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佳烜,唐千航
(1.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2.海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海南 海口 571158;3.庆熙大学 国语国文学科,韩国 首尔 02453)
语言接触中常发生词汇借用,在满语和汉语接触、融合的过程中,满语和汉语相互借用了不少词汇,尤其是在满族入关之后,满语中的汉语借词数量愈发增加。从借用词汇的词性来看,主要以名词为主,也涉及一些动词、形容词和副词。从已有研究成果来看,学界更多关注名词类汉语借词,而对动词类汉语借词鲜有探讨,研究内容主要涉及借词的范围、音系对应以及构词方式[1]等。
本文基于前人的研究成果,着重考察清代满语中动词类汉语借词的词法特点,所用满语词汇来源于《御制增订清文鉴》。清代满语词汇研究,以“清文鉴”系列官修辞书为代表,是百科性满文辞书,在编纂、分类、选词、释义上均留有浓厚的历史痕迹,尤其是收录词条及其变化真实地反映了清代满语词汇的全貌及演变情况。相比《御制清文鉴》《御制满珠、蒙古、汉字三合切音清文鉴》《御制四体清文鉴》《御制五体清文鉴》等其他满文辞书,《御制增订清文鉴》特别增加了满语词条的解释,便于判定其是否为汉语借词,有助于对语素进行定性及相关词法分析。
辨别满语动词类汉语借词,首先要了解汉语和满语的一些基本情况和使用汉语借词的特点。满族是16世纪末17世纪前半叶融合其他民族成分而形成的民族共同体,顺治元年(1644)开始,清统治者为了巩固对汉族的统治,开始多层次、全方位地接触汉语和汉族文化。宽松的语言文字政策使得满语中的汉语借词不断增加,使满语成为与汉语接触最深刻、汉语借词数量最多的少数民族语言之一。整体来看,满语中使用的动词类汉语借词特点如下:
第一,借词在音系和语义对应上与汉语原词汇具有一致性。在音系上,借词的发音需在符合本族语言特征的基础上与汉语词汇保持对应关系,满语中的汉语借词不是在某一阶段集中进入的,词汇借入的不同时期体现出不同的音系差区别。当借词数量足够丰富时,满语借词的语音就同被借的汉语语音形成了对应规律,每一时期借词的对应规则均有不同;在语义上,大部分借词的语义与汉语原词汇之间保持着较高的对应关系,但语义可能并不完全相同,《御制增订清文鉴》和《大清全书》等辞书所收录的部分汉语借词和汉语原词汇的语义是有差别的。
第二,借词的形态特征比汉语原词汇更加复杂。当汉语词汇以词根的形式进入满语时,该词汇往往要经过派生才能在满语中获得动词的资格。以汉语动词“讲”“赖”为例:
词根:giyang-“讲” giyang-na-mbi“讲、演讲”
词根:lai-“赖” lai-da-mbi“诬赖、耍赖”
上例中,giyangna-由汉语借词词根giyang-结合词缀-na派生而成,laida-由汉语借词词根lai-结合词缀-da派生而成,可见动词类汉语借词要通过接缀等方式才能完成借入。
结合以上借入特点,本文认为判定满语中动词类汉语借词还可考虑以下两个方面。
一方面,可以将其他通古斯语的词汇作为佐证。由于历史原因,满语同锡伯语、女真语的词汇比较接近,满语中多数汉语借词同时存在于锡伯语和女真语之中,但鲜见于其他通古斯语。如满语动词faidambi“排列”可认为由汉语借词词根fai-“排”结合后缀-da派生而来。在朝克(2014)对满通古斯语相关语义词汇的比较中,满语faida-对应锡伯语faida-,对应鄂温克语、鄂伦春语、赫哲语的词汇分别为miirl-、miirl-、mirl-[2]422-423。在通古斯语里,这三个词汇十分相似,除去词缀-l-后的词根在鄂温克语、鄂伦春语和赫哲语里都表示“肩膀”,说明这三种语言中表“排列”语义的动词都是以表“肩膀”语义的词根派生而来,从侧面证实了faidambi为借词的可能。
另一方面,可对动词类借词进行历时性构拟。对满语中汉语借词的识别仅仅从共时角度进行分析是不充分的,一些借词在进入满语后存在历时性变化,与汉语原词形有较大差别,同一借词在不同历史时期可能形态不同,说明借用的历史层次和模式也是研究的关键。以“n型词干”为例,满语中一部分动词词干原本以辅音n结尾,但这部分动词在经历平准化后被重新构拟为以元音结尾的动词词干,即辅音n脱落的同时词尾音韵融合致使词尾成为语素变体。如jempi、jengke、jembumbi、jendere中的词干je-可构拟为“jen-”,其发音和语义都与汉语“忍”具有很高的一致性,本文将其判定为汉语借词。
派生动词类借词指与派生词缀结合而成动词的借词,该类动词在其他论文里也有探讨,如möllendorff列举了动词ginggulembi“恭敬”,将其分析为ging-gu-le-mbi,认为该词中的ging借用自汉语的“敬”[3]。阿尔泰语系诸语言通过汉字词根接缀的方法派生动词是非常普遍的现象,该类派生词较容易识别,满语亦如此。满语派生动词类借词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接缀词缀-la-派生的动词;另一类是接缀词缀-da-派生的动词。以下将分别列举这两类动词的词汇范围,分析这两类词缀的派生特点以及词缀的语素变体等问题。
词缀-la-有一个语素变体-na-,分布在词基(1)本文对相关词法术语(词根、词干、词基)按照以下定义来区分:词根(root)指一个词形当中语义最为核心的语素,如在tuwabunambi“使去看”一词中,其最为核心的语义由tuwa-“看”承担,因此tuwa-为词根。词基(base)是相较于派生词汇而言的,在一个派生词中,派生词缀所接缀的部分为词基,如duilembi“校对”中的词缀-le-接缀于dui-之后,因此对于词缀-le-来说,dui-为词基。词干(stem)是相较于词汇的屈折词形而言的,一个词汇的屈折词形里,变化为某屈折词形之前的形态为词干,如相较于屈折词形tuwabunaha来说,其屈折词缀-ha接缀的部分tuwabuna-为词干。以鼻音/n/或者/ng/结尾的音系环境中。例如:šangnambi“赏赐”的中缀-na-是“-la-”在鼻辅音ng之后产生的变体,ainambi“做什么”的中缀-na-是-la-在构拟的/n/之后产生的变体。下面将满语中经由词缀-la-派生的动词词汇整理如下:
(1)-la-
behe[墨]-le-mbi“上墨” bofu[包袱]-la-mbi“包起”
boji[保人]-la-mbi“典” ca[差]-la-mbi“差错”
ce[测]-le-mbi“拿五尺杆量” coba[撬板]-la-mbi“撬起”
co[炒]-la-mbi“煎炒” daise[代事]-la-mbi“署理”
damtu[当头]-la-mbi“当” doo[倒]-la-mbi“倒水”
dui[对]-le-mbi“勘断” dzanse[桚子]-la-mbi“桚”
fafu[法]-la-mbi“传令、禁止” fempi[封皮]-le-mbi“封”
fiye[骗]-le-mbi“骗马” gi[祭]-le-mbi“对对奠酒”
giyaba[夹板]-la-mbi“夹” giya[间]-la-mbi“间隔出”
hiha[稀罕]-la-mbi“稀罕” hiyabsa[夹板子]-la-mbi“夹捆折伤”
hiyoosǔ[孝顺]-la-mbi“行孝” hūba[糊表]-la-mbi“裱糊”
jempi[煎饼]-le-mbi“摊煎饼” jise[底子]-le-mbi“起草”
kiyangdu[强徒]-la-mbi“使强” kui[盔]-le-mbi“揎”
longto[笼头]-lo-mbi“带笼头” mabu[抹布]-la-mbi“用布擦抹”
mahū[抹糊]-la-mbi“涂抹” maitu[麦头]-la-mbi“用棒打”
miyooca[鸟枪]-la-mbi“放鸟枪” mose[磨子]-la-mbi“磨”
niye[碾]-le-mbi“轧场、碾米、上碾光” niye[念]-le-mbi“念”
pi[批]-le-mbi“批判” še[捨]-le-mbi“捨”
šempi[斜皮]-le-mbi“夹斜皮” šeo[绣]-le-mbi“绣”
šo[烧]-lo-mbi“烧炙” šu[税]-le-mbi“征收”
sui[罪]-la-mbi“艰苦” toose[砣子]-la-mbi“砣落打线”
tuiba[推铇]-la-mbi“铇” tui[煺]-le-mbi“煺毛”
wase[瓦子]-la-mbi“瓦” yamu[衙门]-la-mbi“上衙门”
yoose[钥匙]-la-mbi“锁住” ta[摊]-la-mbi“摊”
(2)-na-
cuwang[闯]-na(la)-mbi“抢掠” dang[挡]-na(la)-mbi“替挡”
deng[戥]-ne(le)-mbi“颠均驮子、戥子称” fang[翻]-na(la)-mbi“强是为非、翻赖”
fung[封]-ne(le)-mbi“封” giyang[讲]-na(la)-mbi“讲、讲论”
ging[斤]-ne(le)-mbi“秤称” ging[敬]-ne(le)-mbi“献酒、致恭”
gung[恭]-ne(le)-mbi“致恭” hang[焊]-na(la)-mbi“锔补、焊”
jing[敬]-ne(le)-mbi“对对奠酒” šang[赏]-na(la)-mbi“赏赐”
sim[审]-ne(le)-mbi“考” nung[弄]-ne(le)-mbi“惹人、侵害”
本文统计了《御制增订清文鉴》中62例经由-la-和-na-派生的动词类借词,经由-la-派生的借词占大多数,共48例,经由语素变体“-na-”派生的借词,仅14例,这些派生词的词基源自汉语。根据以上借词的词基所对应的汉语词性,可将这些派生动词大体分为两类:一类被借用的词性为动词;另一类被借用的词性为名词(包含形容词)。词类分布情况如下:
动词类:ca[差]-la-mbi;ce[测]-le-mbi;co[炒]-la-mbi;cuwang[闯]-na(la)-mbi;dang[挡]-na(la)-mbi;deng[戥]-ne(le)-mbi;doo[倒]-la-mbi;dui[对]-le-mbi;fang[翻]-na(la)-mbi;fiye[骗]-le-mbi;fung[封]-ne(le)-mbi;gi[祭]-le-mbi;giya[间]-la-mbi;ging[敬]-ne(le)-mbi;giyang[讲]-na(la)-mbi;hang[焊]-na(la)-mbi;hiha[稀罕]-la-mbi;hūba[糊表]-la-mbi;jing[敬]-ne(le)-mbi;kui[盔]-le-mbi;mahū[抹糊]-la-mbi;niye[碾]-le-mbi;niye[念]-le-mbi;pi[批]-le-mbi;šang[赏]-na(la)-mbi;še[捨]-le-mbi;šeo[绣]-le-mbi;sim[审]-ne(le)-mbi;šo[烧]-lo-mbi;tui[煺]-le-mbi;nung[弄]-ne(le)-mbi;ta[摊]-la-mbi。
名词类:behe[墨]-le-mbi;bofu[包袱]-la-mbi;boji[保人]-la-mbi;coba[撬板]-la-mbi;daise[代事]-la-mbi;damtu[当头]-la-mbi;dzanse[桚子]-la-mbi;fafu[法]-la-mbi;fempi[封皮]-le-mbi;ging[斤]-ne(le)-mbi;giyaba[夹板]-la-mbi;gung[恭]-ne(le)-mbi;hiyabsa[夹板子]-la-mbi;hiyoošu[孝顺]-la-mbi;jempi[煎饼]-le-mbi;jise[底子]-le-mbi;kiyangdu[强徒]-la-mbi;longto[笼头]-lo-mbi;mabu[抹布]-la-mbi;maitu[麦头]-la-mbi;miyooca [鸟枪]-la-mbi;mose[磨子]-la-mbi;šempi[斜皮]-le-mbi;šu[税]-le-mbi;sui[罪]-la-mbi;toose[砣子]-la-mbi;tuiba[推铇]-la-mbi;wase[瓦子]-la-mbi;yamu [衙门]-la-mbi;yoose[钥匙]-la-mbi。
其中,借用自汉语动词的借词共32个,词基为单音节的29个,词基为双音节的3个;借用自汉语名词的借词共30个,词基为双音节的24个,单音节的6个。
在语义上,这些满语借词派生词和汉语原词汇在对应上基本无明显差别。以duilembi为例,该词在《御制增订清文鉴》中的汉语对译词为“勘断”,满语词条释义为“yaya baita be yargiyalame beidere be duilembi sembi(对凡事辨其真假审查称为duilembi)”[4];在《汉语大词典》里释义的第十条“校核;对质”[5];在《庸言知旨》中,该词对译为“校正”,如“inde duileki seme gisun femen de isinjifi(想和他校正校正)”[6]。
Gorelova (2002)认为词缀-la-是附加在名词词干上,将名词派生为动词的词缀[7]。-la-在满语中有着广泛的分布,其接附的词干既可以是借词也可以是固有词。总体来说,-la-是一个用于派生及物动词的词缀,在一部分特定语义范围的词汇派生中,-la-还会与其他用于派生不及物动词的词缀形成对立。
满语中有一系列表示“事物崩坏”的动词,这些动词多数都是同时享有一个词基的及物动词和不及物动词,其中,及物动词经由-la-派生形成,不及物动词经由词缀-ja-派生形成。具体对比如下:
bi-la-mbi “弄折断” bi-ja-mbi“折断”
gar-la-mbi “弄残坏” gar-ja-mbi“残坏”
hūwa-la-mbi “弄破” hūwa-ja-mbi“破”
debke-le-mbi “弄散” debke-je-mbi“散”
efu-le-mbi “弄坏” efu-je-mbi“坏”
fiyentehe-le-mbi “弄分开” fiyentehe-je-mbi“分开”
fuse-le-mbi “弄穿” fuse-je-mbi“穿”
上述例子中,左侧为及物动词,右侧为不及物动词,-la-和-ja-所表示的动词呈现及物和不及物的对立。在借用汉语的过程中,经由-la-派生的动词表现出一定的及物性。当-la-接附的汉语原词汇为动词词根时,该借词表示的词义与汉语动词原义相近;当-la-接附的汉语原词汇为名词词根时,该借词表示和其名词相关联的动作。如:daiselambi“署理”中的daise“代事”是daiselambi的内容;mabulambi“用抹布擦”中的mabu“抹布”是mabulambi的工具;šulembi“征收”中的šu“税”是šulembi动词相关的对象,一些词当中词根和派生词的语义关系则更为复杂。
在满语中有多个形态为-da-的词缀。需要注意的是,这些表现为-da-的词缀并不一定相同,在一部分接缀-da-的词汇中,-da-的添加表达了“惯常的(habitual)”体范畴意义,如:cabsimbi“嗟叹”和cabsidambi“只管嗟叹”,cabsidambi中的词缀“-da-”与本文讨论的-da-是不同的。下面将满语中接附词缀-da-派生的动词类借词整理如下:
ca[缠]-da-mbi“勒绽处、缠绕” fa[法]-da-mbi“使法术”
fai[排]-da-mbi“排开、排班、开列” gi[积]-da-mbi“压”
lai[赖]-da-mbi“诬赖、撒赖、赖” wai[歪]-da-mbi“舀东西”“歪”(2)“歪”的语义同“舀”,是“舀水”的意思。其在今天东北方言当中发音为“wǎi”。在清代期间的朝鲜辞书《译语类解》当中,该词记为“歪”,即“歪水同舀水”(译语类解)[8]。满语的“waidambi”的词根在语义和语音上都和东北方言当中的“wǎi”具有极高的相似性,因此本文判定其为汉语借词。
yon[容]-do-mbi“容得下”
其中,cadambi、faidambi、gidambi、laidambi、waidambi、yondombi等词是基于动词性汉语原词派生的,词基皆是单音节,fadambi则是基于名词性汉语原词派生的。
经由-da-派生的动词对应的汉语原词汇多为动词,这些词在语义和功能上与经由-la-派生的动词没有明显区别。其中,fadambi“法”在汉语中作为名词使用,表示词干的语义内容,fadambi的结构与一些固有词词基接缀-da-派生的动词非常相似,类似固有词里的派生动词还有argadambi “用计”、hanjadambi“行廉”、balamadambi “狂妄”等。
这些词当中,laidambi“赖”呈现出较为特殊的性质。作为汉语借词,laidambi“赖”具有多义词特性,《御制清文鉴》中laidambi的一则词条对译汉语为“撒赖”,即“耍赖”,为不及物动词;另一则词条对译汉语为“赖”,即“责怪他人”之义,为及物动词[9]。可见,同一汉语词汇在借入满语之后,其原本的多义词特性也会保留在满语借词之中。
整体上看,经由词缀-da-派生的动词特性相对零散,对于依托-da-派生动词的形成机制还有待进一步的深入探索。从数量分布来看,该时期派生动词类借词中,单音节词基对应的原汉语词汇多为动词,双音节词基对应的原汉语词汇多为名词(见表1)。
表1 满语中的派生动词类汉语借词整理
满语里有一类通过借用汉语而产生的动词很特别,其词干(词形里没有任何词尾的部分)与原汉语词形基本一致,由于这些词没有派生词缀,前人研究一般没有将这类词划为借词,因此,对这些词的判断也比较困难,本文在论述中尽可能给出了能够将这些词判断为汉语借词的原因。根据词法上的特征,我们将满语中非派生动词类借词分为两类:一类是以n或ng辅音结尾,一类是其词干以元音结尾,这样区分是因为词干以n或ng辅音结尾的词汇在满语中伴随了一系列特殊的词法表现。下面将对该类借词展开说明。
有关“n型词干”已有一些文章[10-11]进行过讨论。如崔鹤根(1975)对部分以n辅音结尾的动词词干进行了探讨,并以词干san-为例进行了讲解,san-的词形变化sampi、sangka、sandara应该分析为“san+pi”“san+ha”和“san+da+ra”[12]。他将“san”称作sampi、sangka、sandara等词的词源型词干(3)相关最早研究为Gabelentz(1864),论文中通过例证详细探讨了“-mbu”“-kA/-ngkA”“-mpi/-pi”“-ndArA”等一系列的异语素。[13]。
在历时上,满语中有一部分动词的词干曾以鼻辅音结尾,引发并产生了一系列语素变体,虽然在清代满语书面语中,并不是每个曾以n作为词干结尾的动词都展现出和语素变体的组合,但通过观察仍可以看到很强的倾向性,即:词干可构拟为以辅音n结尾的动词,在这些词的相关词形里,许多屈折词缀和派生词缀会表现出语素变体。本文将这类动词称为“n型词干动词”。“n型词干动词”整体上享有一套比较相似的词形变化,根据词干是单音节还是多音节,其内部之间还存在一些差异。
本文在对满语“n型词干动词”进行构拟的过程中发现一部分词干与汉语保持非常高的形态语义一致性,通过与其他通古斯语的对比,发现这些词不大可能是仅存留在满语(以及锡伯语和女真语)中而在其他通古斯语里消失了的固有词,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自于汉语。
下面将列出一部分确定源自汉语的“n型词干动词”,构拟出这些动词的基本形态与某些汉语词汇在语义和形态上具有高度一致性。具体情况如下:
(1)词干:jen-对应汉语“忍”
词形变化:jempi(jen-+ -*pi) jendere(jen-+ -de-+ -re) jengke(jen-+ -he)
(2)词干:juwang-对应汉语“张(嘴)”
词形变化:juwangka(juwang-+ -ha) juwampi(juwang-+ -*pi)
juwara(juwa-+ -ra) juwambi(juwa-+ -mbi)
juwabumbi(juwa-+ -bu- + -mbi) juwame(juwa- + -me)
(3)词干:yung-/yong- 对应汉语“容/融”
词形变化:yumbumbi(yung- + -bu- + -mbi) yumpi(yung- + -*pi)
yungke(yung- + -he) yumbi(yu- + -mbi) yume(yu- + -me)
yondorakū(yong- + -do- + -rakū) yondoro(yong- + -do- + -ro)
yongkiyambi(yong- + -hiya- + -mbi) yunderakū(yung- + -de- + -rakū)
以上是构拟后的词干和这些词在清代词书中常出现的词形变化,这里以jen-的构拟为例进行词形变化分析。jempi是语素jen-和-pi的结合,其中jen-的尾音n被p逆同化为唇鼻音m。因此-mpi成为了“n型词干”中“-fi”的语素变体。jendere可分析为语素je-和-ndArA的结合,-ndArA是rA在“n型词干”中的特殊语素变体,其成因至今还没有很有说服力的解释。词形jengke从历时上看是语素jen-和-he的结合,这里n和h相邻之后发生了双向同化,n在h的影响下发音部位变为ng,h在n的影响下发音方法变为k。因此,-kA(A=a/e/o)成为了语素-hA(A=a/e/o)在“n型词干”中的固定语素变体。通过对这些语素变体成因的了解,就可以推定出哪些词根原本是“n型词干”。
“jen-”推测借自汉语词“忍”(4)“忍”字属日母字。满语的“j”,朝克在《满通古斯语族语言词汇比较》中将其拟定为/dʒ/,möllendorff(1892)认为其发音与“judge”同即为/dʒ/。虽然日母经历了从/n/到//的一系列变化(参考王力《汉字古今音表》),但其变化的范围内,在满语中发音位置和发音方法上,最为接近的辅音都是“j”。因此即使考虑到各时期日母字的发音变化,如果满语将“忍”字借入,都会很大概率借用为“jen”。,这里出现的是满语辅音“j”和日母的对应。在满语中有几个语义与“忍”类似的词汇,分别是kirimbi“忍受”、tebcimbi“忍心”、dosombi“忍得住”。tebcimbi在《五体清文鉴》中对应的蒙语词为tebcimui,其词干部分与满语完全相同[14]2469;kirimbi在《五体清文鉴》中对应的蒙语词为kulicemui和kirasumui,其词干部分也与满语有些相似[14]1432,4232;dosombi在《御制增订清文鉴》和《大清全书》里对译的汉语为“忍耐”[4][15]35;《满通古斯语族语言词汇比较》中列举的几种表示“忍耐”义的词汇都与dosombi同源[2]404-405。实际上,jen-在满通古斯语族或临近的其他语族中并没有同源词,而jen-各种词形对译为汉语几乎都是“忍”字,说明对于清代满汉辞书编撰者来说,jen-和“忍”的语义具有极高的相似性。综上,本文认为满语动词词干jen-借自汉语词“忍”。
“juwang-”推测借自汉语词“张”(5)juwang-和“张”的音系对应上存在一定的问题,但本文判断其为借词基于以下原因。参照《满通古斯语族语言词汇比较》一书,其他通古斯语中表示相同语义并不使用与“juwang-”相似的词汇,同时《女真译语》当中也没有出现相似词汇。虽然juwang和“张”的音系对应存在问题,但类似的问题还存在于满语的其他借词之中。比如“研”借入满语后成为yuwan,这说明一部分元音/a/在被借入到满语之后,由于什么原因导致其成为/uwa/,当然其背后的原因还不是很明朗。。词干juwang-意为“张开、打开”,但具有极强的词汇制约,即主要用于表达“嘴”的张开。这是借词一个常见的表现,某种词被借入本语言后,不取代本语言中表达类似语义的词,但在与某些具体词汇的搭配中将本语言的词取代了。当然,这种借用可能的前提为“张嘴”在汉语中是一个非常高频的词组搭配(collocation)。朝克在《满通古斯语族语言词汇比较》中记录鄂温克语、鄂伦春语、赫哲语中表示“张嘴”语义的动词皆为“age-”,这个动词词干和通古斯语中表示嘴的“age-”是同形的[2]392-393。这一点也从侧面暗示“juwang-”是借词的可能。
“yung-/yong-”推测源自汉语“容”或“融”。考虑到满语中很多汉语借词较大可能是通过口语接触完成的,“yung-/yong-”有可能同时源自这两个汉字,相对来说,以“yung-”为词基的词形可表达“染”“溺”“容”等多个语义,而以“yong-”为词基的词形多表达“容”语义,但字典释义中这两个词干的语义表达则无很大差别。《御制增订清文鉴》中,yumbi的词条解释为“uthai yondombi sere gisun”[4]。“uthai A sere gisun”(A代指可以出现在这类词条这个位置上的所有词)的表达可以看作对同义词的解释,表明yumbi和yondombi的语义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本文认为“yung-”和“yong-”的词形分离源于yondo-被再分析为一个新的词形,在“n型词干”里,词干为单音节时其-ra型多数实现为-ndara,如:ban-的-ra型实现为bandara。因此,借入的“yung-”和“yong-”当接附语素-ra时分别实现为yundere和yondoro,但yondoro中的-ro被分析为规则的语素后,yondo-成了再分析后新的词干。同时,经观察可知没有对应yondo-的使被动态派生词,因为yumbu-作为“yung-”词干的使被动态使用,使再分析后的yondo-没形成稳固使用下来的使被动态。
满语n型词干在历时发展过程中,失去了其原本词干的稳定性,词尾辅音n成为各种语素变体中的化石形态,导致了这些词干和词尾整体上形态的融合。以jengke“融化了的”为例,虽然可以将其形态分析为“je-”和“-ngke”的结合,但这只是一种语素上的划分,不代表当时说话人对这个词的实际分析。同时,n型词干导致的语素变体多集中于体词尾-ha、-ra和使被动的态词尾-bu上。根据Bybee(1985),n型词干产生的语素变体在语义上都和词基或词干的相关性比较大,而语素和动词的语义相关性越大,二者间越容易产生融合[15]35-38。
满语中还有一些词干是以元音结尾的非派生类动词借词。“giohambi(呌化,见《大清全书》)”[16]被认为借自于汉语词汇“叫化(另见叫花)”,“叫化”应为“叫”和“化”形成的合成动词,满语中“giohambi”的词干“gioha”在语义和形态上都与“叫化”高度对应。而“giohambi”在许多关联词汇(如giohošombi“四处乞讨”,giohoto“乞丐”等)中,词干“gioha”产生了内部更为元音和谐的语素变体“gioho”。而“叫化”被借用为“gioha”而不是“giohūwa”可能出于满语动词词干要求第二音节的元音只能为单元音的限制。
“jabumbi”被认为可能借自于汉语词汇“答”,词干“jabu”与“答”的中古汉语构拟音“tɒp(王力:《汉字古今音表》)”[17]较为接近。从女真语到满语,许多词首的辅音“d”系统性地变化为“j”,词首“d:j”的对应可见于许多女真语和满语词汇的对应中。因此推测“jabu-”的古型为“dabu-”,其借用也发生于清朝之前某个时期的女真语中,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该动词的借用保留了“答”的入声。满语中只有极少部分词汇的借用保留了汉语的入声,上文提到的“fafun[法]”可以算作一例。另外在锡伯语和其他通古斯语中也未发现“jabumbi”的同源词,从侧面暗示了“jabumbi”是借词的可能性。
非派生动词类借词由于数量较少,单音节词基和双音节词基并没有表现出显著差异,目前还没有发现汉语原词汇为名词或形容词的该类借词。
满语借自汉语不同类型的动词整体上反映了一定的词汇特性,本文基于《御制增订清文鉴》中的分类,从语域(register)、词汇来源和形态特征三个角度出发,分析满语动词借用汉语词汇的特点。
词汇的借用与生产、生活、文化和环境密切相关。从语域分布来看,依照这些借词在所属部类中所占的数量,动词类借词分布较多的部类分别为“人”部23例、“营造”部11例、“武功”部10例、“食物”部8例、“产业”部8例、“政”部8例、“礼”部7例。可见,满语中动词类借词与语言使用者的生产生活密切相关,这些借词的产生源自满语使用者在生活中与汉语的不断接触,同时也反映了满族在各方面受到以汉族文化为代表的中原文化的影响。
以“食物”部为例,动词类汉语借词包括:tui[煺]-le-mbi“煺毛”、doo[倒]-la-mbi“倒水”、co[炒]-la-mbi“煎炒”、jempi [煎饼]-le-mbi“摊煎饼”、šo[烧]-lo-mbi“烧炙”、ta[摊]-la-mbi“摊” 、wai[歪]-da-mbi“舀东西、歪”等。这些词汇几乎都表示与食物相关的方式(或烹饪方式,或移动方式),在语义表达上具有极高的凝聚性(cohesion),侧面印证了这些词汇的借用主要是通过口语接触而实现的。
从词汇来源上看,许多词汇明显借自于北方方言,如waidambi对应表示 “舀水”义的“歪”,hihalambi对应“稀罕”,mahūlambi对应“抹糊”,hūbalambi对应“糊表”等。一些词汇虽然是汉语在各方言中的通用词,但满语借词表现出的语义特性与北方(尤其是东北)方言中的使用方式更为接近,如nungnembi“惹人”,laidambi“赖”等。另如kuilembi一词对应的汉语词汇“盔”在文献中鲜见动词用法,但清代辞书中kuilembi对应的汉语词条却可见“盔了”“与其盔”等动词用法,侧面反映了kuilembi的语义与清代满语母语者所接触的汉语方言环境密切相关。
满语中动词类汉语借词在形态上也表现出了非常鲜明的特点。整体分布情况见表2。
表2 满语中的动词类汉语借词分布
在本文讨论的74个动词类汉语借词里,基于动词性汉语的借词有43个,其中对应汉语词汇为单音节的共38个,双音节的仅有5个(mahūlambi,hihalambi,hūbalambi,giohambi,jabumbi(6)依本文内容,jabumbi被分析可能借自于汉语原词“答”,汉语的“答”实际应为单音节,但满语中jabumbi的词干为双音节,因此在表中计算为双音节词基。),5个词干为双音节的词汇中,推测有三个词与现代东北方言存在关联,而且这三个词在东北方言中的第二个音节皆发音为轻声。基于名词性汉语的借词有31个,其中对应汉语词汇为双音节的有26个,单音节的仅有5个(fadambi,gingnembi,gungnembi,šulembi,suilembi)。
从形态来看,借词的原汉语词汇为双音节时,如果其第二个音节的元音不是单辅音,在借入满语时要转化为单辅音,如tuiba[推铇]-la-mbi、gioha[叫化]-mbi等。这是因为满语动词整体上不允许在第二音节上出现复合元音,可以认为是词法上的限制,也不排除这些词第二音节的元音在汉语方言中已经单元音化的可能。此外,满语借词和汉语原词在元音对应上的差异则应看作是音系问题[19]。
本文通过考察满语中以动词为中心的汉语借词,总结归纳出两类借词:派生动词类借词和非派生动词类借词。派生动词类借词是借用汉语形态后再接附派生词缀形成,非派生动词类借词是借用汉语形态直接成为词干后形成。派生动词类借词在满语中比较容易识别,主要有两类:一类是接缀词缀-la-派生的动词,一类是接缀词缀-da-派生的动词。非派生动词类借词的相关研究较少,本文在列举分析这类动词时,发现一部分以辅音n或ng结尾的词干(n型词干)属于非派生动词类借词,这类由n型词干产生的语素变体,源自满语动词词干历时上经历的系统性变化。
Bybee(1985)认为屈折语素和动词语义越近[15]38,它的表现单位就离动词词干越近。可见,词缀和词干的相关性越强,也就越容易产生语素变体,相关性假说预测表现出和动词更相关语义的语素,同表现出和动词较为不相关的语素相比,更容易和动词融合,如词缀hA(A=a/e/o)实际上直接影响了词汇自身的体貌表达,产生了直接的语义影响。本文通过对n型词干的历时构拟,明确了其在满语中的基本词法特性,即携带一系列具有相关特性的语素变体-mbu、-ngka/ka、-dara等,通过分析进一步明晰了满语中动词类汉语借词的体系及特点,丰富了满语中动词类汉语借词的研究。
另外,满语中动词类汉语借词的词汇借入主要来源于社会文化、社会制度、生产生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抽象行为等语义范围,且借用的词汇多为汉语单音节动词,这也体现了这些动词类借词更大概率通过口语实现传播的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