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峰,李梓铭
(1.长春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2.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210200)
老舍《骆驼祥子》不仅在国内文坛享有较高声誉,被称为“现代文学史上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1],其英译文自1945年首译以来,更是引起世界文坛极大的关注和众多美誉。在英语世界中,《骆驼祥子》是“一本感人至深、结构严谨的真正写实主义小说”[2],“可与《悲惨世界》相媲美,在世界文学殿堂中,拥有一席之地”[3],《纽约时报》更是称赞其为“一部伟大的小说”[4]。
迄今为止,《骆驼祥子》有5个英译版本:King(1945),Richard and Herbert (1964),James(1979),Shi(1981/2001/2005),Goldblatt(2010)。其中,1964年英译本是经过改编的剧本,接受者多为观众而非读者,所以此英译版不在本文研究范围之内。另外,施晓菁翻译《骆驼祥子》的三个译本(1981/2001/2005)是依据1955年删减修订版《骆驼祥子》翻译而成。从这个角度而言,译文具有天然的不完整性,且读者主要是中英文语言学习者和翻译人员,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海外译介研究的意义不大。其他三个英译本分别是伊万·金译本、詹姆斯译本和葛浩文译本(简称“金译本”“詹姆斯译本”和“葛浩文译本”),均是按照早期《骆驼祥子》未删减单行本进行翻译而成。其原文具有完整性,且接受者是英语世界的读者,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对于《骆驼祥子》英译本的研究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英译本在西方世界的接受与传播研究,如孟庆澍[5],谢淼[6],金洁、吴平[7];其二,英译本的翻译研究,如陈晓莉、徐秋菊[8],孙会军[9-10],黄立波[11],金洁、吴平[12],杨宁伟[13]。目前鲜有从副文本理论视角,对《骆驼祥子》英译本进行研究。
“副文本指任何为文本提供评论、将文本呈现给读者或影响文本接受的因素。这些因素包括附加在文本上的物质形式(内副文本),或脱离文本的非物质形式(外副文本)。”[14]内副文本指封面、排版、题目、题词、创作者姓名、前言、后记、注释、插图、出版社信息等,外副文本包括公开的作者访谈、评论等[15]。“译文的副文本相对于文本本身来说,最先被目的语读者所接触,必将对文本的接受产生无法估量的影响。”[16]也就是说,读者在阅读正文内容之前,最先从视觉、感官上接触副文本,对文本的接受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副文本对于全方位、多角度发掘文本内外的生命力具有不可或缺的辅助作用,是有效引导读者参与文本意义构建的文化场域。可以说,“副文本因素对于该译文正文本的意义,起到了丰富、阐释、细化、验证的作用,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激发了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17]。更为重要的是,“副文本对文学作品跨国流动,绘制出更为清晰的图谱”[18]。本文依据副文本理论,从内副文本和外副文本两个视角,以老舍《骆驼祥子》的金译本、詹姆斯译本和葛浩文译本为研究对象,探究历时半个世纪之久的各个英译本形象变迁的历时与共时图谱,并发掘其背后产生的根本原因。
老舍《骆驼祥子》第一个英译本是1945年由美国Reynal & Hitchcock出版社发行,由笔名为伊万·金(Evan King)(真名Robert.S.Ward)翻译的。此译本较之后来其他两个译本的最大特色是正文中收集了美国著名艺术家、插画师塞鲁斯·勒雷伊·巴尔德里奇(Cyrus LeRoy Baldridge)所画的一系列插图,封底介绍了插画师巴尔德里奇生平。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巴尔德里奇曾经在北京生活一年之久,金译本中的插图是巴尔德里奇描绘老北京城的真实景象。1924—1925年间,他游历日本和中国,第二次绘画草图;1931年,第三次来到中国,进行创作。巴尔德里奇以独特的绘画、海报创作对中国社会持续、系统的真实写照,为西方打开了了解中国现实社会的大门。1944年,巴尔德里奇荣获中国救济军团颁发的“优秀奖”,以此表彰他为中国事业做出的贡献。可以说,在金译本中,巴尔德里奇的插图集是绘画版的《骆驼祥子》,为助推故事情节发展起到了画龙点睛之效果。
金译本封面插图节选自巴尔德里奇的插画CamelHappyBoy。泛黄的封面极具年代感,一位年轻高大清瘦的车夫敞开着衣服,站在一辆人力车前,远处另一个车夫艰难地拉着客人,跑在空旷无人的苍茫天地间。译本题目为RichshawBoy,并标出作者、插画师和译者姓名,以及出版社信息,特别强调这是一部中文小说的英译本(见图1)。实际上,封面插图只展示了插画CamelHappyBoy左半部分内容,完整的插画在封页第三页呈现出来。右半部分是老北京城墙外,一些拉着骆驼的商人、赶着马车的百姓,络绎不绝地沿着古城外墙赶集的热闹场景。但是,光秃的树木、泛黄色的背景,给人凄凉颓废之感(见图2)。封面第二页是彩色的北京城内繁华拥挤的景象,犹如《清明上河图》一般,老百姓神态各异,忙着各自的生计,但是标志性的清朝女人头饰暗示着故事发生的年代(见图3),更加突出中国清末民国初期的异域文化特色。“封面设计往往通过展示刻板的异域风情,甚至东方主义来激发目的语读者对译文的最初兴趣。”[19]这种视觉上的副文本元素符合西方对于中国当时社会刻板印象的想象,在文本的跨文化传递中发挥着协商作用,构建了西方眼中的中国意象,成功地吸引了西方读者的眼球,助推译文更加顺利地进入西方世界。
图1 金译本封面 图2 金译本插图
图3 金译本插图
金译本共二十四章,每章节开篇都配有预示本章节故事主要情节的简笔插图,章节段落中还配有提示本章节故事内容的插图。平均每个章节有两幅插图,但是第十一章、第二十章(每章含有三幅插图),第十章、第二十四章(每章均有四幅插图)除外,正文共55幅插图。封底指出金译本编辑Richard Ellis设计编辑了这些插图的顺序。按照内容划分,插图可分为四类:第一类是人物插图,简单几笔勾勒出神态各异的本章节主要人物形象,暗示着人物的不同特征和命运,如憨厚、勤劳、坚忍的祥子,好吃懒做、蛮横撒泼的虎妞,狡猾奸诈的刘四爷,清新可人的小福子,霸道凶残的警察和士兵等;第二类是预示故事发生背景的景物插图,如北京城楼、四合院、大宅门、拱桥、北海白塔;第三类体现中国元素的图腾,如龙、脸谱;第四类具有宗教色彩的插图,如如来佛、弥勒佛、香炉。“文字与插图的结合能够使读者对于故事发生的场景、背景和人物特征的认知更加形象化、具体化。”[20]通过这些插图,读者可以推测出人物性格特征、所处的社会环境,从而预测故事情节和主要内容。插图为文本提供了丰富的视觉映像,而文本又详尽地阐释了插图折射的意蕴,两者互为参照、相辅相成。西方出版社将插图置于译作之中,对目的语读者的阅读审美需要产生深远影响。这些插图不仅展现了东方的地域特征和异域之美,同时激发了目的语读者的阅读兴趣和“中国想象”,这是早期西方赞助人出版中国文学时惯用的策略。
封面以二百字左右介绍了《骆驼祥子》故事发生背景、人物特征、主题意蕴以及译者伊万·金的翻译经历。中国现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老舍先生选取具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北京作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主人公是一位质朴的车夫,人称“骆驼祥子”。“面对辛酸的生活,坚强的祥子形象正是经历风雨飘摇、遭遇苦难的中国社会真实写照。起起伏伏、患得患失,煎熬与苦难、希望与幻灭,内心始终埋藏着朴实的微笑。……老舍的这部小说主题意蕴具有普适性,它可以是发生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的小说,而这位令人动容的车夫与不公的命运做斗争,不放弃、不抛弃,则展现了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一个普通人的品质。”[21]主人公祥子勇敢、乐观的精神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社会追求的不屈不挠、实现自我价值的审美文化价值观具有一定的“同一性”。封面简介作为内副文本,有力地建构了同一性。可见,“为了建构同一性,许多出版商用兼有异国情调化和普适性的话语,强调外来文本让人们看到不同的世界,也强调它们可能为读者提供普适的真知灼见”[18]。这种文化“同一性”体现在意识形态上的“归化”。封底在作家老舍的学习工作简介中,指出老舍是坚毅、真挚的中国现代小说先驱者之一,强调老舍是一位自由主义作家,没有任何政治倾向,终身为国家和人民的自由与福祉而创作,是一位为中国文坛所敬仰的作家。“自由”是西方社会的核心价值观,这样的学习工作简介给西方读者留下“似曾相识”之感,使读者对文本产生天然的“亲切”感,以拉近和读者间的距离,引发读者共鸣。正因为这种文化的“异质性”与“同一性”相互交融,才使文化间的传播、交流、借鉴成为可能。
“副文本更有益于我们深刻了解目的语历史文化环境中的译文呈现方式和接受情况,并反映出目的语特定时期的社会文化现象。”[22]封面简介中将骆驼祥子称之为Happy Boy(快乐小子)则进一步暗示读者,金译文是符合美国读者喜好的“大团圆”结尾小说。作为在中国工作多年的美国外交官,译者伊万·金深知原作主人公祥子遭遇苦难、自甘堕落的悲剧形象在当时美国社会背景下没有市场,不能被广大美国读者所接受,无法唤起读者共鸣,因此他修改了小说结尾,将祥子改写成一位通过自己努力,排除万难,最终实现梦想,并与心爱的女人结婚,过上幸福生活的美国好莱坞式小说。老舍原作中勤劳、要强、质朴、善良、坚忍,但最终堕落、自私、冷血、贪财、背叛等多重复杂人性的祥子,在金译本中变成了富有同情心、坚毅果敢、勇于追求幸福和自由的“美国梦”实践者。可以说,金译本的《骆驼祥子》是一部为了迎合当时美国社会读者的阅读期待和获取最大商业价值而改编的实现“美国梦”式的浪漫主义小说。
金译本《骆驼祥子》出版后,立刻风靡全美,成为最畅销书目之一。美国主流报纸《纽约时报》《芝加哥论坛》《华盛顿邮报》等给予热切关注,并从人物分析、主题寓意、语言艺术、审美特征等角度进行高度评价。“祥子为了最卑微的幸福而做出最大的努力,感动得读者们潸然泪下。人性本善的祥子最终战胜苦难的命运。可以说,这部令美国读者陌生的中国作家小说,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作品之一。”[23]译者对小说悲剧性结尾的改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目的语读者对人物形象的认知。为了迎合1940年代中期美苏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激烈争夺,1946年美国官方邀请老舍访美。译者伊万·金将老舍小说悲剧性结尾改写成“美国梦”的奋斗史,更有益于美国读者对陌生的中国产生“亲近感”和“认同感”,顺应了当时美国社会的政治意识形态需求。实际上,译者除了对小说结尾进行改写外,基本上还原了原作的语言艺术和审美感受。“《骆驼祥子》最为宝贵的是小说中大量的民间谚语和含蓄的隐喻,就如同中国流通几千年的铜钱一样,这些语言对中国人来说,普通无异,但是对于我们外国人来说却是鲜活生动、价值斐然的瑰宝。”[24]“寒冬夜里,茶馆挤满喝茶取暖的车夫,热闹的祝寿和奇特的春节场面,无知贫困的社会底层民众封建迷信、愚昧致死,各种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百态等等,在我们(目的语读者)记忆中留下深深的烙印。”[25]金译本不仅满足了美国民众对异国情调的文化猎奇,也使一些美国评论家认识到小说的社会批评价值。“小说的主题蕴意比故事更为重要。它揭露和控诉中国当时社会和经济结构体系,腐蚀了人的身心与道德,使人堕落成无情可怕的野兽。”[3]金译本在美国产生巨大影响,不断再版,并且以此为蓝本翻译成其他语种。由此,老舍的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坛广泛传播开来。此时,美国对中国文学的认知处于初级阶段,仅限于中国古诗研究。海外对于金译本《骆驼祥子》研究比较少,仅有Cyril Birch《老舍:幽默中的幽默家》(LaoShe:TheHumouristinhisHumour)[26]和C.T.Hsia《近代中国小说史(1917—1957)》(AHistoryofModernChineseFiction1917—1957)[27]在阐述老舍的政治生活背景和小说创作的社会背景时,提及《骆驼祥子》主要内容和人物形象分析,并指出金译本结尾与原作大相径庭[26],但是对于老舍小说的艺术价值分析不够深刻。
简而言之,封面、插图、创作者信息(包括作者、译者、插画师、编辑)、出版社信息、目的语读者评论等译文内外副文本的主要因素,不仅启发读者进一步探索文本之意义,更加诠释了译者伊万·金对老舍小说《骆驼祥子》的改写,成功塑造了通过自身奋斗实现“美国梦”的“美式英雄”形象,不仅对于老舍作品在西方世界广为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同时也成为西方了解中国社会、中国文化、中国元素的重要渠道。
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及随后中美建交等一系列重大国际事件,使美国及西方社会急需了解中国社会政治经济的真实状况。另外,20世纪50年代,中国大量现代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加深了美国乃至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学的整体认知,尊重文学的“异质性”成为西方的主流话语。再有,很多美国读者发现金译本与老舍原作内容相差甚远,“我非常震惊地发现,译者为了迎合西方读者阅读口味,竟然将悲剧《骆驼祥子》改写成欢乐大团圆式结尾,这真是令人难以接受”[28]。多重社会背景和诸多因素促成了忠实于原作的詹姆斯译本出版。
1979年,美国夏威夷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译者珍·詹姆斯翻译的《骆驼祥子》,英文名为Rickshaw:thenovelLo-t’oHsiangTzu。詹姆斯译本封面(见图4)是由Yue Tin Mui于1978年所画的黑白水墨中国画,封面中一位车夫拉着母子二人急速奔跑,红色大字Rickshaw位于书顶中央显赫位置,下方是作者和译者名字。封面最右侧从上至下以行草书写“前进:步不停,钱前钱后,钱老孤丁。莫天(Yue Tin Mui笔名)一九七八年”。封底是其英文翻译。第二页封页(见图5)除了书名、作者和译者名外,书正中央从上至下印有书法“东洋车”字样,封页底端标出版社信息。
图4 詹姆斯译本封面
图5 詹姆斯译本封页
封底内容包括老舍小说《骆驼祥子》创作背景、祥子人物特征分析、小说语言风格,并特别指出此译本完全忠实于原作内容,未删除、未修改任何信息(omits nothing and alters nothing)[29],可作为东方学者或写作爱好者参考研究使用。此外,还附有作者老舍生平简介以及译者詹姆斯学习和翻译工作经历。詹姆斯是爱荷华大学文学博士,多年来一直从事中国文字和中国文学研究工作,翻译老舍两部作品《骆驼祥子》和《二马》及大量中国诗歌,在中国小说和诗歌翻译方面造诣颇深。再有,封底标出封面设计师Roger Eggers以及封面中国水墨画家Yue Tin Mui的名字。詹姆斯译本没有对水墨画家有过多介绍,这与金译本插画师的详细信息形成鲜明对比。封面画家的地位弱化,凸显原作者和译者的主体地位,能够吸引目的语读者更加关注作者、译者和文本内容。无论是中国水墨画封面,还是中国毛笔字题词,这些充满浓郁中国元素的副文本与金译本插画有着相似的“异质性”,对唤起目的语读者的阅读兴趣起到重要作用。
詹姆斯译本与金译本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有译者序,而后者没有。彼得·纽马克(Peter Newmark)认为,没有译者序的翻译小说应该成为历史。“译者通过副文本,在文本的客观物质空间里,证实自己的存在。”[30]译者序是非常重要的译文副文本因素之一,能够传达译者的翻译动机、翻译策略、翻译思想以及个人的意识形态等等,是凸显译者身份的重要场域。詹姆斯在译者序中首先指出,金译本与詹姆斯译文均是按照老舍原作未删减版本作为蓝本而进行的翻译活动,彰显了詹姆斯译本的权威性。其次,詹姆斯认为,金译本存在一些不足,如译者伊万·金大量删减、修改原文内容,并且创造出原作没有的人物形象,这使金译本与原作大相径庭。而詹姆斯译本从形式上忠实于原文,没有删减或修改任何内容。即使有些必要的信息增补,也是为了方便目的语读者更好地理解原文涵义而有意为之。
詹姆斯不仅是译者,更是一位读者和评论家。可以说,詹姆斯的译者序是一篇学术价值颇高的文学评论。在社会文化学视域下,詹姆斯从文化、社会、政治等维度对语言风格、人物形象、主题意蕴等方面做出价值判断。在詹姆斯看来,老舍的写作风格更富有感染力。小说《骆驼祥子》使用了大量活灵活现、极具地方色彩的北京方言,而译者詹姆斯竭尽所能在译文中将此呈现给读者,使读者身临其境感受到异域文化的语言魅力。詹姆斯认为,老舍对老北京城的描写手法深受狄更斯影响。小说《骆驼祥子》处处体现着狄更斯式诙谐与幽默、辛辣与讽刺的语言艺术。比如,小说主人公“祥子”名字本身含有“好兆头”“好运”之意,然而祥子身上却发生一系列出其意料的“霉运”,最终走向悲剧式的穷途末路。
詹姆斯将老舍与查尔斯·狄更斯相提并论。他认为,二者不仅是社会小说家,更是地方志编纂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讲,狄更斯的小说是伦敦志,而老舍《骆驼祥子》则是老北京城里社会底层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詹姆斯推测小说《骆驼祥子》故事大概发生在1934—1937年左右,正值国内军阀混战、日本入侵中国内忧外患之乱世。在詹姆斯看来,《骆驼祥子》是中国现代小说对社会底层劳动者的首次正式关注。作者老舍对小说人物祥子没有赞誉、嘲弄,甚至指责,而更多的是怀着绝望之情深刻剖析其人物特征,指出祥子最大的人性弱点就是“自私”。他只为自己考虑,正是这种“自私”的本质最终毁灭了自己,而并没有获得丝毫的“自利”。从这个角度而言,祥子不是病态社会的受害者,而是旧社会的产物和代表。人,具有社会属性,不能脱离社会而单独存在。尽管这座没有温度的大城市以中立的姿态对待祥子,既没有给予祥子过多的帮助,也没有妨碍其个人发展。但是,与乡下恶劣环境比较而言,老北京城能够给予他更多的庇护和生存空间。换言之,处于乱世的老北京城还是为祥子提供了一些发展机遇,甚至可以说改变其命运。但是,自私、自负、贪婪的本性使他拒绝小福子的爱,因为害怕承担起照顾其两个年幼弟弟的重任。小福子最终因贫困和绝望而自杀,她的死深深刺痛了祥子,成为压倒祥子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从此,祥子自甘堕落,走向毁灭。祥子“行尸走肉”般毫无希望地活着,正是这个毫无希望的社会造成的恶果和产物。祥子是无望的北京城里最无望的普通人。相比之下,妓女小福子才是这个病态社会的真正受害者,她无处可逃,深深陷入绝望无助的人间炼狱之中,最终被邪恶的黑暗社会所吞噬。
在詹姆斯看来,老舍对社会底层百姓怀有深厚的怜爱之情,却无法寄希望于他们。北京城里的人们麻木冷漠地活着,艰难求生,醉生梦死般地消遣,对任何事情不抱有希望,也不期待任何事情发生。可以说,这部小说里没有真正的英雄人物。当人们已经习惯踩着他人的身躯向上挣扎,努力抓住活着的机会时,他们势必沦为看客,冷漠地围观政治犯阮明被处以极刑,并以此为乐。詹姆斯指出,小说结尾处歇斯底里呼喊的人,不是祥子,而是作家老舍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愤怒的呐喊,这与鲁迅《狂人日记》何其相似!詹姆斯以为,二者均是对“吃人”旧社会的强烈控诉,所不同的是,老舍并没有像“狂人”一样,将期望寄予“孩子”,他并没有将希望寄托于未来。《骆驼祥子》除了讥讽和绝望,让人看不到一丝光明和希望。在詹姆斯看来,老舍的愤怒和绝望源自于根深蒂固的罪恶旧社会。小说处处清晰地表明了作者的政治愿望:车夫老马以蚂蚱为例告诉祥子,一只蚂蚱成不了“蝗灾”,单打独斗成不了大器。只有穷苦大众团结起来,才有力量挽救自己的命运。
译者序末尾附有两幅地图(见图6、图7),一幅老北京城地图,另一幅则是祥子逃离部队返回京城的地图。这两幅地图不仅表明译者詹姆斯对祥子生存环境的深切关注,同时也直观展现出中国20世纪30年代的社会地理风貌。我们看到,詹姆斯译本中形象直观地注入视觉化元素,丰富了文本结构,增强了文本的立体化呈现方式,为读者解读文本、更好地理解小说情节起到有效的引导作用。“译者序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接受源语文化与目的语文化之间的差异。”[31]最为难能可贵的是,译者詹姆斯在译者序中介绍作者老舍与老北京城地理、历史、人土风情等情况时,向读者推荐了相关专业书籍。从这方面来讲,詹姆斯的译者序具有一定的学术性价值,适合学术研究人员深入探究。正如封面宾夕法尼亚大学远东历史系教授Hilary Conroy评价此书时谈道:“随着中美文化交流不断发展和深入,老舍小说《骆驼祥子》应该成为研究中美文化关系方面的书目,同时将这本小说推荐给广大读者,相信他们会有更多的收获。”[29]
图6 祥子从部队逃跑返回北京城路线图
图7 老北京城地图
詹姆斯译本被译者和赞助人界定为学术研究读物,在一定程度上,引起诸多海外学者关注并展开了深入研究,由此拓展和丰富了国内外老舍作品的整体研究。其中两篇海外博士论文对老舍《骆驼祥子》研究较为显著。Leung在博士论文CharlesDickensandLaoShe:AStudyofLiteraryInfluenceandParallels中以历时和共时相结合的双视角,从文本内对比老舍与狄更斯写作手法的异同,指出:狄更斯的《博兹特写集》《雾都孤儿》《尼古拉斯·尼克尔贝》与老舍的《老张的哲学》《离婚》《骆驼祥子》均生动形象地刻画了城市与乡村的社会面貌,挖掘出城市冷漠无情、罪恶累累,乡村危机四伏的社会本质,所不同的是,狄更斯认为外部环境不会腐蚀人的善良本性,而老舍则揭示出外部社会环境对人的内部属性的巨大影响。在Leung看来,《雾都孤儿》中的奥利弗是从社会底层不断向上的演变过程,即从一个贫困潦倒、被抛弃的私生子,到学徒小子,再到窃贼团伙头目费金的“摇钱树”,偷窃富人财物的共犯,最终被中产阶级绅士收为养子,结束苦难的生活,继承父亲遗产,开启幸福的幸运儿。相比之下,祥子如同过山车一般从一个诚实、单纯、努力上进的车夫,堕落成一个游手好闲、无恶不作的京城流浪汉。小说《骆驼祥子》中的一条隐秘线索则是祥子不断与外部恶劣环境做斗争的艰难过程。然而,祥子并没有奥利弗的好运,因为奥利弗幸运地遇到好人布朗洛和梅丽夫人,他们的关怀与照顾一直温暖着奥利弗,激发了深埋在他灵魂深处的人性善的种子。反观祥子仅凭借自己有限的社会资源,独立面对残酷的人生,最终被黑暗的社会所吞没。Leung认为,祥子本性为善,没有伤害过任何人,而摧毁祥子的正是邪恶的外部因素[32]。可见,詹姆斯和Leung对于祥子的人性本质认知存在很大分歧。在詹姆斯看来,外部邪恶环境诱发了祥子原罪的欲望,而Leung相信人生而向善的本性,将祥子的悲惨命运归咎于黑暗的旧社会。二者均认识到外部环境对人物命运的影响,但是Leung认为,这种外部环境影响具有决定性,也就是说,外因决定了内因,本质上夸大了外因的作用。
另外一位海外博士生李英俊(音译)在博士论文Context,TranslatorandHistory:AStudyofThreeTranslationofLuotuoXiangziintheUSA中对比分析了伊万·金、詹姆斯和施晓静三个译本,并将詹姆斯译本定性为:“教材,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研究价值。”[33]老北京城不仅具有神秘的东方异域文化的吸引力,更是让目的语读者感受到一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操控着芸芸众生的命运。祥子的命运与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甚至可以说,被其左右或控制。我们看到,老北京城的传统婚姻习俗——刘四爷生日庆典推动了祥子与虎妞的结合,火辣炙热的太阳和疾风骤雨的糟糕天气慢慢消磨了祥子的健康,军阀混战中士兵抢夺祥子的第一辆人力车等等,一种隐秘而不可抗拒的强大力量在每个关键时刻影响着祥子的抉择和命数。祥子在老北京城的夹缝中苦苦挣扎,而罪恶的外部环境却慢慢腐蚀了他的身躯和灵魂,使其沦落为“非人非鬼”的京城弃儿。李英俊与Leung观点相似,认为:祥子是无产者,是旧社会的受难者和受害者,代表穷苦大众,惨遭病态社会蹂躏,尽管自身有些缺点,但是应该值得同情。
在李英俊看来,首先,詹姆斯译本忽视了文学的想象,夸大了《骆驼祥子》的社会批判性,将小说人物并置于具体社会历史环境中,向读者展示了这一时期民族和文化历程的持续性和复杂性[34]。甚至可以说,詹姆斯译本是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纪实文献。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詹姆斯译文中的译者序将中国特定时期的历史、社会、文化介绍给西方读者,为解读和接受文本提供了更加宽广的诠释空间。显然,在这方面,此译文优越于金译本。其次,詹姆斯译文尽管语言没有原作生动,且缺乏感染力,忽视了老舍原作中的语言艺术和审美力量,却能够从形式上完全忠实于原文,将原作内容完整传达给目的语读者,能够使西方世界真正了解老舍作品原貌及中国现代文学的魅力,这是金译本所欠缺的部分。
西方文坛依据詹姆斯译本,对老舍《骆驼祥子》人物和环境的辩证关系展开激烈的争论,实质上并在一定程度上夸大了文学的社会功能,期望通过文学来解读中国社会历史问题,将文学视为了解中国社会的窗口。詹姆斯译本出现在中美建交之后,得益于政治环境的有力推动,越来越多的西方读者开始关注中国文化。
葛浩文以为,金译本改写原作结尾,完全歪曲了作者老舍的写作意图;而詹姆斯重译老舍《骆驼祥子》,虽然勇气可嘉,但是詹姆斯过度追求文本形式忠实于原文,结果造成误译频出,且存在很多不符合英语习惯的表达方式。另外,詹姆斯译文使用大量过时的中文拼写,严重破坏了原文的语言风格和审美艺术。再有,译者施晓静1981年译本最后一章仅翻译了原文一半内容,完整性欠缺;而施晓静2005年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的译文是英汉双语版,主要服务于翻译学习者[4]。基于此,葛浩文重译老舍经典作品《骆驼祥子》,期望在完整性、忠实性及可读性方面超越以往其他四个译本。
2010年,美国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出版发行葛浩文翻译的老舍《骆驼祥子》译本,英文名为RickshawBoy,封面是由Bettmann/Corbis拍摄的车夫拉客照片(见图8)。葛浩文译本没有对照片和摄影师有过多介绍,仅从封面照片来看,实际上无法判断车夫的年龄和国籍。这种人力车为了吸引游客观光旅游,甚至在当今的美国曼哈顿大街也随处可见。照片中建筑物墙壁上的广告牌隐约可见汉语繁体字“饭馆”字样,给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空间。封面照片下,白字红底印着书名RICKSHAW BOY,以及作者LAO SHE名字。较之金译本和詹姆斯译本,葛浩文译本封面设计弱化了异国风情,没有刻意突出中国元素,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目的语读者的陌生感,有利于中国文学更好地融入世界文学。封底从文学性和哲学视角介绍该书内容:“作者老舍是一位深受爱戴的中国作家,他的小说《骆驼祥子》描写了一位穷苦的北京车夫悲惨的一生。可以说,《骆驼祥子》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最重要、最受读者喜爱的文学作品之一。小说主人公祥子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物,一个坚韧、勤劳的车夫,在黑暗的社会边缘痛苦挣扎,最终堕落成一个滑稽可耻的悲剧人物,这是一部强烈控诉个人主义哲学的社会现实主义小说。”封底对作者老舍和译者葛浩文做了简单介绍,强调了作者和译者的社会地位和名望,进一步肯定原作和译作的文学价值,并指出葛浩文译本是“最新最完美的《骆驼祥子》译作”。
图8 葛浩文译本封面
与詹姆斯译本相同,葛浩文译文也有译者序。所不同的是,詹姆斯的译者序是比较专业的学术类文学评论,而葛浩文的译者序则从译者身份角度出发,向目的语读者展示了译者的翻译动机、翻译策略、翻译方法等。葛浩文在译者序中,大篇幅详细介绍了作者老舍的求学、工作、写作经历,以及主要作品。“译者序不仅是译者显身发声的重要渠道,也是更好地促进人与人之间、不同文化之间相互理解、相互交流的重要场域。”[31]作为莫言作品首席翻译家,葛浩文对作者老舍的介绍在西方世界更具权威性和可靠性。这些副文本信息为西方读者接近和了解作者老舍和作品《骆驼祥子》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和资料,促进了老舍和《骆驼祥子》在西方世界的传播,提高了老舍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为老舍争取了更多的象征资本。
葛浩文强调,为了保障该译本的权威性,选取小说《骆驼祥子》未删减版本作为翻译底本,也就是1939年人间书屋出版的《骆驼祥子》版,并参照1941年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版本,在最大限度上保证译文的完整性。葛浩文严谨的治学态度还表现在对小说题目和故事发生地点翻译方法的考究上。在葛浩文看来,如果采用意译方法将中文“骆驼祥子”翻译成fortunate son,不如直译成Camel Xiangzi更恰当。祥子是一个年轻的车夫,而非男孩。葛浩文将“人力车夫”翻译成Rickshaw Boy,是因为boy在英语中通常指代服务员、侍者,或社会地位较低的劳动者,与年龄大小无关,只是特殊语境中对特殊人群的称呼而已。因此,葛浩文继续沿用金译文题目。再有,中国首都北京,在各个不同的历史时期,有不同的称呼。1928—1949年期间,称为北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改名为北京。作者老舍称之为“北平”,葛浩文忠实于原文,将故事发生地点也翻译成北平。葛浩文在译者序中,没有详细解读文本,也没有对其进行主观性的价值判断,而是向读者展现作者波澜壮阔的一生,侧重“作者本位”,充分体现了译者葛浩文对作者老舍生命历程的人文关怀。
“译者是一个独特的角色,发挥着文化大使的作用……译者向对源语文化了解甚微或持有刻板印象的目的语读者传播他们对不同文化的理解,而译者序是传播的最佳场域。”[31]老舍《骆驼祥子》不同英译本的译者序言反映出译者的翻译动机、伦理道德立场,以及个人的文学审美观念的差异性。译者主体积极参与到文学和文化的构建过程中,对于老舍作品在世界文学语境中生长出新的生命力具有一定的推介作用。
西方世界对于葛浩文译本的解读呈现多元化、系统性、综合性特征。对于小说《骆驼祥子》人物分析,不仅限于男主人公祥子,而且开始关注女性人物命运。Selvi认为,小说两位主要女性人物虎妞和小福子的悲剧,深刻诠释了20世纪20年代中国城市女性的命运多舛[35]。实质上,虎妞是20世纪初期中国大多数女性的真实写照。在当时具体历史和社会风俗背景下,女性只有结婚,才被世俗认可。虎妞非常害怕成为人人唾弃的未婚女人,很大程度上,这种心态是虎妞不顾父亲反对,执意嫁给祥子的最大动因。尽管虎妞能力很强,甚至超过男人,能够把车行经营得很好,但是在父亲刘四爷眼里,或者说,在当时社会风俗里,作为女性,虎妞的个人能力往往被忽视,女人的价值只能体现在嫁给男人、传宗接代的恶俗上。虎妞难产而死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当时残酷的社会现实:旧中国新生儿死亡率高,尤其是贫困的城市底层阶级。在Selvi看来,尽管虎妞的个人命运被当时的社会风俗所左右,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有能力又有点积蓄的虎妞可以自己做主,决定自己的命运。相比之下,贫穷的小福子完全没有能力选择自己的命运,唯一的希望也寄托于婚姻来解决生存问题。当婚姻无望时,小福子只能靠出卖自己的身体来维持生活,养家糊口。Selvi以为,《骆驼祥子》揭示了贫困女人的无能无助以及被现实所迫只能寄予婚姻来维持生存的悲惨状况。Selvi从历史发展的角度,纵向对比分析《骆驼祥子》和《茶馆》中的女性人物形象,指出:尽管《茶馆》中女性人物王小华,作为茶馆掌柜的孙女,有条件上学接受教育,不再以婚姻作为谋生的唯一出路,但是从女招待丁宝、小心眼的出现,可以窥见20世纪40年代女性在中国社会的地位仍旧十分低下,相比较20年代虎妞与小福子而言,没有根本性改变。实质上,《茶馆》与《骆驼祥子》向读者清晰地展现了20世纪初叶中国百姓,尤其是女人的苦难。可以说,城市女人的生活暗无天日,外部环境没有给她们提供改变苦难的可能性,更没有给予她们足够的空间和权力来创作生活的可行性。金钱,也许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改善她们的处境,然而多数女性缺少金钱,她们的生活更多是以丈夫为中心,所以她们没有机会挣得更多的财富。20世纪是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时代,然而这种变革具有不均衡性,尤其是对于女性在经济上、精神上的不公待遇。尽管女性在老舍作品中处于辅助、增色作用,但是老舍没有忘记女性的苦难,他在作品中淋漓尽致地展示了那些坚忍、不屈不挠挣扎在艰难时世的女性形象。
随着中国文学被大量翻译成为各国文字,中国文学开始走向世界,成为世界文学的一部分。Thomas认为,老舍作品是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世界经典文学的代表之一,小说《骆驼祥子》为丰富世界文学中城市工人阶级人物形象做出了一定的贡献。Thomas从世界经济学角度出发,深入解读《骆驼祥子》中的语言风格、人物形象、主题涵义等,同时阐释Rickshaw的来源。Rickshaw 一词来源于日语,意思是“人力车”。二战时期,随着日本对亚洲国家不断侵略扩张,很多文学作品出现该词,译成汉语为“洋车”,寓意来自日本东洋的车。在Thomas看来,小说题目Rickshaw暗示日本对中国武力和精神的侵略。祥子的悲惨命运是由社会、政治、经济等外因与人性内因共同作用下产生的结果。当时,中国进步作家关注的焦点主要在于农村穷苦大众的生活状态。可以说,《骆驼祥子》的最大贡献是开始关注城市工人阶级状况,并发现了城市工人自身的“个人主义”矛盾冲突。即,一方面祥子只考虑自身利益,冷漠地对待周围一切人和事,最终无路可走,这种自私的“个人主义”是造成祥子悲剧的主要动因。另一方面,我们应该看到,当祥子放弃理想,不再坚持“个人主张”的独立和自立精神时,就迅速堕落成可耻的社会混子。“个人主义”哲学的利弊关系,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小说矛盾冲突的张力。
在Thomas看来,《骆驼祥子》中描述的世界是一个出生死亡率高、滥用童工、封建愚昧、酗酒成性、家庭暴力、滥交性病的病态社会。小说甚至暗示虎妞与父亲有过亲密关系。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不是一部自然主义流派小说,而是以自然主义的某些元素反映出中国当时社会的现实主义和作者的虚无主义世界观的主题意蕴。老舍的北京方言自成一个流派,很难被翻译成其他语言。甚至,老舍自身带有的对地方文化的热爱与认知的标签,也很难在译文中体现出来。简而言之,小说的语言艺术、人物形象、叙事结构方面,都显示出作者老舍超凡的写作能力。在西方世界眼中,《骆驼祥子》是20世纪初叶中国现代文学比较稀有的佳作,老舍不仅是地域色彩浓烈的北京作家、优秀的中国作家,更是具有崇高地位的世界现代作家[36]。
全球背景下,老舍《骆驼祥子》翻越语言藩篱,走向世界,成为展示中国元素的文化符号、解读中国故事并丰富其他理论知识的世界经典文学作品。Vandertop从经济学的非均衡理论视角,比较老舍《骆驼祥子》和印度作家安纳德小说《苦力》,探讨发展中国家小说作品中的边缘城市化和发展不均衡带来的危机问题。非均衡理论从历史角度,以形式主义方式,为解读现代主义涵义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该理论揭示了20世纪初期世界经典文学反射从民族到全球化发展过程中非均衡的经济因素阻碍国家终极发展的根本原因。Vandertop认为,人力车,作为交通工具,暗喻一种拖垮、碾压主人公命运的“历史车轮”。人力车是现代与传统、流动与固定、手工与机械的混合物象征,它不仅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也暗示着全球背景下城市现代性的不平衡发展[37]。新时代,西方读者在世界文学张力场中透视《骆驼祥子》,与之展开对话,发掘出人类苦难与人文关怀的主题意义,使其焕发出新的生命力,奠定了《骆驼祥子》世界经典文学的地位。
自老舍《骆驼祥子》第一个英译本问世以来的70多年里,不同译本的副文本“反映出文本所处社会时代的复杂意识形态争夺,以及意识形态对文本的影响与控制”[38]。《骆驼祥子》三个英译本形象经历了由“美国梦”式的浪漫主义小说到世界经典文学的曲折变化过程。译本封面的中国元素信息也经历了由繁到简、由多到少的过程。“封面不仅是传递译文主题的关键场域,更是意识形态争夺的临界点。”[39]译本封面异域风情的历时变化,说明西方对中国文学“东方主义”凝视的变化。20世纪初叶,西方从“他者”角度,对中国文学充满明显的欧洲中心主义偏见,译本形象设计在很大程度上符合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需求。改革开放后,中国文学被大量翻译成外文,世界文坛开始出现“中国声音”,由此改变了中国文学“缺席”的局面,并逐渐在世界文学殿堂中展现出独特的“中国之美”。西方世界“拨开云雾”开始正视中国文学的内核与价值,这也是老舍《骆驼祥子》三个英译本封面的“中国风”逐渐减少的原因。
老舍《骆驼祥子》多次重译,反映出西方对中国文化认知的不断深入,这一认知变化从译者序言的有无以及序言的内容上得到了最直接、最充分的体现。金译本没有译者序,本质上是为了满足西方读者猎奇心理的“美国梦”式浪漫主义小说;詹姆斯译本中的译者序是服务于学术研究的文学评论;而葛浩文译者序让位于“作者”,从尊重作者、尊重原作角度出发,将宽广的解读空间留白给读者,使目的语读者积极参与世界经典文本的意义建构。此外,译者声音的“无”与“有”,这一变化不仅表明“隐身”的译者以更直接的方式“显身”并积极参与文本形象建构与意义生成,更揭示出译者序作为副文本,浸透微观的个人“先验”,以及折射出译本所在年代的社会规范、意识形态和诗学特征等一系列历史语境因素。
在过去的70多年里,三个英文译本越来越忠实并完整地将老舍《骆驼祥子》呈现给英语世界读者,为西方世界了解真正的中国经典文学创造了条件。在异域文化的传播过程中,译文不断被解读和评论,通过与文本对话,其意义不断增值,生成新的意义阐释空间。金译本改写原作结尾,在很大程度上有悖于原作的主旨。这一时期,海外评论顺应了西方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相对忽略了老舍小说的艺术价值,但有些读者对金译文的改写效果产生质疑。接受者“所持的意识形态及审美立场往往影响或决定着译文对原文的调整策略”[40]。新时期,西方掀起多元文化、尊重“异质性”热潮。詹姆斯重译老舍《骆驼祥子》,从形式上忠实于原文,企图再现小说原貌,再现作者创作意图,海外老舍研究也开始脱离早期的意识形态控制。海外研究者从思想艺术、宗教文化等角度,开启了文学性研究的先河。当历史的车轮进入新时代,中国经过40多年的改革开放,社会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引起西方世界的极大关注。正视中国的崛起、了解中国文化成为当今世界的热点与焦点。葛浩文译本从形式与内容两方面,最大限度地忠实于原文,为海外研究提供了可靠、权威的译本。基于此,老舍《骆驼祥子》的海外研究由感性认识走向理性分析,呈现微观与宏观相融合的综合型、系统性、多元文化向度的研究趋势。“译作评论不仅可以总结归纳出译作的成功之处,亦可以指出译作中的问题,反作用于译者以提高新译本的质量,进而促进译作在目的语读者中的接受。”[41]海外学者有着不同于中国学者的语境和学术背景,其独特的异域身份、新颖的研究视角,即从“他者”跨文化视角观照作家和作品,通过文本意义的发掘,激发了文本内在的生命力,使文本内外的价值得以有效衔接和连贯,不仅营造了良好的接受环境,更是与国内研究互补互动、交相辉映,构建“学术共同体”,从而真正实现了中西文化交流。
文本在翻译、传播、接受过程中衍生出来的封面、译者序、评论等副文本因素,在某种意义上成为文本建构的新成分,从而成为阐释空间不断生长、意义不断增值的“星星之火”。《骆驼祥子》三个译本见证了译本在英语世界从“美国梦”式的浪漫主义小说到世界经典文学作品的历时演变过程。由此可见,积极思考和研究翻译副文本之于中国文学走出去的意义,积极开展翻译的副文本研究,剖析文本和语境之间的辩证关系,考察其折射出的复杂意识形态,不仅有利于拓宽译文阐释纬度,推动跨文化交流,而且扩展和丰富了正文本研究,对中国文学走出去的主动译介有着深刻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