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主义中的视域融合*——力冈《生活与命运》译本研究

2021-11-21 07:21管玲玲
外语学刊 2021年2期
关键词:人道主义视域译文

管玲玲

(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芜湖 241003;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23)

提 要:力冈译作《生活与命运》展示译者对原作核心精神之人道主义的理解及视域融合过程。在与他人的关系层面,译者性格及对读者前理解的兼顾等使译文以情入,以“去蔽”法揭示作者“把人当作人”的人道精神,因此译文富有感染力。在与自我的关系层面,力冈的人生遭遇、译文序中所流露出的理性洞察力及“做一个人”的呼吁等前见因素,与原作人道主义精神之理性反思达至视域融合,故译文精准深刻。在与世界的关系层面,力冈的人生体验及其与上世纪80年代时代话语相一致的翻译实践与原作悲悯的宗教情怀化境融合,使译文悲凉抒情。译者对人道主义精神的理解及其翻译策略可以为大数据时代的文学翻译提供参照与借鉴。

人工智能翻译逐步挑战人类的文学翻译,因此产生这样的问题:它能否占据文学翻译领域,能否把握原作核心精神并给出具有个人风格的译本?翻译过程研究或可为此提供答案。著名翻译家力冈(1926-1997)是我国名著重译先行者,译作字数达八百多万。早在1961年,力冈的《查密莉雅》已闻名译界,先后多次被收入多种文集、丛刊。力冈翻译研究者昱雄认为,“其译述之忠实可信,语言之流畅优美,有口皆碑”(昱雄 1988:41)。近几年,学界广泛认识到力冈的翻译家地位:2017年其译文全集出版,安徽师范大学已设立力冈文学翻译奖。然而,对他的翻译研究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他也未留下有关翻译方面的论述,仅存有他最喜欢的两部人道主义经典名著——《静静的顿河》和《生活与命运》(力冈1991年译为《风雨人生》)——的译文序。在序中力冈反复提到人道主义,其译作多为富含人道主义精神的文学经典。因此,对原作、译文中人道主义精神之视域融合过程的探讨,或可成为研究力冈翻译策略的切入口,同时窥探上个世纪80年代译文风格的独特性,及回应上文提及的人工智能翻译问题。

人道主义(humanism)“原指人道精神……具体说来就是肯定人的尊严、呵护人的个性、追求个人的幸福、坚守人间自由”(周辅成 1984:71)。从广义上说,“一切以‘人’为本的思潮,都可以解释为人道主义思潮”(张宝明 2008:9)。本文的人道主义精神,从与他人、自我及世界的关系3个层面来探讨,具体表现为感性层面上对人的同情,理性层面上对人及压制人的他者的反思,和宗教层面的怜悯等3个特征。作此划分,是为了更大限度地分别凸显译者的生命体验、理性认知及博爱悲悯与原作人道主义精神的视域融合。视域融合是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中的主要观点及核心概念之一。

1 去蔽中入情

1988年,格罗斯曼高扬人道主义精神的《生活与命运》(1961)被赞誉为俄罗斯人等待已久的另一部《战争与和平》。该作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民族苦难乃至整个人类苦难的艺术史诗”(刘文飞 2016:153),其人道主义精神首先体现在作家对笔下人物的立场上。“从个人及个体之间的关系来看,‘人道主义’可分为3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最低限度的人道主义’,主张把个人当人看。”(赖辉亮 2014:40) 无论是对犹太人,还是对德国人,格罗斯曼均祛除意识形态,以把人当作人的立场书写之。力冈以“去蔽”法领悟原作者的意图,并以传神的文字揭示之。

作家的犹太人身份使其对遭受大屠杀的犹太人充满同情。在那封感人肺腑的信中,母亲自称为старая жидовка (Гроссман 1988:77),即“年迈的犹太人”(格罗斯曼 2015b:073),жидовка是对犹太人的蔑称。译者以“老婆子”(同上 2015a:071)一词缩短读者与母亲之间的情感距离,他将немка(Гроссман 1988:307)(格罗斯曼 2015b:335)的“德国女人”译为“德国老奶奶”(同上:331),读来更为亲切。

① Детей бы повидать перед смертью. Хоть на часок. (Гроссман 1988:693)∥德国士兵希望在临死前看看孩子。哪怕看一眼也好。(同上:758)

力冈以“一眼”代替“一个小时”(同上 2015b:773),时间的缩短传达出士兵渴望见到孩子的迫切心情,肯定德国士兵的亲情需求。这种将人当作人的“去蔽”法尤其体现在对德国军官与俄国女人之间的情感判断等处。原文将这俄国女人定义为любовница (Гроссман 1988:699),“情妇”(格罗斯曼 2015b:780)或是“恋人”(同上 2015a:765),力冈的“恋人”是抛开敌我意识的持平之见。原文将二人感情界定为что-то (Гроссман 1988:700),“感情”(同上:765)、“某种可怕的东西” (同上 2015b:780)。“感情”表明译者将德国军官巴赫当作一个人看待,尊重其心理感受。

加达默尔认为,翻译始终是解释的过程,是翻译者对先给予他的语词所进行的解释过程”(加达默尔 2004:496)。更确切地说,这是译者对作品本意理解后所作出的“去蔽”,即海德格尔所说的“被揭示状态(去蔽)”(海德格尔 2017:252)。籍此,力冈以柔软细腻的笔调描写身处苦难中的人,引发读者的同情心,使译文富有感染力。

在同情弱者之时,译者毫不留情地控诉暴力恶行。对那些给人们带来灾难的德国人,译者通过情境具体化、改变句式等引起读者对他们的痛恨。

② Уничтожают всех евреев, не щадя детей, стариков... расстреливают всех поголовно. (Гроссман 1988:81)∥见到犹太人就杀,也不怜惜老弱妇孺……开枪屠杀,一个不留。(格罗斯曼 2015a:075)

“见到犹太人就杀”使该行为的残暴跃然纸上;“老弱妇孺”,范围有所扩大;“挨个射击”的气势因“一个不留”的补充表达得更透彻,屠杀者的残暴被毫无保留地凸显出来。即使对苏联人,力冈也以句序的变换突出他们行为的残暴。

③ Этими руками ежала горло своему ребенку из страха, что его плач может раскрыть убежище на чердаке. (Гроссман 1988:515)∥因为怕孩子哭会暴露阁楼上的藏身处,正是用这双手把自己的孩子掐死的。(同上:558)

该句结尾应为“因为她害怕婴儿的哭声会暴露她在阁楼间的藏身处” (同上 2015b:567) ,解释掐死孩子的理由,译文突出掐死孩子的事实,暗含谴责。力冈的“去蔽”法可从对作品人名的翻译中看出。一个俄罗斯人名多则可有几十个不同的变体形式,《生活与命运》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大约一百六十多人。译文在保留词语指小表爱等涵义的前提下,通过加修饰词或改词,多处以同一人名形式代替各种变体。Надежда Викторовна是娜佳的尊称,力冈的“娜佳小姐”(同上 2015a:599),大大降低读者的阅读难度,这是译者兼顾读者期待视野的翻译策略。因《罪与罚》人物较少,译者将主人公名对应原文,分别译为:拉斯柯尔尼科夫、罗佳、罗季卡等。

翻译建基于前见所构成的视域。“一种诠释学处境是由我们自己带来的各种前见所规定的。就此而言,这些前见构成了某个现在的视域。”(加达默尔 2004:395)视域是理解的起点,角度和可能的前景,译者带着自己的视域、前理解去理解原作者,不断与作品实现视域融合。把人当作人的人道主义精神,与力冈的性格契合。他具有“刚直不阿、善良忠厚、爱护弱小、扶助后学和疾恶如仇的难能可贵品格”(杨武能 1997:49)。对善恶的本能爱憎使译者能接近并揭示作者的本意,立场明确,同时兼顾读者的期待视野。译者角色的完全参与使译文具有“传神”特征,感染读者随译者移情进入文本审美世界,体验人道主义之“神”。

2 反思中析理

人道主义的“第二种类型是‘最高限度的人道主义’,主张使个人成为人” (赖辉亮 2014:40)。力冈在译者序的结尾中呼吁:“‘读读这部作品吧!它使人清醒,使人觉悟,使人知道自己是一个人,使人知道怎样做一个人!’”(格罗斯曼 2015a:xviii)使人成为一个人还意味成为一个“理性的动物”,在该作中,意味着运用理性,认识复杂人性,洞察史实并反思。当成群的犹太人走向赴死之地时,格罗斯曼的3次目光描写尽显人性之复杂。

④ В этой толпе равнодушных глаз не было; ... были безжалостные... (Гроссман 1988:78)∥在人群中没有完全平静的眼睛……有幸灾乐祸的…… (同上:072)

безжалостные意为“缺少怜悯的” (同上 2015b:075),力冈译文“幸灾乐祸的”是对前者的进一步阐释。一次是写同等处境中的人的目光。

⑤ Знакомые люди смотрят мне в глаза...(Гроссман 1988:79)∥熟识的人……

“正视我的眼睛”(格罗斯曼 2015b:075),力冈译为“用正眼看我”(同上 2015a:072)。体验过类似境况的译者是否对此眼神的复杂有更切身感受?一次是写熟人善意的目光。

⑥ Я не знаю, что тяжелей: злорадство или жалостливые взгляды, которыми глядят на подыхающую, шелудивую кошку. (Гроссман 1988:76)∥我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怜悯一个要死的浑身癞皮的老猫,那目光使人受不了。(同上 2015a:069)

妈妈被赶走时,医生的举动让她难以判断。作者记录下这微妙的体验,译者改变句式,表达得更透彻,这与力冈的坎坷遭遇息息相关。“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蒙冤,被开除公职,押往工厂劳教。1968 年再度被逐出校园,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刘文飞 2017:1)这些遭遇成为译者的前理解。“任何解释工作之初都必然有这种先入之见。”(海德格尔 2017:176)译文蕴含译者人生遭遇所累积的视域,折射出人情冷暖,让读者产生较强的代入感。

作者称该书是其“为之呈献生命的书”,而历任3届意识形态大总管的苏斯洛夫认为,“这本书在两三百年内都不可能有出版的机会”(格罗斯曼 2015a:ii),因为该书如实记录了诸多史实,反思并批判所有阻碍人成为一个人的因素,如极权和战争等。维克托感到面对国家怒火的恐惧страха перед гневом государства(Гроссман 1988:534)。

力冈将国家主体化,将原文形动词成分译为“发起怒来”的下一步动作——“可以使人变为齑粉”,国家的威慑力呼之欲出,形象再现。作者的理性反思直至打破敌我森严壁垒,视苏、德为同一性质国家,братски похожа(同上:751,译为:如同兄弟般相像)。(格罗斯曼 2015a:822)

形容德国士兵的некрасивых, немцы(同上)可译为“丑陋的”“德寇”(同上 2015b:840),凸显德军的负面形象。此处“不漂亮的”“德国人”(格罗斯曼 2015a:822),淡化敌我意识形态立场,这应是原作反思之意。

同根词немецкий“德国”在налеты немецкой авиации(Гроссман 1988:30)中被译为“德寇” ( 格罗斯曼 2015a:020),侧重暴行。译者的人道主义立场源于力冈对原作精神的把握及其理性反思。在译者序中力冈高度评价作家的真诚和良知,认为他是“铁骨铮铮的伟大作家”,该作应被称为反思之作(同上 2015a:xv-xvii)。“理解首先意味着对某种事情的理解,其次才意味着分辨并理解他人的见解。”(加达默尔 2004:380-381),力冈对作者、原作“见解”的分辨与理解,保障译者视域与作者、原作融合的可能。《静静的顿河》的译文序也可为此佐证。力冈以《美好的悲剧形象》为题肯定格里高利的品质,认为主人公所谓的污点和迷茫,是因为他对一切的思考都是从一个人的立场出发而产生的。力冈褒扬作者的勇气(力冈 1989:80)。力冈批评教条主义,他认为,“人们对于文艺为革命服务理解得极其狭隘”,这透露出他非同一般的胆识和洞察力。译者对理性反思的考量,尤其鲜明地体现在《生活与命运》译者序中直白的呼吁,这种“做一个人”的“80年代的笔致”(格罗斯曼 2015a:iv)是原作理性反思的实现。力冈与作者人生遭遇、关注之“近”,使二人心怀相契,促成原作理性反思的准确传达,并引发读者的反思。

3 悲悯中发声

从与世界的关系来看,“第三种类型的人道主义是‘博爱的人道主义’”(赖辉亮 2014:40)。作为普世价值观的人道主义在各国文学中呈现的具体内涵不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占主流地位的世俗人道主义(即无神论的人道主义)。在俄罗斯的人道主义思想史中,大多数文化精英所主张的则是与世俗人道主义有严重分歧的宗教人道主义。”(雷永生 2007:77)俄罗斯文学作品中的人道主义与其终极关怀——为长眠者发声的悲悯——密切相关,这尤其体现在结尾部分悲凉抒情之中。

一以贯之的8次“想起”( 格罗斯曼 2015a:894),重复的“的”,使译文一气呵成。“都已成为过去”与“逝去的”相互呼应,过渡自然。译文通过改变句式、加词、重复等手段赋予景色动态感,行文节奏缓慢,抒情氛围因逝去的生命而浓厚悲凉。时间飞逝,忧伤在宁静中流淌。“宁静是一种理性的精神存在状态,在其中世界和上帝交融在一起。”(赫克 1999:203)著名翻译家刘文飞赞叹道:“所有这些抒情的段落写得好,译得也好,善于再现悲剧抒情风格的翻译家力冈先生的功力和风格,在《生活与命运》的译文中体现得淋漓尽致,炉火纯青!”(刘文飞 2016:158)。原文景色富含怜悯的宗教关怀,译文以悲剧抒情再现。中国虽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氛围,但这不妨碍译者以心证心,为长眠者发声。因俄罗斯独特的地理环境,全文有多处此类悲剧抒情场景。薇拉的爱人——年轻的飞行员维克托罗夫离开林区时,力冈将улетит навсегда отсюда (Гроссман 1988:152,译为:他就将永远飞离此地)(格罗斯曼 2015b:156))拆为两个小分句:“就要飞走,永远离开这儿了”(同上 2015a:152),延缓离情别绪的抒发。

此外,译者将Снег ложился на плечи Баха (Гроссман 1988:697)译为“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巴赫的肩膀上” (同上 2015a:763),营造抒情氛围。作家笔下的雪宁静忧伤,如葬礼,安葬着人间的赤裸生命,抚慰着苦难中的生灵。作家的人道主义精神如上帝的怜悯,易转时空,让死亡未曾发生。译文以改变句式、加词等方式,任飞雪漫天,似悲凉的安魂曲,哀悼逝去的生命。

对译文之怜悯的理解或源自译者因时代性的悲剧命运而形成的视域。译文“炉火纯青”的根本原因在于译者对人道主义的践行与原作的人道主义精神达成一致。译者遭遇坎坷,但仍以笔名“力冈”从事翻译活动,1961年译出被誉为“向人性深层挺近的开山之作”《查密莉雅》,成为俄罗斯经典名著的重译者。“自1977年开始的‘名著重译’……在国内植入新的话语生长点,其直接结果是促进新时期最早的思想文化思潮——人道主义的话语实践。”(赵稀方 2003:5)名著重译对新时期人道主义文化思潮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力冈以大量译作为“做一个人”的呼吁持续发声,回应并践行时代话语。“译入语中已萌动某种文化、文学变革意识,但还相当微弱,译者敏锐地捕捉到这种新的文化信息,选择有关作品来翻译,为具有变革意识的读者提供生源,并培养更多读者,为实现变革准备更多文化力量。”(如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西方社会文化著作翻译和现代主义文学翻译)(查明建 2014:225)力冈译文可被视作为变革而准备的文化力量,在对时代期待视野的理解和翻译实践中,译文更准确地传达原文人道主义精神的第三层含义,也因此,其译本随同“俄苏文学(特别是当代苏联文学)中的优秀作品已经和其他优秀的外来文化一起,成为改革开放年代中国作家重要的借鉴对象和中国广大读者宝贵的精神财富”(陈建华 2002:227)。力冈在富含人道主义精神的译本中寄寓自己的吁求,在对时代话语的参与中完成与原作的视域融合,“在理解过程中产生一种真正的视域融合,这种视域融合随着历史视域的筹划而同时消除了这视域”(加达默尔 2004:397),达至翻译、人生的“化境”。

4 结束语

力冈具有“精细入微的感受力和语言表现力”(昱雄 1988:38)及其力求的“敏锐的审美感和细腻的文思”(同上:41),这保障译者能以情入,以理出,在把握原作精神时,处理好译者、读者、时代和作者之间的关系;在对人道主义的理解中,展示一个读者、时代及作者的前理解始终存在,但与原作不断视域融合的过程。译者的丰盈生命使译文葆有生命体验、理性反思与发声渴望,使原作人道主义精神能得以最大程度的实现。这一熔铸过程赋予译者以困厄中坚守的勇气与力量,传达类宗教似的发声诉求。这种融合超越表面的机器翻译技术性一致,达成与原作精神内核的视域融合。相较之下,人工智能根据语料库相对应字句译出的文本,缺乏主体性和个体风格,这或可作为思考机器翻译走向的关注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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