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
摘要:与诗歌、小说等文体相比,散文是最缺乏确定性的,其失衡状况最为明显突出。如何使散文的文体获得平衡,就显得非常重要。这主要包括对于散文的长与短、杂与纯、情与理、雅与俗、虚与实、变与常、生与熟、咸与淡的关系的辩证理解上。散文就是在失衡与平衡的张力甚至震颤中产生美感的。
关键词:散文文体;失衡;平衡;震颤;美感
在各种文体中,散文是最没有确定性的,也很难形成共识,甚至存在根本对立和截然不同的看法。以散文的特点为例,有的讲究其规范性,甚至将文章做法作为不可逾越的标准,像承转启合、开头与结尾、形与神等,都得到高度重视和强调;然而,另一观点认为,散文最大的特点和长处是没有方法,更无所谓写作技巧,散文的最高境界是无法之法,是没有技巧的技巧。因此,不要说一般读者,就是专门研究散文的专家学者在散文文体面前也陷入困局。针对这一状况,有必要进行一些思考。
一是散文的长与短。目前,困扰人们的一个基本问题是,散文到底该写多长,是长一点好,还是短一点好?偏于“长”者,恐怕忍受不了长期以来短小散文的“小”,不能尽情进行自我表达,就如在一个小舞台上难以进行拳脚比赛一样。于是,散文追求“大”,以“长”著称。偏于“短”者,认为散文以“精凝”为主,过长的散文与枝蔓芜杂何异?就好像古代老太婆的裹脚布拖泥带水、又臭又长,必然令人生厌。这就导致关于散文文体的长短之争以及互不相让。其实,长与短根本不是困扰散文文体的问题,长与短的散文各有优劣,不能以长短论英雄,同样也不能以长短论散文。散文,好的散文该长则长,应短则短,换言之,正因为散文有长有短才显得丰富多彩。重要的是,怎样看待散文长与短之区别优劣。长的散文是必要的,它与丰富、变化与多元的时代社会发展有关,也有助于讲故事,还可以求知、说理、抒怀,这样言之有物的散文容易有气势、有风骨、有思想、有意味,读起来比较过瘾。但要注意的是,不能为长而长,言之无物或废话连篇的长散文最令人生厌。目前,不少长散文简单罗列堆积知识,有的还是充满知识的硬伤,像做学问一样,这是误解了长散文的精神的。另外,还应强调的是,长散文是难成经典的,因为缺乏艺术性往往是其短板,这主要表现在不精炼、乏剪裁、难精致。当然,还应该认识到,短的散文有时比长的散文更难写,因为它不能遮丑,更需要精、气、神,我们要超越稀汤寡水或平淡无奇的短散文,写出有人生智慧和天地道心的短散文。再者,真正留传千古的多是精短散文,因为它易读、好记、省时、集中。总之,无论如何,以表达思想和内心为准,来写长短不一的散文,并改变短文易写的错误认识,重视散文的艺术性和经典性。当历史经过岁月淘洗,人们会发现:那些没有思想含量的所谓的长散文、大散文基本留不下来,除了比短散文多挣了稿费,它基本上没有别的优势。
二是散文的杂与纯。至今,人们一直没有跳出散文的“杂”与“纯”的二元对立。站在广义散文的角度,总看不起那些纯粹的散文,认为其文体与格局狭小,叙事与抒情单一,“小女人散文”就是因此“躺枪”的,所谓的抒情散文也因此不受待见,直接被酷爱“大文化散文”的人批得体无完肤。站在宽泛的散文意义上,散文的纯粹性无疑于蒸溜和作秀,这也是为什么杨朔的诗化散文在新时期以来饱受诟病,余秋雨式的散文大受追捧的原因。站在狭义散文的角度,不少人总觉得许多散文太过芜杂,缺乏文学性和审美性,所谓的大文化散文、大历史文化就更不在话下,认为那是散文的异化。也是在此意义上,有学者提出“净化散文”,希望给散文瘦身、抛光和注入精神。其实,我认为,散文的“杂”与“纯”并不矛盾,也不一定非要分开不可,完全可在二者之间取得一种平衡与融通。一方面,散文之“杂”是长处,它将难以归入小说、诗歌、戏剧者都包容其中,尽显海纳百川之雅量,也如世界人生本身一样千姿百态。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古代的文章就有这个特点。据有研究者统计,古代文章类别多达百余种,只是到近现代才收窄了,变成一种容量较小的“散文”,即这个有些西方意义的概念。另一方面,对于散文之“杂”,如不加限制和规约,特别是全都不加提纯,就又回到传统“文章”的老路,也不易显示“散文”之文学性和审美性。这就需要在包容散文之“杂”的同时,纯化散文和美化散文,让散文向精品化推进。可以说,没有散文之“杂”,也就失去了文体的“散”之特性;无散文之“纯”,也就失去文体之“文”。以“美文”这一概念为例,周作人在20世纪20年代是从“纯”的角度强调其“艺术性”的;但到九十年代,贾平凹创办《美文》杂志却以“大散文”为旗帜,倡导“美文”,希望散文走出狭小,有大境界、大气象、大格局、大气魄。并且,这种大散文的“美文”不一定以长短篇幅论。这就将“杂”与“纯”进行了一种融合、再造和创新。
三是散文的情与理。一般说来,散文可分为记叙文、抒情文、议论文。当然,还可以有小品文、随笔、诗的散文、杂文、演讲、日记等。不过,不论什么样的散文都牵扯到一个“情”与“理”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人们往往机械地讲散文的情理,不是将散文的“情”渲染得过于诗化,让人感到多情、滥情、伤情,就是缺乏和否定“情”,被知识和理性的硬块堵塞,使散文变得不可爱,也不能感动人心。许多重视和热爱知识、思想、文化、理论的散文,特别反感抒情散文,认为那是低层次甚至媚俗的,极力否定而后快,结果将散文写成资料汇编、论文,也就失去了散文的文体本性;那些偏爱诗情画意的散文,往往停留于空洞甚至自我的小圈子里难以自拔,自以为很感人,其实难以感动别人。我以为,应处理好情理的关系:一是情中有理、理中有情,二者是相互推动的。比如,朱自清的《背影》以情为主,以情动人,但并不一味抒情,情中是有理的,即用情將父与子原本不同的看法以及隔膜的心打通了。二是真正的“情”不是一味地乱抒情,而是需要“理”的节制,这样才会感人,这也是为什么杨朔、余光中、余秋雨的散文抒情让你感到有点假,因为诗意过多就是一种夸张甚至夸饰。反观朱自清《背影》中的抒情则显得非常节制,是以“理”一步步推动的,直到作为儿子的“我”通过父亲的穿戴、举止、表情、形象、画面层层展开,最后才流下眼泪,被真情所感动。还有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和李大钊的《青春》都是情理兼备的名篇。因此,散文的情理就像两面镜子,在相互映照中方能使散文达到一定的高度与境界。中国人讲“合情合理”,任何片面理解情理的散文都是经不起琢磨的,也不会深入人心,产生强烈的震撼力量。
四是散文的雅与俗。雅俗作为衡量社会文化与文学的重要标准,常被人们和学界提及与言说。在散文中,也同样存在雅与俗的分野,如处理不好二者的关系,很容易导致散文写作与研究出现偏差。一般说来,“雅”比“俗”好,但有时又不尽然,因为如果“雅”到过分甚至故弄玄虚,这个“雅”就走向了反面,变得俗不可耐了。像鲁迅笔下的孔乙己,他在酒館与普通长工一起喝酒,不要说那些百姓听不懂也厌烦的“之乎者也”以及茴香豆的几种写法,就是那一身脏乱破旧的长衫与短工的衣着也格格不入,从而将所谓的“雅”映衬得比“俗”还俗。另外,五四文学就是用贴近底层世俗人生的“俗文学”反对玄虚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古雅文学”。散文也是如此,当用为人生的“世俗”观突破和超越贵族化的古奥典雅,不能不说是一次思想和文体大解放,这也是新文学和新散文的价值意义。不过,另一方面,散文又不能一直“俗”下去,尤其是不能失去基本的散文、文学、文化、伦理底线,变成一种失准的世俗化坠落。曾看到一篇写茶的散文,开始它一直在营造关于茶的氛围,诸如茶园、茶香、茶色、茶境界之类的书写。然而,作者突然话风一转,这样写道:喝了半夜的茶,我与几个朋友憋尿了,于是我们从茶室出来,一字儿排开,对着茶园撒尿。尿流如注,心清气爽,好不自在。我认为,这就将散文写“俗”了,败坏了。还有,余光中、李国文、余秋雨、王英琦等人的散文,往往写着写着就变“俗”了,有时让人感到难以接受的俗不可耐。关于这一点,大家可细读余光中的《借钱的境界》《我是余光中的秘书》《我的四个假想敌》等文,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世俗化理解和非常俗气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五是散文的虚与实。“虚”与“实”是天地世间的本相,文学艺术也不例外,散文也该处理了二者的关系。当下的散文不是太“实”,就是过“虚”:太实了,就缺乏空间感和想象力,更缺乏形而上哲思,就像一张画得满满的画给人的堵塞和沉闷,这在许多所谓的“大历史文化散文”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太玄虚,就会陷入凌空高蹈与不着边际,表面看来它似乎挺深刻,实则易陷入自我缠绕。如史铁生散文集《梦隙碎笔》就有这方面的特点,那些所谓的理论、概念、神圣、宗教将自我意识和主体性遮蔽了,从而失去《我与地坛》的明晰、省思与智慧。优秀散文应是实中有虚、虚中有实、虚实得当、虚实相生,从而给人以自然的辩证理解。如鲁迅《野草》就善用虚实,不论是现实与梦幻、实写与虚写,还是积极与消极的人生态度都是如此,如作者有这样的句子:“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欧阳修《秋声赋》与苏东坡《石钟山记》也都是在虚实上相得益彰的佳作,其中的童子与秋声、巨石与风水声等均是范例。虽然,散文整体而言是写实的,但离不开写虚,用“虚”才能更好映照出“实”。反之亦然,以“实”写“虚”才能更有意境和深度,带给人们无限的思考。如苏东坡《石钟山记》这样结尾:“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传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自以为得其实。”在此,说明了“实”之重要,它衬托出“虚言”之不可靠,也对传言之“虚”进行了反思与批评。总之,虚与实决非单一的,更不是简单对立的,而是对立统一、互相依存、彼此显现的,这就好像阴阳、得失、进退,也像真实与影子的关系是一样的。
六是散文的变与常。文坛和学界有一种看法较有代表性,即与小说、诗歌、戏剧等文体比,散文的变数最小,别的文体都不断追新求变,散文则比较保守,所以价值大打折扣。基于此,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学界就对散文多有不满,甚至提出各种改革措施,有人还提出散文已经死亡等绝对看法;作家倡导散文创新的呼声也很高,所谓“新散文”的提出最有代表性,散文的跨文体写作也备受关注。整体而言,以“变”和“新”为价值取向,批判既往的散文,希望一种创新性散文形成,这是最为强烈的改革声音。某种程度上说,这是正确的,也有一定道理,因为散文这一文体因袭的时间太久了,确实需要在国内外大变局中,有所开拓、创新、发展,只按传统老路写作而不思进取,显然会是死路一条。从这个角度看,关于散文的所有变革都是值得肯定和鼓励,哪怕探索不成也没关系。也是从此意义上,研究新世纪、新时期甚至“五四”以来的散文变革创新,有其独特价值意义,也能看到在新的时代面前,散文到底有何作为,应该怎样作为?不过,另一面,也要防止“唯新是从”、为创新而创新、片面理解创新的倾向和做法。一是以创新否定继承。众所周知,没有“旧”也就不可能有“新”,“旧”是“新”的基础和前提,无“旧”之“新”将是无本之木。二是用“新”否定“旧”。一般说来,“新”固然好,但并不等于“旧”就不好,新旧各有长短,因此,不能“喜新厌旧”。以旧家具、旧书、老朋友、老人的智慧为例,我们就不能简单予以否定。三是“变”有其局限。与“常”不同,“变”的优点是求新,但缺点是失去,所以钱穆曾说:“变”是非常态,而“不变”即“常”才是常态,是具有永恒性的内容。因此,“常”中有道,变与常是道中的两个量,缺一不可。真正的优秀散文要有“道”,要建立在“变”与“常”的辩证统一关系中,有变有发展,有常有守衡,变与常在相互作用和制约中才能获得内在的发展动力。
七是散文的生与熟。陌生化是文学的一个重要原则,无陌生往往就失去了吸引力、张力和动力,这在小说、诗歌和戏剧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如曹禺《雷雨》之所以震撼人心,是作家写出了家庭悲剧,是将人性放在刀锋上考量。这种情况一般是很难出现的,是陌生化的,所以能打动人心。一般人认为,散文不需要陌生化,以平实晓畅见长。其实,真正好的散文也要陌生化,需要有意外之想,就像前面所提的欧阳修《秋声赋》和苏东坡《石钟山记》中的陌生化一样,还有韩愈、林语堂的散文也有陌生化,给人以深度感甚至神秘感。对于朱自清和杨朔的散文,如说有何不足,我认为就是缺少陌生化,有时写得过于“熟”了,像对荷塘月色、绿、雪浪花、泰山极顶、荔枝蜜等的书写都是如此。可以说,当下散文在陌生化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为选题、语言、叙述、立意、主旨等往往都过于类同化和模式化了,读开头就知道过程和结尾,总给人似曾相识的感觉。不过,只讲“生”而不讲“熟”,也是当前散文的不足,这也是许多“新散文”和“跨文体散文写作”的普遍特点。曾有人倡导散文的“非骡非马非驴”式写作,即将各种文体融在一起写开去,甚至可以不讲逻辑、没有标点符号,就这样一直写下去。果如此,陌生化甚至极其陌生是有了,但那恐怕也称不上散文,更不要说好散文了。因此,散文的陌生化离不开“熟悉”,离不开人们对一些通识的认识。散文与小说、诗歌和戏剧的一个不同在于,它是散步体、老人体、絮语体、边缘体,其核心是“心灵对语”,就如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极为熟悉、随便、自然、自由,是一种甘之如饴的美好享受。这也颇似在冬日的暖阳中,几位熟知的老人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神聊,无拘无束、信马由缰、快乐无限。不过,这中间也有“生”,有一种让老朋友、树下老人感到的新奇,否则谁有耐心和兴趣只听寒暄与废话?这种“生”就是陌生化,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间的“新闻”,是坐在村口的老人向人叙说自己的浪漫,甚至还有各种历险与奇闻。因此,好的散文应是在生与熟上的对立统一,一种在“熟悉”基础上的“陌生化”探险。
八是散文的咸与淡。散文与其他文体以及整个人生一样,离不开“五味”,即“酸、甜、苦、辣、咸淡”。在此的“咸淡”是一味儿,但又可将“咸”与“淡”区分开来认识。一般说来,散文需要“酸”“甜”“苦”“辣”四味,但远没有在小说、诗歌、戏剧中所占的分量,因为它会影响其品质和口感。更多时候,散文主要表现在“咸淡”上,是一种“人情练达皆文章”和“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境界与品质。这也是为什么,林语堂曾表示:凡是有心得者都知道,文章的最高境界是平淡。不要说酸、甜、苦、辣,就是咸在散文中也不要太多,而更多的应是“平淡”,因为后者是最难以达到的。林语堂的散文有时比较辣,鲁迅的杂文更辣;不过,林语堂的《秋天的况味》则比较平淡自然、意味隽永,鲁迅的《野草》多苦味,但也有《雪》这样温婉的篇章,平实自然和意味深长的《朝花夕拾》更耐人寻味。站在社会角度看,散文需要“五味”中的辛辣讽喻,但忌酸腐与甜腻,周作人的苦雨斋也过于冷漠。从文学和哲学角度看,散文应在“平淡”和“自然”中有深长的滋味儿,值得在不断地回味与思索。当然,要达到这样的境界和品位是相当困难的,既需要文章技巧,更需要定力和修为。
散文文体像水,只要它失衡了,就必须寻找平衡。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瀑布从高处直跳下来,不惧粉身碎骨;百川不择细流,汇聚成河,然后向大海归去;靠动力上升的喷泉,最终仍叶落归根般将自己降下来;窗户玻璃上的一滴水,也会从高处向下曲曲折折流动。散文就要在失衡中寻找平衡,避免发生跌落、崩溃、胀破与爆炸的风险。不论在文体上还是文章内涵上,都应作如是观。当然,散文也不能一直保持平衡,而是要有所震颤,否则就会凝固甚至僵化。如果再打个比方,好的散文如走钢丝,是在震颤中获得平衡与美感的。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