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峰
译者注历史悠久,自有不同语言著述的文化传播与交流开始,译者注便随之产生和发展。我国译者注的发源要追溯至域外文化传播之际,具体可以追溯至西汉时期对异域佛经的翻译活动①熊宣东:《佛典译论译史研究:意义、现状与对策》,《上海翻译》2019年第6期。。译者注是跨文化传播而产生的一种文化解释现象与活动。总体而言,其历史要晚于本土文献的注释活动。
译者注是翻译者对其翻译内容所作的注释。对原文本而言,译者注属于他注,是在原文本对象翻译之外的一种衍生写作行为。而本土文献的注释,则可以是他注,也可以是自注。译者注和普遍意义上的注释一样,最开始的主要目的是便于读者更好地理解原文本的内容。后来,译者注写作加入了翻译者的主观理解等内容。译者注活动可以反映出,在跨语言与跨文化传播过程中,翻译者注重读者理解力的问题。从阅读学的角度看,译者注一方面反映了翻译者对翻译文本的理解与思考,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翻译者将读者的理解和接受置于文化传播中重要位置的思想。
本文以盛杨燕、周涛两位译者翻译的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肯尼斯·库克耶合著的《大数据时代》②[英]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肯尼斯·库克耶:《大数据时代》,盛杨燕、周涛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一书的译者注为主要研究对象,兼及选取其他几本译著中的译者注为参考对象,通过对选取译本中的译者注样本进行文本分析与一定程度的量化分析研究,归纳和总结译者注写作的类属与层级,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译者注的知识背景与写作原则。本文认为,译者注写作要遵循补偿原则、普及原则、参考原则、指瑕原则、交互原则五个基本原则。
译者注写作研究的基础样本应该满足三方面条件:原著图书质量高,且是比较权威性的著作;图书应为专业领域图书,且需要添加一定数量译者注来辅助一般读者阅读的图书;图书宜为畅销书,具有基于小众内容又适合大众阅读的特点。
第一,《大数据时代》一书的第一作者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是被誉为“大数据时代的预言家”,是牛津大学网络学院互联网研究所治理与监管专业的教授,是欧盟及诸多国家的智囊;此书的第二作者肯尼思·库克耶是《经济学人》的数据编辑。这是国内较早且影响力较大的一本大数据图书,也是一本优秀的专业领域学术著作。这本书所涉及研究领域的学界和业界对该书都有诸多好评。正如译者周涛在该书译者序《在路上·晃晃悠悠》中所写:“《大数据时代》这本书是200%的好。”
第二,《大数据时代》一书是互联网信息领域内的专业图书。图书的副标题是“生活、工作与思维的大变革”,其意在用信息领域内专业的大数据知识与思想阐释、分析、反思与改变现有的人类生活、工作观念及思维方式。其写作的特点是既专业又联系生活和工作实际,书中的观点提炼与例证说明,都切中肯綮,简明扼要,其所使用的语言也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尽管如此,作为一本专业性极强的图书,翻译者仍然要在翻译过程中对一些读者难以理解的专有名词、背景知识等内容进行注释。这本图书共有译者注52处,在译者注数量上,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整体分析样本。
第三,《大数据时代》一书出版于2013年1月,在2013年2月其版权页即显示为第三次印刷,到2013年8月为第7次印刷,到2014年1月,此书已重印了10次。在学术著作出版史上,这不可谓不畅销。专业领域内的小众图书如此畅销,其原因自然是多元的:基础前提是该书质量好,时间原因是该书翻译较早且正当大数据流行之时,而此书畅销的直接原因则是其符合大众阅读的诸多条件和需求。后者的原因一般被归结为图书写得好、译者译得好。但本文认为,该书的译者注做得好,也起到了推波助澜的积极作用,并且该书的译者注体现了译者注的诸多特点、类属、层级与原则。
业界与学界对该书的评价颇多,但从译者注写作的角度评价该书,则未有之。研究发现,该书的译者注自成特色,既有解释性又有创造性,既有研究性又有拓展性,既有时代性又有交互性。译者注对该书正文译文做了非常好的解释、补充、研讨与评价。该书译者注对读者更好理解全书甚或大数据这一主题有较多额外的帮助。本文对该书的全部译者注进行文本分析,考察其译者注写作思路与原则,以期为专业领域著作的译者注写作提供经验。此即为本文选取该书为主要研究样本的原因与合理性所在。
本文对以该书为主要研究样本的译者注文本的分析,主要从如下两个方面进行。
其一,对以《大数据时代》一书为主要研究样本的译者注文本类型进行归纳。归纳过程主要有两个依据,一是对正文文本的功用,二是对读者阅读的作用。纵观我国注释类文本的特点,注释对正文文本的功用主要表现在解释、补充、修正、考据、评点、批评等多个方面。译者注也具备注释的基本特点,但也有自身的跨文化方面的特征。但总括起来,译者注对正文文本的功用是我们归纳译者注文本特征、类型等问题的主要依据。译者注对正文文本的阐释作用与对读者阅读和理解正文文本的作用是一体两面的。本文虽然没有涉及大量的读者阅读效果研究,但是本文对译者注文本的分析过程本身即为一种阅读与接受的过程。
其二,在归纳分析的基础上,进行问题探讨和译者注写作原则总结。这个过程结合我国现有的图书著录原则与方法、译者注作为一种副文本的流行观点、著作权中有关原创作品的内容等问题进行多方面的分析和探讨。在归纳分析中,我们注意到,有一个隐含的问题被悬置在这些探讨之上,即“译者注作为一种特殊的写作文本,是否有其自身的形式和写作原则”。这个问题构成了本文的主要研究问题,而要回答这个问题,则必须要对作为文本的译者注做历史和文类观察,即对译者注写作的前世今生、特征和价值加以说明。
我国古代注释写作的类别有很多,诸如传注、章句、音义、义疏、集解、评点、批注等等。其注释的类属与层级也颇多,从最基础的语言文字层面的音形义的训诂与考据之注释,到较高级层面的文义正疏与阐释之注解,再到可以加入注释者主观理解与思想的评点与批注之注释,都可谓注释。译者注在其发展过程中,虽然一直秉持着忠实原著的“信”的注释理念及便于读者理解的阅读学思想,但是其注释的类属与层级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有研究者在简单梳理了译者注的历史演变后,总结了译者注写作在不同时代的不同特征,认为晚清时期的译者注写作具有评译结合的特点,这主要表现在译者在国外小说译本前后和正文中添加的总评、批解、回评、眉批与夹评等诸形态上,此一时期译者注形态与内容多样且杂糅;在“五四”之后,译者注主要夹杂于正文之中,且趋于规范与统一,多采用“译者按”“译者注”等术语对译者注加以提示;“新中国成立后,译者注形式更为多样化,有夹注、脚注、章节注、尾注四大种类。现今出版的译著中,采用夹注形式标识译注的情况较为少见”①黄艳群:《试论译者注的历史演变及多重价值》,《中国出版》2016年第11期。。当代译者注多采用页脚注及章节注的注释格式,就我国当代译者注的类属与层级来看,译者注基本吸收、借鉴和融合了我国传统的注释活动的一些经验和思想,从而使得自身成为一种需要引起关注的特殊写作活动。总体而言,我国当代译者注写作活动呈现了与传统文献学研究中训诂、考据与点评相融合的注释特征。译者注写作已经从基础的文本解释性写作活动,逐渐转变为一种较为综合且具有一定创造性的写作活动。
金宏宇对中国现代文学副文本研究时,引入法国文论家热奈特在《广义文本之导论》(1979年)、《隐迹稿本》(1982年)、《门槛》(1987年)、《普鲁斯特副文本》(1988年)等诸多文献中对“副文本”概念的界定、分类及研究成果。热奈特将注释与主副题目、插入性材料、献辞、题记、序跋、编者前言等文本并列,均称为“副文本”,并将“副文本”概括为“文本周围的旁注或补充资料”。金宏宇认为副文本是“正文本的互文本”,是“整个文本的构成部分”,“具有史料、阐释、经典化等多重价值”②金宏宇:《中国现代文学的副文本》,《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6期。。译者注属于注释的一种,具有注释这种“副文本”所具有的普遍特征,同时又具有译者注自身的独特特征与价值。
首先,译者注是建立在跨文化传播基础上的文本注释,其不仅具有普通注释的阐释文本的特征,也具有跨民族跨地域的语言、思维等广泛传播的特点。例如,修佳明译著《如何创作炫人耳目的对话》一书,在译及“page turner”时做了译者注:“英语口语中一种非正式的表达方式,字面意思为翻页器,比喻令人兴奋得忍不住快速翻页的书。”③[美]詹姆斯·斯科特·贝尔:《如何创作炫人耳目的对话》,修佳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79页。该书正文直译为“翻页器”,若不加注,恐怕读者难以意会美国人的隐喻。
其次,译者注是译者根据经验、知识或文化等差异斟酌读者的阅读力和理解力而自行选择添加的注释文本。这种注释文本的添加标准和条件,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译者注写作的多少、深广繁简、长短等尺度。多数译者注都是遵循能简则简、避免干扰正文阅读的写作原则,但也有译者出于使得文本深入浅出,便于读者阅读和接受的目的,对原正文中的特定名词进行详细注释的。例如在刁克利翻译的《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一书中,译者对原正文中出现的“贝阿姨”一词进行了详细注释:“贝阿姨(Aunt Bea),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电视剧The Andy Griffith Show中的一个人物,全名为Beatrice Taylor。”如果译者仅注释到此处,那么读者恐怕只能知道有这样一个电视剧人物,也未必能够深入理解“贝阿姨”的实际指称。所以译者继续做了详细的译者注:“在剧中,她经常为社区和教堂准备食物,还给当地的监狱囚犯送食物。她在厨房中系着围裙忙碌的形象深入人心。”①[美]雪莉·艾利斯:《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刁克利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7页。这样的译者注文字虽长,但正因为较为详细,而使得原正文中因为文化传播差异而令读者产生的概念陌生感得到一定程度的消解。
再次,传统意义上的注释,主要职责在于阐释文本,这也构成其作为“副文本”之一种形态的主要特征。而对译者注而言,由于译者往往是所译文本在版权意义上的第一(或唯一)翻译者、传播者、注释者、评价者,所以译者注在更深广的层面上讲,还具有针对文本和译文中可商榷处或值得深入探讨处的评价、商讨之责任,这也构成了比较高级层面的译者注的文本特征。例如,在《大数据时代》一书中,译者针对原作者表述的观点“对于人类来说,唯一一个最重要的物理定律便是万有引力定律。这个定律无时无刻不在控制着我们。但对于细小的昆虫来说,重力是无关紧要的”,加以译注道:“这是一个美妙有趣的例子,但是对于学习物理的人来说总是有些怪异。显然,万有引力一如既往起着作用,不过是因为空气阻力在不同密度和体积的物体上产生了不同的效果。如果把蟑螂从真空环境的高楼往下扔,恐怕也是凶多吉少。”(p.15.为方便故,本文以下凡引自《大数据时代》一书的引文均依此样标示页码)这段译者注是评价、议论式的,从物理学的角度思考原文本中阐述的观点,并用“有些怪异”“恐怕也”等带有质疑与商榷性质的词汇提醒读者加以注意,引发感兴趣的读者进一步思考和研究。
概括而言,译者注除了具备一般注释的特征与价值之外,还有对原文本中陌生的域外文化元素的阐释功能,对跨文化传播与交流中出现的问题与思想的思考与评价作用。译者注也从文本的第一读者视角以及预期读者和理想读者的视角,对文本进行全方位的诠释、补充、评价等方面的“再创造”。
此外,译者注也可以认为是一种翻译补偿。译者在翻译原文本的时候,由于一般读者缺失文化背景和文化语境,导致其对译文的文化认同感弱,加之译者自身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致使原文本的信息、意义、语用功能、文化因素、审美形式、文化功能等内容受损,所以,需要借助译者注对原文本进行一定意义上的补偿。夏廷德认为:“由于源语与目的语之间存在语言、文化和思维方式的差异,任何翻译从整体而论都难免发生损失。”②夏廷德:《善译必由之路:论典籍翻译的补偿》,《外语学刊》2009年第2期。这种补偿既是面对读者的外向性的补偿,也是面向原文本的内向性的补偿。前者是帮助读者理解文本,进而实现文本的传播与阅读价值;后者是帮助文本尽可能在完全意义上走进另外一种文化语境,进而保持文本自身的独立与完整。
按照译者注对文本阐释和读者阅读所起到的功用标准,笔者将译者注的种类具体划分为五种,即解释说明类、知识普及与拓展类、提供参考文献类、评价探讨类与综合类。对译者注写作的种类进行划分,是为了更清晰和深入地看清译者注写作作为一种副文本的内在层次。这种划分标准是根据译者注作为副文本所具有的阐释功能和辅助阅读功用而确立的。文学文体可以划分为诗歌、散文、小说、戏剧等种类,种类之间并非绝然无关,而是存在共同的文学性和共通的表达方式。同样,译者注文本内部的划分难免存在种类之间的某种共同与共通的关联。这种重叠恰恰反映了译者注文本及其写作的复杂性和特殊性。例如,综合类并非可以与其他四类并列自成一类,但它作为一种普遍和相对独特的译者注写作形态,并非是简单的前面四类的形式叠加,而是具有了一种对所注写对象的整体性阐释价值。所以,在关注译者注写作内部种类的时候,这种视角的划分只是为厘清译者注写作形态提供了一种相对有效的可能。基于这五个译者注种类,译者注又可被归纳为三个层级,即文本释义层、文本拓展层和评价探讨层。这样分析,译者注作为一种副文本或一种潜在文体的基本状貌就相对清晰和明确了。
解释说明类译者注是最基本的译者注类型,其主要特点是对文本中出现的陌生文化元素进行注解,其功能是令读者理解文本表述的基本含义。因为此种译者注和译者翻译文本的基础工作密切关联,所以在任何译著的译者注中,此类别的译者注占比最多。在《大数据时代》中亦不例外。这样的例子很多。例如,针对原文本中提及的一个专业术语“技术成熟度曲线”,译者注:“技术成熟度曲线又叫技术循环曲线,或者直接叫作炒作周期,是指新技术、新概念在媒体上曝光度随时间的变化曲线。”(p.9)再如,针对原文本中的术语“模拟数据”,译者注:“模拟数据也称为模拟量,相对于数字量而言,指的是取值范围是连续的变量或者数值,例如声音、图像、温度、压力等。模拟数据一般采用模拟信号,例如用一系列连续变化的电磁波或电压信号来表示。”(p.12)这类解释说明类译者注,通常都是针对文本中的特定术语、罕见词汇、跨文化元素等进行具体解释。这种解释可以是简单的概念性解释,也可以如以上第二个例子那样举例,对释义加以形象化和具体化的说明。
知识普及与拓展类译者注也是占比较多的一种译者注类型,其特点是围绕原文本中简要提及的某一知识点,进行知识普及、背景知识介绍或相关知识拓展等,使读者深入了解这一知识点及其相关知识。因为这种注释带有科学普及的性质,所以笔者称其为知识普及与拓展类译者注。
《大数据时代》译者对原文本中提及的计算机象棋程序的计算原理及走法的数据表格进行了知识普及性的注释:“计算机象棋的残局的确可以做到完美,但其摧枯拉朽的表现主要还不在于残局。有训练的棋手都能在6个子的情况下不犯错误。这方面的分析和思索,不妨参照一代棋王加里·卡斯帕罗夫(Garry Kasparov)的作品,他亦是对垒‘深蓝’的棋王。”(p.50)再如,该书对原文本中提及的亚历山大图书馆代表知识量相关论述所做的注释:“亚历山大图书馆藏书丰富,有据可考的超过50000卷(纸草卷),包括《荷马史诗》《几何原本》等。亚历山大图书馆建成之时正是中国战国时代的末期,此时百家争鸣,较有影响的十大家(儒、道、墨、法、名、阴阳、纵横、杂、农、小说)多有著述,且已出现如《诗经》《楚辞》《离骚》等文学作品,虽没有像亚历山大图书馆一样的集中式藏书中心,但也占据了世界知识量的相当份额。”(p.13)以上两例译者注已经超出第一类译者注的单纯解释说明功能,进入到知识普及和拓展层面。这种类似于对原文本中一些一带而过的略述文字和简略知识进行拓展性论述的译者注写作,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原创性因子。
提供参考文献类译者注在《大数据时代》一书中体现得较为明显,是一种知识和信息的针对性和集中性拓展,能够为读者提供深入理解和研究原文本的参考资料。例如,该书论及“并非原子而是信息才是一切的本源”时,译者注:“通过阅读Toyabe等人在《自然·物理》上发表的名为Experimental Demonstration of Information-to-Energy Conversion and Validation of the Generalized Jarzynski Equality一文必会加深读者对该问题的理解。”(p.125)再如,原文本提及Farecast帮助消费者节省机票钱的大数据购票方法时,译者注:“有趣的是,这些飞行记录和谷歌的搜索记录一样,也可以用来预测和评估疾病的流行。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2010年第12期《科学通报》上名为‘HIN1甲型流感全球航空传播与早期预警研究’的研究论文以及2011年Bajardi等人在PLoS ONE上发表的名为Human Mobility Networks,Travel Restrictions,and the Global Spread of 2009 HIN1 Pandemic的研究论文。”(p.6)此类译者注通过为读者提供参考文献的方式,将原文本、译者与读者三者交互在一起,这即为一种“互文本”状态下的副文本写作活动。虽然此译者注未能为读者提供访问参考文献和相关资源的二维码地址,但是其已经为读者指出了文献资源的具体位置。这种提供参考文献类的译者注对准专业或专业读者有较大价值。
评价探讨类译者注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超越了对原文本的基本阐释界限,而转入参与原文本的意义生成与建构层面了。此类译者注的特点是具有观点性,经常以质疑、探讨、商榷、评价、纠正等态度干预原文本的意义传达。例如《大数据时代》一书探讨随机采样的成功与缺陷时,译者注:“刚才讨论的还只是最简单的经典抽样问题。尽管奈曼等人指出了其中非平凡的问题,但毕竟存在最优抽样的判断标准和最优方法。最近,祝建华教授在一次讨论中指出,如果抽样的对象更复杂,例如是一个网络,那么根本找不到一个‘最优抽样’的标准,更不可能奢求抽样得到的小网络能够反映总体的所有结构特性。”(p.34)这是一种引证与评价相结合的译者注写作类型,如果译者没有此方面较为深广的认知,恐怕难以进行此类译者注的写作。
再如,书中提及约翰·格朗特采用一种统计学方法推算出鼠疫时期伦敦的人口数时,译者在约翰·格朗特后添加一条译者注:“约翰·格朗特的尝试可以参见他闻名世界的著作Natural and Political Observations Made upon the Bills of Mortality。尽管他并未真正给出一种有效的办法来推断疾病流行时的人口数或死亡率,但是他首次建立了区分各年龄段的存活率表。因此被认为是人口统计学的主要创始人之一。”(p.31)这是一种观点延伸和评价结合的译者注写作方式,既明确评价了约翰·格朗特研究存在的不足,也评价了其在人口统计学上所做的贡献。
又如,书中言及关系网的链条整体性和关联性问题时,对原文本中的一段论述加以注释,译者注:“作者对这项研究的理解稍有不妥。该研究并未关注从网络中移除节点(手机用户)的情形,而是考察从网络中移除链路(通话关系)对网络结构的影响。借鉴渗流理论(Percolation Theory),作者发现,移除弱关系而非强关系反而会导致快速破碎成若干小碎片。详细分析可以参考Onnela等人2007年在《美国科学院院刊》上发表的Structure and tie strengths in mobile communication networks一文。”(p.43)这里的译者注明确指出了原文本中的论述的疏漏之处,且加以简短的论述,在其后又提供了支撑性参考文献。这种指瑕性的译者注已经可以看作是一种微型学术研究文本了。150字以内的译者注中,有观点,有论述,有例证。这使得译者注写作既是原文本翻译,又是学术交流;既是为读者提供可交互文本,又为潜在的研究提供参考。
综合类译者注实际上是以上四类译者注的混合体,但也并非是全量意义上的混合。一般而言,综合类译者注要具备以上四种类型译者注之二。此类译者注通常适用于原文本中需要注解的比较复杂之处。例如,《大数据时代》原文本中述及林登和同事申请“item-to-item”技术专利时所做的译者注:“算法思路可参考林登2003年在IEEE Internet Computing上发表的名为Amazon.com recommendations:item-to-item collaborative filtering一文。当然,如同谷歌源于PageRank而现在远不仅是PageRank,亚马逊目前的推荐也远远不止基于对象的协同过滤那么简单。举例而言,我所熟悉的百分点通用推荐引擎就包含了数十种常用算法,数千条行业规则和针对用户意图的场景预测模块等。”(p.69)此处译者注即为参考文献、评价、例证结合的综合注解。
再如,关于关系网中好友与网外人关联的重要性问题,译者注:“就个人而言,可以通过重叠社区挖掘的方法找到同时属于多个社区的节点,这些人往往对网络连通性至关重要。就联系而言,可以挖掘起桥接作用的连边,这些连边往往对网络连通性至关重要。这方面的概念和算术可参考2005年Palla等人在《自然》上发表的名为Uncovering the overlapping community structure of complex networks in nature and society一文及2010年程学旗等人在《统计力学杂志》上发表的名为Bridgeness:a local index on edge significance in maintaining global connectivity一文。”(p.43)此注有个人观点,也有论述和参考文献,是综合类译者注。
上述译者注的五个类型,可以根据译者注对原文本知识、意义的深入层面不同,归纳为三个层级,即文本释义层、文本拓展层和文本评价层。解释说明类译者注属于文本释义层。这一层面的译者注主要是对原文本所提供的陌生、不详细或模糊的信息和知识进行基础释义,以方便和帮助读者理解文本的基本意思。知识普及与拓展类、提供参考文献类两种类型的译者注属于文本拓展层。这一层面的译者注主要是对原文本所提供的信息和知识进行更深广层面的拓展,以便读者深入理解和研究相关知识和信息。评价探讨类、综合类(据观察研究样本,一般综合类译者注往往都具有一定的评价性)两种类型译者注则可归为文本评价层。这一层面的译者注主要是对原文本相关内容进行评价、探讨等深广的思考与研究,也经常加入译者自身的观点和感受。
以上三个层级基本描绘了当下我国译者注写作从阐释到评价的空间维度。如果用环形图表示的话,文本释义层是基础和中心位置的核心圈层,其外围是文本拓展层,最外围是文本评价层。从历时性角度看,这三个圈层的由内向外的空间排布也与译者注文本类型的历史发展顺序基本趋同。从翻译写作的文体性质而言,三个圈层中的基础圈层文本释义层也与翻译以“信”为基础出发点的写作性质与特征一致,而译者注作为翻译文本的副文本,增加了翻译文本的“羽翼”,既可以补偿翻译中的各种损失,更可以对原文本进行译者视域下的文本“重建”与“再造”。而这种“再造”,在写作学意义上,即可以视为一种具有创造性的作品性质的文本类型。
据国家版权局引进版权图书统计数据显示,我国2009年至2018年引进版权图书总数分别为12914种、13724种、14708种、16115种、16625种、15542种、15458种、16587种、17154种、16071种。宏观看10年数据,我国引进版权图书的总数呈递增趋势。图书翻译活动,既是重要的文化传播与交流活动,也是一种重要的写作活动。关于翻译图书质量问题,我国政府、行业、学界都有要求,且翻译质量稳步提高。然而,关于译者注写作仍然存在较多问题,有待译者、编者、学者等共同努力,予以解决。
第一,翻译图书的译者注面临的版权认可问题。由于我国著作权登记制度中存在著、编、编著、译、译校、绘等几种著作登记认可类型,而未有“译注”这种形式。这致使我国译者在著作权登记中填写创作类型时无法将“译注”纳入创作范围。这在很大程度上使编者、译者、出版者、读者都倾向于认为,翻译作品中的译者注文本不能称为译者的原创性作品。也就是说,译者翻译作品一般是指对原文本的翻译,而译者在原文本之外所额外写作的译者注,不能得到著作权的形式意义上的认可。一般而言,译者都是某个或多个领域内的专家,所以,译者对于翻译对象的了解比较深广,而能否添加和撰写译者注,则成为了著作权之外的译者自身的诉求。在研究过程中,笔者注意到很多译著虽然在著作权上登记为某某“译”,但实际上该译者除原文本翻译之外,还做了许多注释工作,许多注释工作是具有评价性、探讨性、启发性等原创性特征的写作活动。故此,含此种译者注的译著,其著作权应给予“译注”登记为好。
例如,刁克利翻译的《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一书封面署“译注”,而版权页只能署“译校”。“注”和“校”显然是文献整理和评价中的两个层面,有严格的区分。但我们所见的市面上绝大多数的译著,其著作权登记均为“译”,包括本研究样本《大数据时代》等书。译者注这种副文本是既包括译者对原文本的注解与阐释,也包括译者对原文本的评价与探讨,同时这种类型的文本也可以看作一种开放性的文本,可以写入译者自身的观点、思想和感受。后两者性质的写作活动已经进入了著作权规定的作品创作活动范畴。
第二,很多译著无译者注或极少译者注。这是中国引进版权图书中一个不争的事实。不论是大众图书,还是小众图书,都有极大数量的译者不会给译著撰写译者注。除去以上所说的著作权原因,其他原因可能有如下几种:1.译者注写作并非是出版方的必然要求,便没必要写;2.译者注写作十分耗费译者精力,又属翻译原文本之外的工作或创作任务,且并无稿酬;3.译者没有建立通过译者注文本与读者建立沟通桥梁的想法;4.译者没有译者注写作的意识。译著中无译者注或极少译者注的例子都很多。例如郑霞翻译的瓦尔特·本雅明著的《莫斯科日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书中便极少译者注。其实,不论从大众阅读和小众研究的角度看,这本书可“注”之处颇多,例如该书71页谈及的瓦格纳作品《特里斯坦》,便可进行解释说明性注释。此类可注之处还包括一些电影、戏剧、人名等。
第三,许多译著中的译者注与编者注、作者注混淆,未能独立标明。这一方面做得比较好的译著是吴昌杰译的《阅读史》,其为章节注,将译注标示出来,处理得比较严谨、明晰,且译者注内容明确、概括,又不失周详。
第四,通过对《大数据时代》等研究样本的量化分析,笔者发现,译者注中占比较多的译者注类型是解释说明类译者注,在众多译著样本的译者注类型中,占比至少超过30%,至多则能够达到100%。而提供参考文献类、评价探讨类、综合类译者注占比较少,甚至某些类别没有出现的意思。因为本文的研究主体是译者注写作的文本类型,所以对译者注多少及译者注文本类型的占比与译著畅销度是否存在关联性的研究,不在本研究范围之内。但可以看出,当下译者注写作均以解释说明类为主体文本类型,辅之以其他类型的译者注文本。
在翻译理论中,适用于译者注等副文本写作与建构的理论主要是翻译补偿理论。学界对翻译补偿理论的系统论述始于20世纪90年代赫维(Hervey)、希金斯(Higgins)等人的翻译理论。阿皮亚(Appiah)曾提出“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的概念。“深度翻译概念本身包含实现深度翻译的方法,它不仅是译文本身和评注,还特别注重细节、语境和阐释方法。因为译文本身的空间有限,为最大限度地保持译文的可读性,译者常常把源语文化背景等方面的学术阐述放在注释里。因此,深度翻译其实质是增量翻译,把原文中的历史、文化语境最大程度地呈现给读者。”①张璐:《注释作为典籍英译翻译补偿手段有效性的实证研究》,《外语学刊》2020年第4期。国内段峰、曹明伦、王雪明、夏廷德、张璐等众多研究者也提出了许多具体的翻译补偿或深度翻译的手段。这些手段和原则均可为译者注写作原则提供一定参考。
1.补偿原则
补偿原则,实际上就是因语言、结构、语用、语义、功能等在翻译过程中产生的各种文本和文化损失而采取的补偿性增量翻译。译者注是翻译补偿的一种有效手段,而这个补偿原则,通常来讲是需求原则,即必要原则,意即只有在译者的翻译产生某种损失时,译者才会采取一种被动需求之下的主动且必要进行的翻译补偿。但如果译者不能注意到自己的译文存在某种损失,那么在此原则之下的翻译活动将不会产生翻译补偿行为。也就是说,翻译补偿原则是相对原文本和译者译文的一种翻译原则。在此原则驱动之下,译者注呈现为一种被动的、补偿性的、必要性的写作文本类型。
2.普及原则
普及原则和补偿原则相对,不是面向原文本和译者译文的写作原则,而是面向阅读者的写作原则。这一原则建立在原文本的跨文化传播与交流基础上,译者成为原文本和阅读者的阅读、认知与理解的桥梁。需要注意的是,译者的使命在这个原则之下有所延伸,即译者不仅仅是将原文本全额翻译即完成自身使命,而是需要对原文本中译者认为读者可能陌生、模糊、不理解等内容的普及性注释。这种普及性注释一般情况下止于概念性的解释说明,但也可以扩大为知识性的阐释与拓展。
3.参考原则
译者在原文本翻译过程中,难免会查阅很多关于原文本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背景资料,甚至原文本中提及的却未详尽注明的参考文献和相关资源等。译者在查阅诸多资料后确立译文,但与此同时,译者也可以对其认为有助于读者进一步理解和研究原文本的参考文献和相关资源加以注解,形成参考文献类的译者注文本。阿皮亚提出的“深度翻译”理论包含了话语语境、主体意图和感情表现三大要素①章艳、胡卫平:《文化人类学对文化翻译的启示——“深度翻译”理论模式探索》,《当代外语研究》2011年第2期。。这里的语境、意图、感情共同建构了一个整体性文本,但是这个文本无法脱离大的文化背景,同时也必然会建构和延伸一种新的文化语境。而能够为读者提供参考文献和相关语境资源的译者注,则会成为读者深度阅读和深度理解原文本、译本的重要依据。
4.指瑕原则
译者对原文本中的错误、疏漏和某种原因导致的谬误有必须指出的责任和义务,而最适合指瑕的文本类型是译者注。这一原则是译者必须遵循的重要原则。即便在郑霞翻译的译者注极少的本雅明著《莫斯科日记》一书中,译者也对原文本中出现的谬误给予注释。译者针对原文本中本雅明写“周一(16日)”加注道:“据所载日记内容推算,此处写16日疑有误,当为17日。”②[德]瓦尔特·本雅明:《莫斯科日记》,郑霞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3页。在《大数据时代》中也有几处这样的例子,此不赘述。
5.交互原则
阿皮亚“深度翻译”理论对应的翻译文本应具有强调语境、强调意图、关注差异的特征。不可否认,“深度翻译”理论的目的是为读者和原文本建立一种无差别的相等的文本理解路径。这个路径的建立者是翻译者。阿克塞尔·布洛赫(AxelBǜlher)的阐释性翻译结论认为,翻译是一种纯粹的阐释性活动。翻译者的目标是“对原文作者交际意图的确认”“对原文作者思想的确认”“对源语言成分的约定俗成的意义的确认”和“为适应目的语使用者而对原文进行改写”③陈永国:《翻译与后现代性》,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6页。。按照阿皮亚和布洛赫的观点,译者所作的译文和译者注是阐释性的、建构性的、消除歧义与差异性的活动。不过,不容置疑的是,翻译者在成为文本和文化中介者之前一定首先是读者。也就是说,译者具有读者的身份属性、思想感情和话语逻辑,只不过译者是一个相较大众读者而言相对优秀的读者,是一个努力走向“理想读者”境地的和原文本有全面深入交互的读者。如此一来,译者便需要进行三个方面的“交互”:一是作为个体读者在阅读原文本时产生的“交互”,二是作为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产生的“交互”,三是作为译者思考原文本目标读者的接受效果时的“交互”。所以,译者注这一文本类型在译者写作时已经潜在了三种交互行为。而译者注是这三种交互行为的效果产物。但是,笔者也注意到,虽然所有译者都会在翻译过程中实践这三种交互活动,但是并非所有译者都能够用译者注这一文本类型外化和表现其交互活动。这是后续研究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
译者注作为一种“副文本”,是人类文化传播与交际过程中的必然产物,其作用已逐渐被翻译者、出版者和研究者所注意。本文以《大数据时代》一书的译者注写作为主要研究样本,对译者注写作的文本类型进行分析,并指出了译者注及译者注写作存在的诸多问题,探索译者注写作的主要原则。
需要说明的是,本文是从译者注写作文本为出发点的研究,虽然在论述和分析过程中注意到了译者注文本作者的心理及相关翻译理论的影响,但是未能从读者的视角对译者注文本进行量化分析和质化研究。虽然本文注意到译者对原文本的阅读活动及接受、转化与注释问题,但未能从接受理论、读者反应理论及传播学的受众理论等视角对译者注这一文本类型进行更广泛和深入的研究,是一种缺憾。此外,译者注这种副文本,是否可以作为一种具有潜在生命力的写作文体,或者是否可以视为一种具有一定创造性的写作成果或作品,也还有很多可商榷与探讨之处。但就目前所见,确实有很多译者注文本,在内容和观点上,具有译者的原创性,虽然那些注释文本无法单独作为通常意义上的文章,但是译者的全部译者注文本集合起来,则构成了一种寄寓于原文文本的具有创造性的写作文本。这样的译者注文本有很多,朱光潜为黑格尔《美学》(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一书所作的译者注,即为译者注的典范。这样的译者注写作文本,单独看来似注解或评析小品,集合起来又似评价或批判文章,很有特色。译者注写作文本到文体的距离,也就构成了本文之外的另一个值得研究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