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志勤
(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绵阳 621010)
提 要:《李白诗集》小畑薰良英译本中使用李白画像、衬页、译者序、译者导读、注释、参考文献与索引等大量内副文本元素,呈现出显著的深度翻译特征。本文运用皮姆的多元因果论对这些特征进行考察,发现小畑运用的深度翻译策略乃是特定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下材质因、目的因、形式因和动力因相互作用、合力促成的产物。同时本研究认为,深度翻译策略对促进汉语古诗词外译具有借鉴意义。
1922年,日本翻译家小畑薰良(Shigeyoshi Obata, 1888-1971)翻译的《李白诗集》(TheWorksofLiPo:TheChinesePoet)英译本一经问世便引起媒体的广泛关注,加拿大温哥华侨报《大汉公报》1923年6月12日报道,“基本上每50个西方人中就有一人拥有《李白诗集》”(邬国平 邬晨云 2009:4)。小畑译本的成功对李白个人及其诗歌在英语世界的传播产生了积极而重要的影响,在亚马逊网上书店通过书名检索,便可得知当今仍有英美出版社(如Kessinger Pub Co)重印该译本。小畑译本是世界上最早的李白诗歌英译文集,该文集首次向西方全面介绍李白,为中国古代典籍个人专集的译介提供范式(石小梅 2016:118)。小畑译本附有李白画像、衬页、译者序言、译者导读、注释、参考文献、索引等,呈现出显著的深度翻译特征。本文拟用皮姆的“多元因果”论从多维度考察这一翻译现象发生的成因。
1993年,美国哈佛大学非美文化研究中心翻译学者阿皮亚(K.A. Appiah),在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格尔兹(C. Greetz)提出的“深度描述”(thick description)概念的基础上,首次提出“深度翻译”这一术语,即“一种学术性翻译,在文本中增加评注和附注,将文本置于深度的语言和文化背景之中”(Appiah 1993:817)。英国翻译理论家赫曼斯(T. Hermans)在《跨文化研究中的深度翻译》中正式将深度翻译引入翻译研究,他认为深度翻译“彰显译者的主体地位,否认翻译是透明或中性的描述”(Hermans 2003:387)。沙特尔沃思和考伊在其合编的《翻译学词典》中对深度翻译的内涵做出进一步的延展:“尽管阿皮亚讨论的是非洲谚语翻译的问题,显然,这一概念适合于任何包含大量解释性材料的目标语文本,这些解释性材料可以是脚注、评注抑或扩充性介绍等。提供此类背景信息的目的是使目标语读者对源语文化产生由衷的尊重,更好地欣赏其他民族文化中人们的思维方式和表达习惯”(Shuttleworth, Cowie 2004:171)。综上所述,深度翻译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寻求的一种翻译策略或一种翻译研究方法,是译者在翻译过程中进行的一种有意识的干预行为,将当下的理解和阅读同历史的语境联系起来,着力重构或再现源语文本产生时的历史氛围,以帮助目的语读者更好地理解和接受源语文化。
Thick translation在国内学界有多个译名,除“深度翻译”外,还有“丰厚翻译”“厚翻译”以及“厚重翻译”。学者们从关注介绍、实践运用、文本分析、理论阐释到归纳综述等层面对深度翻译展开研究,取得了较为丰硕的成果。综观现有研究,尤其是深度翻译在译本中的运用,主要体现在对小说、散文和各类典籍,如《红楼梦》《瓦尔登湖》《中庸》《周易》《论语》《景德镇陶录》《天工开物》等译本里的深度翻译探讨,而研究汉语古诗英译本中存在的深度翻译现象尚付阙如。
笔者认为,在考察译本中深度翻译的运用时,不仅要考察事实,而且还需将之置于特定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下,结合译者的个人背景及其所处的社会文化语境对译者的文本选择、翻译目的、翻译策略、翻译过程、出版运作等方面进行多维度的深度解读和阐释。
小畑译本除了124首李白诗歌、8首其他诗人赞美李白的诗歌外,还含诸多附注和评注形式。这些附注和评注形式符合法国著名叙事学家热奈特(G. Genette)提出的“副文本”(paratext)概念中的“内副文本”(peritext)类型特征。内副文本指在一部作品中除正文之外的作者署名、书名(标题)、献词、出版信息(如出版社、版次、时间、地点等)、前言、注释、致谢、索引、后记和插图等(Genette 1997:xviii)。在深度翻译研究中,具体的内副文本内容可视实际情况而定。小畑译本中深度翻译的手段主要包括以下内副文本元素。
(1)李白画像、衬页、书名、作者署名。小畑译本扉页上印有南宋画家梁楷创作的《李白行吟图》,衬页印出诗集的英文书名:TheWorksofLiPo:TheChinesePoet、译者名及诗集的中文书名《李白诗集》,并以中国印章的形式呈现。这些元素使小畑译本在外观上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景。
(2)前言。前言长达7页,包含3方面的内容:第一,翻译目的。小畑在第一段就开宗明义地道出翻译目的:向英语世界全面介绍李白。第二,对涉及李白诗歌的其它译本进行梳理和评价。该部分在前言中所占的比重最大,他认为英国汉学家传教士艾约瑟、剑桥大学教授汉学家翟理斯以及著名汉学家,克莱默-宾属于旧派翻译家,通常译文用韵,注重诗节形式。1915年庞德翻译的《华夏集》,尽管翻译的诗篇不多,谬误亦有,但该译集充满丰富的色彩和新颖的元素,无论在意境上还是风格上都属于自由译诗新派翻译的首创佳作。洛威尔和埃斯库弗合译的《松花笺》中选译李白的诗85首,宾纳和江亢虎合译的《群玉山头:唐诗三百首》,其中选译李白的诗25首,并指出埃斯库弗夫人在译文中所犯的明显错误“中国最伟大的三位诗人李白、杜甫和白居易都生活在唐明皇执政的45年间”(Obata 1922:viii)。第三,对友人帮助的致谢。读者通过前言,可加深了解翻译主体小畑的翻译心路历程。
(3)导读。前言之后是一篇长达 22 页的导读。导读分为4个部分:第一,大致介绍作为中国诗歌顶峰时代的唐朝;第二,详细地介绍诗人李白生活的时代背景;第三,详细描述李白诗歌创作生涯和诗歌吟诵背景;第四,英国诗坛对李白诗歌做出的评价。通过导读,拉近读者与原诗作者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对诗人起伏的人生经历有更好的了解,从而构建阅读和欣赏译诗的前认知,为充分理解译诗提供语境帮助。
(4)注释。注释长短不一、或繁或简,内容丰富,涉及面广,提供详细的历史、文化、语言等诸多背景。有的注解专有名词,有的阐释典故,有的则介绍背景知识、中国古代诗歌的特征以及文化风情。这些注释旨在为目的语读者提供文化背景,从而引起对源语文化的关注和兴趣,实现更好的接受效果。它们既为读者更好地理解译诗服务,又为研究者进行深入的研究提供线索。譬如在翻译李白著名诗篇《蜀道难》时,小畑做出如下注释:This is one of the most admired and most difficult poems of Li Po, certain portions of it being as vague as they are beautiful. Some commentators maintain that this was written at the time of the An Lu-shan rebellion, when the emperor Hsuan Tsung fled to Ssuchuan, to which course Li Po was opposed; but being in no position to declare his opinion openly; the poet voiced it thus in verse covertly. The poem hints at the double danger for the emperor in leaving his capital to the rebels who are tigers and serpents as well as in trusting his person to the hands of the strangers of Shuh, who might turn to wolves and leopards, while it dwells for the most part on the difficulty of the journey in a remarkably vivid and forceful language. The Road to Shuh runs from Shensi to Ssuchuan over the mountains. (同上:111)∥《蜀道难》是李白诗中最受世人推崇,又是最难理解的一首,一些诗行兼具语义晦涩、语言优美的特质。有评论者认为,该诗创作于安史之乱,唐玄宗逃亡至蜀地,李白对此持异议,却不能公然反之,因而隐晦地以诗代言。该诗暗含唐玄宗有双重危险:把都城留给了一群狼子野心的叛贼;给予完全不了解的蜀地人之信任,而不知这群人可能同样残暴凶狠。该诗大部分诗行用生动形象、遒劲有力的语言淋漓尽致地刻画出入蜀之难,由秦入蜀要翻越高山峻岭,路途遥远。(笔者译)
通过译本正文后的这条注解,读者可以了解该诗在中国读者群中的推崇程度、语言特点、创作时代背景以及地理环境等,为读者更好地了解源语文化和理解该诗做出铺垫。
(5)参考文献、索引。小畑译本列出一份长达23页的参考文献和索引,内容丰富而细致,为读者提供相关的李白诗歌翻译与研究的西方文献目录。通过文献目录我们发现,小畑首译李白诗47首,复译77首。从某种意义而言,通过这些内副文本信息,只要读者按图索骥就可以了解其他译者对李白诗歌的译介情况,有利于进一步阅读或研究。
深度翻译策略基于不同语言文化的差异,要求译者借用诸如前言、导读、注释、索引等手段,旨在充分考量并努力复现原文的历史文化语境,以实现文本意义的充分转换,进而传递原作的思想精髓和文化意境。读者可以了解更多有关作者、译者、原诗和译诗背景的丰富信息,从而达到更好地理解译作的效果。
1998年,皮姆的《翻译史研究方法》出版,其中的多元因果论集中体现其翻译主张。根据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即材质因、目的因、形式因和动力因,皮姆认为翻译也离不开这4类原因:材质因或初始因、目的因、形式因或历史规范以及动力因。皮姆还坚持一个译本的存在是以这4种(或4种以上)原因为其必要条件,其中任何一种都不能成为译本产生的唯一原因。人们可以争论究竟是哪种原因或哪几种原因的共同作用,导致某一翻译现象的产生,但绝不能认定一种因素理所当然地占据主导地位,而其他因素仅为可有可无的附属品。换言之,在翻译史中真正起作用的因果关系从本质上讲一定是多元的,对于任何一种我们想从因果关系的角度予以阐释的翻译现象来说,至少有4种潜在的因素在起作用,一种因素无法解释所有事实(Pym 2007:149-158)。
描写和解释是翻译研究纵向发展的助推力。因此,客观描述深度翻译在小畑译本中的具体体现只是研究的第一步。翻译是一项发生在真实社会环境中的活动,作为活动主体的译者也明显地被烙上社会的印记。而“多元因果”视域下的翻译研究强调并重视译者的主体性,并将翻译事件置于宏观社会历史背景下,考察译本的选择、产生和接受等一系列问题,是一种有效的解释工具,为我们考察小畑译本中的深度翻译提供理论支持。下文尝试从“多元因果”论角度阐释小畑译本中深度翻译的成因。
材质因又称初始因,指任何先于翻译的活动,是顺利完成翻译必不可少的条件,这些条件包括(假设的)源语文本、源语、目的语等(同上:149)。皮姆特别强调非语言材质因,由于它无法解释具体的翻译过程或内容,在翻译研究中常常被忽视。事实上,材质因在翻译活动中绝不可小觑,应给予充分的重视,因为它是翻译活动的第一步,是实现成功翻译不可或缺的条件。根据材质因的内涵意义而言,它在翻译活动中应包含译者对文本的选择,译者的双语水平等要素。
小畑家里汉学渊源深厚,其父小畑万治郎精通汉学,在小畑学习假名以前,就开始教他学习《论语》和中国古典诗歌。这为小畑日后学习和翻译中国古典诗歌奠定了坚实的汉学基础。他先后就读于威斯康星、芝加哥两所大学,后来又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深造中世纪英国文学,留美经历为小畑翻译汉语古诗夯实了英文功底。
在翻译活动中,优秀的译者必然会在选材上体现出独到的眼光,挑选在源语国家居于优秀行列的作品来翻译。1915年,庞德翻译的中国古典诗歌《华夏集》(Cathay)在美出版,并大获成功。是时小畑正在美国游学,读到庞德《华夏集》时,敏锐地意识到庞德的译诗完全不同于当时流行的维多利亚时代颓唐浮靡的诗风,极大地激发和点燃了他翻译汉语古诗的决心和希望。小畑能将翻译文本锁定在李白诗歌上,取决于两个因素:内因——作为翻译主体的小畑自幼热爱中国古典诗歌,而留美经历使他具有扎实的英文功底;外因——原诗作者李白在中国被誉为“诗仙”、唐代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以及庞德用自由体翻译的《华夏集》获得极大的成功。内因和外因相互促成,缺一不可,相得益彰。
目的因指翻译存在的目的、用途,无论是在目的语文化中所起到的某种功能,或是翻译行为本身的圆满完成(同上:149)。小畑英译李白诗歌的目的就是通过翻译来移植李白诗歌,使之走向英语世界,让目的语读者了解和欣赏中国传统文学经典,接受并尊重中国文化(黄焰结 2014:605-615)。
小畑译本之前的李白诗歌翻译,或是译者在介绍汉语经典时作为佐证自己观点的例证, 或是作为译者选译的具有代表性的中国古代诗人的作品,并不是专门向英语世界读者推介李白及其诗歌,这一状况到了小畑才得到改变。小畑为了让西方读者接受李白及其诗篇,在导读中把李白同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作对比介绍,认为李白与华兹华斯的共同点在于两人都在诗歌中寄情山水;而不同点在于李白的一些诗篇的主题散发出道家的神秘与孤独,一些诗歌表现出诗人对美酒与美人的偏好与追求。故他选译李白诗歌时有意识地选择多首描写女性和饮酒的诗歌,如《巴女词》《越女词》《王昭君》《清平调词》《月下独酌》等(Obata 1922:ix)。不难看出,小畑有目的地强调汉英诗歌呈现出的文化差异,突出文化的差异性与可接受性,这为李白诗歌英译的接受以及对源语文化的尊重创造极大的空间。
形式因又称历史规范,就是使某一翻译产品成为可接受的译本规范,不管译本的接受者是谁(委托方、受众、译者本人或其他译者)(同上:149)。在小畑翻译李白诗歌的年代,有两种汉语古典诗歌翻译诗学观:以英语格律体翻译汉语古典诗歌,其代表译者有翟理斯、弗莱彻、艾约瑟等;用自由体翻译汉语古典诗歌,代表人物有庞德、韦利、洛威尔等。小畑以其敏锐的眼光审时度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他认为,以英语格律诗来翻译李白诗一方面会有因韵害意之嫌,另一方面不适合20世纪初读者的审美趣味(同上 1922:v-vi)。他追随庞德等人的新派译法来翻译李白的诗歌,语言朴实自然。正如他自己所言,“要用英文来表现中国诗的格律、节奏以及声调,且不说求全责备,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自由诗的好处在于“它没有固定的呆板,来得灵动、新鲜、有意味”,所以译者尽可以“按原诗的意义着手”(小畑薰良 2005:135)。小畑也并非完全是步庞德等译者译法之后尘,而是汲取众家之长,形成自己的翻译诗学观——自由式散文体风格。现以李白的《金陵酒肆留别》译文为例。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唐玄宗开元十四年春(726年),诗人赴扬州,临行之际,朋友在酒家为他饯行,李白作此诗留别。这首“离愁别绪”不同于其它言愁诗,全诗不见愁的影子。译文如下:
Parting At A Tavern Of Chin-Ling
The wind blows the willow bloom and fills the whole tavern with fragrance
While the pretty girls of Wu bid us taste the new wine.
My good comrades of Chin-Ling, hither you have come to see me off.
I, going, still tarry; and we drain our up evermore.
Pray ask the river, which is the longer of the two —
Its east-flowing stream, or the thoughts of ours at parting! (Obata 1922:113)
译文长短相宜,新颖灵动。小畑尽可能领会原作诗歌的意思和情调,通过灵活变通的方法,不拘泥于原文形式,打破原诗严格的格律界限,采用自由体译诗,用散文式自由流畅的语言重构离别场景,着重将原作的精神和韵味表现出来,体现出他对诗歌个性化解读后的再创作。采用增词译法,如译文中girls, wine, comrades之前分别增添形容词pretty, new, good,再现诗人李白与一帮青年好友的情谊和亲密关系。总之,小畑译本不仅通过变通手法、自由体译诗形式,而且通过在124首译诗后增加118条尾注,以淡化中国文化的陌生感,很好地实现译者的意图,为读者最大限度地接受、准确理解李白诗歌的内涵提供极大的帮助。
动力因指译者(个人或集体)以及与译者有关的人和事(同上:149)。笔者认为,小畑译本动力因中,除译者本人外,还应包括出版机构及其好友。如果只有小畑译本而没有出版机构来出版,或是出版机构想出版李白诗集英译个人专辑而没有译者来翻译,那么英语世界的读者都不可能欣赏到个人专辑的李白译诗,所以译者与出版商都是翻译活动中不可或缺的动力因素。
为了充分再现源语文化,小畑还尽力寻求有益的帮助力量,以使译本形成独有的特色。他请中国友人冯玉兰、杨振声等帮助校读书稿,并用中文书写诗歌题目,这些诗歌题目被竖排印刷在各页侧边(Obata 1922)。《李白诗集》汉语标题及其编排方式使小畑译本具有独特的中国味道,向英语读者展示一种新颖的异国情调。无疑小畑译本是出版商与小畑通力合作的结晶,是与时俱进、抢抓机遇完成的成果。
本文从皮姆“多元因果”论视角审视小畑译本里的深度翻译,认为语言能力、审美眼界和教育背景等材质因为小畑运用深度翻译策略奠定基础,为他做出译本选材提供有力的保障。目的因在于通过正文后附加大量注解,以淡化中国文化给读者的陌生感和疏离感,从而增强译本在目的语读者中的接受度和心理预期。形式因促使小畑选取自由式散文体翻译策略,采用增译、释意等翻译方法形成自己的汉语古诗翻译风格。小畑充分利用中国友人、出版机构等动力因素,帮助自己校读译稿,用中文书写诗歌题目,积极与出版商通力合作,使其译本在美国顺利出版,并受到读者广泛的青睐。由此,我们认为深度翻译无论是作为一种翻译理念,还是作为一种翻译策略,在促进汉语古诗词外译中均起到积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