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珍
青岛开放大学蓝色经济学院,山东青岛 266000
游观是旅游活动的基本组成部分。旅游自产生以来即以游览观赏为基本动作,从头至尾,“游览观光始终是游的基本内容之一”[1]。早在秦汉时期,上至帝王巡行与闲游,下至士子百姓游访广览等一系列旅游活动盛行且已经直接用“游观”来指代了[2]。游观强调且走且看、且游且思,是最基本的旅游活动形式,是旅游主体行为与心境的统一,反映了旅游主体与观览对象之间的交互过程,也是其具备疗愈功能的源起。基于游观活动形成的文字,包括诗词、游记、志书、评论等,记录了对游观对象的基本认知,反映了游观主体的基本情感,通过对这些记录进行分析,可以体察游观主体在游观活动中的机体反应与喜怒悲欢等心理情感倾向等,进一步地可以探寻游观活动扮演的疗愈角色,反思其在目的地建设中的地位。对典型时代、典型游观诗词的挖掘分析正是在此基础上展开。
关于旅游活动对于旅游者生理、心理健康的影响既有述评研究[3],也有康养旅游及康复性景观对于游客健康的研究,如基于森林旅游等康养旅游产品对于游客身心健康、社会关系影响的实证研究[4],但总体少见关于旅游活动疗愈作用的探讨,尤其很少基于旅游活动核心组成—游观活动具备的疗愈功能进行探讨。相近的有基于幸福视角、康养视角的研究,但二者都应归于旅游活动初衷、终极功能探讨。概言之,幸福与旅游之间关系的探讨聚焦于宏观维度,因为幸福作为哲学范畴本身就是综合命题,康养旅游侧重康养资源维度的探究。西方的康复性景观理论尝试从文化、人本、建构地理学维度探讨康复性景观对人的身体、心理、精神健康具备的治疗功能[5],这种基于非药物基础的治疗实际上强调的正是一种精神或心灵疗愈功能。疗愈与“治疗”一词相区分,后者常指因身体染疾而需借助手术或药物等帮助康复,前者与外来词“治愈系”一词有较多相似性,强调面向心理健康问题时具备的心理调整或调节作用等[6]。但“疗愈”的调节功能指代性更强,倾向从心理学视角描述人们遭遇心理压力、障碍、问题或伤害等引起某种失衡后,借助非药物或非手术手段等来舒缓焦虑、化解忧愁、减少怨恨、平复心绪等,从而抛却负面能量,实现情绪稳定与身心和谐等。旅游活动本身非医非药,但由于旅游资源本身具有吸引物特质,旅游活动是一种连接经济和文化的社会活动[7],与人的认知、体验、感知、情绪等心理活动能够发生密切联系,天生具有影响、调节、甚至改变个体心理的作用。旅游活动的疗愈功能也正是一种精神或心灵的疗愈,但它与传统意义上的宗教朝圣又相区别[8],它既可以体现在逃离现实生活的纷繁芜杂方面,也可以彰显于目的地的愉悦体验方面,还可能体现在活动过程中的社交方面[9]。同时这种疗愈功能与游观活动密不可分,通常与优质自然景观相联系,并且还因在旅游活动的场域中更加明显突出[10]。盛行古今的游观活动除了能增进快乐体验外,更重要的功能体现在填补某种心理缺憾,弥补某种缺失的情感,求索某种无法企及的殿堂等。如果说幸福与康养视角下探讨旅游功能是一种“完美”视角,研究基点在于增进或实现人生的完美,那么“疗愈”视角则是一种“缺憾”视角,研究基点在于减少或抵消人生的缺憾。对于缺憾始终多于完美的人类世俗社会而言,探讨游观活动的疗愈功能俨然具有更突出的现实意义,这也正是游观活动的魅力所在。
借助搜韵诗词门户网站上丰富的诗词资源和强大的检索功能,以“诗题”为检索范围,界定关键词—“游”,朝代—“明朝”,获得9362条检索结果,删重处理后最终获得9013首诗词。检索条件考虑因素:一是主题相关性,排除词牌名、曲牌名等因素对诗题的影响;二是古代中国文人历来崇尚山水之游,明朝文士尤为突出,并形成了有关旅游活动体验、动机等论述,讲究游兴、游情、游意、游道[11]。以上检索操作时间为2020年3月前,使用软件ROST CM6对获取的游观诗词进行内容分析。
大部分诗题言简意赅,但也有不少诗题阔长,详述诗词创作时间及背景等,由诗题即可极尽正文诗容;也有同一诗题后贯以“其一”“其二”甚至“其二十”等形成组诗,多见于对同一目的地不同景观的记述,或针对同一景观抒发多重情感等。对诗题汇总整理,词频分析结果显示:诗题中的“寺”以1306的频次居首位,其次是诸友、春游、春日、罗浮、西山、秋日、西湖、纪游、金陵、远游、上人、夏日、武夷、山人、郊游、三月等。
由诗题词频可概览明代游观活动的基本特征:从旅游资源来看,游观者青睐的既有山岳、湖泊等自然旅游资源,也有寺观庵堂等人文旅游资源,但由于寺观庵堂多位于风景优美的山川湖海间,且在古代通常具有导览、驻歇、社交甚至庇护功能[12],访寺实可理解为游景,正文诗词也可佐证;从出游时节来看,春、夏、秋季为主要时段,尤以春日里的春游最为突出;从出游形式来看,与友人结伴而行较常见,特别是与僧、山人、上人、道人等过从甚密。此现象既可能是游观者同行藉以相互欣赏慰藉,也可能是禅心、道心修行使然,僧道世俗之间主动交流增加;从出游距离来看,既有较长距离的远游,也不乏近距离的郊游;从出游目的地来看,闽、粤、桂地区的罗浮山、武夷山,江浙地区的西湖、金陵、金山等是比较热门的访问地。
整理诗词正文,剔除无意义词条,获得前200 项高频词。考虑到古诗词特有的简洁凝练特点,游观活动内容多元且情感丰富等,具体词频分析时仍保留了部分副词、量词等虚词。位于前列的高频词以风物最为集中,如白云、青山、烟霞、芙蓉、春风、桃花、明月、名山、芳草、落日、风雨、流水、山水、白日、东风;记录具体游观活动的如登临、题诗等;刻画游观现场的如万里、千里、人间等;反映游观心境的如何处、故人、回首等。
诗词正文的高频词语义网络构建显示:白云、青山、桃花、流水位于相对中心位置;围绕它们的既有其他风物类词项,也有表示季节、活动、情绪等的词项,如三月、题诗、何处、乾坤;而最外围的词项相对比较独立,多为比较常见或比较典型的旅游目的地景观,如江南地区的杨柳春景,罗浮山的绝色风流等。其中“白云”成为核心节点并非偶然,与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意象密不可分。与积极入世的“青云”相比,白云因无定形且变化万千而出世色彩浓郁,在古代诗歌中化身为具有“禅意”的云,并因时代背景或被赋予孤苦失意与漂泊无定的悲凉意象,或被视作清雅高洁与自由无羁的象征,又或成为淡泊闲适与悠然自在的代表[13]。
基于上述游观诗词的分析可窥游观活动之全豹。游观者在游观活动中的机体反应和心理活动倾向得到展示,游观活动对于调节身心状态、促进身心协调的疗愈功能也因之展现。
万里、乾坤、天地、天下之类的高频词勾勒出恢弘远方与博大世界,如“洪波千万里”“乾坤万里春熙熙”“海内一家天地位”等所述。内涵:人类的本能莫过于生存与生活,为此人类总在频繁迁徙和探索未知的路上。迁徙源于对改变现状的期待和对未来和远方的憧憬;探索源于对未知的恐惧和对不确定性的焦虑,渴望掌握与控制。故越是遥远的地方人类越想抵达,越是神秘的未知人类越想探知。无论是宇宙苍穹还是浩淼沧海,人类为了抵达可以穿山越岭、乘风破浪;无论是美怡喜乐还是怒悲伤痛,人类为了亲历能够披荆斩棘、上下求索。对未知的过往或前方、非惯常环境的心理期待、想象和建构[14],正是游观的原始动力。在此背景下,游观者主动构建与心理预期一致的舒适空间,因而这种为寻找心目中的远方的出游无疑是最有效率的探索认知,能够最大限度提升出游满意度,增加安全感和获得感,从而减少或缓解对于未知和未来的恐惧与焦虑。
白云、青山、落日、明月、烟雾、流水之类的高频词与大自然联系紧密,如“心远白云乡”“十里青山行画里”“落日疏烟秋色好”等所绘。内涵:人类源于动物且自诞生起即为自然的一部分。人类与自然如何相处决定了人类与自然的和谐程度。万物皆有灵性且在运动,自然变化与进化始终存在,但人类对待自然的态度与实践方式取决于生产力水平和人类认知,具有历史性。人类总在努力走出洪荒自然,之后又极力渴望回归自然,自原始莽原到现代文明世纪这一规律始终存在。出游自然是对自然的主动寻觅,是人类作为一种生物追求灵性的觉醒,是对自我再认识和再发现,以实现本真回归,更是对现代工业社会中人类角色迷茫、走失的疗愈。
题诗、作赋、赋诗、吟咏之类的高频词与诗文创作相关,如“席上题诗斗绿笺”“草草题诗写高兴”“登山临水高吟咏”等所记。内涵:文学创作是对文字的逻辑编织。作为一种特殊符号,文字是人类社会发展和延续的重要媒介,自创立以来就是人类思想意识和实践活动的记述工具。文字按使用者的设想和习惯被编织在一起成为有目的的写作,用来传递作者的思考和意图等。题诗、纪游是作者心理状态的刻画与记录,尤其是在游观过程中的即景题诗更是有感而发。单以吟咏而言,以文会友也未尝不是人生一大乐事。题诗作赋通过文字符号的琢磨与诵读传递作者的喜乐愁苦和失落失意等,能够营造某种心理境界或排放内心负面情绪,无疑能够起到缓解痛苦和释放压力的作用,有助于平衡心理状态和促进心理健康。
僧、山人、寺、何处、人生、何如、归去之类的高频字、词与释、道和生命诘问有关,如“人生贵适意”“未知真隐归何处”“山僧相见语禅机”等所示。内涵:寻宗问道在游观活动中并不鲜见,这一现象既与风景优美的游观活动场所内寺庙宫观遍布相关,也有其特定的社会背景。寺庙宫观的存废与宗教发展一脉相承,为各宗派提供了弘扬教义的场所。宗教中常有专注于世俗世界中有关问题的阐释,如生、死、惧、难、得、失、功、过等,相关阐述和解说可以看作是一种对人类生存之道、人生价值、生命困惑等的回应。这些超脱尘世的阐释虽具有历史局限性,但从劝人向善的层面来看提供了不同的视角,供人们重新审视现世社会,反思遇到的身心问题,尤其是悲苦愁郁等心境,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排解负面情绪,缓解心理压力,适应社会。
桃花、芙蓉、花落、东风、秋风之类的高频词与季节风物相关,如“一径桃花落紫霞”“云边片片落芙蓉”“东风习习芳草柔”等所述。内涵:岁月不居,四时交替。地域、时节、气候、温度不同,山川湖海景致也因此各有千秋。在游观中可追逐春花秋月美景,可感知春夏秋冬自然变易,更可观循繁花落英轨迹,体悟四季轮回。赏四时之景,既可以助意气风发之兴,乐春风得意之时,也有助于移情人生,坦然接受人生浮华或落寞,细品成败清朴,有利于释怀创伤、平和心态。
感慨、登临、惆怅、至今、古今、千载之类的高频词怀吊古感伤和倾诉之欲,如“凭高何处望婵娟”“登临起暮愁”“底用登临重怀古”等所示。内涵:游观活动中的情感体验并非限于愉悦喜乐,还有忧怀惆怅等多种类型,在人文景观的游观活动中表现尤为明显。譬如登高楼极目远望,抚古惜今极易怅怀时光如梭,繁华易逝如过眼云烟等;譬如登高山须历坎坷与艰难,恰若遭遇人生之逆境也需忍受困难。然而江山朝代更迭却也有人才辈出,苍茫高山一旦登顶即可豪气云天,人生风雨一旦穿过也能迎来彩虹。经过这些追思反问,更知如何走出怆然,正确看待得志失志和家国变迁,更知所有物是人非和旧貌新颜都是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写照。
游观活动的疗愈力量源于如画景观中萌发与感怀的诗般浓情,给予人们憧憬向往的远方。游观活动中“诗情画意”既是对优美自然景色的褒奖,也是游行和游兴有机统一的见证。“目力所及”是游观活动的基本视域,但能感悟到“此中有真意”,离不开传统文化的浸润,景观空间的打磨,审美能力的涵养,以及回归自然的体悟。于目的地而言,能否成为游观者心目中的某种“远方”至关重要,它决定了游观者是否会向往,是否会努力为之到达。如果说自然、生态、风光是最好的游观底色,那么求索、比照、省悟空间的存在与齐备就是最好的游观配色。理想的诗画目的地,拥有优良的自然生态风光是基础,而能够挖掘其间的历史人文内涵,赋予独特的地域文化灵魂则是要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