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娥 刘玉青
路遥小说《平凡的世界》自20世纪九十年代问世以来,便成为一部抵达人们心灵的人生之书,引起广泛深入而持久地关注,曾先后以广播、电视剧等艺术形式传播。2017年,这部文学经典被搬上话剧舞台,再次走入观众视野。话剧《平凡的世界》在诗意演绎几组主要人物情感历程的同时,将陕西地域文化与舞台艺术设计紧密结合,再次深入挖掘了路遥原著的“土地”意识和奋斗精神,形成了一帧文学性、艺术性与戏剧性交相辉映的视觉盛宴。
话剧作为一种融合文学、乐舞、服装、道具和舞台表演于一体的综合艺术形式,具有反映社会生活和传递时代价值与文化意义的特殊功能。话剧《平凡的世界》汲取了路遥对土地的生命情感体验,形象地将黄土高原的风土人情融于舞台美术设计中,既彰显了路遥原著对黄土地文化热情讴歌的核心精神,又遵循了话剧表演艺术情景的代入感,艺术地描绘出一幅深沉厚重、悲壮苍凉的陕北黄土高原历史风貌画卷。
“土地”作为小说《平凡的世界》的核心意象,成为一种牵引人生态度与处世哲学的精神力量,是一切痛苦和灵魂的寄居地。话剧《平凡的世界》舞台设计脱胎于路遥的土地意识,舞台色调与灯光以土褐色为主,中央则以陕北乡村最为寻常的农具碾子作为主要载体,朴实厚重的窑洞和沟壑纵横的高原景致得以在有限的剧场空间内直观呈现。这种将陕北乡村日常生活元素与舞台美术高度融合的设计,富有社会在场感和历史感。同时具有象征意义的巨型碾子造型缓缓旋转,一方面起到切换场景的重要作用,另一方面“碾子”的旋转和碾身斑驳的痕迹,则象征着时间的推移与人生的变化。可以说,巨型碾子造型承载着黄土地厚重、沉默而又伟大的精神内核,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生命变幻的四季,将甜蜜、悲伤、痛苦、欢乐都镌刻在这年复一年、终于平凡的生活之中,这构成了伟大生命的交响乐章。
陕北黄土高原在农耕、游牧与草原文化的弥补融合中创造出浑朴、厚实、豪迈进取的生命文化性格特征,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路遥而言,它已经远远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地理范围。这片土地赋予人一个处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运的本己要素中存在。”[1]土地是家园的象征,人的情感、思维方式、价值立场和世界观等都与土地特有的生存状态和人文情感密切相关,这里的山川风光、自然景物、民情世俗滋养着路遥的思维与气质。在路遥看来,“没有这土地,世界上就什么也不会有!”[2]“土地”以及生活在土地之上憨厚智慧的人民,充盈了路遥的生命情感体验,成为他文学创作生命的家园。
陕北民歌信天游是陕北地区民族心理特征及艺术审美形式的典型代表,是陕北人生活场景的再现和生命力的艺术表现。信天游音域宽广、高亢奔放,以音符勾勒出绵延的高原,描绘出浩瀚的黄土地,渗透着陕北人热情豪放的个性特征,是对陕北人美好情感的动人演绎。
路遥原著多次以信天游作为人物情感流泻的主要表达方式。田润叶专门从县城回双水村打算向孙少安告白,河滩对面的远山传来信天游“说下个日子呀你不来,硷畔上跑烂我的十眼鞋。墙头上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3]154,将流转在二人之间沉醉细腻的情愫进行诉说。然而“生活的大剪刀”无情地对二人的命运进行裁剪,少安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合理的和美好的都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存在或实现”[3]180被迫放弃了这段令他热爱而留恋的情感。
话剧延续了路遥原著的艺术精神,抓住信天游高唱低吟的音乐语言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特征,将信天游的旋律触角贯穿始终,将陕北人个性中的“刚”与“柔”进行诠释:“羊个肚子手巾哟,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面容易,哎哟拉话话难,一个在那山上哟,一个在那沟,咱们拉不上那话话,哎哟,……泪个蛋蛋哎哟沙蒿蒿里流。”这种不加修饰,发自心底呼喊的曲调,似乎从舞台深处延伸至黄土高原无边无际、空旷辽远的广袤大地之上,宣泄着自然热烈之美和对自由生命的咏叹,产生出一种荡气回肠的史诗感。信天游的植入除了展现宏大的历史叙事外,在具体情节中也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如在孙少安婚礼场面中,穿插着众人欢腾的信天游:“上山里核桃下山里枣,咱孙少安好像个杨宗保。前沟里的韭菜后沟里的葱,贺秀莲好像是穆桂英”,既实现了对婚礼仪式热烈氛围的渲染,又从戏剧冲突角度将润叶的伤心离去与秀莲的如愿以偿,这两种悲喜情感交织在一起的目的,以直观生动的方式呈现出人物内心深处的思想冲突。此外,安塞腰鼓作为陕北舞蹈的典型代表,以激情力量为特征,它是将表演艺术与乐器完美糅合在一起的艺术形式,在人鼓合一的动感粗犷中,蕴藏着陕北人豪爽直率的生命文化精神。话剧舞台以安塞腰鼓表演实现了推动剧情高潮、调动场内氛围和推广陕西地域文化的重要作用。
话剧《平凡的世界》的舞台艺术以陕北地域文化引领观众穿越历史,感知人生。它将陕北沟壑纵横、深厚广袤的独特自然景观与蓬勃向上、坚毅不屈的精神气质在舞台上融合共生,同时也发掘出普通人的人性美与人情美,这是一种根植于平凡黄土地上的美学理想,具有恒久的魅力。
爱情是文学艺术创作中最常表现的主题之一,在路遥小说中也有相当大一部分比例。从《人生》中的刘巧珍、黄亚萍之于高加林,到《平凡的世界》中田晓霞、郝红梅之于孙少平,田润叶、贺秀莲之于孙少安,男女主角的情感之路因家庭、社会和世俗观念的影响走向不同结局。话剧《平凡的世界》立足原著人物关系,主要以四组青年男女的情感经历为切入点,展现爱情中人性的美与善,挖掘爱情故事中蕴含的时代思考。
爱情是纯洁而高贵的。孙少平与田晓霞的青春之恋延续了路遥原著的诗意情调。话剧中,孙少平本有机会,却不愿入赘富有的村支书家当上门女婿,过上“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日子,他追求“更自由的意志”,勇于遵从内心的声音,摆脱了狭隘的农民意识,对生活有着宗教式的虔诚与热情。田晓霞在剧中是个灵动、纯真而美好的存在,她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高贵灵魂。在二人破除门户之见、身份悬殊的青春之恋中,晓霞与少平爱得荡气回肠、动人心魄,这为他们的人生抹上了激情澎湃、色调斑斓的一笔。在话剧结尾梦幻而浪漫的情境中,二人共同诵读艾特玛托夫的诗歌“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涅塞,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涅塞。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涅塞,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让二人的爱情跨越了生死,超越了平凡,涤荡了人世间的苦难、痛楚和污浊,迸发出鲜活而感人的生命光辉。
爱情不仅是和煦的阳光,给心灵以温暖的慰藉,更是一种长久的责任与承诺。相较于孙少平情感之路的诗情画意,孙少安与田润叶、贺秀莲的情感道路交织着社会、家庭、世俗以及人性的复杂与深刻。话剧在改编过程中,侧重从戏剧节奏和戏剧冲突角度进行把握,传统道德观念与现代生活价值观念在话剧场景的快速切换中激烈碰撞。田润叶一句“少安哥,我愿意一辈子跟你好”,让孙少安的爱情天空飘来一抹动人的“云彩”,然而这份美好转瞬便消逝而去。孙少安没有向苦难低头,却要在现实的重压下与青梅竹马的润叶分手。他不愿意自家的“烂包光景”拖累了润叶,他认为“你要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就应该让她生活得更好”,他爱润叶,更愿意“成全”润叶。孙少安背负着一家老小的生计,生活的残酷赤裸裸摆在眼前,在县城工作的润叶,不能回农村跟着他“住牲口棚”,他也不能跟着润叶去县里“住学校的宿舍”。他选择放弃初恋,走一条平凡世界中大多数农村青年的务实之路,迎娶不要彩礼且“能操持家务的女人”贺秀莲。在与贺秀莲婚后共渡难关、相濡以沫的生活中,他们逐步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过着虽然平凡但幸福知足的生活。
爱情不是人生中一时的兴起,婚姻也不是短暂的停留,良好的爱情态度和婚姻观念是人生幸福和谐的重要因素。话剧在改编过程中洋溢着对纯洁、无功利色彩爱情的讴歌,同时也肯定在爱情婚姻中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同等重要性,指出社会背景、人生经历和价值观念是维系良好爱情婚姻生活的重要因素,这对于当代社会婚恋关系的良性建立具有积极的作用。
陕北黄土高原沟壑纵横连绵、自然环境贫瘠恶劣,在残酷威胁中如何奋斗生存是陕北农村人的第一课。孙少安和孙少平这样的农村青年在这片土地上经历饥饿、屈辱等人生磨难,但他们以百折不挠的奋斗精神抗争苦难,通过奋斗改变了自己以及家族的命运。话剧改编主要以孙氏兄弟二人的爱情、事业经历为主线,以他们的实际行动对苦难做出深刻诠释:以乐观的精神正视苦难,以不懈的奋斗抗争苦难。
无担当,不青春。孙少安的曲折奋斗之路便是一部普通人在变革时代的奋斗史。十三岁便担负起家庭重担的孙少安比同龄人更成熟,他扎根乡土,供养弟妹读书,以强烈的责任担当意识和实际行动改变了家乡的面貌。孙少安是一个敢干、实干的陕北硬汉,家境贫寒没有让他灰心丧气,砖厂“倒塌”没有压垮他奋斗的脚步,虽然时时身处命运的无情打击,但却处处怀抱着希望和理想。在人生的征途中,他以无私奉献、自强不息的精神书写了一部普通人的不凡生命历程。
无奋斗,不青春。话剧中的孙少平青春朝气,充满向上的力量。他满怀激情、赤手空拳闯入一座陌生的城镇;他忍受饥饿、困窘和屈辱,只为开启梦想的大门,改变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方式。如果说孙少安走出了一条扎根乡土的曲折奋斗之路,那么孙少平则踏出一条离开乡土的开拓之路。他在苦难中淬炼成长,不甘于哥哥安排的安稳生活,他要亲自闯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广阔天地。在一座陌生城镇炼狱式的劳累和强压之下,孙少平依然满怀激情。话剧中他的话振聋发聩:“假如命运善待你,你的生活就比原来要好很多,所以,即使有一天像我师傅这样了,我也会说,我过去是一天当两天过的,死了也不后悔!”在探索更高意义的人生价值过程中,他怀抱着面对苦难、穿越苦难和战胜苦难的不懈奋斗精神。孙少平在历经漫长命运波折与爱情悲剧后,逐步超越了生活的苦难,成长为一个有知识、有追求的新时代青年。
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和精神追求奠定了其人生之路能否持续向前。话剧以青春鲜活的角色定位塑造了在命运中挣扎,在奋斗中呐喊的青年一代。他们身处传统农耕文明的衰落和城镇化进程的迅速发展这一社会变革浪潮之下,在事业、爱情和心灵的挣扎与彷徨中,执着于自我价值的实现,将青春、热血、汗水融入土地,在平凡的世界中铸就了人生的华彩乐章,这种自强不息的奋斗精神,在不同时代背景都具有同样重要的时代意义与精神价值。
“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是一个平庸的时代;一个没有英雄叙事的时代,是一个可悲的时代。”[4]英雄的形象和精神内涵随着社会、文化和时代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诠释。人们往往把智慧超群与力量卓越作为英雄的特征,他们可能是战无不胜的英雄、力挽狂澜的英雄,抑或是肩负国家兴盛与民族存亡使命的英雄。英雄品格的建立总是与风起云涌的时代,以及令人望尘莫及的功业相勾连,这类“高伟光”英雄形象的塑造对普通人而言,近乎完美无缺,却只可仰慕不可触摸。小说《平凡的世界》以平实的笔触塑造了一系列生活中的“平凡英雄”,他们具有阳刚与强悍的美学品格,这与路遥的“诗性情调和英雄气质的现实主义者”[5]特征密切相关。
话剧《平凡的世界》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它重现了个性化的人物角色形象,更在于它以强有力的亲和力,使用特色化的舞台设计,张扬着强烈的时代感和英雄主义色彩,将普通人的责任感、使命感以及对人生、对社会的眷恋和热爱熔铸其中,演绎出一场平凡人的英雄赞歌。他们也许不具备完美英雄人物的形象和性格,但却是平凡世界中真实而生动的存在,是生活在普通人中有血有肉的一分子。田晓霞的英勇牺牲,成就了一个更为弱小的生命,她身上流溢着崇高美与神圣美的英雄特质。孙少平拥有智慧的头脑和丰富的情感,在传统生活与现代生活的碰撞过程中不断自我学习,以农家子弟的吃苦耐劳精神磨炼意志,以刚强坚毅的个性抗争命运,苦难生活成就了他英雄形象的厚重底色。孙少安虽然有狭隘世俗的一面,但他却能牺牲个人前途和情感,以铮铮铁骨克服来自生活的各种困窘,在撑起家庭重担和改变家乡面貌的过程中,他表现出卓越的前瞻眼光和高尚的道德品质。这些平凡英雄形象的塑造,充满了鼓舞人心的力量,成为普通人如何演绎英雄式人生的范式,具有了超越的意义,为观众搭建起一座反省和提升自我人生的桥梁,影响和感召生活在当下平凡世界中的人们该如何实现人生的价值意义。
英雄形象融合了时代的审美特征,承载着传递时代精神的重要作用。话剧通过具有艺术感染力的人物情感演绎,将既贴近生活真实又具思想征服力的“平凡英雄”搬上了舞台。
“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最能代表一个时代的风貌,最能引领一个时代的风气。”[6]话剧《平凡的世界》以厚重的题材、强烈的时代感、鲜活感人的人物形象塑造,在有限的舞台空间内用情感包孕地域文化、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同时又加入了坚守理想、自强不息、积极奋斗的时代精神,在现实与历史的时空中再现了文学经典恒久的魅力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