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强
《酷寒亭》是古典名剧,全名《郑孔目风雪酷寒亭》,写郑州府郑孔目(执掌文书事务的官吏),因为娶娼妓萧娥,气死妻子,婚后儿女备受凌辱。后郑孔目杀死萧娥和奸夫,被判刑发配沙门岛,幸亏绿林好汉搭救,同奔山寨。今存有两种明刊本《古名家杂剧》本和《元曲本》。邓绍基曾经作过考证,“两种明本《酷寒亭》曲文有些出入,论者认为当系从第一个底本出来,仅《古名家杂剧》本曲文颇多删简。但也可以是另一种判断,即《元曲选》本出处《古名家杂剧》本,《元曲选》本有所增润。总体来说,两种版本的内容大同小异,只是个别细节处有些出入。”两本曲文多寡现象集中在第二折和第四折。作为传统剧目,《酷寒亭》揉合了家庭伦理、青楼官场、绿林好汉等众多话题,剧情一波三折,具有强烈的情感指向。改编本《酷寒亭》在保存原有人物设置与故事框架的基础上,在主题思想、情节设置、哲学理念上都产生了较大的变化。
改编本《酷寒亭》与传统本比较,首先是主题思想的位移,其批判的重心从家庭伦理转移到男女不伦关系上。传统剧本《酷寒亭》的主题聚集点在后妈虐待子女与对家庭的背叛。郑州府孔目郑嵩娶青楼女子萧娥,萧娥婚后气死原配萧县君,与高成通奸,经常打骂前妻所生的两个孩子僧住和赛娘。高成的同事赵用见她虐待孩子,义愤填膺,警告她郑嵩不会放过她,要她收手。剧中僧住与赛娘曾经三次请求赵用带他们去京城找父亲,脱离后妈萧娥的魔爪,赵用也对两个孩子充满了怜爱,几次三番地问萧娥,“为什么适才间呼天喊地,都一般汪汪泪眼愁眉?他和你没甚杀爷娘的仇和隙,怎这般苦死的怕相依?”可以说,传统剧本用了大量的篇幅渲染后妈萧娥的刻毒、两个孩子僧住与赛娘的不易。后来绿林好汉宋彬救了郑嵩,在剧情的发展中穿针引线的也是两个孩子。僧住与赛娘到山寨要饭,引起宋彬的注意,一问才知郑嵩发配沙门岛,因此出手相救。可以说,传统剧本把焦点聚焦在孩子身上,用对待孩子的不同态度区分出人的好与坏。萧娥的“坏”不仅在于趁丈夫不在“出轨”高成,更重要的是对孩子又打又骂,毫无怜爱之心。她的死成为了大快人心的事,剧中所有的铺垫,都让她“死有余辜”。而奸夫高成在剧中的比重不大,只是起到衬托铺垫的作用。
而改编本《酷寒亭》弱化了两个孩子僧住、赛娘在剧本发展中的作用,加重了高成的“戏份”,主题转变成“奸夫淫妇”的桃色案件。萧娥在嫁给郑嵩之前,早与高成相好,高成年轻帅气,但他穷困潦倒,嫁给他没什么好日子过,“我是想嫁你,可你地无一垄,房无半间,功不成名不就,拿什么养活我?”她已经算计好了,这边嫁给郑嵩,毕竟他家产丰厚,吃他的用他的,那边与高成继续着关系,“你要是想我了,就趁他不在家来找我”“老娘是真心跟你好,我与那孔目只是逢场作戏”。高成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也在算计着自己的前程,计较着其中的厉害。他与她都是自私自利的人,一切以自我利益的最大化为出发点,没有道德底线。两个人一拍即合,把郑家搞得家破人亡,郑嵩休了原配,自己忙于公务,家中早已变得乌烟瘴气,两个孩子在家中饱受欺凌。
和原本一样,当郑嵩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杀死了萧娥。改编本此后的故事发展脉络具有现代特色。高成继续自己的表演,主持公道的大任在官府的身上,郑嵩因为杀人被捕入狱,高成因为证据不足依然逍遥法外,而且还成为押解郑嵩的衙役。这是诡异的一幕,他与郑嵩妻私通,郑嵩杀妻获罪,他却安然无事;非但无事,他还押解郑嵩,一路打打骂骂,连连呵斥。法律成为改变剧中人物命运的因素,绿林好汉的角色不见了,郑嵩的获罪,是因为证据的不足;他的获释,同样是新证据的出现。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官府改判了,所有的矛头指向了高成。这是当前影视剧惯常的套路。高成赠萧娥的情诗与萧娥赠高成的香帕成了两人奸情的证据。且不说这种情节值得商榷,把主持正义的重任交给了官府也是大大削弱了原本的批判性的。原本中主持正义的是绿林好汉宋彬。郑嵩是宋彬的救命恩人,如今恩人有难,宋彬自然出手相救。改编本是个大团圆的结局,高成罪有应得,郑嵩与原配重结旧好,夫妻孩子团圆,并发出了“家和胜过金如山”的感叹。
这种主题思想的位移显然更适合现代观众的口味。“后妈虐待前任子女”的现象在现代已不常见,这样的情节安排不会引起现代观众的共鸣,反而会觉得与时代格格不入。而第三者恋情还是热门话题,破坏婚姻者成为众矢之的,萧娥气走原配,鸠占鹊巢,这样的行为在影视剧中会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这是一对奸夫淫妇破坏原本幸福家庭的典型案例,人们很容易与现实生活产生对应,产生借古人语道现代事的错觉。
传统本的郑嵩,颇似《水浒传》中的林冲,被逼上山寨,做了绿林好汉。剧本的种种铺垫,只为突出一个“逼”字,本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小官吏因为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家破人亡,铤而走险。他是快意恩仇的,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他的被救,是因为他曾经救过他人。在他身上,可以看出性格命运的确定性。情节设计有了一系列因果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每个行动都有内在的心理动机,每个行为都导致了必然的结果。改编本郑嵩的命运却系在了高成的身上,因果关系的必然性变成了命运的偶然性。
郑嵩与萧娥的相识是个局。萧娥自幼家贫,在郑州府落入官籍做了歌妓,就结识了两位官人,一位是郑嵩,一位是高成。说起来郑嵩与高成是上下级关系,同在郑州府任职,郑嵩是负责文书工作的,职位稍高些,高成是衙役。两人最大的不同在于经济条件,郑嵩家里开了一家大药铺,除了俸禄,还有经商收入,家财丰厚。萧娥眼馋他的家产,又不忍舍弃白净帅气的情人高成,主动提出要嫁给郑嵩做妾,心里暗自打算与高成做地下情人。郑嵩原本没有娶她的想法,只是有空来听她唱唱小曲,她主动提出,乐得顺水推舟。他娶了萧娥,成了萧娥人生棋局上的一子。
郑嵩休原配萧凤云也是被人操控的无奈之举。萧娥送公文袋到郑家,与萧凤云展开了正面交锋。她的用意就是要挑起他们夫妻的矛盾,她正好火上浇油,渔翁得利。果然,萧凤云见了她就火冒三丈,失去了理智,拿出剪刀,逼她离开。郑嵩见她如此,未免会怪罪于她,替萧娥说话,说萧娥虽是一烟花女子,但有才有貌,重情重义。如此一说,更加激起了萧凤云的怒火,说要娶萧娥,她就自尽。只是两个孩子苦苦相求,她才答应苟活于世。“为娘我心中苦无处可言,生难生死难死生死两难。恩情绝缘分尽肝肠寸断,难隐忍难苟活负屈衔冤。原本想无路走一刀了断,见娇儿不由我满心挂牵。为恁俩还能见为娘一面,暂且把这条命留在阳间。”夫妻是做不成了,她请求郑嵩休了她,“十几载夫妻情全不顾念,从此后如陌路永不相见。”郑嵩本没有休她的想法,在两个女人的斗争中,他浑没有主意,表面上是他写了休书,实际上他是个木偶,被人操纵着。
郑嵩的杀妇看上去是他有主见的一次行动。他先是仔细观察,坐实了坊间她与高成的传闻。萧娥的话更激起了他的杀机,“我前几日不给他俩饭吃,就是想饿死他们。他俩没饿死,倒是饿跑了。听说在沿街乞讨。这大雪天,不饿死也得冻死”。她想饿死两个孩子,这实在太过分了,此时再不杀她,将遗患无穷。他本没有杀人的计划,杀了萧娥,属于激情犯罪,实质上是情绪绑架了他做出了杀人的举动。
杀人后,郑嵩把命运交给了官府。他被发配边地充军,可恨的是高成竟没有受到处置,还毛遂自荐来解押他。后来命运反转,有新证据出现,剧情随之反转,高成罪名成立,被押解去沙门岛充军,郑嵩无罪释放,还保留了公职,只是受到官降一级的轻微处罚。这一切,全因为有个李府尹,他爱打抱不平,属于清官能吏。
小人得志时,郑嵩就陷入灾难。高成阴谋败露时,郑嵩就能洗刷罪名。人物的自主性没有了,郑嵩陷入了一个关系网之中,身不由主,事事受人牵制,成为了被陷害被奴役的角色。从他身上,人们看到的是人物命运的卑微与偶然。这种刻画符合现代哲学的转向,人生活在关系网之中,看似自主,实则受人控制。这颇有现代主义文学的意味。
传统优秀剧本经过岁月的沉淀,往往因跌宕起伏的情节、优美且富有韵味的唱词、鲜明的价值取向而广受欢迎。只是,时代不同了,面对的观众不同了,如何让传统剧本重新焕发出生机,这是现代剧作者必须面对的课题。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曾经有一场轰轰烈烈的戏曲改革,改戏是其中重要的一个环节,许多传统剧本在戏改中重现生机,留精华去糟粕,更加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与趣味,改出了一批精品佳作,成为传统剧本改编的样本,成为新的语境重新言说的典范。优秀的改编是一种新意义的获得,它让旧剧本脱胎换骨,得以重生。可以说,优秀的改编者给了旧剧本第二次生命。
可以看出,《酷寒亭》的改编,正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它努力地想在新的文化语境中赋予旧剧本新的意义,重新解释人。从批判性的基调到大团圆的结局,改编本节奏明快,人物性格鲜明,内容结构更加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改编者发挥了创作者的创造性,让剧情与人物性格呈现了不一样的风貌。
改编是不尽完美的。旧剧本虽诞生在明代,但其批判性更强,冲突更集中强烈。改编本用一些现代影视范式去阐释人物,个别情节略显生硬。在人物的性格特征方面,没有注重人物的性格变化,从头至尾,人物没有成长性。如萧娥,一出场就是精于算计、水性杨花的性格特点,对两个孩子没有一点恻隐之心,这并不符合人性,如果改编者能在这些方面做足文章,多增加点心理刻画与人物的内心冲突,让人物在剧中不断成长。这里的成长指的是人物的变化,一个人物的“恶”是有原因的,她并不是生来就是恶人,把这些导致她变恶的因素与变化过程反映在情节中,也许会更加令观众产生共鸣。
不管怎样,改编本《酷寒亭》是一次成功尝试,从中可以看出文化语境对创作者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从哲学观念到谋篇布局,从主题思想到人物命运。历史学家克罗奇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这个意义上说,一切改编都是书写作者所处的文化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