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类写作的媒体转型

2021-11-19 17:49杨早
南方文坛 2021年6期
关键词:公号散文

“从山里到海里,从纸媒到网媒”是广西北海作家梁思奇的自况。这两句话准确地指出了梁思奇自身写作的某种特质:跨媒体写作的边界与可能性探索。一直以来,评论路径与写作状态的匹配,是困扰创作界与评论界的共同难题。尤其是在“活泼泼地”的散文随笔写作方面,评论本身的分类滞后性非常明显,跨媒体写作的特质,没有引起评论界的足够重视与调整,从而使得评论无法对创作构成有效的解释。

本文试图以梁思奇的跨媒体写作为例,探讨对这种新兴写作方式进行观察与分析的有效路径,以及跨媒体写作的可能性。

一、时评与新闻报道:精准的文体感

梁思奇是媒体人出身,他的写作中无可避免包含大量的媒体写作。严格地说,近代以降,除非环境因素的抑制,几乎没有一种写作是意图“藏之名山,传于后世”。所有的写作,无论种类,都需要借助报纸、杂志、书籍、网络甚至是影视等媒体形式进行传播,有学者称清末以来的中文写作是“一个以刊物为中心的文学时代”①。然而,现代媒体本身也有类型化与精细化的趋势,一般而言,文学研究者会主要关注文学报刊或其他文学出版物中的作品,尤其在媒体分类相对严格的20世纪50—70年代,这种边界意识几乎是难以逾越的。然而,自1980年代媒体迎来市场化浪潮之后,这种严格分类的边界不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笔者曾经描述这种趋势:“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中国文学格局变化可以用一‘缩一‘胀来描述。‘缩指的是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在整个社会生活中的位置日益边缘化,文学已经很难借助自身的力量或业内人士的运作引发社会的关注,创造合理的收益;‘胀则指的是文学因素藉由大众传媒、出版、影视、广告等主流媒体的运作,外扩至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②文学因素的“胀”,最重要的体现在散文随笔层面,大量的散文随笔(包括杂文)并不发表在传统的文学期刊或报纸文艺副刊之上,而是散布于各种新闻记事、深度报道、时评、专栏,直至自媒体的跨文类写作中。因此,考察这种新兴的跨媒体写作,不能将眼光只囿于传统形式的“散文随笔”。

梁思奇在《北海日报》与新华社任职期间,采写了大量通讯报道,也撰写了相当的时评杂文。统观梁思奇这些介乎职务作品与个人创作之间的写作,有一个特点让人印象深刻:非常精准的文体感。

有论者这样评价梁思奇的杂文写作:“梁思奇的杂文呈现出一种居高姿态,俯瞰红尘诸种乖谬可笑之事,左联右想,随手拈来,文火慢炖,不急不躁;又有一种超然的态度,点到为止,不凛不冽,温和里夹杂着反讽,平易里见出真知。”③其实梁思奇的杂文不乏大声疾呼的段落,如:

如果那七成为他叫好的网友真的全心全意支持他的爱国行为,就应该倾囊相助继续挺他,但我颇为疑心这一点,若干年来网上的一个经验表明,不少人只是习惯于在网上喝彩过瘾罢了。

爱国呀爱国,多少荒唐假汝之名而行!④

但这种以感叹号结尾的文字是很少的,梁思奇大多数时评杂文以句号作结,也即以判断句收束,如“如果只想弄点‘首创性,其结果可能是让社会变得更加混乱”(《人犯“躲猫猫”网民“过家家”》)。即使是带有激烈情绪的呼吁,语句也保持着相对平和的姿态,如“9个月来,看到国家林业局官员的道歉,漠视常识,强奸民意,他们不断地转移视线,遮遮掩掩,企图大事化小,将一个弥天大谎化于无形,我相信许多人像我一样在等待着,等待着他羞耻心的觉醒,等待他们最起码的自知之明的复苏”(《华南虎,一场侥幸的惨胜》)。

梁思奇的新闻报道中体现的文体感,则表现为比杂文的“文火慢炖,不急不躁”更为收敛的笔调。其中比较明显的,是作者恪守新闻记者“言不自己出”的律令,将所有的议论性表述,隐藏在受访者的话语之中。以《广西涠洲岛:有人挂牌卖票让人怨》⑤为例,作者先后引用“在岛上投资某旅游项目的张先生”的话,说明涠洲岛卖门票的做法“等于圈占海岛赚钱”;“一位贵阳游客”说“一个基本没有进行开发的,怎么能安上一个公园的名目就收费”;反过来,涠洲岛上的本地人,一位姓满的三轮车师傅表示“有时客人砍价,砍到20元一趟,到了关卡,却要交50元‘买路钱,一气之下不游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镇干部称自己“并不太赞成设卡”;最后,作者引用北海市一位酒店老总的话说,在银滩“还滩于民”的背景下,涠洲岛却如此设卡收钱,显然与正由观光向休闲转型的旅游业发展趋势背道而驰。至此,整篇报道完成了对“涠洲岛卖门票”的批评性报道,但其批评性是从层层递进的引用与叙述之中呈现出来的,而且照顾了投资者、游客、本地干部居民及业内权威人士各个层面的意见,短短一篇千字文,却能精到而俭省地传递出作者需要说明的意思,这种高度有效的表达,正是获益于作者精准的文体感。

检视梁思奇的新闻报道,可以归纳出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无论报道内容是经济类、法制类还是文化类,大部分报道的结语都是引述受访者的话。举例如下:

任先生不止一次说到奥运会,“离2008年只有短短3年了,这种情况应该改变。”……他说,“既然一些行业能做到,别的行业同样可以做到。”⑥

莫逢光介绍,去年常乐派出所打掉两个青少年犯罪团伙,犯罪嫌疑人都是十四五岁以上不到二十岁的在校生和社会青年,因为没钱进网吧,结伴闯进学生宿舍持刀抢劫。“青少年犯罪越来越普遍,是一个值得全社会关注的问题。”他说。⑦

郭泽明告诉记者,虽然竞争非常激烈,有时甚至有些残酷,但他和广大琼剧团的成员都对海南琼剧的前景非常乐观。“海南800多万人口,有600多万人口,其中绝大部分人在一年中都看不上一部戏,这就是很大的市场。”⑧

詹友安说,丛林毕竟不是久留之地,估计传销者还得寻找栖身和活动的场所。下一步工商部门将把查到为传销者提供活动场所的出租屋名单公开登报,形成禁止传销违法活动的氛围。⑨

这些“戴着镣铐的跳舞”都能反映出梁思奇在精准的文体感之外,还有着叙事的自覺,形成自己的文字风格。梁思奇“学的是文学,干的是新闻”,但他对专业的范囿近乎嗤之以鼻,声称自己“写文章的能力”与念大学无关,也批评自己带过的一些新闻专业学生,“各门功课考试成绩基本都有九十分以上,却连一点采访的技巧都不懂”⑩,梁思奇坚持认为,他的文章受益于热爱的文学作品,虽然表现形式已经不再是传统的“文学”样态。在时评集《世说“辛”语》的《后记》里,梁思奇缅怀了刚刚去世的美国作家厄普代克,并且感慨:“很多书名我忘了,书里的内容也忘得一干二净,但他们融进了我的血肉。我离文学越来越远,但他们使我观察世界的眼光放肆而深沉。”11作为一名自觉的写作者,梁思奇的文字风格与文学感觉绝非清晰地自我限制在“纯文学”作品中,相反,这些因素潜藏在他的所有文字里。在一个跨媒体写作成为常态的时代,我们考察一位作者,应当将他的写作视为一个整体加以讨论,才能描画出一位作者的全貌而非局部。

二、“从山里到海里”:个人、社会与自然

周作人曾经指出,人类历史上文艺的发生次序是“先韵文,次散文”,而散文又是“先叙事,次说理,最后才是抒情”,因此他主张散文的最高境界是“言志”:“小品文则又在个人的文学之尖端,是言志的散文,他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所以是近代文学的一个潮头。”12郁达夫也赞同这种说法,提出现代散文的三大特征,一是“个性的表现”,二是“范围的扩大”,第三则是“人性,社会,与大自然的调和”13。汪曾祺在回顾20世纪50—80年代散文历程时认为,当代散文的缺点包括“出现了‘模式”,“过多的抒情,感情绵缠”,“散文的天地还狭窄了一些”,这就使“年轻的读者以为只有这样写才叫作散文”14。综合这些前辈的论述,与百年来散文的实践,现代散文的境界追求,应当是一种跨文类写作,它完全可以打破叙事、议论、抒情的界限,同时也挣脱个人叙事的桎梏,展现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阔大境界。

梁思奇的散文写作,正是呈现出了这种“跨越”的特色。如果说,《生于六十年代——一个前“文学青年”的杂色人生》(下称《生于六十年代》,2013)重点在于个人叙事(“自叙状”)的展现与锤炼,那么《我的动物故事》(2020)则是对“人与自然”的个性化书写,再到梁思奇近年创作的大量关于北海历史及现实的散文,这一系列写作,是“从山里到海里”,将书写视野从表面上的个人史书写,扩大为人与社会、与历史的互动——这种互动,正是周作人所说“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都浸在自己的性情里”的跨文类写作。

《生于六十年代》15的“作品简介”称这本书是“既非小说,又非纪实,既非散文,又非传记的‘四不像作品”,这已经充分反映了它的跨文类特质。东西在此书的序中,称“区区20万字的文本,实在太过饱满,充满了各种细节、场景、人物和故事,尤其是各种经历在其敏于感受的心里刻下的印记”,认为这是将“个人经验”演化为“集体记忆”的结果。其实,回忆的“饱满”正是缘自作者对“叙事说理抒情”的调合,梁思奇既能将自己沉浸在往日的各种细节之中,绘声绘色、惟妙惟肖地描述属于那个年代的生活,同时又能将自己置身于今日的高度,给了往日世界一种笼罩性的视野。借由作者看似收敛实则放肆的文笔,叙事、写人、状己、论世熔为一炉,共同构成了“杂色人生”的迷人风景。如对乡村的眷恋与对城乡困境的反思共冶一炉:

想到逝去的老人被装在平板车,被同样垂垂老矣的长者推着,吱吱嘎嘎,沿着坡子艰难地送到山上,入土为安,我坐在山梁上,望着这熟悉而陌生的老家,像登幽州台的陈子昂一样怆然泪下。我还想到那些不愿还乡的打工者,他们像蒲公英一样漂泊别处,被工业化的洪流卷到那些陌生的地方,落地扎根,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他乡成新域,何处是家园!(《一个叫“六雷”的村子》)

也会在梳理回忆之余,笔锋突然拐到了历史上去:

不怕牺牲与对死亡缺乏敬畏当然不是一回事。明代有个叫朱棣的皇帝,夺了侄子建文帝的皇位,把忠于建文皇帝的官员们的妻子、女儿、姊妹、儿媳、外甥媳妇等一干女眷充作“官妓”,命官茅大芳的妻子张氏五十六岁,送妓院后不久病死,朱棣下圣旨:吩咐抬出门去,着狗吃了。钦此。呜呼,这么一道前无古人的圣旨,想不名垂千古都难。(《鬼影幢幢》)

有些段落,确实让人很难说是小说、纪实、散文、传记中的哪一类,如:

一块块菜地和一幢幢像四方盒子一樣的楼房撞入眼睛时,列车员说南宁快到了。许多骑自行车的人被铁路道口的栏杆挡着,他们家里可能正在煮饭吧?一些挑着包袱的人从一堆死蛇一样的铁路中横穿而过,走出车站的人都神色匆匆。城市到底是人们的归宿还是驿站?为什么都那么向往城市,又那么希望叶落归根?黄昏时分的南宁空气中有一种甜腻腻的怪味,后来才明白那是煤的味道,混合着闹哄哄的喇叭声、人声,横冲直撞的三轮车的哒哒声,新来乍到的我像浸进一口浑浊的水塘里。(《苹果的味道》)

反过来说,梁思奇时评杂文中的有些段落,也不妨与《生于六十年代》一类的回忆性文字并置考察,来恰当地说明作者写作的跨文类性,比如为了说明“实质正义先于程序正义”的道理,作者却用了这样的故事:

我老家一个农民,有一次不知何故老婆的裤带打了死结——你知道很多年以前农村人穿那种大包裤都是用灯芯绒当裤带,他扯啊咬啊掰啊都没有办法,最后从厨房抄了把菜刀才解决问题。

前两年回家还看到他们。两位老人年逾七旬,面目慈祥,两个儿子在广东打工,每个月都寄钱回来。套一句“安徒生”里的结尾: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们虽然违反了“程序”,却实现了“实质正义”。16

《我的动物故事》17又换了一种笔调,记录的是作者童年与众多动物、昆虫“厮混”的记忆,作者在《小序》中强调“与动物接触留下的一幕幕儿时生活场景,变成我最浓的乡愁”,因为这些记忆象征着生活中已经疏离与失落的自然,“每个人内心滋长的乡愁,并不是对受制于自然的落后生活的怀恋,而是失去了与大地相连的精神家园的感伤”。

然而,虽然《我的动物故事》腰封上印着“独具特色的中国版乡野‘昆虫记”,但它与法布尔的《昆虫记》其实相去甚远,这本书固然充满着儿童视角的描述,各种童趣的细节,但仍然践行着梁思奇的跨文类写作,“旁征博引、涉笔成趣。将历史故事、民间传说、诗词歌赋林林总总熔于一炉,却又不是‘掉书袋‘炫才学,而是有所发现,有所感悟。……书中对每一种哪怕细如蚊蚋的动物,无不探究它如何与人类长期共存的历史,并由此更深刻地审视应该如何面对大自然的现状和未来”18。作者其实是将个人的自然记忆,与中国长远历史中沉淀下来的无数联结昆虫、动物的观察与记录相印证,从而在个人、自然、历史、社会的几重维度中蹦跳游走。由此产生的效果,是“小我”与“大我”的交织,如写蚂蚁,先是铺叙自家小时候对蚂蚁的兴趣、观察乃至恶作剧,引出祖母的教导“蝼蚁尚且惜命”并雍正帝从不践踏虫蚁的典故,笔锋一转,写到苏东坡贬谪途中对“身如蝼蚁”的感慨,正如《南柯太守传》中人生如梦、蚁穴自豪的认知,最后以元好问的诗作结,文章总的线索是绵延千年的“己之视蚁,犹天之视人”的悲欣情怀19。后面的引证与感慨当然是对前引回忆的升华,而前面铺叙的种种往事亦为后面的感悟奠定了个人化叙事的基础,这才能使整篇文章不是博物学的说明文,而能透出散文的情趣与包容,所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无不可谈”(林语堂语),并非单篇只谈宇宙与苍蝇,而是思绪上下千年,纵横八荒,在“宇宙”与“苍蝇”之间建立有机的联系。梁思奇将这种笔调推及植物、食物,前者如《怀念一条河》《草木有情》《被藤萝包围的村庄》《大树巍峨 乡愁猎猎》,后者如《一种叫“小谷”的米饼》《菜根味道》《丽江的“屁股”》,亦是同样在“小大之间”运转点染。这种发散性与关连性的整合,正是中国现代散文的根柢所在。

“从山里到海里”,这句总结意味着梁思奇散文写作领域的开拓与延展。新闻时评炼就的阔大视野,与多年勤学博览积累的文史功底汇流,催生出梁思奇近年散文写作的另一类型:历史地理类。这类历史地理写作并非泛泛,而是紧扣着作者身处的环北部湾地区,因之其写作才能在汗牛充栋的同类写作中获得个人的独特性。与其乡野回忆中洋溢的“乡土气息”不同,梁思奇的历史地理写作中,满盈的是气势宏博的“海洋气息”。无论是游记式的《廉州湾的物我两忘之旅》,还是历史叙事类的《廉州有幸留鳞爪》,都有效地呈现出了梁思奇散文写作的地域性,然而这种地域性并非故步自封的“谁不说俺家乡好”,而是将独特的地域放置在中国乃至世界历史、地理的谱系中进行辨析,从而发掘现代人眼中的“地域个性”。如廉州湾之旅描写途中景物点出“2003年合浦县如火如荼挖塘养虾时,我曾来采访,在《瞭望》发过一篇‘虾粮之争的报道,编辑部邀请‘三农专家陈锡文作过点评”,俨然新闻记者的身份;讲到苏东坡在廉州遗爱的象征物“东坡笠”时,顺笔提到“鸦片战争之后英国在北海设立的海关税务司所撰写的报告中记载苏东坡设计了这种‘遮羞帽”,又有着考证物质文化源流的意味。古典与今典混见,各种文笔杂用,目的都是为了更好地书写眼前山河的丰富立体、岁月悠长。

更典型的作品或许是《坐在涠洲岛的石头上浮想联翩》,这篇随笔可以称得上将“意识流”手法运用于散文,正因为作者对涠洲岛的熟悉与热爱,“能让我讲三天三夜自己与它有关的故事”,他反而放弃了正面介绍、描述这座美丽的海岛,而是将手中的画笔随意涂抹,从火山弹被游客带走转到珊瑚的买卖,再到油气终端处理厂的争论、渔家乐与天主教堂,最后落到“涠洲岛的爱情”。表面上看,这确实是“浮想联翩”,全无重点,然而细味通篇,所有的描写都组成涠洲岛的“氛围”,可以说,这是作者与涠洲岛的一次对话,一场叙旧,告诉它自己所知所感,留下的是大段的空白,供读者想象涠洲岛的历史、现在与未来。这种氛围的营造是成功的,就像作者描绘那位不远万里来探寻被日本人杀死的传教士“叔公”的法国女士:

她走进他布道的教堂,沿着腐朽的楼梯,爬上当年他住过的阁楼,抚摸据说他睡过的床板,每走一步,楼板都发出令人心惊的怪响。我不知道当时她心里在想什么。

正是因为“我不知道当时她心里在想什么”,才让由历史与现实搭建的帐篷里可以容下更多的东西,远远超过这篇2400字短文表面所传达出的。

三、“从纸媒到网媒”:新的方式,新的姿态

作为资深媒体人,梁思奇对网络的兴起的态度,是敏锐与开放的。他曾在2018年以媒体运营者的身份,对媒体发表过这样的看法:“现在传统媒体都遇到一个普遍问题:总的来讲就是影响力下降,经营困难。原来留下来的包袱比较沉重,包括人才缺乏机制问题等。出路,只有一条,没有别的,就是怎么跟互联网融合在一起。”20纸媒的衰微,网媒的兴起,是无可阻挡的趋势,怎样去接受、适应并运用网络与自媒体,作为写作者的梁思奇,也需要面对这个近十年日益凸显的问题。

网媒与纸媒的差别,并不仅仅是载体或尺度的差异。网媒尤其是自媒体,赋予了作者“自我设计与展现”的权利,不过,作者想发布什么類型的文字,何时发布,与写作的关系如何,看上去是作者自己的选择,实则也会受到平台规则与传播方式极大的制约。即使并非为了牟利的自媒体,也同样会受到点击量与评论、转发等互动的影响,这一点,自媒体与收费的网络小说并无区别——虽然在约定俗成的语境中“网络文学”等同于各大网站的网络小说,但严格地说,“网络文学”理应包括各种自媒体、微博甚至朋友圈的发表内容,甚至也应该讨论文学元素在影视IP、短视频与综艺节目中的影响,这些文学类型也共享着共同的传播规律与互动法则,比如如何吸粉、固粉以及大号、矩阵、付费阅读、精准传播、私域流量等。不过,无论如何,自媒体便于作者集中、准确也相对自由地展示自己的作品,塑造“这一个”作者的形象。

梁思奇的微信公众号“狐眼碌碌”开通于2013年9月17日,至2021年7月共发布原创公号文章649篇(有重复),月均发表7篇。应当说,在个人而非团队运营的公众号之中,这已经是相当高的更新率。但作者的更新明显有一个从高峰到平稳的曲线:自2013年9月至2014年底,不到16个月,更新195篇,月均超过12篇。从2015年开始,更新量趋向于平稳,保持60—80篇/年的数额,2021年前6个月更新量为33篇,仍然是保持着相似的速率。

最初一年半的高更新率,除了公号初开带来的兴奋刺激外,能够使用“存稿”是个人公号开张时普遍更新率较高的重要原因。在微信公众号开通分类功能之后,梁思奇将自己的文字分为了“纪行”“忆旧”“思辨”三类。2013年的更新主要集中于“纪行”与“思辨”两类,随着2014年初《生于六十年代》出版面世,选发这本书中的文章也成为公号的一种常规动作,同时也有促销书籍的用意(公号末尾提供点击链接购买),但是书中文字在2014年公号文占比不到1/10,2014年公号文的主体仍是“纪行”与时评,而且从纸媒直接移植到网媒的痕迹也很明显,标题与纸媒发表时无异。纸媒文章的特点,是标题与内容同时呈现在读者眼前,因此标题的功能主要是画龙点睛,或增加趣味,相反,网媒尤其是微信公众号,需要追求点击率与转发率,这就是网文标题为什么越来越长的缘故:它必须包含引诱读者打开阅读的各类元素。“狐眼碌碌”公号从2016年开始,标题也开始变长,但更实质的变化是姿态的调整。梁思奇在2016年初发布的《“兜售”一下我的时评观》中,点明了自己这种写作姿态的变化:

以前我在媒体供职时写时评,当然用的是“我们”,所以文章中经常有“我们要怎样怎样”“我们希望、我们相信”,但现在写网络评论我更喜欢用“我”来表达,当然这个“我”表达的是主流价值观,而不是一己之私的偏激观点。……我认为网络时代,要平等交流,不宜居高临下地强加于人,不然读者连看也不看。党报评论的读者对象不同,给很多官员看,他们看评论是为了领会上头精神、了解报纸对一件事物的态度,但网络评论面对的是普罗大众,特别是思想更加独立的新一代网民,我觉得用“我”来表达更恰当,“我”的好恶、“我”的立场、“我”的感受体会,平等交流,传达给每一个“你”,引起“你”的共鸣,得到“你”的赞许或认同,我认为这是网络评论的特点。

从2016年开始,梁思奇的文章,不管是时评还是忆旧纪游,含“你”“我”的标题变得多了起来,类似《我赞成对不达标电动车一禁了之》《我不觉得以前有多“环保”》《你好,陈燕燕!》《你的“奇葩”我的痛》《罗尔,你不是这个世界的债主》《你为什么不笑一笑?》等标题,相比纸媒的标题,明显有了姿态的转换,网络写作者的主体性正是在这种姿态中,获得了呈现与固化。

如果考察2020年、2021年的“狐眼碌碌”公号的文章,会发现不少标题已经变得非常“网络化”——这种网络化曾经被很多人称为“标题党”,如果去除造谣、歪曲或与内文无关的那种标题,标题的网络化实际上是一种提炼与调整,它或许会让抱持传统散文观念的读者感到不适,但确实能够吸引在信息海洋中审美疲劳的读者的注意,符合网络的传播规律,如以下的标题:《包大人为何吃了老胥吏的“洗脚水”?》《女医生为何要脱裤子平息事端?》《那些屎都敢吃的人》,是不是有着强烈的网络气息?但这并非公号的全部,《像一条鱼从城市游过》《一枚令人缱绻的萝卜》《缱绻青梅》这种传统风格的标题照样交杂其间,足以说明写作者对于不同传播倾向有着自觉的把控。

网媒的特性也让梁思奇的写作表现出了更明显的跨文类表征。他很清醒地认识到,网媒的读者并不重视文体的分类,他们希望从文章中获得的是知识、见解与趣味。正如汪曾祺曾经指出的“尽管粗俗的文化还在流行,但是相当一部分人对此已经感到厌倦,他们需要品位较高的艺术享受,需要对人生独到的观察,对自成一家的语言的精美的享受。散文可以提供有文化的休息和这种精美的享受。散文可以说是应运而生”21。梁思奇为“狐眼碌碌”公号早期贴出的口号是“‘狐眼碌碌适合慢阅读,与您分享生活体会和人生体验”,后期的赞赏回复是“不为稻粱谋,嘤鸣乃我求”,这些自我表达,都揭示了梁思奇从纸媒转向网媒写作的主要动因。“从纸媒到网媒”的转型,梁思奇的目标是为了写作的“解放”,这种解放需要通过跨文类的写作才得以实现:

关于表达,我还觉得网络评论“文无定法”。过去有人把时评、杂文、随笔分得很清。这我对三者是没有界线的。我自己写的东西,评论的是时政,思想属于杂文,笔调和手法则像随笔,有较多的闲笔,这些闲笔主要是为了让文章有趣、耐读,引人入胜,美妙的修辞、奇特的比喻、恰当的夸张和幽默都需要必不可少的闲笔。写文章固然不能“以辞害意”,但一定要牢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

拥有自媒体的写作者,确实可以完全不去顾忌题材的分类与连续、媒体要求的风格与调性,以及传播周期的考量等纸媒时代的种种限制,真正做到“想写就写,想发就发”。“狐眼碌碌”公号近8年的文章分布,与写作者的工作、生活以及心情几乎完全同步,也就是说,公号以尽可能接近“完整”的方式展示着写作者梁思奇的所思所忆、所见所知。这种传播形式,是对于从前被不同类型媒体撕扯分割不免支离破碎的作者形象的一种修补与捏合。这种新的传播方式所催生的写作新姿态,很有可能会改变我们长期以来的散文写作方式与研究视界。

【注释】

①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第280页。

②杨早:《新世纪文学:困境与生机》,《学术研究》2007年第11期。

③张俊显:《当代广西环北部湾散文创作》,《钦州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

④梁思奇:《“爽口爽舌”的爱国者》,载《世说“辛”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第68页。

⑤《新华每日电讯》,2003年10月19日。

⑥《一华侨说怀着“恐惧”心情离开北海》,《新华每日电讯》2005年8月4日。

⑦《北海:16歲网瘾少年冷血制造惨案》,《新华每日电讯》2005年11月2日。

⑧《琼剧现象:一个古老戏种的复兴传奇》,《新华每日电讯》2006年4月1日。

⑨《北海大量传销者隐身丛林拒清查》,《新华每日电讯》2007年7月27日。

⑩梁思奇:《“读书”≠“念大学”》,载《世说“辛”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第239页。

11梁思奇:《后记》,载《世说“辛”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第244页。

12周作人:《导言》,载《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一集》,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第6-7页。

13郁达夫:《导言》,载《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第6-10页。

1421汪曾祺:《〈当代散文大系〉总序》,《当代作家评论》1993年第1期。

15梁思奇:《生于六十年代——一个前“文学青年”的杂色人生》,东方出版社,2013。本书曾获第七届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

16梁思奇:《程序正义与实质主义》,载《世说“辛”语》,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第139页。

17梁思奇:《我的动物故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

18潘大林:《梁思奇〈我的动物故事〉:唤起天趣 留住乡愁》,《文艺报》2020年8月5日。

19梁思奇:《人人一颗蝼蚁心》,载《我的动物故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第134-141页。

20《北海日报社社长、总编辑、党组书记梁思奇:传统媒体出路只有一条——与互联网融合》,柳州新闻网,2018年9月19日。

(杨早,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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