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琳
自上世纪90年代起,东南亚地区的戏剧受到了中国戏剧学术界关注,且至今仍有挖掘空间和有待挖掘的板块。东南亚地区包括11个国家,居住总人口超过6亿。该地区戏剧类型多样,东方与西方、传统与现代等文化意识在其戏剧中都有所体现。加上当地文化自身的发展,戏剧呈现出多文化的交流融合、审美发展以及本体变化的多重审美现象。但中国学界对东南亚地区戏剧的研究多年来一直注重以下三个方面:1.东南亚的华语戏剧;2.中华文化对东南亚戏剧的影响;3.印度文化对东南亚戏剧艺术的影响。自20世纪后期以来,中国学界对东南亚地区本土戏剧的研究数量较少,如赖伯疆的《东南亚地区的本土戏剧》[1](1997年);克里申·吉(Krishen Jit)、张力平的《东南亚现代戏剧概述》[2](2001年);毛小雨的《东南亚戏剧的概况与特征》[3](2018年)。此外,2018年3月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出版,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毛小雨和多年来在南宁从事民族文化艺术研究及非遗工作的方宁担任主编的东南亚地区戏剧研究专著《东南亚戏剧概观》(后简称《概观》)正式出版。
初读《概观》,除了对东南亚地区戏剧类型的多元性与多样性有了认识之外,更吸引笔者的是编者对东南亚戏剧研究的结构布局及文化视野。
目前,对东南亚地区戏剧具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主要有:
赖伯疆的《东南亚华文戏剧概观》[4](1993年)。该书注重了东南亚戏剧与中国戏剧的关系,并将研究对象的范围限定为:1.以在东南亚国家流传的华文华语为表达工具的戏剧[4]1;2.从中国大陆、台湾地区和中国香港传去的戏剧;3.在本土产生和发展起来的戏剧(华语)。研究过程中注重对“共同的传统和文化背景”的关照,主要阐述了中国对东南亚国家的影响。其中涉及了东南亚地区本土戏剧,同时也提出了一些戏剧与我国地方戏曲、民族民间艺术的历史关系。此外,文中部分以中国的舞姿舞态、中国的戏剧表演来解释东南亚各国的戏剧形式。从全书的布局上,该书从东南亚国家的社会概况和华文戏剧概貌切入,就华文戏剧在南洋发展过程中的沉浮,分为歌剧、舞剧、歌舞剧、戏曲、木偶戏以及影戏进行了介绍。虽然东南亚的各个国家都有涉及,但由于是基于华文戏剧的立场,因此并没有以国别为划分原则进行分类写作。
周宁主编的《东南亚华语戏剧史》[5](2007年)是按照东南亚地区不同国家华语戏剧的发展为线索进行的专题史著作。分别涉及了泰国、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五个国家,由不同的作者进行分部写作。在每个部分的写作中,都注重了中国戏剧在当地的流传、戏剧的本土化问题、战争的影响以及华语戏剧与当地戏剧的结合和发展等问题。作为一部戏剧专题史的著作,该书以国别为界,以时间为轴,记载了华语戏剧这一范畴在东南亚地区的发展与流传。但正因为是专题史,则又对戏剧本身的介绍与挖掘仍有拓展的必要。
与《概观》不同的是,以上两本著作都设定了明确的研究范围——华语戏剧。《概观》是一部全面看待东南亚戏剧文化观念的著作,本书将研究的视野从“中国的眼光”转移到“东南亚文化圈上方”。全书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传统戏剧,论述了东南亚的文化背景以及各国的戏剧类型、戏剧的表演以及剧团的运作与传承等问题;第二部分是现代戏剧,论述了殖民文化干预、早期现代戏剧的发展以及当代戏的发展与变革。其亮点在于,关注了民族国家的自我认同[6]观念,考虑了政治因素在现代戏剧中的表达以及注重了东南亚国家的主体文化意识,讨论了以其为核心向外国辐射的艺术传播交流向度;第三部分是东南亚地区的华语戏剧研究,注重了概念、史实、戏曲与戏剧的分类以及各自的发展。将华语戏剧放置在东南亚的文化背景下予以研究,阐述其特征,分析其趋势;第四部分是东南亚各国戏剧的分别阐述。
对于东南亚地区戏剧的文化冲击、时间变化,并以东南亚文化的自身发展为研究主体,是《概观》的又一亮点。由于人口与文化的相互交融,东南亚地区呈现出文化圈的共性和自身发展的个性。又由于气候环境所造就的民族特质,使得东南亚地区普遍出现开放包容的接受外来文化并发展自身艺术的现象。而对东南亚传统戏剧的研究,《概观》关注到了在本土文化受外来文化影响下纵向的自身发展,同时也关注到了多种文化冲击的横向干预。
“东南亚的本土先民相信万物有灵,且他们相信能够通过对各种精神的吸纳而充实自己[6]5”。这奠定了东南亚文化艺术发展具有包容特质的精神基础。基于此,公元初年到公元11世纪,印度文化以宗教传播(佛教和印度教)以及史诗故事(《罗摩衍那》和《摩诃婆罗多》)的方式大范围的影响了东南亚并迅速扎根。公元14世纪初至18世纪中期,伴随着部分国家的宗教文化转型的需要,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文莱、新加坡、菲律宾南部等国家和地区开始吸纳伊斯兰文化(宗教及故事)。中国文化在11世纪之后,也通过文化的传播和战争的干预进入东南亚地区。16世纪至二战时期,西方殖民者进入东南亚,将西方文化引向这片土地。从此,东南亚的文化除了加入了西方元素之外,还开启了其近代文化之路。东南亚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其民族文化与传统文化同时遭遇冲击,随后通过不断交融与汲取,开始寻求新的发展。
由于东南亚文化中的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的冲撞与融合,其戏剧研究似乎很难从一个单纯的角度探寻到文化的全貌。《概观》的第三个亮点,就是通过多重的分类,将东南亚戏剧研究的不同角度予以了展示。
《概观》虽然将内容划分为四个部分,但对东南亚地区戏剧的分类方式主要为三种。
第一种是传统戏剧和现代戏剧的分类。东南亚的传统戏剧的构成因素分别为:史诗吟诵、宗教仪式、舞蹈表演、本土音乐以及国与国之间的相互影响。从而呈现出皮影戏、傀儡戏(木偶戏)、宫廷戏、民间戏等多种类型。题材也分印度史诗、佛本生故事、中国小说戏剧、本土传说及历史故事、伊斯兰故事和现代故事六种。东南亚的现代戏剧部分论述了殖民导致的宫廷戏剧的衰落和通俗戏剧的发展,商业性与文化意识的不断平衡,西方文化的多种交流造成东南亚戏剧与西方艺术的同步现象,实验戏剧、混合音乐剧等东西方融合的戏剧问题等等。
第二种是通过语言使用的不同来对戏剧进行分类。《概观》强调了“华语戏剧”是一种用语言来界定戏剧的概念。显然,这一分类方式观照了此前学界对华语戏剧这一特殊视角的研究习惯。作为一系列根基在中国、发展在东南亚的戏剧形式,东南亚华语戏剧也有自身发展的历史和分类原则。《概观》在尊重了华语戏剧这一特殊视角的前提下,将其放回到东南亚戏剧发展的历史与戏剧分类之中,更注重了戏剧在东南亚受到的影响与自身的变化,而不仅是中国对东南亚的单向影响。事实上,平行于这种分类的还应有英语戏剧或东南亚各种语言所对应的戏剧形式,但书中并没有展开。也同时能够看出,通过语言对戏剧进行分类,似乎并不完全适合东南亚戏剧这一研究对象。
第三种是以国别为界进行戏剧的分类。由于东南亚各国发展的情况并不相同,因此《概观》在表述的过程中各有侧重。如菲律宾、缅甸突出了殖民统治的节点;柬埔寨则突出了戏剧的种类和传统剧目;老挝、马来西亚、泰国、印度尼西亚以传统和现代为区分;新加坡从语言文化的构成等角度将其分为马来语戏剧、华语戏剧和英语戏剧三类;越南则直接从剧目类型予以介绍;文莱因为受伊斯兰文化的影响,人口较少,文化艺术发展较弱,但《概观》仍从其本土艺术、马来传入艺术、戏剧的教育教学活动以及华语演剧等方面进行了介绍与论述,虽篇幅不大,但结构清晰。《概观》以更加客观、包容以及接受的态度,尽可能平等、全面地对东南亚戏剧艺术进行阐释。
面向东南亚戏剧的研究,《概观》将目光投向东南亚文化圈的同时,立足东南亚戏剧的实际:既有沉浸式的“观”,针对不同的国家历史文化、艺术形成脉络给予了不同的侧重与分类。也不乏居于东南亚文化圈“之上”而非“之中”的“概”。这种研究视野上的爬升能够更加理性地将各国戏剧艺术广泛且并不归同,最大化的呈现了东南亚戏剧艺术的共性与个性。也展现了中国戏剧研究者客观研究、细致求证的学术态度与表达。
作为一部面向中国受众的戏剧类著作,《概观》力求梳理东南亚戏剧复杂的历史脉络和多元的文化基因,从而以更客观的文化立场和更全面的认知对东南亚戏剧予以呈现。从地理位置、文化版图甚至宗教的融合与流变入手,将以往研究中对东南亚文化的“中国影响力”予以包容式的理解。同时将“东南亚国家作为一种文化独立的单元”设置为研究的出发点。这无疑对《概观》所开启的全新分类有着重要的意义。
文化多元性不仅体现在“东南亚文化圈”这一大的文化范围内,也体现在每个国家的发展之中。《概观》对不同国家的人文历史进行充分观照的同时,也看到了艺术发展的内驱力——即“自我认同”在当代戏剧发展中的巨大作用。这种研究的深入性也令笔者深感《概观》在成文过程中对时代变革,以及对“人”这一重要艺术学研究对象的重视。在政局动荡、族群冲撞甚至是战争爆发之后,在面对殖民影响、文化干预后的审视、反思与抗争,民众在思考“我是谁”的同时,也在追问“我”的戏剧表达。这种萌发自东南亚民族文化自身的戏剧力量,或大胆、或反叛、或传统的推进着各国属于自己本民族文化深处的戏剧文化。如菲律宾在20世纪60年代开始的“他加禄语”戏剧,将菲律宾引入了新的戏剧时代。马来语戏剧也开始在1970年影射“五一三”社会事件,以求追问社会现象背后的危机[6]87。这种打破传统束缚的新戏剧发展思路,也以不同文化、不同风格、不同表达的方式呈现出来。而对其“文化认同”这一核心问题的把握,让发生在东南亚的新戏剧问题有了合理的解释。另外,《概观》将“认同”问题,放置在社会事件与戏剧内容之中,将戏剧艺术的诞生从被动发生转为主动发生,是符合戏剧艺术的形成规律的。
目前,东南亚戏剧的学术研究尚有较大的空间,《概观》能够为初识东南亚戏剧的读者奠定清晰的文化脉络,从而为此后的研究奠定良好的基础。其全新的研究分类方法,遵循艺术发生发展规律的学理思维、有概有观的变化视角,以及对文化碰撞及艺术发展的辩证分析,是值得进一步进行探索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