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奇
职业戏班作为明代戏剧极为重要的演出组织之一,与宫廷乐部、私人家乐共同构成了明代戏剧的演出系统,对明清戏剧的发展繁荣起着重要作用。以往学界关于明代职业戏班的学术成果,主要是在戏剧史研究和戏剧演出等方面展开论述的,而专门以职业戏班为研究对象作系统阐述的则甚少(1)如张发颖《中国戏班史》(学苑出版社,2003年)、廖奔,刘彦君《中国戏曲发展史》(山西教育出版社,2000年)、陆萼庭《昆剧演出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胡忌,刘致中《昆剧发展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年)、赵山林《中国戏曲传播接受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王安祈《明代传奇之剧场及其艺术》(台湾学生书局,1986年)、刘召明《晚明苏州剧坛研究》(齐鲁书社,2007年)、赵景深《明代演剧状况的考察》(《戏剧艺术》1979年Z1期)、柯香君《明代戏曲班社之研究》(《有凤初鸣年刊》[台]第2期)、刘淑丽《明清时期家班与职业戏班演出〈牡丹亭〉概况》(《艺术百家》2004年第4期)、刘召明《晚明职业戏班演剧活动初探》(《武汉大学学报》[人文版]2008年第3期)、赵林平《明清时期〈玉簪记〉的民间舞台演出研究》(《戏剧艺术》2013年第6期)等等。。尽管如此,也为深入研究明代职业戏班的发展演变提供了全新的视角和参考性价值。
明初,朱元璋制定了一系列严酷的封建专制政策,使得元代本就欣欣向荣的职业戏班渐趋低迷起来。后经过近百年的休养生息,社会经济开始复苏起来。至嘉靖(1522-1566)、万历(1573-1620)年间,明代经济更是步入一个高速发展的时期,商业经济日趋繁荣,新兴市镇经济蓬勃发展,特别是某些手工业中隐约地闪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萌芽的曙光。政治经济的变革带来了社会文化风俗和思想领域的转变。正德伊始,以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打破了程朱理学对人们思想的禁锢,否定了“存天理、灭人欲”教条,很大程度上解放了人们的思想。然而思想领域的解放,特别是对自身欲望的肯定,使得享乐主义和奢靡主义死灰复燃,再加上明代帝王对戏剧的嗜好与纵容,社会上涌现一股观剧热潮,职业戏班再次由明初的低迷,开始复苏并走向繁荣兴盛。
明初,太祖朱元璋吸取元末君臣享乐怠政而灭亡的教训,实行严刑峻法的治国策略。他认为“夫溺于宴安者,必至于危亡;安而虑危者,乃可以常安”(2)《明太祖实录》卷四十,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本,第802页。,只有时刻勤奋治国、居安思危,帝国统治才能长治久远。并且在礼乐制度上锐志改革,建立一套集汉、唐、宋、元之旧的礼乐系统。他认为“元时古乐俱废,惟淫词艳曲更唱迭和。又使胡虏之声与正音相杂,甚者以古先帝王祀典神祗,……殊非所以道中和崇治体也”(3)龙文彬 :《明会要》卷二十一《乐上》,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340—341页。,应该悉屏去之,以雅乐代之。又相继设立钟鼓司掌管内廷演剧,教坊司“掌宴会大乐”,于是元代盛行的殿中韶乐,被严厉禁止起来。太祖朱元璋对乐府杂剧的摒弃,使得他对倡优的戏剧活动采取一系列限制政策,其中包括剥夺伶人的正当权利和限定倡优的演剧内容等。前者如洪武二年(1369)下诏禁止优人应试,洪武十二年(1379)规定教坊优人必须穿戴有别于士庶之服,优人行动要受到限制与约束(4)程华平 :《明清传奇编年史稿》,济南:齐鲁书社,2008年,第1页。。后者如洪武三十年(1397)《御制大明律》“禁止搬做杂剧律令”载 :“凡乐人搬做杂剧、戏文,不许妆扮历代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违者杖一百;官民之家,容令妆者同罪。其神仙道扮,及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者,不在禁限。”(5)刘惟谦 :《大明律》卷二十六《刑律九》,见《明清传奇编年史稿》,第3页。
虽然太祖严苛治国,严禁享乐,但他深刻意识到戏曲教化之功能,因此歌舞戏剧之事仍然存在,只是远不及元代之盛。徐渭《南词叙录》提到,太祖曾“日令优人进演《琵琶记》”(6)徐渭 :《南词叙录》,《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一),合肥:黄山书社,2009年,第483页。,以教化万民。顾起元《客座赘语》载,太祖朱元璋在乾道桥设立“富乐院”,供商贾娱乐。刘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二“灯市”也载 :“上元十夜灯,则始我朝,太祖初建南都,盛为彩楼,招徕天下富商,放灯十日。……于斯时也,丝竹肉声,不辨拍煞。”(7)刘侗、于奕正 :《帝京景物略》,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20页。可见,当时仍有歌舞戏剧活动存在。太祖为了巩固王朝的统治,防范藩王对君权的威胁,也极力鼓动藩王蓄乐,歌舞娱年。李开先《张小山小令后序》云 :“洪武初年,亲王之国,必以词曲一千七百本赐之。”(8)李开先、卜键笺校 :《李开先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644页。此外,为了祛除开国功臣的野心,朱元璋也鼓励功臣蓄乐。如开平王常遇春“豪富无比,每宴饮,童妓满堂”。(9)刘玉 :《已疟编》,见《说郛续》卷十七,《续修四库全书》(第1190册),第527页。而一些功臣为了消除帝王的猜忌,也不得不以声妓自晦,如淮安侯华云龙“益歌舞燕饮自放”。(10)何乔远 :《名山藏》卷四十一《勋封记一》,《续修四库全书》(第426册),第318页。故祝允明称“自国初来,公私尚有优伶供事”,看来并非妄言。
太祖朱元璋实行的严刑峻法,给明初戏剧环境带来了巨大破坏,使得元代盛行的戏乐之风渐趋沉寂,一定程度上遏制了民间歌舞戏剧活动的开展,特别是职业戏班的发展。尽管洪武、永乐二帝屡颁禁令,但歌舞戏剧之风始终未绝,大凡宴集必陈声色歌舞。曹大章称 :“国初女伎,尚列乐官。缙绅大夫,不废歌宴。”(11)曹大章 :《秦淮士女表》,见《说郛续》卷四十四,《续修四库全书》(第1192册),第309页。连国初于秦淮两地建造承应歌舞的“二十四楼”在遭毁后,仍保留了六院。可见,朝廷的禁戏政策仅仅遏制了歌舞戏剧之风,并不能彻底压制戏剧在民间蓬勃发展的势头。梁潜称 :“永乐七年秋,予与翰林编修朱公文冕偕被召来北京,既至,于五云坊之东得屋以居,然迫乎车马,尘坋之中,寝处之外,无尽寸地空。又垆酤之与邻,歌姬舞妓之嘈杂乎朝夕也。”(12)梁潜 :《泊庵集》卷四《楮窝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7册),第247页。魏良辅也称 :“腔有数种,纷纭不类。各方风气所限,有昆山、海盐、余姚、杭州、弋阳。自徽州、江西、福建俱作弋阳腔。永乐间,云贵二省皆作之,会唱者颇入耳。”(13)魏良辅 :《南词引正》,《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一),第526页。很显然职业戏班十分活跃,使得弋阳腔传播到偏远的云贵地区。明嘉靖抄本《碣石县志》也载 :“洪武年间,卫所戍兵军曹万有余人,均籍皖赣,……卫所戍兵散荡饮喝,聚赌博弈,时有肇斗殴打之祸,军曹总官有见及此,乃先后数抵弋阳、泉州、温州等地,聘来正音戏班。”(14)《碣石县志》卷五《民俗篇》,见《广东出土明本戏文》,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页。官军听不懂乡戏,于是从江西、福建等地聘请正音戏班,这就印证了明初职业戏班仍在活跃的事实。至于永乐年间目连戏在湖南演出之后,发展成为“辰河戏”(15)赵景深 :《明代演剧状况的考察》,《戏剧艺术》,1979年第3、4期。的史实,更是明初职业戏班未曾消亡的依据。
另外,它的低迷也与当时经济凋敝有着密切关联。明初战乱兵燹、人口迁徙以及沉重赋税,让素以富庶著称的江浙地区渐趋凋敝,这直接导致了江浙地区经济的衰退,致使歌舞戏剧失去了生存发展的土壤,职业戏班发展遭遇困境。弘治年间,常熟人李杰就对苏州璜泾镇作了细致描述 :“璜泾故大镇,元季兵燹,民始荡析离居,而昔时繁华之地,鞠为草莽之区矣。……于是商贾骈集,财货辐辏。若土地所产与夫他方水陆之物,靡不悉具。凡近市二十区之民,有而求售焉者,无而求市焉者。盖不俟赢粮负橐,操舟驰驱,远赴都邑,而不日之间,已遂其所求矣。”(16)李杰 :《璜泾赵市碑记》,《弘治太仓州志》卷十文,《日本藏中国罕见地方志丛刊续编》(第3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3年,第353页。明初的璜泾镇被视为“草莽之区”,那时的歌舞戏剧可想而知。然自赵仲辉修路建桥、盖屋数百间之后“商贾骈集,财货辐辏”,歌舞戏剧日渐活跃起来,之后甚至出现“搭台于附近僻处,演唱男女私情之事”(17)施若霖 :《璜泾志稿(道光)》卷一《流习》,见《明清江南市镇探微》,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281页。的习气。
言之,明初严苛的禁戏律令和凋敝的社会经济,使得歌舞戏剧之风沉寂起来,这直接造成了洪武年间职业戏班的低潮。尽管朱元璋晚年执政时放松了对歌舞戏剧的管束,但永乐帝登基后又重新实行了对歌舞戏剧的严厉管束,故整个明初时期职业戏班处于低迷状态。
明初经济在经过近百年的休养生息之后,逐渐恢复起来。迨至成化、弘治年间,渐趋繁荣。此时,商业和城镇经济日益壮大,出现了北京、苏州、杭州、南京等商业重镇。王锜《寓圃杂记》则对成化年间苏州的繁华景象有所记载 :“吴中素号繁华……迨成化间,余恒三、四年一入,则见其迥若异境,以至于今,愈益繁盛,闾檐辐辏,万瓦甃鳞,城隅濠股,亭馆布列,略无隙地。舆马从盖,壶觞罍盒,交驰于通衢。水巷中,光彩耀目,游山之舫,载妓之舟,鱼贯于绿波朱阁之间,丝竹讴舞与市声相杂。”(18)王锜 :《寓圃杂记》卷五《吴中近年之盛》,《明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25页。它的繁华景象,在明人唐寅《阊门即事》诗句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反映。此外,朝鲜人崔溥(1454-1504)《漂海录》中也有浙江等地繁华壮丽的记述:台州“山川高大,林薮屏翳,人物繁夥,第宅壮丽,别是一区天地也”(19)葛振家、崔溥 :《漂海录》评注,北京:线装书局,2002年,第68页。。宁波府“高宫巨室,夹岸联络,紫石为柱者,殆居其半,奇观胜景,不可殚录”。(20)葛振家、崔溥 :《漂海录》评注,第75页。绍兴府“闤闠之繁,人物之盛,三倍于宁波府矣”。(21)葛振家、崔溥 :《漂海录》评注,第77页。嘉兴府“屋宇宏壮,景物繁华,亦与宁波府同”。(22)葛振家、崔溥 :《漂海录》评注,第103页。在崔溥的记载中,江南的繁华壮丽景象随处可见。可见,此时的社会经济已然获得较快发展,这必然对社会风气和人们的娱乐方式带来影响。
如前所述,人们的娱乐方式在发生转变,再加上统治者对歌舞戏剧的严厉压制,已随着时间推移有所松动,甚至日渐大兴,致使戏乐之风的重新抬头。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帝王对戏剧的嗜好。戏乐之风的兴起与帝王嗜戏密切相关。据称,明宣宗颇嗜声乐,他不仅接受周宪王的剧本进献(23)李绍文 :《皇明世说新语》卷八《尤悔》,《续修四库全书》(第1173册),第607页。,还喜欢和大臣分享他的宫廷乐部(24)刘宗周 :《人谱类记》卷下,《钦定四库全书》(第717册),第233页。,甚至因好戏乐而累其英名,以致后人有“以宣宗励精为治,而不免声色之奉如此”(25)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卷一《释乐工夷妇》,《明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911页。之感慨。英宗对戏剧也不排斥,《天顺日录》载 :“钟鼓司承应,无事亦不观听,惟时节奉,母后方用此辈承应。”(26)李贤 :《天顺日録》,(丛书集成新编》(第119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621页。代宗也因幸教坊李惜儿,赏赐其兄李安金帛、田宅。宪宗更是有名的戏迷,李开先称 :“人言宪庙好听杂剧及散词,搜罗海内词本殆尽。”(27)李开先、卜键笺校 :《李开先全集》,第644页。他还因好戏遭到谏言,如李俊等上疏称 :“方士以炼服之术,伶人以曼延之戏,以至吏胥之徒,皆叨官禄,俳优僧道,或玷班资。”(28)《明宪宗实录》卷二百六十,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本,第4403页。孝宗亲耕籍田时,也有“教坊司以杂剧承应”。(29)张廷玉等 :《明史》卷三十七《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08页。
其二,王公士绅对戏乐的热衷。受帝王的影响,王公士绅也醉心戏乐,渐染好戏之习。藩王蓄乐者比比皆是,如宁王朱权、周宪王朱有燉。李梦阳《汴中元夕》云 :“中山孺子倚新妆,郑女燕姬各擅场。齐唱宪王新乐府,金梁桥外月如霜。”(30)朱彝尊 :《明诗综》卷三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59册),第843页。就透露出朱有燉藩邸戏剧活动的盛况。至于公侯士绅中,热衷戏剧者大有人在,如宣德朝丰城侯李隆等,正统朝靖远伯王骥、武功伯徐有贞,成化朝威宁伯王越、御史姚绶,弘治朝陈景秋、礼部尚书丘浚等皆是有名的戏乐爱好者。
其三,平民对戏乐的喜爱。语云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上层人士对戏乐的嗜好,也让底层百姓偏爱歌舞声妓。如王谨“性不嗜绮丽,居常出入率衣韦布,泊如也。尝会饮邻人,间忽出声妓,妓揽袂进觞。翁拂衣出。比归,遂断其袂”。(31)张邦奇 :《张文定公靡悔轩集》卷九《明故朴庵王翁墓志铭》,《明别集丛刊·第二辑》(第20册),合肥:黄山书社,2016年,第133页。杨士奇《赋得花园送梁主事》 :“地近南城尺五天,万家繁盛似云连。花熏歌妓楼中勺,柳映行人陌上韀。来往纷纷皆驻毂,别离欵欵更张筵。知君过此频回首,心恋彤墀玉陛前。”也流露出民间歌舞声妓的繁华。沈周诗“笙歌一派败家声”“等闲趯倒戏儿棚”(32)褚人获 :《坚瓠集·九集》卷一《沈石田诗》,《笔记小说大观》(第15册),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第280页。更是民间戏乐繁盛的写照。很明显,上自帝王贵族下至底层民众无不痴迷戏乐,这无疑助推了社会戏乐之风的兴起。
社会经济的恢复和戏乐之风的重新抬头,使得职业戏班活跃起来。在潮州、松江、徽州、苏州、北京等商业城镇中,皆出现职业戏班的活动迹象。1975年潮州出土的宣德本《刘希必金钗记》,从卷末题记“宣德七年六月在胜德寺梨园置立”可知该剧本是梨园演出脚本,进而证实了职业戏班在广东地区演出的事实。正统年间,松江人曹安云 :“予少时闻一大家主翁,好文雅,专容唱南戏诸子弟在家。”则表明了南戏戏班在上海演出的事实。(33)曹安 :《谰言长语》,《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67册),第54页。正德四年(1509)的《新安毕氏会通宗谱》中所附的毕尚忠《自传》,云 :“弱冠时好戏文曲破,所编《七国志》《红笺记》,梨园子弟广传之。”通过毕尚忠生卒年限及“梨园子弟广传之”可知,正统年间甚至更早徽州就有职业戏班在演出。(34)朱万曙 :《明清两代徽州的演剧活动》,《徽学》(第二卷),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09页。天顺年间,都穆《都公谭纂》载 :“吴优有为南戏者于京师者,锦衣门达奏其以男装女, 惑乱风俗。”(35)都穆 :《都公谭纂》,《明代笔记小说大观》,第584页。更是明确记载了苏州戏子进京演出的情形,这也是职业戏子在京师活动的较早记录。1967年上海嘉定出土的成化本《白兔记》“副末开场”和南戏《留题金山记》的“开场末白”,更是指明这两部剧作是职业戏班(即越乐班、当行子弟家)演出脚本。太仓人陆容在《菽园杂记》中也对职业戏班作有清晰描述:
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子弟”,虽良家子不耻为之。其扮演传奇,无一事无妇人,无一事不哭,令人闻之,易生凄惨。(36)陆容 :《菽园杂记》卷十,《明代笔记小说大观》,第471—472页。
材料中的“戏文子弟”即是职业演员。虽然从事梨园属于贱业,但仍有良家子弟加入其中,这表明职业戏班已然受到人们认可。稍后,长洲人祝允明从声腔角度出发,对南戏的状况作了富有批评性的陈述。他明确指出南戏数十年来的盛况,当然这种盛况不仅体现在南戏剧本创作数量上,还表现在职业戏班演出的频率上,客观上凸显了南戏戏班的活跃。此外,在广阔乡野农村中,也有职业戏班的演出痕迹。曲家陈铎的《嘲川戏》《嘲南戏》两套散曲(37)陈铎 :《嘲川戏》《嘲南戏》,《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一),第220—223页。,就隐含了职业戏班在农村演出的信息。综上可见,此时的职业戏班已然重现在广大民众视野中。
要之,社会经济的恢复和戏乐之风的兴起,是宣德至弘治这一时期职业戏班复苏的重要助推力。特别是成、弘间南戏在民间的蓬勃发展,为正、隆间戏乐风气的普遍盛行及职业戏班的强势崛起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明代的经济恢复始于宣德、正统年间,兴起于成化、弘治年间,繁盛于正德、隆庆年间。此时的经济繁荣景象,在江浙一带尤为显著。如苏州府唐市,嘉靖时已发展为“聚居可三四百家,有商舶”(38)《(乾隆)唐市志》卷上《本志》,见《明清江南市镇探微》,第319页。的商业中心;杭州府塘栖镇,嘉靖时已是“市区氓椽鳞次栉比,北乡左右越墟,出贩者晨驰夕鹜,肩摩迹累”(39)陈霆 :《塘栖镇通济桥碑记》,见《明清江南市镇探微》,第393页。;湖州府南浔镇,嘉、隆时更是“圜圚鳞次,烟火万家,苕水流碧,舟航辐辏”(40)潘尔夔 :《浔溪文献》,见《明清江南市镇探微》,第435页。张瀚《松窗梦语》也对江南一带商贸繁华、物产丰富的景象作了详细描述,其卷四称 :“大江以南,荆、楚当其上游,鱼粟之利,遍于天下,……北跨中原,瓜连数省,五方辐辏,万国灌输。三服之官,内给尚方,衣履天下,南北商贾争赴。自金陵而下控故吴之墟,东引松、常,中为姑苏。其民利鱼稻之饶,极人工之巧,服饰器具,足以炫人心目,而志於富侈者争趋效之。”(41)张瀚 :《松窗梦语》卷四《商贾纪》,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83—84页。可见,明代江南的商业发达、经济繁荣得益于便利交通和富饶物产。稍后,太仓王世贞更是盛赞苏州的繁华天下称雄,“今天下之称繁雄郡者,毋若吾吴郡,而其称繁雄邑者,亦莫若吴邑。”(42)王世贞 :《弇州续稿》卷二十八《送吴令湄阳传君入觐序》,《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2册),第373页。虽尽管商业重镇繁华壮丽,但地方小镇的富庶景观也不可小觑。王九思《寿州正阳镇新修河渠记》载:
正阳镇在寿州南六十里,淮水自桐柏来,直走其西,人家负水而居几七千户,舟楫所通,四方商贾无有远迩,毕会于此。物货之委积,精粗美恶,交易而后退,惟人物曼丽,惟声伎繁,惟居室美好,惟服食器用侈于习,由淮西望之,帆樯林立,屋瓦栉比,烟火云接,南北数里,连络如绣,盖中都第一镇云。(43)王九思 :《渼陂集》卷十《寿州正阳镇新修河渠记》,《续修四库全书》(第1334册),第84页。
当然,明清方志中也有诸多江南小镇经济繁华的记载,如《(乾隆)震泽县志》卷四《镇市村》载 :“震泽镇,……元时村市萧条,居民数十家。明成化中至三四百家,嘉靖间倍之,而又过焉”;“平望镇,……明初居民千百家,百货贸易如小邑。然自宏治迄今,居民日增,货物益备,而米及豆麦尤多,千艘万舸,远近毕集,俗以小枫桥称之”等等。经济的繁荣自然会产生一系列影响,首先是社会风气的转变。明初以来厉行倡导的俭朴之风日渐衰弱,代之而起的是骄奢淫靡之风。王道隆称 :“今则市廛以质当相先,宴席以华侈相尙,……拥赀则富屋宅,买爵则盛舆服,钲鼓鸣笳用为常乐,盖有僭踰之风焉。”(44)王道隆 :《菰城文献》,见《明代江南市民经济试探》,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60页。王稚登也痛斥吴中淫靡之风,“红颜窈窕之媛,无不惊心夺志,移声动色。金钱玉帛,川委云输;百戏罗列,威仪杂遝。”(45)王稚登 :《吴社编·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41册),第727页。特别是文人名士的征歌度曲、狎妓娱乐,使得整个社会弥漫着一股戏乐之风,王公贵族、平民百姓无不耽溺戏剧,宫廷府邸、勾栏瓦肆无不搬演戏剧。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帝王对戏剧的偏嗜。武宗是明代帝王中有名的戏剧爱好者,其荒淫嗜乐,充斥史乘。史载正德年间,武宗多次征召天下乐工入京,以致“俳优之势大张”(46)张廷玉等 :《明史》卷六十一《乐一》,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509页。。此外,武宗也曾向民间搜罗剧本,“人言宪庙好听杂剧及散词,搜罗海内词本殆尽,又武宗亦好之,有进者即蒙厚赏。如杨循吉、徐霖、陈符所进不止数千本。”(47)李开先,卜键笺校 :《李开先全集》,第644页。世宗专断独裁,晚年因信奉道教,导致朝政荒怠,社会风气日渐淫靡。汤显祖称 :“肃庙在御,天下丰乐,上好为神仙清词,词臣向用,因风随流。客都官者,各厌所怀而去。人士日以嬉游,工文词、声伎,使气弹射相高,亦其时也。”(48)汤显祖 :《汤显祖全集》卷三十三《芳草集题词》,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163页。穆宗在潜邸时“未有游娱弋猎之幸”(49)《明穆宗实录》卷一,台湾“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勘本,第2页。,即位后恣意享乐,以致群臣纷纷上疏劝谏。如吏科给事中石星言称 :“陛下入春以来,为鳌山之乐,纵长夜之饮,极声色之娱,……天下将不可救。”(50)陈鹤 :《明纪》卷三十七《穆宗纪》,《四部备要》,北京:中华书局,1936年,第464页。
其二,王公士绅对戏剧的痴迷。此时藩王对戏剧的痴迷,当推赵康王朱厚煜和辽王朱宪。明人顾圣之《赵康王赐宴隐耕园》 :“飞盖西园集,追随尽羽觞。笙歌征旧部,罗绮竞新妆。”(51)顾圣之 :《顾山人集》之《赵康王赐宴隐耕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8册),第607页。流露出赵康王府的戏剧盛况,周容更是盛赞赵康王府的乐部“殊胜汉梁”(52)周容 :《春酒堂文存》卷三《谒赵康王庙记》,《丛书集成续编》(第123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958页。。至于辽王的乐部,更是在诸藩之上。钱希言称 :“世庙时,辽邸最盛,宫室苑囿,声伎狗马之乐,甲于诸藩。”据载,万历以前公侯缙绅宴会时必用戏剧娱乐,“南都万历以前,公侯与缙绅及富家,凡有宴会,小集多用散乐,或三四人,或多人,唱大套北曲。……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53)顾起元 :《客座赘语》卷九《戏剧》,《明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430页。故这些人中痴迷戏剧者不胜枚举,如公侯中有正德朝太傅杨一清、嘉靖朝首辅王锡爵、吏部尚书严讷、礼部尚书董份等,缙绅中有康海、沈龄、祝允明、徐霖等。(54)程华平 :《明清传奇编年史稿》相关考述。可见,戏剧娱乐已成为公侯士绅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
其三,平民对戏剧的喜爱。上层人士沉醉戏剧,底层民众自然也随波逐流。张瀚称嘉靖间越地“游惰之人乐为优俳,二三十年间,富贵家出金帛制服饰器具,列笙歌鼓吹,招至十余人为队搬演传奇,好事者竞为淫丽之词,转相唱和。一郡城之内,衣食于此者不知几千人矣”。(55)张瀚 :《松窗梦语》卷七《风俗纪》,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39页。张时彻称弋阳地区无藉之徒学唱戏剧渐成习气(56)张时彻 :《芝园集》别集公移卷五《咨利弊以便兴革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82册),第566页。,这些史实无不说明平民百姓对戏剧之爱好。即使处于丧葬之期,他们也要演戏娱乐,《(嘉靖)荣河县志》卷一载 :“古者丧葬,以躃踊哭泣,衣衾棺椁为厚。……出葬则车载戏子搬弄杂剧,走马抢红,好汉打捞。夫搬戏抢红,犹之可也。”至于平民中商人的力量,更是不能忽视,尤其是盐商。他们凭借雄厚财力,拥姬度曲,歌舞娱年。汪道昆称 :“新安多大贾,其居盐筴者最豪,入则击钟,出则连骑。暇则召客高会,侍越女、拥吴姬,四坐尽欢,夜以继日,世所谓芬华盛丽非不足也。”(57)汪道涵 :《太函集》卷二《汪長君论最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17册),第84页。
此外,经济的繁荣也推动了思想领域的变革。正德年间,以王阳明为代表的心学异军突起,一举打破了程朱理学的思想禁锢,很大程度上解放了人们的思想。由于此时歌舞戏剧正处于发展阶段,它的出现无疑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就连心学大师王阳明也肯定了戏剧的积极作用,他说 :“取今之戏子,将妖淫词调俱去了,只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晓,无意中感激他良知起来,却于风化有益。”(58)王利器 :《元明清三代禁毁小说戏曲史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69页。但过分追求欲望也会使人堕落,从而加剧世风的奢靡淫荡。张烈称 :“其高者脱略职业以歇睡名庵,而卑者日沈迷于酒色名利以为才情真率。当是时,几案有《楞严》《南华》者为名士。挟妓呼卢,裸而夜饮者为高致。抗官犯上,群噪而不逊者为气节。矫诈嗜杀,侥倖苟利者为真经济。”(59)王阳明 :《王文成全书》卷三《语录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65册),第100页。可见,经济的繁荣,使得社会风俗和思想领域发生转变,给人们的娱乐生活带来了重要影响。
经济的快速发展和戏乐风气的兴起,为职业戏班的崛起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此时职业戏班演出随处可见,据载它们有的活跃通都大邑,有的深入偏僻乡村,有的进入厅堂庭院,有的出没勾栏瓦肆。韩邦靖《席上赠歌者》诗 :“风柳宫前并,晴花苑外深。主人市燕酒,留客听吴音。”(60)韩邦靖 :《韩参议集》,《明别集丛刊·第五辑》(第96册),第192页。则是苏州戏子在北京的演唱记录。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则有苏州戏班在府衙等待呈应演出的事迹,“(林小泉)公余多暇日,好客喜燕乐。每日有戏子一班,在门上伺候呈应,虽无客亦然”。(61)何良俊 :《四友斋丛说》卷十三《史九》,《明代笔记小说大观》,第962页。范濂《云间据目抄》记述了戏子在松江的受欢迎程度,“戏子在嘉隆交会时,有弋阳人入郡为戏。一时翕然崇高,弋阳人遂有家于松者。其后渐觉丑恶,弋阳人复学为太平腔、海盐腔、以求佳。”(62)范濂 :《云间据目抄》卷二《纪风俗》,《丛书集成新编》(第83册),第394页。可知此时职业戏班在苏州、松江两地很是盛行。嘉靖年间,陆采撰《明珠记》“集吴门老教师精音律者,逐腔改定,然后妙选梨园子弟登场教演”(63)钱谦益 :《列朝诗集》丁集第三《陆秀才采》,《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96册),第211页。,反映了苏州梨园(职业戏班)的演出情形。潘之恒《鸾啸小品》也详细记载了越中海盐班的事迹,“金娘子,字凤翔。越中海盐班所合女旦也。余五岁时从里中汪太守筵上见之。……余犹记其《香囊》之探,《连环》之舞,今未有继之者。”(64)潘之恒 :《鸾啸小品》卷三《金凤翔》,见《潘之恒曲话》,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第145页。成书于嘉靖年间的《金瓶梅》,在第六十三回、六十四回中更是详细描述了苏州戏班与海盐戏班的演出情景。当然方志中也时有职业戏班演出的记录,如《广东通志初稿》卷十八“时节”条载 :“二月,城市中多演戏为乐”;《洪雅县志》卷一“风俗”条载 :“嘉靖初年,元夕演戏剧,结彩棚,箫鼓常达旦”等等。乡约、家训中也隐含着职业戏班演出的信息,如正德十二年(1517),薛侃立乡约规定“家中又不得搬演乡谭杂戏”(65)《揭阳县志》卷七,见《中国古代禁毁戏剧编年史》,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12页。;嘉靖时,许氏家族颁布禁止子弟搬演戏剧的训令,“歌舞俳优、鹰犬虫豸、鹦鹉鹑鸽、斗鸡促织之类,戏剧烟火,一切禁绝。”(66)许相卿 :《许云村贻谋》,《丛书集成新编》(第33册),第182页。至于禁令更是能反映职业戏班兴盛程度,如嘉靖七年(1528)监察御史刘谦亨等奏 :“为禁奢侈以正风俗事,内开丧葬之家,肆筵裂帛,扬旛结彩,崇僧道诵经,聚优伶为戏,恬不为怪,乞要禁革。”(67)陈志勇 :《明代湖北地区戏剧文化史料考释》,《湖北大学学报》(哲社版),2016年第1期。嘉靖十四年(1535) 广东巡按监察戴璟颁布的禁戏条令,“访得潮俗多以乡音搬演戏文,挑动男女淫心,故一夜而奔者不下数女,富家大族恬不为耻。且又蓄养戏子致生他丑,此俗诚为鄙俚,伤化寔甚。虽节行禁约,而有司阻于权,卒不能着实奉行。今后凡蓄养戏子者,悉令逐出外居,其各乡搬演淫戏者,许各乡邻里首官惩治。”(68)《(嘉靖)广东通志初稿》卷十八《风俗》辑《御史戴璟正风民俗条约》,见《中国古代禁毁戏剧编年史》,第228页。直接表明了潮州地区职业戏班的兴盛。
概之,正、隆年间社会经济的繁荣和戏乐风气的高涨,推动了职业戏班的发展,使得其演出如火如荼,同时也为晚明奢靡淫荡的社会风气埋下了伏笔。
任何一个王朝发展到晚期时,都会出现塌方式的官员腐败现象,明朝也是如此。万历以来,帝王的怠政享乐、官吏的贪污腐败臻于极致,致使整个王朝处于混乱无序的状态。朝政崩坏、纲纪废弛导致世风愈加奢靡,“犹江河之走下而不可返也”。(69)范濂 :《云间据目抄》卷二《纪风俗》,《丛书集成新编》(第83册),第393页。顾炎武称 :“万历以后,迄于天、崇,民贫世富,其奢侈乃日甚一日。”(70)《(乾隆)震泽县志》卷二五《风俗序》,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29页。归有光称万历间江南诸郡县“俗好媮靡,美衣鲜食。嫁娶葬埋、时节馈遗、饮酒燕会,竭力以饰观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拟于王侯。”(71)归有光 :《震川集》卷十一《送昆山县令朱侯序》,《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89册),第161页。李世熊称“大明万、泰间,俗益华侈,事声伎,以啬朴为耻”。(72)李世熊 :《寒支集》初集卷八《丘君可行墓志铭》,《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89册),第294页。吕坤称万历间“士民沿习奢靡之俗,不遵宪约。或用倡优戏子,或摆连十连五看席”。(73)吕坤 :《实政録》民务卷三《酒席近奉钦依事例》,《续修四库全书》(第753册),第299页。张铨称 :“奢淫之风日异月长,犯上无等恬不知怪。……今辇毂之下,人怀凌越,俗争浮佻。武弁赀郎皆拥肩舆,刑余小吏俨然驺唱,庶民之家僭拟甲第,娼优下贱杂佩珠玉,男衣红紫女服袍带。”(74)张铨 :《张忠烈公存集》卷九《直陈救时要务疏》,《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77册),第408页。可见,万历之后奢靡之风已然笼罩整个社会。
世风奢靡与官员贪污受贿密切有关。明朝官员贪贿之风素来已久,即正德之前就已出现,至嘉靖时更是肆无忌惮。张四维称 :“当嘉靖末载,世风之溷浊甚矣。民不见德,惟贿是闻。”(75)张四维 :《条麓堂集》卷二十五《文贞存斋徐公神道碑》,《续修四库全书》(第1351册),第676页。陈邦彦称 :“嘉、隆以前,士大夫敦尚名节。游宦来归,客或询其橐囊,必唾斥之。今天下自大吏至于百僚,商较有无,公然形之齿颊。受铨天曹,得膻地则更相庆,得瘠地则更相吊。官成之日,或垂橐而返,则群相姗笑,以为无能。”(76)陈邦彦 :《陈岩野先生全集》卷一《中兴政要·奖廉让》,《明别集丛刊·第五辑》(第76册),第651页。兵部员外郎杨继盛更是痛斥严嵩贪腐,严重败坏社会风气。他说:
及嵩为辅臣,谄谀以欺乎上,贪污以率其下。通贿殷勤者,虽贪如盗跖而亦荐用;奔竞疏拙者,虽廉如夷齐而亦罢黜。一人贪戾,天下成风。……从古风俗之坏,未有甚于此时者。究其本源,嵩先好利,此天下所以尚乎贪;嵩先好谀,此天下所以皆尚乎谄。源之不洁,流何以清?风俗不正,而欲天下之治得乎?此坏天下之风俗,十大罪也。(77)陈子龙 :《皇明经世文编》卷二百九十三辑杨继盛《早诛奸险巧佞贼臣疏》,《续修四库全书》(第1659册),第350—351页。
嘉靖朝尚且如此,则之后朝代可想而知。万历以后“贿赂日张,风俗大坏。……群臣背公营私,日甚一日”。(78)夏完淳 :《幸存录》卷上《国运盛衰之始》,《续修四库全书》(第440册),第522页。钱希言称 :“今人略记文字,侥幸高科。入朝则吮痈舐痔,招权纳贿;居乡则嘱托公事,吞虐细民,纵酒渔色,渎乱彝伦,大败风俗。”(79)钱琦 :《钱公良测语》卷下,《丛书集成新编》(第14册),第320页。顾公燮称 :“前明缙绅,虽素负清名者,其华屋园亭,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陌,推原其故,皆系门生故吏代为经营,非尽出己资也。”(80)顾公燮 :《消夏闲记摘抄》(上),见《明清家乐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69页。这些言论无不指出:至万历时,官豪势要以权谋私、非法敛财的行为达到极致。官员通过受贿积累了雄厚财富,如严嵩被抄家时有“黄金可三万余两,白金二百万余两,他珍宝服玩所直又数百万”(81)张廷玉等 :《明史》卷三百八《奸臣》,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7921页。,这就为官员养优蓄乐、沉酣戏剧提供了物质条件。屠隆称 :“余见士大夫居乡,豪腴侈心不已。日求田问舍,放债取息。奔走有司,侵削里闬。广亭榭,置玩器,多僮奴,饰歌舞。”(82)屠隆 :《鸿苞》卷二十一《醉梦》,《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89册),第352页。
当然,世风奢靡还与文人挟妓行为有关。文人挟妓自古有之,然至万历时则愈加严重,此时文人大多不遵礼法,纷纷效仿魏晋名士的风流举止。邵长蘅称 :“明至启、祯时,士风渐下,新进士与是选者往往以饮博为放达,以书画、声伎为风雅。”(83)邵长蘅 :《靑门簏稿》卷十五《明翰林院修撰金公传》,《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48册),第12页。陈寅恪先生也称“当时社会一般风气,自命名士之流,往往喜摹仿谢安石‘每游赏必以妓女从’之故事”。(84)陈寅恪 :《柳如是别传》,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92页。可见明末文人挟妓之风很是炽烈,以致士人“恬不为怪”。《明诗综注》载 :“李于田纵情声伎,放诞不羁。女伶登场,至杂伶人中持板按拍”(85)焦循 :《剧说》卷六,《历代曲话汇编·清代编》(三),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第464页。,俨然风流名士。综上可知,朝政废弛和文人放荡让世风日趋奢靡,进而加剧了戏乐之风,为职业戏班的鼎盛起到助推作用。
世风的奢靡使得戏乐风气为之炽烈,其突出表现就是“无日不开宴,无日不观剧”。王骥德称 :“今则缙绅、青襟,以迨山人、墨客,染翰为新声者,不可胜纪。”(86)王骥德 :《曲律》卷四《杂论第三十九》,《历代曲话汇编·明代编》(二),第127页。具体表现在以下方面:
其一,帝王对戏剧的钟爱。神宗嗜戏不下于宪宗、武宗二位。据沈德符称,万历皇帝除了沿袭前朝钟鼓司演剧的旧习外,还另设玉熙宫,专门教习外戏。(87)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列朝·禁中演戏》,《明代笔记小说大观》,第2741页。他也向民间搜罗过剧本,《(光绪)贵池县志》卷二四载 :“佘翘作《华状元赐环记》传奇进御,神宗称善。”(88)《(光绪)贵池县志》卷二四,见《明代宫廷戏剧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41页。光宗虽然在位时间较短,但他也爱好戏剧。史玄称 :“光庙喜看曲本戏,于宫中教习戏曲者有近侍何明、钟鼓司官郑隐山等。”(89)史玄 :《旧京遗事》卷一,《四库禁毁书丛刊》(史部第33册),第320页。熹宗更是戏剧粉丝,他不仅喜欢看戏,还亲自搬演过戏剧。秦兰征《天启宫词》诗注 :“回龙观多植海棠,旁有六角亭。每岁花发时,上临幸焉。尝于亭中自装宋太祖,同高永寿辈演《雪夜访普》之戏。”(90)秦兰征 :《天启宫词》,《丛书集成续编》(第279册),第494页。至于思宗对戏剧同样感兴趣,还曾召职业戏班进宫演出,王誉昌《崇祯宫词》诗注 :“五年,皇后千秋节,谕沈香班优人演《西厢记》五六出;十四年,演《玉簪记》一二出。”(91)王誉昌 :《崇祯宫词》,《丛书集成续编》(第279册),第555页。可见他对戏剧并不排斥,只是因国事繁忙而无暇观赏罢了。
其二,王公士绅对戏剧的耽溺。此时,宗室藩王几乎都染指戏剧,如建安王朱谋垅、代简王朱桂、郁仪王朱谋埠、桂王朱常瀛、齐王孙朱承彩、镇国将军朱厚柯、镇国将军朱多某等。公侯士绅中沉酣戏剧的更是不可胜计。如万历时,冯梦祯“归田之后,间娱情声伎,筝歌酒宴,望者目为神仙中人”。(92)朱彝尊 :《静志居诗话》卷十五《冯梦祯》,《续修四库全书》(第1698册),第356页。钱岱“既里居,颇构园池,蓄声伎,酣畅自适”。(93)申时行 :《赐闲堂集》卷三十二《封孺人钱室陈氏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34册),第670—671页。天启时,文震亨“天启甲子试秋闱不利,即弃科举,清言作达,选声伎,调丝竹,日游佳山水间”。(94)褚亨奭 :《姑苏名贤后记》辑顾苓云美《武英殿中书舍人致仕文公行状》,《丛书集成续编》(第28册),第871页。祁豸佳“数入春明不得志,常自为新剧,按红牙,教诸童子。或自度曲,或令客度曲,自倚洞箫和之,借以抒其愤郁”。(95)周亮工 :《读画录》卷一《祁止祥》,《丛书集成初编》(第1657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2页。崇祯时,张岱“服食豪侈,畜梨园数部,日聚诸名士度曲征歌,诙谑杂进”。(96)《(乾隆)绍兴府志》卷五十四《张岱传》,见《张岱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90页。王二溟“谢事家居,八十如少壮,听歌度曲,累夕不倦”。(97)钱谦益 :《牧斋初学集》卷十《王二溟布政谢事家居八十如少壮听歌度曲累夕不倦奉赠二首》,《续修四库全书》(第1389册),第322页。此外,如帝后父周奎、田弘遇、临淮侯李元素、阳武侯薛濂、新乐侯文炳、武清侯李文全、李铭诚、襄城伯李国祯、保国公朱国弼等皆耽溺戏剧(98)参见刘水云《明清家乐研究》相关考述。。
其三,平民对戏剧的爱好。此时平民爱好戏剧的记载,随处可见。如龙游商人李汝衡“雅好客,置酒高会,佐以声伎之乐,其门填噎”。(99)李维桢 :《大泌山房集》卷四十八《赠李汝衡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 151册),第521页。松江名医秦昌运“为人风流潇洒,复豪迈不群,家有台池花榭,歌儿舞女。弹铗来归者,无不厌所欲而去”。(100)吴履震 :《五茸志逸随笔》卷一,《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0辑》(第12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27页。高僧释雪浪“性佻达,不拘细行。友人辈挈之游狎邪,初不峻拒,或曲宴观剧,亦欣然往就”。(101)沈德符 :《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七《雪浪被逐》,《明代笔记小说大观》,第2627—2628页。平民如此酷爱戏剧,故只要有演出他们就会竞相争睹。《陶庵梦忆》载,城隍庙搬演《冰山记》时,“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可见,观赏戏剧已是人们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在这样炽烈的风气下,明代职业戏班能够走向鼎盛也是理所当然的。
晚明是中国戏剧发展的黄金时期,出现了各种有利于戏剧发展的内外部条件,这些条件的遇合也让职业戏班备受其益,从而造就了它的鼎盛。其鼎盛特征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分布地域广泛,二是数目庞大。
繁华城镇凭借着独特的文人地理和人口密集等优势,自然成为职业戏班云集之所。如北京,由于其强势的政治地位,带来了广阔的娱乐市场,职业戏班必然会争相前往,以满足各个阶层群众的戏剧需求。如前所述,沈香班先后两次被召进宫中搬演《西厢记》《玉簪记》散出。须知,蓄有家乐者大多是名门望族,故大部分北京官绅的戏剧需求,主要还是依靠职业戏班提供。据《祁忠敏公日记》载,祁氏经常出席官绅宴席,宴席上常伴有职业戏班演出,可见这种宴客观剧形式在京师很是普遍。就连亲朋好友在京师会聚,也要聘请戏班演出娱乐,如“(崇祯五年)晚出赴李鹿胎席,同席为同门兄弟也,观《明珠记》;再赴刘讱韦席,同席皆越中亲友也,观《香囊记》”等,(102)祁彪佳 :《棲北冗言》,《历代日记丛钞》(第7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06年,第190页。这些足以说明职业戏班在北京的盛行。金陵作为明代第二帝都,同样具备政治优势,又凭借其丰富的人文底蕴,也成为职业戏班争赴之地,以致有“金陵歌舞诸部甲天下”(103)陈维崧 :《冒辟疆寿序》,见《明清之际党社运动考》,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22页。之美誉。余怀也称 :“金陵都会之地,南曲靡丽之乡。”(104)余怀 :《板桥杂记》下卷《轶事》,《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53册),第913页。至于苏、杭两地,则借助于昆曲的魅力也吸引着众多戏班前往,特别是虎邱曲会为职业戏班逞技炫奇提供了机遇。当然其他地区也有职业戏班演出,如绍兴“梨园必倩越中上三班,或雇自武林者”;(105)张岱 :《陶庵梦忆》卷四《严助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34页。泰和“姑苏班复来,一小旦颇有拥髻灯前之致,然歌喉清峭,终当让先来者居上”;(106)萧士玮 :《萧斋日记》,《历代日记丛钞》(第18册),第141页。山东峄县“市有演剧者,复往观焉,弋阳、四平皆若钧天之奏也”等等。(107)文震亨 :《文文肃公日记》,《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506页。此外,位于运河两岸的城镇以及交通要冲的旅店也让众多戏班趋之若鹜,张岱《陶庵梦忆》卷四中载泰安客店有“演戏者二十余处”。综上可知,此时职业戏班分布广泛,已然遍布大江南北。
既然全国各地都有职业戏班演出,则数量必然不少。只是因史料匮乏,笔者尚不能准确得出实际数目,只能依据现有史料窥测其大概。侯方域称金陵“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吴敬梓又说当时在水西门淮清总寓挂牌的戏班有130部,计六奇《南季明略》也表示南京破城后还有“优人十五班”,(108)夏太娣 :《晚明南京剧坛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7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22页。如此看来南京职业戏班非常多。根据祁氏日记的演剧频率,可推知北京、绍兴、杭州等地戏班之概况。小说《梼杌闲评》中称临清天妃宫“戏子有五十余班”(109)刘文忠点校 :《梼杌闲评》第二回《魏丑驴迎春逞百技侯一娘永夜引情郎》,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第82页。,再加上张岱所载的戏班,则山东等地戏班数目也有不少。万历十六年前后,松江本地戏班仅有20余家,之后前来演出的戏班则在不断增加。赵吉士曾祖日记载 :“万历二十七年,休宁迎春,共台戏一百零九座”(110)赵吉士 :《寄园寄所寄》卷十一《泛叶寄·故老杂记》,《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55册),第447页。,潘之恒称万历二十八年徽州府城东迎春会上有平台36座,徽州又有搭台演戏的习俗,因此徽州职业戏班的数目也很庞大。在苏州,因其是昆曲的渊薮,则职业戏班数目之多不言而喻。袁宏道曾用“梨园旧乐三千部”来概括苏州戏班的盛况,言语虽然有些夸大,但用来形容职业戏班林立的情形“虽不中,亦不远矣”。(111)刘召明 :《晚明苏州剧坛研究》,华东师范大学2006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68页。且潘允端《玉华堂日记》也详细记录了苏州戏班到上海演出的次数(40余次),这进一步说明了苏州戏班数目之庞大。依此类推,其它重要城镇中的戏班数量也应如此。尽管通过目前所掌握的史料,我们还不能准确了解当时职业戏班的真实状况,但其数目庞大的面貌依然能够窥测出来。
要之,晚明世风的奢靡和戏乐之风的炽烈,给明代职业戏班的持续发展营造良好前提,使其臻至鼎盛,从而为明代戏剧的演出史添上浓厚的一笔。
综上所述,明代职业戏班的发展演变,是一个历史性的、漫长的过程,它深受当时社会文化生态环境的制约。它之所以能够从低迷走向繁荣兴盛,与统治者的纵容爱好、社会风气的奢靡以及商业经济的快速发展有着密切关联。在它的发展过程中,职业戏班的分布地域越来越广泛,数目也越来越庞大,表演水准也越来越精湛,特别是启、祯时期多次的进宫演出,意味着它的地位已然获得提升,这充分说明了明代世人对职业戏班的接受经历了由嫌弃到钟爱的过程,进而给明代职业戏班演剧的研究提供了多方位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