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借鉴经典小说并实现突破
——孔锐《老马》与余华《活着》对比分析

2021-11-21 20:27罗小凤
写作 2021年2期
关键词:福贵老马叙述者

罗小凤

江苏著名作家孔锐新近出版的小说《老马》在文坛上引起热烈反响,在其作品研讨会上,阎晶明、叶橹、王干、何平等专家均给予高度评骘。究其原因,关键在于孔锐的《老马》是借鉴先锋小说家余华的《活着》却实现突破的一部力作,不仅塑造了另一版本的“福贵”——老马,而且在叙事策略、叙事线索、主题意蕴以及对苦难、生与死、人性的思考等方面亦有对余华《活着》的借鉴,但《老马》绝非照搬《活着》,而是在各方面都有所突破。因此孔锐小说《老马》触及了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关键问题:作家在创作时如何向经典作品学习借鉴并实现突破。孔锐以《老马》给出了相当不错的回答,提供了一份典型文本范式。

一、叙事策略:先锋与非虚构的糅合

孔锐曾自陈《老马》的初稿本有40余万字,但出版社退回稿件要求其进行修改与删减,对此其朋友建议她反复细致阅读余华的《活着》后再着手修改,因此她阅读了十余遍《活着》后,才将《老马》修改至20万字。在此过程中,孔锐最受启发的是她看到余华谈及其创作《活着》时最初采用第三人称,后来换成第一人称叙述①孔锐:《我的深情为你守候》,微信公众号“奔跑在希望的田野上”,网址:https://mp.weixin.qq.com/s/qgXmr81mcfq9Aa Z5zMhvJg,发表时间:2020年5月27日。。确实,余华的《活着》采用了两个第一人称叙述者,一是为收集民间歌谣而到田间采风的“我”,另一则为“福贵”展开叙述时所采用的“我”。事实上,这两个第一人称叙述者背后还潜藏着一个尚未露面的叙述者即作者本人,他是这两个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最高操控者和幕后叙述者。这种多重叙述主体的设置已在叙事美学方面提供了一种叙事范式②孔凡娟:《探析〈活着〉的叙事美学特征》,《兰州学刊》2016年第10期。。受此启发,孔锐遂将《老马》由第三人称叙述改为第一人称叙述,让《老马》的修改版本中亦出现三重叙述者,“前言”和“尾声”中的“我”构成一层叙述者,正文中的“我”则是另一层叙述者老马,而作者孔锐自己则是这两个叙述者背后的潜在叙述者。这种嵌套叙述策略以典型的多重叙事结构设置了三重叙事主体,两个“我”作为叙述者为小说故事情节的展开提供了两个窗口,形成了多重叙述视角,并由此构造了文本空间和故事空间两个叙事空间,而“我”则以“串场”的形式在互为他者的“我”和“老马”之间穿梭,实现了小说中多重叙述视角的切换,使文本空间和故事空间叠映交错而构成嵌套叙事,使小说的叙述节奏张弛有度,舒缓有致,达成一种不同寻常的叙事美学效果,由此形成了《老马》的独特叙事策略。

然而,孔锐并非完全照搬余华《活着》中的叙述模式。余华《活着》的开头和结尾中的叙述者“我”是在田间收集民间歌谣的采风者,属于完全虚构的身份。而且,“采风者”古已有之,虽然在《活着》中被设定为倾听福贵故事的“我”,但由于“采风者”本身带有整理、筛选和加工的职能,因而对于福贵的故事进行了选择、筛选,导致苦难叙事的苦难疏离①徐文贵、罗文军:《再造“革命”:论〈活着〉中的采风者与苦难叙事》,《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20年第9期。。因此,《活着》中将叙述者设定为“采风者”的设置实际上增强了福贵故事的虚构性。而孔锐修改《老马》时虽然在叙事模式上借鉴了余华的《活着》,但《老马》在“前言”和“尾声”中设置的叙述者牙医“我”却带有真实性,孔锐自己本身是牙医,而小说开头便自述其职业角色:“我是一名牙医,二十八年前我从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扬州城的一家医院。”“我每天很乐意去面对那些张大了的嘴巴”“我执着于我的事业,并深深爱上了它,因为它陪伴我成长,并给我带来荣耀、快乐和光明”②孔锐:《老马》,北京: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2019年版,第1、2页。。如此开头显然不似小说的表达方式,更像自我介绍或散文、自传,无疑带有非虚构色彩。孔锐在“前言”中还对叙述者“我”的理想、梦想和工作及成长过程进行了简单介绍,而后过渡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与那些嘴巴交谈”,交谈中所听闻的故事导致其开始写作,并试图通过写作探寻黑夜中的光明,由此引出“老马”的出场。这种叙述者身份的设定和叙述方式凸显了真实性。在对“老马”的设置上,作者亦反复强调其真实性,如“老马是我朋友的朋友,快六十岁了,找我看牙已经很久了,我们渐渐也成了朋友”③孔锐:《老马》,北京: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2019年版,第1、2页。。随后还对老马的从商经历、精通日语、懂书法、绘画和音乐等特点,行善助学助人为乐的品质以及家庭出身、父母职业等情况进行了详细介绍,甚至确切地介绍老马曾于20世纪70年代在《诗刊》上发表诗歌,无疑都在凸显真实性。在此基础上,孔锐才引向故事本身,在一次日常门诊结束后老马提出让“我”听其故事,“我”从他所讲述的故事中得知其拥有曲折离奇、跌宕起伏的过去,惊叹之余想将故事写出来,这种设置明显带有“非虚构”色彩。而且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扬州”作为真实地名和孔锐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亦都增加了小说的“非虚构性”。此外,“前言”中的叙述者在引出老马后便隐身,此后便由主人公老马以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但孔锐并未将老马与乐园园的结局放在老马的叙述中揭晓,而是留在“尾声”一章中,“前言”中出现过又隐身的叙述者“我”再次跳出来询问老马关于乐园园的事情,由此得知结局,无疑让读者更加相信老马所叙述的故事的真实性,完全掉入孔锐所设置的叙述陷阱。值得注意的是,《老马》中所写故事亦确实是孔锐听T先生叙述其跌宕起伏的故事后所写,孔锐自陈其所写的是T先生的故事,被T先生的故事打动而创作《老马》,虚构了百分之七十的人物和故事。孔锐每写完一部分都会给T先生阅读,听其意见进行修改④孔锐:《我的深情为你守候》,微信公众号“奔跑在希望的田野上”,网址:https://mp.weixin.qq.com/s/qgXmr81mcfq9Aa Z5zMhvJg,发表时间:2020年5月27日。。因此,毋庸置疑,《老马》带有“非虚构”色彩。

何为“非虚构”?这是《人民文学》2010年第2期开设“非虚构”作品专栏并颁布“非虚构写作计划启事”、公开征集“非虚构写作”项目以后兴起的一股写作大潮,梁鸿、黄灯、范雨素等一批写作者以一种“介入式”“浸入式”的方式进行书写,使“非虚构写作”成为中国文学版图上一道亮丽景观。事实上,“非虚构写作”并非一种新出现的写作潮流,《人民文学》在开设“非虚构写作”专栏时曾对其进行界定:“以‘吾土吾民’的情怀,以各种非虚构的体裁和方式,深度表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和层面,表现中国人在此时代丰富多样的经验。”①编者:“非虚构写作”专栏导语,《人民文学》2010年第2期。可见,从“非虚构写作”的内涵与外延看,非虚构写作实际上是对文学与现实关系的重新思考,所突出的是对“真实性”问题的重新思考与重视。近年来“非虚构”写作掀起热潮,孔锐无可避免地受到影响,并在其小说中进行了吸纳。孔锐的《老马》一直在突显其“真实性”,虽然不能将《老马》直接归入“非虚构写作”,但其带有“非虚构”色彩、吸纳非虚构写作技艺却是毋庸置疑的。余华亦曾是牙医,但他在小说中刻意回避这个身份,在其小说中从未塑造一个牙医的叙述者形象。而孔锐却处处凸显其牙医身份,或许是她对其牙医身份颇为认同,因而处处着意强调,不仅在其小说中将叙述者设置为倾听患者故事的牙医,在其散文中亦处处强调其牙医身份。富有隐喻意义的是,牙齿伴随人类尝遍人间百味,而孔锐作为牙医,在现实生活中试图帮人解决牙所遇到的问题,在小说中则探寻“活着”遇到的各种问题。值得注意的是,在老马以第一人称叙述其故事的过程中,虽然作者孔锐和第二重叙述者“我”一直并未出场,小说中却处处闪现作者自己的影子,孔锐事实上将三重叙述者已合为一体。与《活着》不同的是,福贵与“我”是有着隔膜和界限的,因此叙述口吻与叙述风格上区分度很大,“我”作为知识分子的叙述和福贵作为一个农民的叙述完全不同,而《老马》中所塑造的“老马”是一个知识分子,与第二重叙述者“我”和第一重叙述者孔锐显然没有距离。因此孔锐总借老马表达自己对于生命、死亡、爱情、命运的看法,让人分不清是作者、“我”还是老马的观点。

由此可见,孔锐的小说既借鉴了余华《活着》的叙述策略,同时又带有非虚构色彩,无疑已将先锋技巧和非虚构写作进行了嫁接,从而形成其独特的标识性特征。

二、两条线索:苦难与爱的交织

余华的《活着》最震撼人心之处在于其对一系列死亡事件的堆积性呈现,小说通过福贵的叙述呈现了其身边的亲人如福贵父母、有庆、凤霞、家珍、春生、二喜、苦根等接二连三的死亡。这一系列死亡事件构成一条环环相扣的线,串联起福贵四十年的命运轨迹,亦反映了当时中国四十年的浮沉变迁,由此呈现出四十多年间政治、经济变革冲击下人们所遭受的生存之苦和死亡之痛。孔锐在其《老马》中同样呈现了一系列的死亡,如老马在下乡插队时目睹王小多上吊自杀,在内蒙古参军时目睹身边战友从卡车上摔死,恋人鄂丽因白血病而死,妻子李兰英因尿毒症而去世,在苏联讨债时目睹温州王及诸多不认识的人跳楼,尤其是老马在日本为赚钱背尸体所经历的更多人的死,无疑亦将死亡书写抵达了触目惊心的极致境界。每个人的死亡背后所关涉的是老马所经历的人生苦难,这些死亡和苦难构成了老马跌宕起伏、充满传奇的人生轨迹,亦构成了《老马》中至关重要的一条叙事线索。

但与余华《活着》中只有一条苦难与死亡的主线不同,孔锐的《老马》中一直存在两条线,除了因苦难带来的各种死亡之线外,《老马》中还隐藏了另一条线,即对真爱的追寻。这是《活着》中没有的叙事线索。《活着》所呈现的是福贵与家珍的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苦难生活。福贵因下夜校而与家珍一见钟情,去家珍家提亲后二人在媒妁之言下结合,两人之间虽经历过离去—归来的离合悲欢,但未曾有其他变故曲折,而是呈现了家珍对福贵的从一而终,两人的患难与共,直至家珍患软骨病去世所塑造的家珍是一个传统妇女形象,福贵与家珍之间则是平淡生活中相依相守不离不弃的世俗婚姻,因此,《活着》未曾从“爱情”角度塑造福贵。而《老马》却一直交织着老马对于爱情的执着追求,这条线贯穿其从高中之后的大半生,如老马在高中时期暗恋同班校花,这是老马第一次对女性产生爱慕之心,虽非真正意义上的爱情,其疯狂程度却促使其不顾父亲阻挠而追逐周燕自愿报名下乡。这段青春期冲动下的暗恋以周燕拒绝和怒骂其为神经病而告终,这次爱情萌动导致其作出下乡的错误决定,无疑是老马成长史上的重要一关。而后老马在内蒙古参军时遇到鄂丽后经历其刻骨铭心的初恋,在两情相悦的这段恋爱中,老马经历了飞蛾扑火般的爱情,鄂丽却因白血病离世,让老马对爱情、生命与死亡有了第一次深刻而痛彻的思考与领悟,无疑又是其成长史上的重要节点。经历深入骨髓般的爱情之后,老马离开内蒙古而复员回到扬州。由于曾经沧海难为水,老马似乎已对爱情死心,而只剩下结婚履行家庭责任的义务。他接受了父母和领导安排的无爱婚姻,从此承担起一个儿子、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与义务,呈现了他对爱情、婚姻、家庭和世俗生活的态度转变,因此小说中所呈现的不再是为爱疯狂追寻的懵懂少年和青年,而是一个承担家庭责任的成熟男人,无疑又是老马成长的重要历程。小说并未让老马停止其对爱的追寻,乐园园的出现重新激活了他对爱的热情。但由于老马已结婚成家并有了小孩,因而小说中呈现了老马在李兰英和乐园园之间的灵肉纠结、道德与爱情之间的激烈博弈。老马并未为爱情抛弃妻子李兰英,而是对其充满愧疚和自责,甚至为其捐肾,由此呈现出人性的复杂性,最后又落脚于人性的温暖和阳光层面。富有隐喻意味的是,老马扶贫时在行李中携带两本书,其中一本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众所周知,这部小说中所讲述的是安娜·卡列尼娜为追寻真爱而放弃其家庭和丈夫的故事。安娜·卡列尼娜的心路历程无疑折射了老马在李兰英和乐园园之间的纠结、内心搏斗,老马在行李中带上这本书含蓄地透露了其内心的复杂纠葛。在此过程中,灵与肉的纠结博弈、爱情与婚姻的思考无疑都是促使老马成长的关键元素。在李兰英去世后,老马与乐园园才终成眷属,他对爱情的执着追寻方才尘埃落定,其成长历程因此划上圆满句号。小说中清晰地呈现了一条老马情路坎坷的线索,老马对爱情的追寻始终与其所遭遇的各种生活苦难、死亡交织在一起,有时候甚至是推动其生活成长的主要推动力。如果将《老马》视为成长小说,其跌宕起伏的传奇经历及所遭遇的各种生活苦难和死亡构成其成长的一条主线,对“真爱”的执着追寻则构成小说中的另一条主线,由此呈现了小说的复杂意蕴,塑造了老马的立体形象,从而构成了《老马》在人物形象塑造和情节叙述模式上对《活着》的突破。显然,老马比福贵更丰富更复杂更立体。老马跌宕起伏的一生一直被“爱”牵引,其成长大都是在爱的牵引下收获的成长,正是老马对真爱的追寻,对家庭责任、伦理道德与爱情冲突的思考,小说才更有力地呈现出老马的成长。

由此可见,《活着》一直是对苦难进行单线叙述,而《老马》则在苦难与爱情的双线交织中进行多重叙述,更能呈现人物的复杂性和故事的曲折性、立体性。这种双线交织对于塑造人物形象、推进故事情节的进展,无疑都具有重要意义。

三、主题意蕴的提升:不仅仅是“活着”

关于“活着”的主题,不少小说进行过探讨。除了余华的《活着》,还有池莉的《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阎真的《活着之上》等,都是对“活着”主题的深入思考,呈现了生命的韧性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孔锐的《老马》则是另一个版本的“活着”。

《活着》主要通过苦难塑造“福贵”,只是“呈现”其苦难历程,“福贵”的“活着”仅仅是“活着”而已,是一种被动地无奈地接受命运,福贵的叙述中并未对苦难、命运、生与死等关涉人的存在本体问题进行深入思考,作者完全隐身,让福贵自言自语。余华曾自陈其创作《活着》是为了呈现“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不追求“活着”的意义,而是着意于“活着”本身①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北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8年版,第145-146页。,其创作主旨在于告诉人们在苦难面前无论怎样都要“活着”。因此,余华在《活着》中只是在近乎冷血地冷静客观地“呈现”福贵所遭遇的各种苦难和死亡。这与余华对“福贵”的身份设定密切相关,在叙述者的身份设定上,《活着》中的福贵被设定为一个由纨绔子弟沦落至社会底层的农民,他文化程度不高,余生凄苦无奈地“活着”。孔锐所塑造的老马却被设定为一个在军校受过高等教育且拥有一定社会地位甚至辉煌腾达充满传奇色彩的人。叙述者身份的不同导致他们对苦难和死亡的姿态不同,福贵对苦难和死亡都是被动地麻木接受,并麻木地生活下去,始终没有自主选择的机会和权利,所呈现的是中国农民在中国历史、政治、经济发生大变迁的进程中被动接受苦难的无奈;而老马则会在面对苦难和死亡时进行思考、纠结和自我搏斗,甚至是抵达终极性的哲理思考,如在经商被骗欠债累累,追债无门遇到身边讨债者接二连三跳楼时,他亦曾沮丧绝望过,但在经过复杂艰苦的思想斗争后,最终自主选择“活下去”。

这种人物形象的设置无疑凸显了人物在面对苦难时的自主性和主体性。因此,《老马》不仅“呈现”了老马四十余年的苦难历程,亦凸显了“活着”的意义与价值。老马的一生亦如福贵般跌宕起伏,经过下乡插队、高考落榜、参军入伍、就读军校、爱情接连受挫、部队转业、就职机关、结婚生子、下乡扶贫、妻子患病、辞职下海、经商受骗、苏联追债、日本打工背死尸、事业成功、妻子去世、与心上人终成眷属的曲折跌宕的人生轨迹②孙生民:《苦难因人性充满诗意——孔锐长篇小说〈老马〉读札记》,《高邮日报》2020年7月23日第4版。,但“老马”不是被动地接受命运,而是主动寻求改变,他参军、考大学、下海经商、去国外讨债等,均为试图主动改变命运,不愿苟活,无疑塑造了一个“当代英雄”形象。自20世纪80年末“躲避崇高”的呼声以来,不少作家都在解构英雄,趋向于日常化书写甚至异化书写,但孔锐却执着于塑造一个英雄形象,呈现其英雄成长历程,如老马在内蒙古参军时在寒冬冰雪中站岗、与狼群搏斗、赴苏联讨债、遭遇苏联解体、在日本背死尸等,都跌宕起伏充满传奇色彩,塑造了老马“英雄”的一面。孔锐在小说中时时试图凸显老马的“英雄”气概,如与狼群搏斗时,老马思考的是以一种要成为英雄的勇气和信心顽强对抗,并竭力保护自己的战友,正是这种英雄气概支撑老马与狼群对峙、搏斗而活下来并成为英雄。

难能可贵的是,孔锐并没有将老马塑造成一个不畏死亡的“高大全”的英雄,也呈现其“怕死”的一面。她在小说中多处透过老马的口呈现出老马是一个“怕死”之人,如在遇到狼群时老马心想:“我也是独苗,我也怕死”;在看到一个又一个讨债者绝望跳楼时老马自语:“我其实也害怕,谁会是死过又活回来的人呢?谁会不怕死?可是哭泣又能解决什么问题?”③孔锐:《老马》,北京: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2019年版,第248、202页。孔锐正是如此塑造出老马作为“英雄”同时亦作为“人”的多面性、立体性和复杂性。孔锐在呈现老马对于苦难的态度时同样如此,她将老马对待苦难的态度设置为并非一开始就超脱,而是憎恶、恐惧苦难,在成长过程中才逐渐转变成理解、超然,最后归于平和,从而实现与苦难的和解。由此可见,孔锐在小说中凸显老马的“英雄”一面时,更为凸显的是“活着”的意义与价值。在每一次苦难面前,老马内心都对苦难、生命与死亡进行思考,如在苏联讨债经历很多人跳楼时,老马追问:“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人究竟为什么活着?这样的纠结让我疑惑。生命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生命的存在是否还有意义?”④孔锐:《老马》,北京: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2019年版,第248、202页。在苏联讨债期间,他亲眼看到或亲耳听到讨债者的死亡:“夜晚偶尔有跳楼的声音,依着楼层和体重与地面发出不同程度的碰撞,仿佛是一种生命回归大自然的音符敲击于天空和大地之间,传递着一种灵魂和精神的不朽。那是勇敢者和懦弱者融合体的象征是无畏又是无所无畏。”①孔锐:《老马》,北京:中国民族文化出版社2019年版,第256页。正是在经历各种死亡和苦难的过程中,老马对生死的思考一次比一次成熟,其内心愈益强大,对生死看淡,心态更趋平和。孔锐通过老马的传奇经历所要传达的不仅仅是“活着”,而是对待生命、苦难、死亡、爱情的姿态,塑造了一匹忍辱负重、敢爱敢恨的识途“老马”。事实上,孔锐是通过老马的叙述呈现其自身对生死的思考,而非仅仅呈现老马的“活着”,由此传达了“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念,不乏理性思考和哲性光辉。

不惟如此,在呈现老马的成长历程时,孔锐对复杂人性的思考亦颇为深入,如老马在面对李兰英的恋爱攻势时的复杂心理、在出轨后面对李兰英时的复杂心理、在李兰英需要“我”的一个肾时的复杂心理,都呈现出人性极其微妙而复杂的一面。虽然她展示了这种复杂性,甚至有些阴暗性,但最后她又回到了悲悯的人文情怀,结果是老马不仅跟李兰英恋爱还跟她结婚生了小孩,不仅在李兰英生病时照顾她安慰她,还不顾母亲阻挠捐了一个肾给她,并在李兰英提出“离婚”时坚决不同意,等等,都体现出作者的悲悯人文情怀。李兰英虽然在小说中的形象不好,属于有心计、心胸狭隘、不忠诚、功利的女人,但作者依然给予了她诸多温情,并让她最终“觉醒”,意识到马家人对她的好,意识到自己生活不检点的错,安排其在生命的尽头为老马找到乐园园,圆老马和乐园园在一起的爱情之梦。小说的结尾设置为一个团圆、光明、充满希望的结局,正是作者悲悯的人文情怀使然,明显与《活着》中的零度“冷观”姿态迥然有异。

《老马》在呈现“活着”的同时,对“活着”的状态、意义及相关的生死、生命、命运、爱情、存在等进行了深入思考,在主题意蕴上突破了《活着》的囿限。

总之,孔锐的《老马》虽然存在不够成熟之处,但其对《活着》的借鉴并未局限于“借鉴”,而是在叙述视角、叙述线索等叙述技巧和主题意蕴方面实现了一定程度的“突破”。这种借鉴与突破的创作经验,无论是对孔锐今后的小说创作还是对当代小说的发展,无疑都具有不可小觑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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