物,我在阅读之处保持着某种期待,期待着玉米能够成为一个“英雄”。但作者让她走向了堕落,让她委身于权力,成为权力的受益人。用《地球上的王家庄》里面男孩的话说:她掉下去了,还在往下掉。

我们似乎也能理解毕飞宇为什么这么写,在《玉米》中,他的“靶子”在于凸显那个时代坚不可摧的权力。但是,我个人认为一个小说最核心的还是人物,并始终期待着英雄人物的英雄行为,因此也喜欢这个八岁的男孩。

评论家吕永林写过这样一段话:

尼采说:“一个哲学家对自己最初和最终要求是什么?在自己身上克服他的时代,做到‘不受时代限制’。”如果我们套用尼采的话而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个小说中人能否在自己身上改写他的时代,从而以微末之流润泽某种新的生态?小说家会作出什么样的“创造”性回应吗?①吕永林:《一个人能否在自己身上改写时代——从钱佳楠小说〈不吃鸡蛋的人〉而来》,《上海文化》2019年第1期。

我之所以喜欢《地球上的王家庄》,是因为这两个“神经病”在自己的身上改写了他们的时代。而《玉米》中的王玉米之所以让我失望,是因为她最后委身于、顺应于那个时代的逻辑。作为一个不断探索的人,我们应该尝试在自己身上克服我们的时代;而作为一个小说家,还应该让我们笔下的人物在他们身上克服或者改写他的时代,做出属于作家的“创造”性回应。

我们可以想到,作品最后,父亲在“我”身上踹一脚的时候,他心里应该是笑的,那笑里“有难得的幸福,像星星的光芒”。

父亲和8岁的男孩,有各自的星辰和大海,他们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虽然最后我们的小英雄失败了,可那又如何,他才八岁。只要他开始主动脱离自己的蒙昧状态,就会不断再出发。总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鸭子,去到世界的边缘,走一走,看一看。

三、小说家的“魔法”

小说是故事的一种讲述方式,除小说外,故事的其他讲述方式还有很多,比如电影,比如戏剧。不同讲述方式对同一个故事所共用的部分是它的故事内容,以及由此生发出来的“意义”。也就是说,虽然讲述方式不同,但故事和“道理”也都能讲好,它们的作者都能当好“讲故事的人”和“教育家”。不同之处在于,这些讲述者们的“魔法属性”不同。

小说家的魔法,就在于他对这个故事的文字讲述方式,也就是叙述层面的创造性所造就的艺术魅力。前面通过象征来解读人物与“教育意义”时,我们已经触及了毕飞宇的魔法,现在继续细看几个点。

我们先来看小说中两个主要人物,也就是“两个神经病”的出场方式。第一个人物的出场,是在小说开头:我还是更喜欢鸭子,它们一共有八十六只②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这一句很怪,有点没头脑。怪在前半句中的三个字:还是更。这明显是个比较句式,可是,在跟什么比较呢?好像在这半句话之前还有半句。按常理,应该是“相比于……,我还是更喜欢……”。那么,被截掉,或者说被“按到水面”之下去的那半句是什么呢?我们要到后面去找:天一亮,东方红、太阳升,这时候宇宙其实就没了。只剩下满世界的猪与猪,狗与狗,人与人③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原来,跟“更喜欢”相比较的是“满世界的猪与猪,狗与狗,人与人”。这么来读,小说开头就通了,就顺起来了。

同样,父亲一出场时,文字也很怪:但是父亲对黑夜的兴趣越来越浓了④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没由来地蹦出一个表转折的“但是”,但是这个“但是”是从哪转来的呢?好像跟开头情况一样,也把某一部分按到了水面之下。我们还得找:我从来不认为那些星星是有用的。即使有少数的几颗稍微偏红,可我坚持它们百无一用。宇宙只是太阳,在太阳前面,宇宙永远是附带的,次要的,黑灯瞎火的⑤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这句话是“我”的看法,同时也是那个时代几乎所有人的看法。从这句话接下去,就能连上那个“但是”了。

毕飞宇让两个人物出场时的叙述都很不平常,他动用了自己的“魔法”,让人物一开始就很有异质性,最后成为时代的“神经病”。

接下来,我们来看视角问题。一个小说的视角选择非常重要,以不同的视角讲相同的故事,会产生不同的心理距离,呈现出不同的信息量以及韵致。

很明显,《地球上的王家庄》这个作品是以儿童视角来写的。毕飞宇避开了那些沉重的,被人反复运用的“文革”书写方式——血泪控诉,野蛮再现,荒诞演绎——选择写大时代中的小事情,但这个小事情对一个孩子来说,又是天大的。他让一张世界地图对一个8岁的孩子产生冲击,这个地图破坏了他大脑中原有的世界,他开始脱离自己的蒙昧状态,他开始出门远行,他成为这个非正常世界里常人眼中的非正常者。

与视角相关联的是声音,也就是谁看与谁说的问题。如果细读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地球上的王家庄》虽然选取的是儿童视角,但很多地方的声音明显来自于叙述者,而非人物。也就是说,视角与声音在一些地方发生了分离。

我们来看两个地方:

无聊的时候我会像鸭子一样,一个猛子扎到水的下面去,睁开眼睛,在水韭菜的中间鱼翔浅底。

因为没有答案,我们的脸庞才格外地凝重,可以说暮色苍茫。①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第一句话里,前面都很平常,我们看不出是人物的声音还是叙述者的声音,问题出在最后四个字:鱼翔浅底。我们知道,这四个字出自毛泽东《沁园春·长沙》,但这个8岁的男孩还没有接受过基础教育,大概率不会想到这四个字。第二句中,同样是最后四个字:暮色苍茫,出自毛泽东《七绝·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作者通过戏仿的方式,施了个小魔法,玩了两个小花样。

再看另外两个案例:

因为水浅,乌金荡的水面波澜不惊,水韭菜长长的叶子安安静静地竖在那儿,一条一条的,借助于水的浮力亭亭玉立。

形势相当严峻,可以说危在旦夕。②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以上这两句没有与其它文本做互文关联,但我们依旧可以通过每句的最后四字看出,声音来自叙述者而不是人物。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猜,他是想要保持一种自己的叙述风格,而不是向八岁男孩的语言风格靠近。

说到这,就转入了对小说家另一项魔法的探讨:语言风格。

毕飞宇小说的语言特性很突出,让人读着很过瘾。我个人读所谓“爽文”的时候没读出爽感,但读毕飞宇一些小说时却有了爽感,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毕飞宇的一些小说也能算“爽文”。当然,这是两种爽,一个是故事层面,一个是语言层面。

毕飞宇语言爽感的成因可能有很多,这里我们只挑一种来看:

宇宙只是太阳,在太阳前面,宇宙永远是附带的,次要的,黑灯瞎火的。

我们只能不停地坠落,一直坠落,永远坠落。

我们感受到了恐惧,无边的恐惧,无尽无止的恐惧。

这是一种奇异的力量,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不敢承认的力量。然而,是一种存在的力量。③毕飞宇:《地球上的王家庄》,《上海文学》2002年第1期。

可以看到,以上这几句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有一个不变的核心词汇,不管是名词(宇宙、恐惧、力量),还是动词(坠落),围绕着这个核心词汇的修饰词(形容词或副词)会发生变化。

这一变一不变,就让话语的感染力在重复中产生了递进的效果,像是搭载核弹头的三节式导弹,“嘭”一声离地,又“嘭”一声飞天,再“嘭”一声,核弹头扶摇直上九万里,在高空炸裂。

但是,毕飞宇飞扬恣肆的语言风格也多少有他的问题。问题在于,作者太聪明,太有才气,藏不住才气,就会导致作品中叙述者过于强大,过于惹眼,叙述者成了作品的中心,对小说中的人物喧宾夺主。

四、结语:我们走向世界

小说篇末,毕飞宇自己标注写于“二零零一年十一月八日”,并且,作者在其他访谈里特别说明这篇小说是在一天写完的“急就章”,就是11月8日这一天。有意思的是,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申请通过的时间是北京时间2001年11月10日凌晨,也就是说,毕飞宇写完这篇小说后的一天时间多一点,中国就成功“入世”了。

而在这之前,2001年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2001年10月7日,中国男足打进2002年世界杯决赛圈。这一年,我们好像与世界接轨了,我们好像从王家庄走向了世界。前文提到,《地球上的王家庄》这篇原本叙事目的很强的“急就章”,像一颗子弹,已经正中靶心,但它又穿过了靶心,还在往前飞,一直飞。如今,这颗子弹依旧没有掉下去,我们也还在走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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