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文体特征论

2021-11-18 08:53陈亚丽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5期

陈亚丽

摘要:散文创作是“以文运事”,呈现的是客观真实,即作者人生经历的片段以及对生活的感悟;散文作者也是客观真实的,决不能允许虚构,这是散文创作的底线。散文无论长短,都没有固定的结构模式,是一种身心完全自由的写作,“随心所欲”,不受束缚是散文的创作心态。散文可以直接呈现作者思想的深刻程度以及审美趣味等,是作家心灵的反躬自问,作家的文化人格裸现其中。

关键词:散文特征;以文运事;散漫自由;文化人格

评论家孟繁华曾经这样评价张清华的《海德堡笔记》,写随笔和写小说相比有很大的不同,小说可以虚构,可以用很多方法,随笔不行,随笔一出高下立判,一个作者的文字功夫、情怀和思想一览无余。其中“随笔”就是散文之一翼。这种比较颇有助于散文特征的呈现。

一、“以文運事”:叙述者人生经历

的片段呈现

散文与小说都有叙述,但是二者叙述的内容不同。散文叙述的是已经发生的真实事件。这些事件,大多是对叙述者自身人生经历的回顾与总结,既包含史实性事件,也包含作者对生活的感悟。所谓“史实性的事件”,就是史实。如海登怀特所言:“与这个虚构或幻想的世界形成对照,历史确定现实的真相,也就是人们可以获得一定知识的过去,因为过去已经‘完结’,不能进一步得到改变,进而成为纯粹由‘事实’决定的客体。”[1]散文呈现的就是“现实的真相”,就是这种“纯粹由‘事实’决定的客体”。散文第一人称的抒写形式,不仅是形式,也是内容,散文就是书写“自我”。散文所叙之“事”大多是围绕叙述者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事实。而小说叙述的对象则是作者想象的世界,虚拟的空间,尽管其中多少会存留一些作者曾经的生活的“影子”,但是小说的主体,仍然是想象的、虚构的,正像托尔斯泰所言:“没有虚构就没有文学”。

值得一提的是,散文所展现的作者的“人生”通常是片段的,如现代散文家李素伯所云,散文“只是不经意的抒写着自己所经验感受的一切。它所表现的正是零星杂碎的片断的人生。”[2]散文作品中,关乎作者个人的生活经历,一方面是史实性的事件,比如杨绛的《干校六记》、萧乾的《一本褪色的相册》等,所展现的仅仅是叙述者人生长河中的“一湾”、厚重年轮中的“一辙”。另一方面散文也是对作者一段人生经历的总结与了悟,包括作者的心路历程及阅读体验,比如稻盛和夫的《思维方式》、孙犁的《读果戈里》等。“人生感悟”更具有明显的“片段性”,这一点,从蒙恬、培根开始,一直延续至今。散文无论长短,展示的都只是作者漫漫人生历程中的一个“横断面”。原因是散文的作者要面对本人真实的人生轨迹及心路历程,不可能事无巨细,只能是挂一漏万。因为写进散文作品中的一定是触动作者心弦的部分,亦即“面向灵魂的写作”。

明清小说评点家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指出,“《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计算出一篇文字来,虽是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则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写,削高补低都由我”[3]。“以文运事”和“因文生事”,清楚地划开了不同的书面语言呈现真实与虚构的界线;同时这一论断也透露出“以文运事”的艰辛以及“因文生事”的随意适性。所谓“以文运事”,就是用语言文字(篇章)去呈现客观、真实的事实。与“因文生事”的本质区别就是,前者呈现的是客观真实;而后者呈现的是艺术真实。客观真实,即自然的真实,是指在现实生活中真实存在的事实,要人有户口,事有依据,一切都是有稽可查的。所谓艺术真实,指存在于各种艺术形式中仅仅符合生活逻辑的真实,在现实世界可能根本不存在,但具有存在的可能性。

散文与小说,都追求所谓“真实”,但是真实的内涵有所不同。散文的真实,主要是指散文作品所描述的内容是曾经发生过的客观事实,即克罗齐所说的“既是普通又是个体的真实”[4]。杨绛的《干校六记》、季羡林的《牛棚杂忆》等,都是对往事的回忆,客观“实在”的存在是散文写作的前提。 “艺术的真实”并非客观实在。(意)翁贝托·埃科讲到关于《玫瑰的名字》中的一个角色时坦言:“当我替这个角色命名的时候并不知道接下来他会做什么……”[5]呈现了作家在小说创作时真实的心理活动。海登·怀特明确表明:“所有的故事都是虚构。”[6]

“客观真实”既包含客观事件的真实,也包含作者内心情感的真实; “真实”既决定了表达对象的客观性,也决定了表达主体的客观性。散文中的表达对象,主要是作者个人的人生经历与人生体验,即便涉及社会生活也一定是经过了作者内心世界的“烛照”,是作者眼中的真实的社会现实;表达主体即散文的叙述者,是客观真实的,绝不允许虚构。这是散文创作不能触碰的底线。

散文中的“客观真实”,一直被散文家所重视。从“五四”文化先驱到当代散文批评家,都透露出他们对散文本质的认知。比如周作人认为,美文“只是真实简明便好。”[7]在创作的维度上,大多数小说家兼散文家,对小说与散文在创作过程中的差异,都有基本的甄别。王安忆曾经直言:“我以为小说和诗都是虚构的产物,前者是情节的虚构,后者是语言的虚构。而散文在情节上和语言上都是真实的。它在情节上和语言上都无文章可做,凭的倒都是实力。”[8]

二、散漫自由:对结构模式的颠覆

海登·怀特曾说:“传统的叙事是一个有开始、中间和结尾的故事,有一个明显的情节,事件由一个客观的(甚至无所不知的)观察者所叙述,并引领读者/听者从对事件的好奇到‘熟悉’和‘理解’。”[9]海登·怀特所说的传统的叙事,其实就是指小说。正像上述所概括的那样,小说一定具备固定的结构模式。剧本创作则必须按照场幕的结构、通篇对话的形式来呈现,否则也会被动摇“剧本”的性质。诗歌的创作也必须运用诗歌的分行形式,必须符合格律的要求,否则也会被 “打入冷宫”。总之,上述不同的文学文体有不同的体式要求,是由这些文体性质决定的。而散文则恰恰相反,在写作形式上没有任何结构模式方面的约束,就是“我笔写我思”。散文根本不存在一种正式的开头、中断或者结尾的划分,大多就是一气呵成、一线贯通。仅就散文的开端而言,可以是自己的一缕思绪、一件小事、一首诗等不一而足,总之是不需要单独去设计开头,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即可。散文的写作素材大多是叙述者记忆的再现,散文的架构可以“任意而为”,没有束缚。

所谓“散漫自由”,最根本的是作者思想的自由。五四时期关于“essay”的大讨论中,李素伯曾经这样表述:

“把我们日常生活的情形、思想的变迁、情绪的起伏,以及所见所闻的断片,随时随地抓取,随意地安排,而用诗似的美的散文,不规则地真实简明地写下来的,便是好的小品文。”[10]

上述所谓“小品文”其实就是散文;其中涉及素材的广泛、文章架构的随意、写作过程的无拘无束等。 “随意地安排”,即没有固定的结构模式,加上所谓“不规则地真实简明地写下来”,从创作形式来说,散文从素材到结构,都是“自由”的,散文创作是一种身心完全自由的写作。恰如林语堂所言,“小品文”应该是“言情者以抒怀为主,意思常缠绵,笔锋带情感,亦无所谓排比,只循思想自然工序,曲折回环,自成佳境而已”[11]。“只循思想自然工序”,说白了就是跟着“感觉走”,在散文写作过程中思想层面的“自由”才是“根本”,林语堂在此一语点破了实质。作者思想的完全自由决定了写作手法、行文架构的自由。王兆胜曾说:“诗歌写作需要激情,小说写作需要纪律,散文写作则没有规矩方圆。另外,许多诗人和小说家写散文,往往不是将其当成文学创作,更多了些闲笔、逸趣,是诗歌和小说创作后的一种休息与调节,这正贴近了散文的本性”[12] 。张承志是既写小说又写散文,他的真实感受表明了散文行文的基本特征。张承志说: “如今我对小说这种形式已经几近放弃。我对故事的营造,愈发觉得缺乏兴致也缺乏才思。我更喜欢追求思想及其朴素的表达; 喜欢摒除迂回和编造,喜欢把发现和认识、论文和学术——都直接写入随心所欲的散文之中。” [13]他还说过:“随想、游记、学术、秘事, 都被我装进了散文, 自以为写得不受束缚 ……作者对读者应尽可能地坦诚、直接、准确。”[14]可见,“随心所欲”“寫得不受束缚”是散文创作给他留下的最突出感受。

散文的“散漫自由”,由来已久,从蒙恬、培根的随笔,到“五四”时期作家的写作经验,再到当代散文家、小说家的写作实践,这一特征无疑是一以贯之。它突出体现了散文作者追求个性以及写作中结构模式任意而为的特点,这是散文独有的专利。从某种意义上说,散文的写作是各种文学创作中作者在思想层面最为轻松、在结构层面开合最为自如的写作。“散文的形、神都不能散,关键要‘心散’,即让心灵变得散淡、平易、自然、自由和超然”。[15]

三、叙述者文化人格的集中显现

散文在表现“自我”的过程中具有极强的主体性,其他文学形式都不可能在作品中直接表现“自我”,都必须借助于作品中的人物之口或者情节的安排等去间接呈现。人格是构成一个人的思想、情感及行为的特有统合模式,是个体在行为上的内部倾向,是具有动力一致性和连续性的自我,是个体在社会化过程中形成的给人以特色的身心组织。文化人格脱胎于此又超越于此。

楼肇明曾经说过,“散文属于文化,属于思想,从属于人的审美智慧”。[16]笔者认为楼氏上述“散文三性”恰恰包含了创作主体文化人格的三个维度:即创作主体文化存储的多寡、思想的深浅、审美品位的高下。散文作品中所彰显出的创作主体的人格精神和艺术品格,是创作主体人生观、世界观、美学观的综合体现,它还是社会性、民族性以及个人性格的综合体现。散文对读者的吸引力主要来自创作主体的文化人格。散文是作家心灵的反躬自问。

散文中作者的文化人格是风姿绰约的,因为不同的作者在散文作品中所呈现出的思想深度、文化趣味、审美嗜好等都是不同的,即便是同一位作者在不同的作品里所呈现出的上述三个维度也都是各不相同的。散文是作者思想、情感、情操、审美的直接体现;是作者心灵的透视。所以行文中充满了生活的智慧与语言的机智,是精神层面的徜徉。令读者感受到的是精神上的愉悦与满足。巴金、黄裳、柯灵、萧乾等多位散文家都曾经专门写文,对“文革”的罪孽直接给予揭露和反思。值得注意的是,读者绝看不出作者是在诉说个人之恩怨、发个人之感慨,散文所展示的是那个时代的悲剧;所透露出的是作者自觉的社会责任感。

余光中在《散文的知性与感性》一文中说:“在一切文体之中,散文是最亲切、最平实、最透明的言谈,不像诗可以破空而来、绝尘而去,也不像小说可以戴上人物的假面具、事件的隐身衣。散文家理当维持对话的形态,所以其人品尽在文中,伪装不得。”[17]所谓“人品”,也即文化人格。杨绛在《林奶奶》一文中形容林奶奶说话的特点时这样说:“林奶奶叙事全按古希腊悲剧的‘从半中间起’;用的代名词很省,一个‘他’字,同时代替男女老少不知多少人。我越听越糊涂,事情越问越复杂,只好‘不求甚解’”[18]。其中“古希腊悲剧”、“代名词”、“不求甚解”都与作者的文化背景密切相关,作者的文化品位在散文里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浸润其中的。

文化人格由散文作者思想的深刻程度以及审美趣味决定。散文可以直接袒露作者的襟怀与抱负,可以集中呈现出作者的精神追求与境界,是散文“向内”性的具体体现。所谓“向内”,指散文常常是对作者内心世界的呈现。恰如刘锡庆所分析的那样:散文要“表现心灵世界(内宇宙),倾吐主观感情,……画出自我的魂灵”[19]。作者本身的文化积淀都会自然而然地融入到散文作品的字里行间;又因为散文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元素,所以作者的思想深度、历史哲学以及审美风格等通通会在散文中“和盘托出”。散文作者,有怎样的胸怀、怎样的修养,作品就会如实呈现怎样的胸怀、怎样的修养。因此,散文不仅呈现出作者真实的人生轨迹;同时还集中呈现出作者的智慧、思想、情趣以至于生活态度等。散文表现的是创作主体真实的现实生活以及他们的内心世界,正像博尔赫斯所言:“散文一般要表达作者的观点” ,作者知识的宽窄、思想的深浅、审美的格调等,在作品中是一种客观的直接呈现。散文作品如果在叩问灵魂的过程中掺杂了“灰尘”(虚假),“洗礼”的命运早晚都会降临。

散文与诗歌虽然都要表现内宇宙,但是散文是要直接呈现事实,而诗歌是要经过诗人情感的“诗化处理”,要把具体事实高度抽象与概括,要选用相应的意象来间接表现。若说意象是诗歌的细胞,则细节是散文的细胞。诗多隐喻、象征、想象,散文虽也袭用诗的隐喻、象征,但那不是当行本色,只占从属、次要的地位。

散文与小说,虽然都是叙事性篇章,但是小说是虚构的,是表现性想象;而散文是“从记忆当中抄出来的”,主要是联想,偶尔有再现性想象。散文的叙述主体是作家本人,而小说叙事主体则与作家本人无关。散文集中呈现的是作家的文化人格,小说集中呈现的则是塑造的人物。散文叙述中的核心问题,就是散文家的文化角色定位问题。因为散文质的规定性就源于历史对其文化功能的要求。小说是将虚拟世界的生活本身、生活过程一幕幕表现出来,而散文,则是叙述者直接将自己鲜活的人生经历,提炼出来或描绘出来,真诚奉献给读者。

[注释]

[1][6][9][美]海登·怀特:《叙事的虚构性:有关历史、文学和理论的论文》,马丽莉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76页、第61页、第247页。

[2]李素伯:《什么是小品文》,王锺陵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论精華·散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6页。

[3]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见黄霖编《中国历代文论选新编·精选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86页。

[4][意]贝内戴托·克罗齐:《作为表现的科学和一般语言学的美学的历史》,王天清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58页。

[5][意]翁贝托·埃科:《埃科谈文学》,翁德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25页。

[7] 周作人:《美文》,见王锺陵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论精华·散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页。

[8] 王安忆:《情感的生命——我看散文》,《重建象牙塔》,上海远东出版社1997年版,第8页。

[10]李素伯:《什么是小品文》,王锺陵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论精华·散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41页。

[11]林语堂:《小品文之遗绪》,选自《林语堂文集·卷十》,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76页。

[12][15]王兆胜:《呼唤散文研究的春天》,《美文》,2019年第4期。

[13]张承志:《近处的卡尔曼》,《鲜花的废墟——西班牙纪行》,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8年版,第197页。

[14]张承志: 《夏台之恋·自序》, 青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页。

[16]楼肇明:《关于散文本体性的思考》,《文艺评论》,1995年第4期。

[17]余光中:《散文的知性与感性》,王锺陵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文论精华·散文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78页。

[18]杨绛:《林奶奶》,《杨绛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243页

[19]刘锡庆:《当代散文:更新观念,净化文体》,《刘锡庆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1页。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当代散文理论的建构研究》(编号:BZW179)的系列成果之一。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