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存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背景下的香港澳门文学

2021-11-18 08:53黄万华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1年5期
关键词:文学期刊

黄万华

摘要: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是三地文学历史发展的结果,本土性、开放性和关联性,可称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前存在”。三地文学的共同发展并非“一体化”,而要各自更深地植根于“乡土”成长。港澳当代文学七十年中,前一个三十余年,是“最有历史承担”的时期,而文学刊物成为这一时期文学历史发生最初的重要文本场所,所提供的“物”(作为文本的报刊、书籍)、“人”(作家、读者)、“事”(文学现象、事件等)三个维度的历史信息,包含了港澳当代文学诸如“左”“右”政治与文学、南来和本土、去殖民性、地域文学的主体性、外来与现代、雅俗文学关系、流行文化和大众文化等重要文学课题的丰富线索,揭示了这一时期的港澳文学,如何建构了远超过港澳地域的中华民族文化体,在多种文化空间出入得以拓展“生活化”的领域而形成在地传统,让人明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愿景。

关键词: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港澳当代文学;文学期刊;在地传统

《新中国文学史料与研究·港澳卷》[1]的“编年简史”中有这样一条:“2019年7月6日,广东省作协、香港作家联会、澳门笔会代表三地文学组织,签署战略合作协议,标志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联盟成立……”。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是三地文学发展的一种结果,其建设的目标正来自三地文学历史,尤其是三地当代文学70年的历史,可称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前存在”。这种“前存在”集中表现于三点:一是三地文学的本土性,三地作家都是最致力于开掘本地文化资源,在岭南地域移民文化背景下,形成各自丰厚的文学传统,这将形成富有湾区特色的文学区域;二是三地文学的开放性,三地文学都开放于世界文化潮流,各自窗开四面,汲取世界文学营养,同时也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最广泛沟通海内外华文文学的地区,这使得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建设成为国际文学版图和世界华文文学版图中开放的区域板块建设;三是三地文学的关联性,三地文学是百余年中国现当代文学中,尤其是近70年文学中,不同地区文学间联系最密切的文学之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建设会成为三地文学合作共同发展的范例。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建设将丰富、发展,而非背离这三点,三地文学的共同发展也并非“一体化”,而要各自更深地植根于“乡土”成长,互相联荫成林。从这样一种背景下展开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建设,必将生机勃勃。

香港当代文学七十年大致可以1980年代为分界线,分作两个时期,前一个三十余年和后一个三十余年。本文着重讨论前一个三十余年,因为这三十余年,尤其是五六十年代,是香港当代文学最重要,也是“最有历史承担的一段”[2],深刻影响了后三十余年的香港文学。而澳门文学,也是从这一时期的香港文学受到启迪、激励,开始了自己的历程。在香港澳门当代文学的史料中梳理、重温这一文学历史,可以明了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愿景。

中国内地研究港澳文学,从史料,尤其是文学报刊史料出发显得尤其重要。这不仅是因为内地和港澳的相异性使得我们必须依据全面充分的史料进入港澳文学的历史“现场”,才能避免种种“想当然”的误读,也因为香港是中国近代报刊的重要发源地,文学与报刊的“结缘”格外密切,文学刊物成为文学历史发生最初的重要文本场所,其史料价值的发掘有助于后人对文学历史的溯本清源,去蔽纠偏。赵稀方的《报刊香港:历史语境与文学场域》(2019年香港三联书店)就是通过香港文学报刊的细致梳理,提出或解决了香港文学史的很多问题,如香港文学源起、新旧文学关系、新文学体制的创立、左翼和现代、南来和本土、多样的香港性等,也对以往文学史的遗忘、忽视,做出了重要补充和纠正。

文学研究需要把握的是“三位一体”的史料格局,一是以“物”(作为文本的报刊、书籍)为主体,二是以“人”(作家、读者)为主体,三是以事(文学现象、事件等)为主体。这“三位一体”的历史化,正是文学史最重要的基石。文学期刊既有“物”本身的史料(发刊词、编后语,以及当事者、研究者对文学刊物的回忆、研究),又会有其他物、人、事的记载。香港文学报刊提供的“物”“人”“事”历史信息是丰富的。具体而言,在“物”的层面上,除了刊物所刊重要作品,也会刊出当年一些作品的序跋与评论以及一些作品集史料。文学作品是文学历史最重要的文本,而其序跋和评论留存了作品作者、同时代和后来年代与作品有密切关系的读者(评论者)的诸多文学信息,尤其是其精神理念,构成文学历史基石中最重要的一种因素。在“人”的层面上,刊物常会刊发的作家史料有作家自述(日记、书信、自传)、作家访谈、作家评论、对作家的回忆等。这些对作家文学生活的历史记录,保存了各个时期文学的基本面影。而一些刊物,尤其是青年文学刊物,重视与读者的沟通,会有读者通讯一类的栏目和日后读者回忆刊物的文章,留摄了社会文学生活的诸多面影。在“事”的层面上,既有各个时期对文坛一些思潮性的文学现象展开的论述或争论,表现出不同时期的社会意识、文学观念,也会有各种文学事件的记录和报道,例如文学座谈会的纪要、文学讲座的演讲词、文学评奖活动的报道、文学社团活动的记录与回忆,以及一些有争议问题的讨论等,这些记录和报道留存了文学现场的诸多信息。正是这些层面的历史信息,使我们得以“窥见”文学的历史进程。

而对于进入港澳文学历史而言,将文学报刊作为历史的“第一现场”尤为重要。港澳文学刊物始终是民间性强,办刊者大都是作家和文化人士,“同人”刊物模式运行的刊物居多,一些刊物会受到商业性或体制性资金的资助,但尚无商业性或体制性力量的操控,所以几乎所有的文学类刊物都有办刊者文学观念、创作个性展开、发挥的空间,尤其是一些没有从任何一方的政治力量那里取得资金,而凭借多种民間力量,包括文学同道者、文化出版界人士等而坚持下来的刊物,例如香港《文艺新潮》等。这使得刊物与文坛各种创作思潮、实践有更密切、更直接的关系,也在文坛产生更大的影响。香港澳门社会信息自由流通,没有一种体制性力量可以控制(隐瞒、掩盖)影响文学的历史信息,尤其是关键信息,相反,这些信息往往在报刊上得以披露。如此,文学刊物也就成为港澳文学历史发生最初的最重要文本场所,最见历史轨迹,其史料往往从时间性、空间性的多维度上,构成港澳文学史最重要的线索。研究者、阅读者正可以从港澳文学刊物中得到丰富、充足的历史信息,从其梳理、研读、提炼中提出、处理港澳文学一系列重要问题。就港澳当代文学而言,诸如“左”“右”政治与文学、南来和本土、去殖民性、地域文学的主体性、外来与现代、雅俗文学关系、流行文化和大众文化等问题,弄清这些问题展开的过程,展开有(学术)个性的文学史叙事。这种文学史叙事,更切实地返回“历史语境与文学场域”,从而更丰富地从文学的本根上把握、传承文学的历史。

1949年以后一个时期里的香港文学,一方面,“是当时最不受干预的华文文学”,另一方面,“也是物质基础最薄弱,生存条件最贫困的”[3]。这两方面都使得作家、文化人士的作用在文学的生存、发展中起了最重要的作用。就文学刊物格局而言,办刊的资本力量始终是多元的,民间资本、商业资本、政府(政治)资本也都参与其中。商业资本看重报纸副刊,而报纸副刊与文学期刊有着各种联系。不同政治倾向的办刊者后面有着不同政治力量的“投资”,尤其是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毗邻新生的共和国,又是开放于世界的自由贸易港口,成为不同意识形态阵营透过文化、艺术、文学等思潮展开其价值观念角力之地,巨大的意识形态势力借由刊物投资等渠道,影响文化人士原有的政治倾向。民间资本正是在商业资本、政府(政治)资本交织的夹缝中使文学刊物得以生存、发展。

1945年二次大战结束后,中共领导、影响下的左翼文化势力在香港迅速重新崛起,报纸副刊、文学期刊(丛刊)、新办出版社(书店)、新办学校……一系列有组织的文化阵地的成功开辟,从作者、编者、读者及其公共空间上构筑成了一个左翼文化影响、传播机制。这一机制在全国反独裁,争民主的背景下运行得异常顺畅。当时远在天津的报纸都认为,左翼文化几乎主导了本时期的香港文坛[4]。这一左翼文化机制服务、服从于中共建国的政治目标,所以尽管1949年后大批左翼文化人士北返参加共和国的成立,但这一文化机制仍然得到延续。1950年代初期来港,身负左翼政治和宣传任务的人士和为中国大陆宣传爱国意识的南来文人,以《大公报》《文汇报》《新晚报》等左派报纸副刊为阵地进行写作,同时也创办了《良友画报》(1954年)、《青年乐园》(1956年)、《文艺世纪》(1957年)、《海光文艺》等刊物,成立了以“三联书店”为首,包括南國出版社、三育图书公司、南苑书店、新地出版社、上海书局等在内的出版“网络”。1956年,毛泽东到广州检查香港工作,批评“对香港利用不够”[5],此后,原设于广州的中共港澳工委迁入香港,其宣传阵营分电影、新闻和出版三条战线展开,中共对香港文化的影响更为直接。右翼文化力量背后则主要有美国政府的资金支持。当时香港聚集了一批“反共反蒋”的“第三势力”知识分子,1949年创刊的《自由阵线》及其自由出版社是他们的第一个阵地。其政治出版物在“自由”旗号下“反共反蒋”,其文艺出版物则“带有时代气息而不在政治层面进行强力呼喊”[6]。1951年,美国中央情报局在香港成立亚洲基金会,资助的主要就是这一类文化力量。受亚洲基金会资助和影响的有友联出版社(1951年)、人人出版社(1951年)、亚洲出版社(1952年)、今日世界出版社(1952年)等,它们出版的《中国学生周报》《大学生活(半月刊)》《人人文学》《亚洲画报》《今日世界》等刊物都被视为美元文化的产物,《香港时报》《工商日报》等副刊影响大的报纸也都属于右翼阵营。英国殖民当局出于其惯有政策,对两种文化都“放任不管”,但它属于西方阵营,青睐美式文化,而对苏式文化体系及其影响下的中共文化力量不会禁止,但会提防。这使得美式文化在香港的影响占有优势。除了这两类刊物,还有一类文学期刊,没有从任何一方的政治力量那里取得资金,而凭借多种民间力量,包括文学同道者、文化出版界人士等。这类文学刊物,往往因为一种文学思潮、而产生、聚集,而在其他两类文学刊物中也会得到呼应,使那两类文学刊物超越其政治背景,在文学、文化层面上产生较大的回旋空间,所以这类文学刊物往往在文学界产生更大的影响。例如因为要以“年轻的气魄,大胆冲破因袭的传统”,“完全以现代的语言和技巧”,表现出“现代生活的节奏”[7],在香港五六十年代倡导现代主义文学运动这一线索上,就有了《诗朵》《文艺新潮》《新思潮》《好望角》《时报·浅水湾》等文学刊物。

其实,这三类文学刊物政治背景不同,在突破各自政治背景的“牵制”上却互有“勾连”。从香港环境而言,与五六十年代海峡两岸分别受美式文化和苏式文化根本性影响,作家往往只受到单一文化信息不同,香港是美、苏文化接触的场域,两种文化不乏交锋,也能共存。而香港左右翼文人之分较多是作家自己所取立场而致,较少政党性、组织性力量的操控,这使得香港作家在两种不同文化的参照系背景下,展开文化的选择、吸纳、建设,其参与的政治背景不同的刊物就充满了文化张力。从一些作家的访谈、回忆文章中,我们常可以读到不同政治倾向的作家在文化上引为知音(例如金庸对友联出版社创始人徐东滨的怀念)。如果从当时香港文学期刊本身的史料性来看各类刊物的文学取向,那么它们之间有着各种对话,而非对峙的空间。例如审视各刊的发刊词、编后语,它们直接表露的办刊者的文学价值观念,就有着多种对话的空间。

人人出版社是在经济拮据的情况下,通过为美国新闻处出印书的“商业交易”,赚了钱,才出版《人人文学》和创作丛书《人人丛书》的。《人人文学》创刊词所表露的是他们的“初心”。同年7月25日《中国学生周报》(简称《周报》)的创刊词题为《负起时代的责任》,其对“时代”的认识有着“人类文明正面临空前的危机,中国文化已遭受到彻底的破坏”的“时代”烙印,但其“时代的责任”是指“我们学生自己”“不受任何党派的干扰,不为任何政客所利用”,“以独立自主的姿态”,去“自由”地讨论“从娱乐到艺术,从学识到文化,从思想到生活”的“一切问题”,“进而沟通中西文化,替未来的中国摸索出一条正确的出路来!”《周报》创刊时的条件是“极艰苦”的,与美国的亚洲基金会毫无关系,后来才接受该会资金援助,所以创刊词所言也是该刊的“初心”。这里的“本义”“初心”有着当时政治对峙的意识形态的影子,办刊者往往将“文明毁灭”“道德沉沦”“文化破坏”等与“共产主义”相联系,其文化立场也就会归入政治文化范畴。但这种“本义”“初心”更有着对一个时代的党派、政权等的意识形态的超越,那就是着眼于民族文化、文学自身本性和长远建设的个人抱负和情怀。例如参与《周报》编辑、撰稿、出版的人员众多、交替多轮,我们从当时亲历者的各种谈话中可以得知,无论是作者,还是编辑,他们都对创刊者的“宗旨”不甚了了,更不清楚刊物资金的来源,他们都是出于自己的文化抱负、兴趣投入《周报》,甚至是尽义务。

发刊词的“本义”“初心”是否在刊物出版历程中得到充分的实践呢?例如《周报》,出刊22年中,编辑数十位,各有风格,资金来源也多有变化(1971年,刊物经费甚至由读者发起“救亡运动”来解决),但通览22年刊物内容,1960年代中期之前,“主要精神乃在发扬中华文化,阐释民族大义,承续三四十年代的文艺传统,与读者共同体认文化民族的血缘关系”,之后,“更求了解吸纳外来的文化”,开始较多刊发香港本地作者的作品,以“本地化”来“充分表现当地中西文化汇点所形成的特色”[8]。到1970年代,《周报》文艺版明显突破在接纳“创新”上“稳健”,甚至保守的氛围,在文化上打开更多更大窗口。《周报》确实是一份从中国文化的诉求出发,不断打开文化窗口,从而深刻积极影响了五六十年代香港文学的刊物。

正如也斯作为六七十年代香港文学的亲历者曾经指出的,那时的刊物都“不只是一份孤立的刊物”,“要连起看”[9]。正是从文学期刊所刊登的作家回忆、访谈等中我们得知,“较长期在香港居住的左翼文化人,如罗孚等,多年来秉承中央的指令(主要指周恩来1958年概括的“长期打算,充分利用”的八字方针[10]——笔者),他们也认同要尽量淡化‘左’的色彩,以较‘灰色’文艺的面貌来争取香港读者”[11]。这种对香港当地政治情况以及华人心态的体察有利于左翼文化力量在香港的发展,所以,“左派办的刊物”却往往以“中间偏右”的面目出现[12]。这就使得作家会在前述三种文学刊物上都能发表作品。这种文学生态在香港一直得到延续,甚至成为一种传统,也影响了澳门文学。

70年港澳当代文学凸现了两个重要文学课题。一是本土资源的开掘和文学传统的形成。这一文学课题上,五六十年代是一个重要开启。南来作家的离散写作、文学活动,使香港得以接纳中国现代文学的各种传统,尤其是强调艺术本分的文学、现代主义城市文学、武侠等为代表的通俗文学等。这一时期香港文坛出现了多种多样的文学史叙事,包括作品人物的文学史叙事,刊物专辑、文论、诗论,文学讲座,作家访谈、回忆等。在这些文学史叙事中,有两个问题得以凸显,一是对四十年代文学的看重、强调。中国内地重视四十年代文学,要等到九十年代后了,而四十年代文学往往是此时在香港的敘事者亲身经历的,成为“在香港”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叙事的重点。这表明这种文学史叙事不仅仅出于叙事者的文学记忆,也不仅仅是“奋力抗拒‘遗忘’”[13],更是他们要将自身经历转化为一种可以传承的传统。

二是很强的香港在地性,即这种文学史叙事,不仅“在香港”,也“属香港”,成为开启香港文学在地传统的一个重要源头。正是这两点,奠定了香港当代文学第一个三十余年最重要的基础,并深远影响到后一个三十余年的文学。例如,刘以鬯很早就跟写《中国新文学史》的司马长风说,写新文学史“值得重视而未被重视的作家”是刘盛亚、丰村、路翎等四十年代作家,而他最著名的小说《酒徒》中,“酒徒”的醉话梦境在深刻揭露了当时香港文坛的种种“怪状”时,作为一种文学向往而展开的文学史叙事也指向了四十年代文学,如“酒徒”说,张爱玲小说“以章回小说文体与现代精神糅合在一起”,师陀“最佳作品”是他创作于上海沦陷时期的《果园城记》,《期待》“应该归入新文学短篇创作的十大之一”。同时,“酒徒”的“文学史叙述”明显具有香港在地性,“酒徒”提到最多的作家是端木蕻良,不仅因为端木蕻良的创作成绩突出,还因为他旅居香港时“为香港文学的发展做了不少事情”,包括创办“内容丰富,形式优雅”的《时代文学》。“酒徒”也提到,《阿Q正传》是“可以与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相提并论”的“杰作”。《老人与海》1952年在美国出版,中译本最早就是在香港完成、出版。将中国新文学的开山之作和1950年代诺贝尔文学奖作品相提并论,“酒徒”之意揭示了中国新文学传统是走向世界的最有效途径。刘以鬯小说的“现代主义”一向有极强的在地性。他曾说他17岁在上海写小说《流亡的安娜·莫罗斯基》时就“倾向‘现代’”,非常注意表现“一种1940年代人眼中的‘物境’”,只有1940年代的“在场者”才能看到的“上海租界与越界筑路的生活场景”,此后一直注重“将眼存的地方色彩涂在历史性的社会现实上”。这自然使得他的文学史叙事有了很强的香港在地性。

更大规模的文学史叙事是在文学期刊上展开的,对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回顾也有着对四十年代文学的看重和自觉的香港在地性。而这“序幕”是《文艺新潮》(马朗创办于1956年2月)拉开的。《文艺新潮》1956年5月第3期刊出的特辑“三十年来中国最佳短篇小说选”,其《预告》就言明,刊出的都是“在历史的洪流中湮没”的佳作。“三十年来中国最佳短篇小说展”作为1950年代香港环境中“中国现代文学史”叙述的开始,刊出了师陀《期待》、端木蕻良《遥远的风沙》、郑定文《大姐》等四十年代之作和沈从文、张天翼等的作品。第3期《选辑的话》,还重点介绍了萧红、罗烽、穆时英、施蛰存等的作品和丰村、路翎、爵青等四十年代的青年作家。

有意味的还有,与“三十年来中国最佳短篇小说选”同期刊出的还有一个特辑“一九五〇年至一九五五年的世界文坛”。在1950年代冷战意识形态的背景下,《文艺新潮》由此展示了当年大陆、台湾都难以企及的越界性的文学视野,从美、英、法、德等西方大国,到中欧的荷兰、北欧的丹麦瑞典等小国,还有希腊、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地中海古国;从土耳其、巴基斯坦等东方回教国家,到印度、埃及等东方古国,还有日本等远东邻国,都一一收入该辑作者的眼下。众多执笔者,各自的政治立场会有所不同,包括认同中共意识形态的,也有驱除“近10年来我们”“已被蒙蔽”的“视听”的自觉动机[14]的,但各篇文字都给人“追求真善美喜欢随意歌唱”的感觉,而且都直面战后世界文学的艰难处境,如“艺术性与商业性的尖锐冲突”、“自由的表达”和“文化传统的转向”的矛盾、政治意识形态的压力等,关注各国文学如何处理作家和大众、“过去”和“现在”、现实政治和精神世界等关系,尤其是“狭窄的国家主义和乡土趣味都逐渐消失”,在“现代文学的弹性和变异”中“成为世界性”的经验。所有这些介绍,自然都显示出此时只有香港才有的开放视野和敏锐意识,也与《文艺新潮》在战后香港政治意识形态复杂而强大的环境中,以世界性的现代主义文学,尤其是以“集中介绍世界名家作品”“保持批判性的作家专论和建设性的技巧研究”为其主要内容[15],以推进香港文学的选择一致。而两个专辑并置,对照中可以看出《文艺新潮》将马朗他们经历的四十年代文学与当下世界文学接续的努力。

《文艺新潮》开启的文学史叙事在其他文学期刊中多有呼应。1964年《中国学生周报》创刊12周年刊出专辑“五四、抗战中国文艺新检阅”,其《写在专辑前面》在“不要忘记从五四到抗战到现在这一份血缘!”的叙述中,强调端木蕻良、骆宾基、王辛笛、钱锺书、无名氏等四十年代作家,“他们的声名给‘正统作家’们盖过了,他们的作品被战乱的烽火烧毁了,但是,他们对当代中国文艺的影响是永远潜在的”。同期《周报》刊出的《从五四到现在》也高度评价爵青、端木蕻良、骆宾基、无名氏、李劼人等三四十年代的创作成就,例如认为,茅盾、丁玲“论狂放,更望尘不及无名氏”[16]。之后,《中国学生周报》又刊出黄俊东长文《云封雾锁三四十年代文学》和《三四十年代风》专栏,将多位中国作家和《人间世》《现代》《诗创造》等中国三四十年代杂志一一推出,将五六十年代台湾香港诗歌与中国现代诗的传统相连接。

这样的文学史叙事即便在整个20世纪中国文学史叙事中,也不多见,可见五六十年代南来作家“在香港”的文学史叙事确已是“属香港”。

南来作家的文学史叙事直接影响了六十年代香港本土战时战后一代(香港出生或较早移居香港)作家的成长。最先发生的是,从《诗朵》(1955年8月)到《新思潮》(1959年)、《好望角》(1963年3月),这些完全由香港本地青年人创办、出版的文学刊物,从现代诗出发,一直到“现代文学美术协会”(1958年12月)的全面接班,他们的活动早于《文艺新潮》等的创办,前后延续的时间又大大长于《文艺新潮》等的存在,表明一种更深植根于香港土地的文学力量的崛起。而这批文学的新生力量全都自觉传承大陆四十年代文学。例如“发扬现代文学艺术的真正价值”的“现代文学美术协会”成员中,崑南撰文论无名氏小说(《无名书稿》寄香港前),英译辛笛诗;卢因专论端木蕻良的创作;专写诗论的李英豪常就中国现代诗的历史和前景发表真知灼见,为香港诗坛所看重;蔡炎培直言自己走上现代诗创作道路,受到了林以亮(宋琪)的诗论影响,而林以亮刊发于《文艺新潮》等的诗论常以梁文星(吴兴华)诗为例。王无邪后来说:“林以亮(宋琪)推荐吴兴华,就成为我的偶像之一了。”[17]创刊于1967年的《盘古》也出自香港本地青年诗人,这本一直发行到1978年的诗歌月刊也致力于中国新诗的历史延续,其成员合作编选《现代中国诗选:一九一七——一九四九》《中国新诗选》,代表了香港新一代继承中国现代新诗传统的心声。而《盘古》成员的诗作,也可见从三四十年代民国诗人卞之琳、王辛笛、吴兴华等承接的,包括“新古典”风格在内的诗脉。

这批香港本地出身的青年作者后来都成了文学创作、评论的佼佼者,他们的自身经历成为香港文学在地传统的重要部分。

大概从1960年代中期起,香港本地出身的青年作家全面进入香港文坛。例如,对于《中国学生周报》“文艺版”而言,“1965年可以说是一个分水岭”[18],此后,包括崑南、亦舒、西西、也斯、李国威、绿骑士、蓬草、温健骝等在内的一大批香港青年作家,全面占据《中国学生周报》“文艺版”,带动了整个《中国学生周报》的年轻化、“香港化”,也迎来“《周报》最强盛的时期”[19]。到了1970年代,冷战时期香港南来文化人士所坚持的“科学民主”“自由精神”“文化中国”等立场和主张对香港年轻一代已失去原先强烈的吸引力[20]。所以,当1974年7月《中国学生周报》停办,意味内地南来文人所主导的期刊时期结束之后,从《中国学生周报》走出来的香港青年作家梁秉钧、李国威、西西、吴熙斌、张灼祥等就自办文学刊物,历经《四季》《大拇指》《罗盘》《素叶》等文学杂志时期[21],形成了深深植根于香港本土文化的“流派”,所开启的文学传统一方面承继了他们从中国三四十年代文学和香港南来作家中受到的影响,尤其是较为开阔的“世界中”中国文学情怀,另一方面则从在地的多种文化中汲取营养,在讲好“香港故事”中提升出审美的境界。

前述“现代文学美术协会”的成立是香港本土青年作者的全面接班,而该协会的成立宣言发出的呼吁中有着这样的心声:“有共同善良的愿望的年青人紧密地站在一起,站在一起肩负一个伟大而庄严的使命”,即“发挥每一个人的勇敢,每一个人的信念,每一个人的抱负,共同坚忍地正视这个时代,共同表现中华民族应有的磅礴气魄,共同创造我国文化思想的新生。”[22]“现代文学美术协会”的核心成员是当时被称为“香港诗坛三剑客”的崑南、叶维廉和王无邪,这几个“完全在香港成长与生活的”[23]的年轻诗人在《现代文学美术协会宣言》中建构了一个远远超越了他们所生活、所熟悉的香港的文化共同体,它延续中华民族的历史气魄,实现现代中国的创新、腾飞。这并非年轻一代一时的热情想象,日后漫长的一生,他们都不离不弃于这一理想。

叶维廉1959年就在香港刊物上撰文以“步入诗的新思潮中,而又同时有必要把它配合中国的传统文化”[24]来自审反省,以强烈的“东方意识”和“创建自觉”超越原有西方语境中的理论内涵,在香港1960年代的现代主义批评中发展出汇通中国古典诗学和英美现代诗美学的“新的批评”[25]。之后他一直都在“对中国诗的美学作寻根”时又“能引发两种语言两种诗学的汇通”,在“五四给了我们新的眼睛去看事物”时,又绝不“伤及我们美感领域及生活风范的根”[26]:他在中西两种文化及美学的分歧中求交汇,一步步走向接纳双方、和谐相生的境地。而此时的叶维廉代表了香港现代诗和现代诗学达到的高度,这种高度使得当时的香港现代诗创作成为香港文学融汇中国传统、香港本土和外来影响进程的重要内容。崑南从1955年出版诗集《吻,创世纪的冠冕!》起,六七十年始终耕耘于香港诗歌、小说园地。他的小说以往被认为是香港现代小说中先锋性最突出的,而这正是香港文化土壤养育而成。不容忽视的,是他早早“已经直视殖民者的身份问题”[27]。他的长篇《地的门》对西方现代主义小说的借鉴,正是为了反叛殖民统治下香港工商社会追求实利的文化价值观。他的创作“一方面吸取西方文艺思潮,另一方面也逐渐对香港作为家园的本土观念多所省思”[28],不同文化寻求的场景构筑的香港“本土化乌托邦”,呈现传统“家国”如何久存于精神世界中,融入了异乡的世界又如何成为永恒的寻求。直至2001年,他的又一部长篇力作《天堂舞哉足下》,文体混杂的叙事中包含了强烈的批判,乃至颠覆意识,展开了后殖民语境中对祖国、自我,乃至人类的苦苦思考。崑南从现代主义到后现代,始终从香港出发,而又超越香港,展开他的民族文化想象和建构。“现代文学美术协会”首任会长王无邪的身份则游走于诗人和画家之间,他“写诗写散文,亦从事翻译及绘画”。作为香港现代诗最早的倡导者之一,他21岁时就发表了十四行组诗《一九五七年春·香港》等,被认为“是三人中诗作最成熟的”[29]。而他后来转向绘画,创作的题画诗,现代诗与“新水墨画”两种艺术形式的精神汇通,反映出他“源自中国传统,并以中国传统艺术精神为指向”[30]的艺术寻求,在现代诗的情感和现代视觉“设计”的影响下,所拓展的“无限天地”。其藝术创作不凡的气象,使他成为香港文化历史进程的重要标记性人物[31]。

“现代文学美术协会”所建构的这个远超过香港地域的“中华民族”“我国”的文化体有着他们从南来文化人士那里所受到的影响,但又植根于香港年轻一代的“记忆”“想象”中。早在1953年出版的《五四文刊》刊名中的“五四”其实取意于出版者为香港官立文商专科学校文学系一九五四级,而创刊又“时逢五四”,这份香港本地文学青年的刊物所指五四“亦饶深义”:五四“是新文化运动,也更是中国文学革命运动。……达成了文学革命的伟大任务。然溯中国文学史上的革命运动,五四不是第一次。公元九世纪韩愈、柳宗元、元稹、白居易等在诗国和文坛都曾掀起了一大革命运动。……所以,《五四文刊》“同人”恰恰要以“坚宏之力量,延续文化”,在“并蓄兼收”[32]中,“热情敏感的新诗,和新作家必然地会蓬兴崛起”[33]。他们借“文学革命”之义,想象、建构的正是延绵2000多年不断更新的中华“诗国”。到1970年代,香港本土战后一代“文艺工作者”已得以成长,多种传统资源滋养下的“立足香港,面向世界,追源中国”[34]成为他们的基本立场。他们“希望能重新从中华民族整体的立场、中国文学整体的观点,去思考在香港的文化人所能做的工作;希望能从较高的层面、较有历史感的透视中,在大陆与台湾及本港的文艺思想之参照以至交流的可能性增加的情况下,探索在香港的文化人,如何既不失其为香港人身份,也不忘其为中国人一份子,且须不自外于当代西方文化思潮,能否开拓出一条具有香港个性的文艺道路”[35]。“香港人身份”“中国人一份子”“不自外于当代西方文化思潮”,这三者自觉的结合,是香港本土知识分子最重要的身份认同,此时成为香港当代文学的重要基石。

正是这批在1970年代成名的香港本土作家的创作首先成为1980年代以后香港文学最有影响的文学成果。他们的创作都更深地植根于香港社会文化的土壤,更深入地醒省香港的历史和现实处境,让人窥见香港文学在多种文化空间出入得以形成自己的传统。如果说,前述香港文学与政治文化的复杂纠结关系体现出香港文学对自身主体性的建构,那么,香港文学与流行文化、影像文化等多种社会文化的关系则是香港文学在地传统形成的重要内容。战后香港商业经济的恢复、发展,国际自由贸易港的建设,信息自由流通的社会环境的形成等,使得包括影像文化等在内的流行文化成为香港日常生活的常态。这是香港重要的社会特征。1970年代后成名于香港文坛的本土作家,正是在这种社会文化的“主流”中崛起的。

西西的代表作《我城》1975年开始报纸连载,“被视为标志着香港人对本土意识的醒觉,影响往后不少创作”[36],就在于它非常自觉地以“城市”为对象展开叙事,创意无穷的“西西”体也由此开始形成,而其源头就“取法于电影和绘画”。1960年代初,当“内地人忙于各种政治运动时”,西西就致力于从西方一流电影、绘画中“寻求叙事灵感”[37],她系统研究绘画理论和电影手法,远早于其专注于文学创作,例如1963年至1966年,她在《中国学生周报》发表了60篇画论,从世界绘画变革中借鉴到文学变革的思路,之后她小说的结构、笔路、章法,所发前人之未发,往往就是跨界于语图之间的结果,以此在艺术的交汇中不断激发自身创意,产生新的能更好地与读者平等对话的形式,显示出身处香港这样的现代多媒介社会中出色的艺术感悟力。

战后出生的香港作家中,也斯也是早早在文学创作中关注影像文化等香港城市文化。他六十年代早期的诗作,就有取材于法国(新浪潮)、意大利、美国(地下)电影名作的,而他声名鹊起的长篇小说《剪纸》(1977年)是一部探寻人们如何在城市日常空间中“生活思考及想象、追溯历史”“探讨文化身份的形成”[38]的成功之作,在“游走”的叙事中揭示香港多元文化的存在,思考传播媒介、城市人际、流行文化等对现实的影响,代表1970年代香港文学所抵达的城市认识的深度。就在《剪纸》问世的翌年,他提出了“文艺”要“鼓励比较生活化的作品”[39]的主张。之后他的多种作品(小说、诗歌)集在香港城市书写上之所以都出类拔萃,就是常借香港人最喜欢、最致力的日常话题,表达出对香港性格、命运的思考,也把香港文化的流动性、跨界性、混杂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广泛吸纳世界文化艺术潮流,持续不断进入包括文体形式、沟通方式、语言迁徙、符号互涉等在內的艺术形式的越界,进入以艺术通感融汇哲学、文学、历史、美术、音乐、摄影、戏剧、建筑、雕塑、电影、民歌、装置艺术、民俗工艺、翻译乃至种种流行体例的广阔领域,甚至进入互为状态中的“情感越界”,打通文人与民间、香港与世界的多种联系,将香港人的影像、饮食、衣饰等日常性,在其所写的(香港)人与人、人与城、人与物朴实升华的情感中成为最终回归到“人”的丰厚土壤,彰显其越界魅力。香港在他丰富的生命体验和深邃的历史感悟中驱除积压的误解、遗忘和迷失。

西西、也斯作为1970年代后香港文学中最有影响力的两位作家,都以自身深厚的艺术修养,与现实生活对话,注重叙事、抒情在地化,提升香港在向世界开放中的文化艺术。在与他们有关的文学期刊发展脉络中,我们能辨认出,前有诗人古苍梧、关梦南等,后有小说家钟晓阳、董启章、黄碧云、王良和等。与1950年代舒巷城“最具香港的乡土特色”[40]的写实小说和高雄广受欢迎的“三及第”市井商场小说有所不同,也与当年《新晚报》以民间化方式争取香港市民的认同而推出金庸等新武侠小说不同,他们大大拓展了“生活化”的领域,以各自的创作个性和不断创新的艺术形式,表现香港各个阶层、各种文化。这一由香港本地新一代作家引领的倾向生活化、“抒情”在地化的创作潮流,建构了香港文学的传统。

这种看重自身文学传统形成的情况同样发生在澳门文学中。1986年前,澳门没有一家固定的有规模的文学出版社,也基本没有公开售卖的文学杂志,澳门作家的不少作品往往发表于香港报刊,当时香港《文艺世纪》《海光》《伴侣》《海洋文艺》等都成为澳门作家的重要园地,一些澳门作家来往于香港、澳门之间,形成了特殊的“离岸文学”[41]。例如六七十年代的20多年中,在香港发表文学作品的澳门作者多达三十多人,澳门作家的作品集也十有八九出版于香港。其中一些重要作家双栖于港澳两地,如1962年出有澳门题材长篇小说《迷濛的海峡》的黄崖、1976年出有澳门题材长篇小说《万木春》的长争(张铮)、创作有诸多澳门题材短篇小说的余君慧等,这些澳门文学的重要作品都出版于香港。“离岸文学”反映出澳门文学的流动性,但澳门文学在较长时间里对香港文学的依附较重(在出版、发表方面,也一定程度依赖台湾和中国内地),也说明澳门文学尚缺乏强烈的自立意识和适宜的自立环境,甚至有某种“寄生性”。为了改变这种文学出版的“寄生性”,澳门文化界一直努力拓展澳门本土的文学生存空间,由此萌生了澳门文学的“草根性”。

澳门文学的“草根性”是指认同澳门土地、“生产”于澳门,与澳门社会文化运行关系密切的文学性,它萌生于1950年代,并发展成一种土生土长的地域文学。1950年3月,澳门新民主协会一批文化人创办《新园地》,附于澳门《大众报》,刊发本地作家的小说、诗歌、杂文等创作,影响较大。同年,澳门学生联合总会《学联报》开辟“创作园地”,也推出了一批后来活跃于澳门文化、文艺、教育领域的青年作者的作品。1958年8月创刊的《澳门日报》,其文艺性副刊也取名“新园地”。之后50余年中,《澳门日报》副刊一直沃润着澳门文学的本土性。1963年5月至1964年4月,凌棱、金良等自费出版手工油印的《红豆》文学月刊,刊发大量呈现澳门本土特色的小说、诗歌、散文。类似的文学民间活动,推动了澳门文学认同脚下土地的创作开始形成。

所以,当澳门文学“自立”的时机一出现,就被澳门文坛抓住了,那就是东亚大学(现澳门大学)中文系创办和第一个文学副刊《镜海》的创刊。1981年初,云力(云惟利)应东亚大学之聘参与创办中文系,意识到“澳门历史较邻近的香港为长,但在文化方面,却远远落后于香港,而文学园地更是一片荒芜”[42],就致力于在东亚大学中文系发现、培养青年作者。随后,秦牧访澳,与东亚大学中文系、《澳门日报》交流中,促成了专门刊发澳门作者文学作品的《澳门日报》文学副刊《镜海》于1983年6月30日问世,云力执笔的《发刊词》描绘了澳门保存了东西方古典风格的市容和多未开发而充溢大自然元气的邻近小岛,赞叹“澳门的确是一个充满诗意的地方”,完全“可以发展成岭南的诗歌城市”,为此动情疾呼:“澳门应该修建自己的文坛。”“修建自己的文坛”的第一个成果是1985年1月的“澳门文学创作丛书”。《镜海》的稿源和一些学生的作品让云力觉得,澳门本土已有了“和一般知名作家作品相比毫不逊色创作”,就编辑出版了澳门本土第一套文学丛书《澳门文学创作丛书》,所收作品皆为青年作者。而丛书“缘起”明确说:“只要在澳门一天便做一天澳门人……这套丛书也是属于澳门的”,清晰表明了自觉建设澳门文学的意识。

澳门文学形象问题的提出就是在此时,这是澳门文学自立意识的进一步深化。1984年3月29日《澳门日报》召开“港澳作家座谈会”,出生于澳门的“离岸”作家韩牧在会上作了“建立‘澳门文学’的形象”的发言,提出澳门建立自己的文学形象的缘由,一是澳门“受西方文化影响,比香港早了近三百年,而且是另一个西方民族的文化”;二是澳门的地域文化形态,“既是古今之间的,又是城乡之间的”,有如书法“隶楷之间的产物,自有一種奇美”;三是澳门人口“不太少,人际关系不至于过分简单;人口又不太多,还保存了人情味”,这就可能产生一种有特色的“小城”文学。韩牧对澳门的敏锐感觉力捕捉到了澳门文学生存的地理、历史、文化环境的独异之处,“建立澳门文学形象”的呼吁显得切实,得到了广泛呼应。1986年1月,东亚大学中文学会和澳门日报社举办国际性的“澳门文学座谈会”,出版《澳门文学论集》[43],首次专题研讨澳门文学的历史和现状,对包括兼容性、传统延展性、双重文化性、抗衡性、“小城性”等的澳门文学形象展开讨论,建立澳门文学形象成为作家创作的自觉意识。到八九十年代之交,澳门本地的文学团体、刊物、出版社等,都呈一时喷发之势,澳门文学生态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弹丸之地的澳门本土,成为养育澳门文学传统的丰腴之地:赌城成为现代新诗与传统诗词双峰并峙的诗城,新诗坛,新诗派、现代派、后现代三足鼎立,而传统诗词也创作不绝,名家辈出,且不乏现代新诗与传统诗词皆见长者;小说领域,描绘澳门多族群社会和澳门华人多元文化历史的,揭示“小城”文化孕育而成的复杂人性的,在生动、细密的澳门风情画面中塑造小人物形象的,都有成功之作;散文创作,从前行辈作家、“中生代”作家,到青年作家,题材、体式都呈多样,品味更是丰富,史话小品、女性散文、以现代派文学“越轨的笔致”而写成的散文,都令人窥见澳门文学独立的发展道路。

对于香港、澳门而言,“文学比历史更曲折地呈现了过去,比正规历史呈现更多未来”[44]。粤港澳大湾区展示了三地社会的未来,而了解香港、澳门文学的历史,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会呈现三地更多的未来。

[注释]

[1] 此书将由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2] 陈国球:《香港文学大系一九五〇——一九六 九·总序》,商务印书馆(香港有限公司)2020年版,第16页。

[3] 郑树森:《遗忘的历史,历史的遗忘——五、六十年代的香港文学》,《素叶文学》,1996年第61期。

[4]《香港文化形形色色》,《益世报》(天津),1948年7月8日。

[5][10]黄文放:《中国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的决策历程与执行》,香港浸会大学林思齐东西学术交流研究所1997年版,第34页。

[6] 慕容羽军:《五十年代的香港文学概述》,《文学研究》(香港),2007年第8期。

[7] 马朗:《英美现代诗特辑·前言》,《文艺新潮》,第1卷第7期。

[8] 卢玮銮:《从〈中学生〉谈到〈中国学生周报〉》,《香港文学》,1985年8期。

[9] 也斯:《解读一个神话?——试谈〈中国学生周报〉》,《博益月刊》,1985年第14期。

[11] 郑树森等:《香港新文学年表(1950—1969)·三人谈》,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2000年版,第23页。

[12] 罗孚:《〈海光文艺〉二三事》,《文学世纪》,2005年55期。

[13]陈国球:《香港文学大系一九五〇——一九 六九·总序》,第24页。

[14]罗缪、齐桓等:《一九五〇年至一九五五年的世界文坛》,《文艺新潮》1卷,1956年3期。

[15]《编辑后记》,《文艺新潮》,2卷3期,1959年5月。

[16] 李英豪:《从五四到现在》,《中国学生周报》,第627期,1964年7月24日。

[17]王无邪、梁秉钧:《在画家之中,我觉得自己是个文人》,《香港文学》,2001年第311期。

[18]关梦南:《香港六十年代青年小说家群像阅读札记》,《香港文学》,2013年第338期。

[19] 卢玮銮、熊志琴:《香港文化众声道》(第2册),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7年版,第48页。

[20]这一点在不少当年亲历者的回忆、访谈中都涉及到,例如1960年代前、中期在《中国学生周报》任要职的罗卡就忆及此,可参见卢玮銮、熊志琴《香港文化众声道》,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7年版。

[21] 赵稀方:《报刊香港:历史语境与文学场域》,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11章《本土的兴起》详细述及了这一过程。

[22]《现代文学美术协会宣言》,见崑南《打开文论的视窗》,香港:文星图书公司2003年版,第163—164页。

[23] 王无邪:《“三剑客”的故事》,《香港文学》,2011年11期。

[24] 叶维廉:《论现阶段中国现代诗》,《新思潮》,1959年2期。

[25]郑蕾:《叶维廉与香港六十年代现代主义批评》,《香港文学》,2011年1期。

[26] 叶维廉:《语法与表现——中国古典诗与英美现代诗美学的汇通》,叶维廉:《比较诗学》,台北东大图书公司2007年版,第67页。

[27]  西西:《共生——试读崑南〈天堂舞哉足下〉》,《作家》,2001年第9期。

[28] 也斯、叶辉、郑政恒:《漫长的中间状态——香港短篇小说三人谈》,也斯、叶辉、郑政恒主编《香港当代作家作品合集选·小说卷(上)》,香港明报月刊出版社、新加坡青年书局2010年版,Ⅸ。

[29] 梁秉鈞:《一九五七年,香港》,见王德威、陈思和、许子东:《一九四九以后——当代文学六十年》,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02页。

[30] 香港现代艺术作品选编辑委员会编:《香港现代艺术作品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年版,第10页。

[31] 我主编的《中国文学图像关系史·台港澳卷》(未出版)香港部分第三章第三节《香港现代诗与图像:王无邪的诗画互文》(陈云昊执笔)对此有较详细的论述。

[32] 黄振权:《发刊词》,《五四文刊》,1953年第1期。

[33] 谢扶雅:《五四和新作家》,《五四文刊》,1953年第1期。

[34] 小思:《香港故事》,牛津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9页。

[35] 黄继持:《文艺、政治、历史与香港》,《八方文艺丛刊》,1987年第7辑,第77页。

[36]李凯琳:《西西笔下的〈我城〉》,岭南大学人文学科研究中心编:《书写香港@文学故事》,教育图书公司2008年版,第254页。

[37] 凌逾:《为什么要阅读西西?——在西西作品展上的演讲》,《城市文艺》(香港),2012年第60期。

[38] 董启章《城市的现实经验与文本经验——阅读〈酒徒〉〈我城〉和〈剪纸〉》,《说书人——阅读与评论合集》,香港:香江出版有限公司1996年版,第215页。

[39]也斯:《大拇指小说选·序》,也斯、范俊风编《大拇指小说选》,台北远景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1页。

[40]梁羽生:《舒巷城的文字》,《南洋商报》,1982年9月27日。

[41]1995年,澳门基金会出版凌钝编《澳门离岸文学拾遗》,收录1959—1980年一些澳门作家在香港《文艺世纪》《当代文艺》《海洋文艺》上发表的作品。澳门离岸文学就是指属于澳门文学的作家在澳门以外的地方发表的作品,它是澳门文学的一部分,反映出澳门文学的某种性质以及与作品发表地的关系。

[42]云力:《澳门文学创作丛书缘起》,云力主编《澳门文学创作丛书》,澳门东亚大学中文学会1985年版,第2—3页。

[43]《澳门文学论集》,澳门文化学会、澳门日报社1988年版。

[44]王德威:《文学的香港史——十个关键时刻》,收入陈平原、陈国球、王德威编:《香港: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页。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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