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琴名字是王雪红偶然提起的。雪红动员我割眼袋。关于眼袋,我曾做过一首诗:贴在眼眶底下/两只口袋/起先空空如也/感谢岁月馈赠/它们日渐丰厚/挂在世故面容上/炫耀一世沧桑。试过用黄瓜片贴眼睑下面,确能产生年轻一些的错觉。可要动真格的,我下不了手。自从成为无胆英雄后,任何有风险的操作我都惧怕。至今连耳洞都没打,倒也帮我省了笔费用。
“顶小的手术,你来做,我不收钱。”雪红美容师的强迫症犯了。
“习惯了,不碍事。”
“瞅着扎眼,拜托,注意一下形象好不?难道你不照镜子?”
我惭愧地笑了笑,尽管上了年纪后我的确不太爱照镜子,可照还是照的。镜子和镜子之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相对来说,服装店的镜子照得人舒服点,像促销魔镜。不似我们单位楼道口的正衣冠镜子,看了只想赶紧逃,它分明在提醒“人丑就得多读书”,乖乖干活去。真相是一种伤害,直面需要勇气。这也难怪我们为什么爱“美图秀秀”,说来也不过是自我美化,自我安慰。生活不易,让自己心情好一点没什么不对。
虽然痛恨眼眶底下这两片鱼凫一样的东西,但久了也就习焉不察了,说句实话,谁老瞅着你看呀,同事熟人处久了没有美丑之分,老公也不嫌弃,就随它吧。倒是雪红,她大惊小怪的表情吓到了我,也难怪,多年未见的人才会这样。“重返青春是做不到,但我们可以采取措施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点呀,我们自己首先不要放弃自己。”美容从业者雪红痛心疾首。
“现在眼袋手术真不算什么,钱也不贵。你是不是信不过我啊?”王雪红狐疑地瞅着我。
不是信不过你,是信不过命。
十年前我做胆结石手术,微创,都说是小手术,半小时就能做好,几天就可出院。结果我差点把小命丢了,医生做腔镜的时候发现一粒小石头卡在了胆管———不知是他们不小心弄碎掉下去的,还是事先B超没发现。接下来医生紧急实施传统开刀手术,剪掉卡了石头的一截胆管,将其与肠子连接,加了T形管装置,重新改道。手术做了四个多小时,出来时身上插满了管子。能活下来是老天保佑了。
这以后提到手术二字我就瑟瑟发抖。周围女人有割双眼皮、开眼角、垫鼻梁、瘦脸颊,敲门牙换烤瓷牙的不一而足。上次同事胡老师去美容机构做了全套优惠,文眉毛,文眼线,漂红唇,一共下来不到1万元。
她们谈起这些轻轻松松,就像去店里買个东西,或者修个指甲一样简单。同事许老师也约过我一起组团去割眼袋。
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别在年轻时输给情敌,中年时输给小三,老年时输给亲家。”王雪红苦口婆心,用上了她耸人听闻的广告语。
她微信朋友圈里有许多这样振聋发聩的广告:
为什么吃土也把双眼皮给做了!因为打开的不只是眼睛,还有世界。
手术开眼角,招财又进宝。
整的是形,改的是命。
丑在卡座无人问,美在散台有远亲。
……
“手术有风险,哪怕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概率,我肯定就是那个‘之一的。”我对王雪红说。
“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小,活该看上去比同龄人老十岁。你看人家陈小琴,可比你勇敢多了。”
就是在这时候提到小琴的。我们失联好久了,曾经有些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我不相信。
“当初她截骨那事可是真的?”
“是。”
我吸了口气,说不出话来。
三十年前,我们仨是铁三角。小琴和雪红并列班花,论长相,小琴还略胜一筹,又有一副好嗓子,校文艺汇演上,她一曲信天游技惊四座,被誉为小陈琳———就是和侯德健好过的那带酒窝的甜妹子。雪红身高比小琴得分。双生花惺惺相惜,又暗暗争妍。我在中间起到一种平衡作用,非常符合数学老师说的,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关系。我的长处是学习好。但她俩都不承认是因为这个才结交我,雪红说我为人大方随和,不像有些学习尖子目中无人。小琴则声称被我体育课上投篮的动作倾倒,像老电影里的“女篮五号”,女生中我鹤立鸡群的身高,令她羡慕不已,小琴美中不足的就是个头。
我们仨走一起像一道等差数列,被戏称“哆———来———咪”。小琴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你要是匀给我六厘米,那我就和雪红齐平了,一米六二,标准身材。“翁美玲也不高啊,还有山口百惠,都很矮。”我们拿当时最红的一些明星安慰她,她心情才稍好点。
雪红成绩也还可以,中上,总之比小琴好,我想不通小琴怎么会学习不好,她看上去聪明灵巧,就跟她名字一样,蕙质兰心,还酷爱看文学书。
“就是闲书看多了才学不上去!”班主任生气地说,小琴竟大胆到在数学课堂上看琼瑶小说。
老师提到琼瑶两个字时气急败坏,就跟今天提孩子玩游戏一样。
当年看琼瑶小说的那代人如今长成为家长,她们孩子名字里潜藏了母亲们青春时代受琼瑶小说影响的痕迹,那些“子轩”“雨涵”“雨濛”“梓睿”们……玩起游戏来,就跟当初妈妈们的沉迷一样,大人何曾管得住?小琴别出心裁地把琼瑶小说书名编成串,什么:庭院深深,窗外烟雨蒙蒙,心有千千结,新月格格六个梦,匆匆太匆匆……看着像一篇优美的散文,令人叫绝。
小琴数理化不好,唯作文是她强项,曾被老师当范文念过。
受小琴影响,我和雪红也看了不少琼瑶小说,我觉得写作文可以用到上面的好词好句。小琴家门口有个租书摊,每次借来就和我,雪红一起分享。实事求是地说,琼瑶,亦舒,这些港台言情女作家是我们这代人的情感和审美教母。通常是中午午休的时候,我们躲在小琴家看。那时候她家里没人,父母上班去了,姐姐们也都不在家。小琴在家排行老四,她们家全是闺女。他父亲是钢铁厂轧钢工人,脾气火爆,实指望最后一个是男孩,结果还是个丫头片子,失望得紧。有一次为啥事发脾气,直接把小琴拎起来从屋里扔到屋外,幸亏是泥巴地,除了沾了一身泥没受什么伤。那是她小学三年级的事。
小琴说给我们听的时候面带微笑若无其事。
我父母管束紧,不许我看言情小说,雪红家在镇上,住校生,老师查的严,也不方便。小琴家就成了我们聚会窝点。
她家离学校也近,就隔一堵围墙,在家里都能听见上课铃声,跑得快预备铃打了冲进去都不会迟到。
除了分享小说,小琴偶尔还弄来澡票,邀请我们去钢铁厂洗澡,这是厂子弟福利。
那时冬天洗澡费事得很,要么去公共浴室,要么在家撑澡账,烧上煤炉取暖,有人家发生过煤气中毒事件。公共浴池好倒是好,可人多得要命,城关仅此一家,买票等位排长龙。沾小琴的光,我们偶尔得以在钢铁厂享受洗浴,那里热水充足,人也不太多,每次洗出来,我们仨脸都红扑扑的,浑身轻松,走在路上,冷风吹身上也不觉得寒冷,有种青春飞扬的感觉。
当个钢厂工人真挺好啊,钢铁厂的高炉巍峨壮观。雪红很神往,她从下面镇子考到县城中学的。本来想考个中专,早点吃皇粮,结果没考上,进了高中。
我也很羡慕。那些提着脸盆衣服毛巾去洗澡的女职工,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共和国主人般的骄傲神气。
钢铁厂还经常发劳保解放鞋,纱手套。小琴有次穿了件浅蓝色夹克来上学,特别时尚洋气,一问,原来是厂服,她三姐也进厂了,领的女式厂服。
白色纱手套小琴拆下来织成纱背心,穿在外衣里面,对打扮她无师自通,也是心灵手巧,毛衣、手套、袜子、围巾都会织。她给我和雪红织过手套衣服,另外又悄悄给我织了件纱背心,她对我比对雪红要好。
最开心的时候集中在高一,那时候距离高考还早。随着高二下学期文理分科,三人团逐渐解体。
我学理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当时流行的口号,雪红犹豫半天,最后抛硬币选择了文科。令人惊诧的是小琴,她文科强,数理化几乎没及格过,却选了理科。那会儿高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她学文的话,或许还有一点希望,学理等于自绝门路。我好心劝过她几次,她非但不听,反而有点恼火,“你怎么知道我就学不好理科?”
雪红撇撇嘴,私下对我说,“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学文,是不想离开彭亚明。”
雪红的口气有些酸溜溜。
原来如此,我反应太迟钝了。原来有个彭亚明在作祟。
彭亚明和雪红来自同一个乡镇,一起考来县城的。他是班里正宗学霸,回回考试压我前头,让我很不服气。巧的是,他和我们仨都同过桌。同学这样形容,他和我同桌时“背对背”,与雪红同桌时“肩并肩”,与小琴同桌时则是“脸对脸”。
彭亚明除了成绩好之外,人也长得赞,头发微卷,目深鼻挺,有种适合入西洋画的立体感,因家贫,置衣的钱跟不上长个,一年四季翻来覆去就那几件衣服,看上去总不怎么合身。他和雪红来自同一个镇,他家是镇子下面最穷的一个乡,他从乡小学考上镇初中,又从镇初中考到县城读高中。雪红说,他在镇子读书时午餐常常白米饭就着咸菜。到了县城也好不了多少。雪红每周回一次家,会给彭亚明顺带着梢点东西。彭亚明省路费,一个月才回去一次。
雪红对彭亚明蛮好,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可半路杀出个陈小琴,本来彭亚明一贯对女生目不斜视,虽然学习好,却有着农村孩子的自卑和自尊。但他不由自主被小琴吸引。我回想起学校文艺演出彭亚明听小琴唱歌,那没掩饰住的陶醉忘我表情。可沒想到小琴会因此而做出不理智的选择。还是雪红清醒慎重,没有拿前途做赌注。不过,反过来是不是也可以说,小琴的爱更勇敢一点呢?
寒假的时候,我们在小琴家玩,那是分科前的最后一个寒假,小琴学了首新歌唱给我们听:
我们在回忆
说着那冬天
在冬天的山巅
露出春的生机
……
听着听着,我们惆怅起来,在那样寒冷阴沉的冬天里,想着还没到来的春天,想着分
班在即,想着未卜的前途,莫名忧愁阵阵袭来,一时无言以对。小琴唱得真好,感情充沛真挚,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蓄满热泪。语文老师形容林黛玉“含嗔濡泪”的样子大概就是如此吧。
多年后,我每次听到这首《春光美》,想起的就是那段青葱岁月。
“愿友谊地久天长。”小琴“含嗔濡泪”的目光看着我们。雪红也被感动了。一个彭亚明并不能改变我们的友情。
分科后,我们铁三角的午间阅读自动取消了。高考迫近,功课日渐忙碌,雪红分在文科班,见面也少了许多。她似乎有些不放心小琴和彭亚明,时不时课间或放学过来巡视。彭亚明见到她过来,总有点不好意思,亏欠了一般。倒是小琴,心怀坦荡,像个没事人。
高三时,老师有时晚上给我们几个好学生开小灶,本来走读生是不用上晚修的,小琴却偏也要过来。
彭亚明成绩首次低于我。班主任严肃地找彭亚明谈了好几次话。他是冲击名校的种子选手,老师们重点看护对象。他自己也深知,跳龙门就在眼前。
一天晚上,我去学校晚修,经过小琴家,她让我约她一起。
我在她家门口约十米处等她,远远听得她父亲铜锣般大嗓门一声呵斥,“你要是敢见那小子我打断你的狗腿!”我吓了一跳,小琴跑了出来,把父亲的骂声丢在脑后。
“笑话,我爸以为我谈恋爱,我偏不理他。”
我不由瞠目结舌,一定是她爸得到了风声。
叛逆期的人,越反越对着来,爱的艰辛和爱的浓度成正比。
琼瑶小说里许多女主爱上穷小子,不顾一切。我记得小琴曾经写过一篇作文,《岭南花开》,虚构了她奶奶的爱情故事,她奶奶和她爷爷如何冲破封建阻碍,携手投奔到岭南之地。实际上她奶奶一直住在城南梅山脚下,春天去爬山的时候,回来经过她奶奶家,小琴总要摘几朵月季花,她奶奶是个小脚女人,根本跑不到岭南。
琼瑶小说确实害人。今天的年轻人绝对不会像我们那个年代人那样傻浪漫了,把爱情当作信仰。
彭亚明高考果然失利,只上了省财经学院,普通本科。不过小琴给了他安慰,公开和他好了。
雪红很倒霉,疑神疑鬼,嫉妒愤恨,让她发挥失常,最后连中专分数线都没达到,凄惨落第。情场考场双失利。
上大学前夕,雪红来看我,她情绪低落。那个黄昏,我们沿着南河散步,走累了就坐在河岸的台阶上,看夕阳一点一点从我们身边移走。
“要记住这个时刻,以后不会再有了。”雪红哀戚地说。
我盯着夕阳斜照下来荫翳的移动,那一刹那,真切地感觉到是坐在留不住的光阴里。
南河水波光粼粼,远处不知谁家窗户里传来声嘶力竭的女歌手在唱: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我不由想起小琴,她说我们仨要永远好下去的。却因为彭亚明,这俩人互不理睬了。录取通知书下达之后,小琴向我表示祝贺,并送了张带有她自画像的笔记本,还郑重地告诉我,以后会去大学看我,因为彭亚明也在那个城市。当时我们同样沿着南河散步,她也唱起这首《橄榄树》。她从琼瑶改喜欢上三毛了。
小琴没考上大学,这个她有心理准备的。她的忧愁在于要和所爱的人离别了。
我和彭亞明录取在同一个城市,我在工大,属于国家工业部重点院校,我们的竞赛以我胜利而告终。彭亚明负了众望。倒是我们学校一个从来没进过前十的女同学考进了北大。有的人就是运气好。
我和彭亚明学校相距不远。
小琴每次来省会城市看彭亚明,晚上就歇住我宿舍里。我们并头躺在窄窄的学生床上,她絮絮叨叨总有说不完的话,身上散发着好闻的月季花香味。我们都很喜欢月季,她一定是撒了月季味的香水,爱情能使得一个女孩容光焕发,遍体芬芳。我在这样的香气和她如同催眠般的呢喃中迅速入眠。我们学校周末节假日有时候会举办月光舞会,我不太会跳舞,每次,小琴和彭亚明约会归来,赶上有舞会,一定要拉上我去跳一下。工科学校男生多,女生吃香,舞伴不够用,男生要请我们跳,小琴就拉着我不放,她教我跳。我笨拙地被她带着,在舞池里乱晃。她什么舞都会,水兵,恰恰,华尔兹,在舞池里风头十足。男生很生气,怪叫着,这也太浪费资源了。可是,他们到底没办法把我们分开。作为名花有主的人,我自然有责任替彭亚明看护好。小琴见我笨,跳不好别的舞,就老和我跳两步摇,随着音乐轻轻摇晃。男生们充满羡慕嫉妒恨地瞧着我们。
中学毕业之后,小琴越发洋气了,穿着六厘米高的高跟鞋,个头终于和雪红齐平了。她说找了个房管临时工,挣点钱,准备等着考招工。她不像雪红,还要补习。说到雪红,她显得有点愧疚。
小琴挣钱肯定也接济彭亚明。她每次来,我们仨都要聚一起吃个饭,不是在财经学院的食堂就是在我们学校食堂。小琴并不介意我打扰他们的二人时光,彭亚明却没她那么大方,总想尽快结束聚餐,好避开我这个电灯泡。彭亚明的穿戴都比以前好多了,俩人走一起端的男才女貌。
后来小琴就不在我这里倒腿了,也不知彭亚明怎么安排她住。
“同居呗,还用说。”雪红撇撇嘴,她那时已经当工人了,复读一年,还是差几分,干脆断了大学梦,考招工,进了县轴承厂。小琴后来也内招当了钢铁厂工人。她家可真是钢铁之家啊。
“工人很好”我记得雪红说过,可是,现在她不这么说了,“太无聊,还是你好,能走出去,去的远远的。”
雪红很关心情敌和前暗恋对象,每次放假回来,我们谈话,都会拐弯抹角地转到那俩人身上。听到说小琴不在我这里倒腿,就立马判断他们同居了。
“怎么可能?未婚同居?”听到这两个字我都脸红了,我那时还相当保守,也可能姿色平庸,没人追,晚熟之故。
“有什么不可能?”雪红当了工人,语言粗俗起来。她这样说小琴,我有点反感。毕竟咱们仨那么好过。
不过雪红也许没有冤枉她。有次我同学告诉我,说看见小琴和一个男的从一个私人小宾馆出来。因为小琴过去常来我这里睡觉,同学认识她。
“就是利民路那里,她从那个小窄巷子出来,看见我还不好意思,很狼狈的样子。”利民路在我们学校背后一个市井小道,那里有一些小店铺摊贩,还有很简陋的小宾馆。现在想来,大概也是为恋爱的大学生提供的方便之处吧。
雪红也恋爱了,对象是本城大修厂的工人,外号叫“点不点”(不简单的意思),在青年届很有名气,吃喝玩乐样样在行。雪红厂里追求者不少,却兔子不吃窝边草,看上了“点不点”,是本厂工人带去玩认识的。
他们结婚蜜月旅行来省会找过我,那会儿我毕业一年了,留在了本市钢铁厂。又是钢铁厂,这辈子跟钢铁厂还真挺有缘。
我请他俩吃饭。
“没想到你念了四年大学最后也进了厂,跟我们一样。”雪红感慨道。
“那怎么能一样?人家在省会,你在哪?”她老公笑她。这个男人长相英俊,眼神灵活,外形不输于彭亚明。
我不由想起彭亚明。如果雪红一个人来,我也许会约上他,他也留在了市里,并且和小琴分手了。
“怎么会?”雪红愕然。她结婚小琴还随了份子,吃了喜酒,两人前嫌尽释,小琴什么都没透露,原来已经分手了。
当着他新婚老公的面,我们也不便多谈。
这个城市只是他们匆匆经过的一站,马上还要去杭州上海旅行。
离开的时候,我看见雪红把手插在她老公臂弯里,心里默默为他们祝福。恋爱然后能够顺利走进婚姻,是一种幸福,也是幸运。
彭亚明分在本市地税局。那会儿分配能留在省城的极少,我自己深有感触,雪红老公说的对,同样钢厂,看你是在哪里,作为省大型国企,能挤进来,殊不容易,我的成绩是硬杠子。彭亚明就更不简单了,他一个穷小子,家在农村,没关系没后台,学校也不是很过硬。他能留在城市,简直是奇迹。
其实也不奇怪,商品经济时代到来,价值交换概念深入人心,一切事物都可以待价而沽,彭亚明用爱情换了前途。他一个女同学帮了忙,也就是后来的妻子。
女同学是本市人,高干子弟。这很有点像老套的电影故事了,《人生》中的高加林。
纪念
你留给我的
胎记
殷红
是英雄碑
也是墓志铭
我带着它
走遍四方
直到遗忘也不磨灭
她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下几句诗行。
“我以后可能也不来找你了。我和他掰了。”小琴笑得有点惨,人瘦了一圈,又瘦又小。
“能留在城市挺好!那个女的能给他的,我给不了。”
“他怎么这样忘恩负义?”我愤慨。
“有更好的取代呀,我祝贺他。”小琴摸着脖子上的瘀块,表情哀戚。
那天上午我没有课,陪小琴在林荫道一圈一圈地逛,零零散散和一些校园情侣擦肩而过。
小琴走不动了,让我陪她在草坪上坐坐。初夏的阳光一览无余地泻下来,天气开始热起来,小琴怕冷似的,蜷缩着身子,将头埋在双膝上。我搂住她瘦小的肩头,她抖得厉害。然后伏在我身上哀哀地哭泣起来。
“雅琪,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啊?我好害怕……太孤单了……”
“不就分個手吗,没什么大不了的。天涯何处无芳草,你长得好看,马上就会有新的爱情,比彭亚明好一千倍一万倍。”
她雾蒙蒙的大眼睛深切地盯着我,然后缓慢而又无力地摇了摇头。
彭亚明的婚礼我没有参加,他给我发了喜帖,这个城市,我是他唯一的老同学。我没有去。
一天下午,我正好三班倒休息,彭亚明打来电话说,我在你们厂公干,能不能出来见个面。我们在旁边的一家小酒馆坐下来。
彭亚明点了黄骨鱼烧豆腐,油焖虾,韭菜炒鸡蛋,还要了支小瓶装的“小糊涂仙”。
他一个人自斟自饮,没怎么吃菜,似乎没胃口。
我光顾着打牙祭,懒得搭理他。
“有她消息吗?”他舌头有些打结,空腹喝酒容易醉,看来酒量在机关部门还没有练出来。
我冷笑一声。已经结婚了,再问前恋人有意思吗?
“我给她写信,她不回。”
我赞同小琴的做法。
“她是不是在老家有情人?”
我恨不得甩他一耳光。得了便宜还卖乖就不好了。
“她自己说的,她其实并不爱我……”
简直混球,什么叫黑白颠倒,我算明白了。
“别叫我瞧不起你,彭亚明。”
“是我不好……我不该爱上她……”他哽咽起来。
“不是你要分的吗?”我气结。
“她心里没我……”
我倒吸口凉气,这男人绝情起来,还真会找理由。小琴和他好了几年,都同居了,他竟然说她心里没他。
“唉……好吧,你骂我也行……你们城里人没过过苦日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在村子里,有一回过年,放爆竹,家里来了个城里亲戚,他告诉我,在二楼看烟火更好看。我问他‘二楼在哪里?他瞪大眼睛,不明白我问什么。我那时以为‘二楼是某个地名。在我十二岁以前,我从没出过村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絮絮叨叨说起这个,现在他终于发达了,生活在充满高楼大厦的城市。
我突然又有些同情起他来。他原来学习多么好啊,那么刻苦,比起很多天生生活在城里的年轻人优秀太多,而他却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才可以换来今天的这一切。也许小琴比我更明白这一点。她离开他,成全他。
省钢铁厂坐落在城市的东北部,比起当初和小琴一起去的县钢铁厂,大两倍不止。烟囱,高炉,如火如荼的生产车间,飞扬的煤灰,沉积的铁渣,还有纵横交错的铁轨,构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布景,与恬淡优雅的校园环境反差极大。小时候和小琴雪红一起去洗澡产生过的渴望化为失望。
大学生下车间锻炼,我分在轧钢车间,和工人一样三班倒,熟悉工业操作及流程,参加新员工培训。我领到了厂服,安全帽,劳保鞋,劳保手套,还被指派了师傅。
单位给我分了间小宿舍,和一个哲学系毕业的女孩同屋。学哲学的也进钢铁厂蛮怪的,她分在党办做文事工作,不用三班倒,我很羡慕。室友瘦瘦小小,喜欢穿黑色衣服,酷爱学习,下班总见她捧着书,说准备考研,她男朋友在北京,她要考到北京去。爱情是强大的动力,她考了三年,终于进了人大。
我上了三年“三班倒”才恢复正常作息,进了运输部当翻译,这得益于我的英语成绩。那会儿厂里从美国引进一条新的生产线,急需熟悉生产设备的翻译,师傅向领导推荐了我。
张爱玲说,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三年五年就是一生一世。
受小琴影响,看小说一直是我的业余爱好,偶尔还涂鸦写两首不成样子的诗。当时看了张爱玲的《十八春》特别难过,两个相爱的人阴差阳错不能在一起,错过一生。结尾处,沈先生和曼贞重逢,却只能擦肩而过。我看哭了。那会儿,我正处于一段无望的爱恋中,爱上了师傅,师傅是有家室的人。我和师傅看的第一场也是唯一的一场电影就是《半生缘》,厂工会发的电影票,我帮师傅领了,我俩坐一块儿,师傅买了爆米花和可乐,他很照顾我,经常会从家里拿点吃的用的给我。师傅长得有点像黎明,电影里的沈先生。看电影的时候,坐在师傅身边,我哭得稀里哗啦。师傅是个糙汉子,不明白我为什么哭那么伤心,递给我纸巾,说,“电影嘛,又不是真的。”我摇头不语,直到散场人走光才离开,我怕别人看到我异样的红眼睛。师傅只得陪我到最后。
我理解了小琴那个夏天的痛苦,后知后觉的人经历人生中的第一次爱恋,却是这样一个局面。
三年,对年轻人来说,的确也是一生一世。
雪红结婚了,彭亚明结婚了,小琴和我们不再联系,她和彭亚明断了,也和我断了。我上班之后,不再像过去念大学时那样有寒暑假,和雪红联系的也少。有一次夏天休探亲假回去,见着了雪红,她身怀六甲,脸上长了好多妊娠斑,从少女变成孕妇,让我半天不能适应。
我们去城里新开的“美时美刻”店里喝茶,说起小琴。她说也是好久不见。
不知她有对象了没有?我问。
“她眼眶子高,一般人也瞧不上。”
我点点头,想到她轰轰烈烈爱了一场的彭亚明,已经是城市里一名税务官,是别人的好老公。偶尔有同学或同乡造访,他尽地主之谊招待,会叫上我。我们不提过去,他也不再喝醉,别人劝酒,他总能巧妙绕开,让别人尽兴,自己却不多喝,大家笑他夫人管束紧,他也不辨,等于认可。
那会儿小城正追随着大城市,进行旧城改造,城区扩大,马路拓宽,到处在拆,整个国家都像个大工地。我觉得可惜的是上学的那条马路,原先夹道的梧桐树砍得一棵不剩。
雪红说到买房的事,以前都是单位分房,那当儿国家开始房改了。雪红家在镇子上,单位没有宿舍,婚后住男方家,觉得不自由。可买房的钱一时也拿不出来。
“你老公呢?总有点积蓄吧。”
“他从大修厂出来了,准备做点生意,和一个温州佬合伙开五金店,温州那边货源充足,家家都是小作坊。”
“那可以啊。现在小国企也没什么劲,有能耐的人都下海了。你老公有闯劲。”
“闯啥呀,也就是爱折腾,随他吧,听说我们厂也要搞改革,效益不好,奖金都发不出来了,不像你们好歹在大城市,大企业。”
“一样的。”我说。我们钢铁厂看着大,其实基础并不好,自己没什么铁矿,原材料都靠进口澳矿,原先靠着国家扶持上的马,生产能力不足,规模上不去,那年卖给了另一家大型煤矿厂,一些工人买断了工龄,一年按一个月算,最多算到十年。师傅说,有些工人闹事,都吵到市政府了。精简之后,开始引进国外生产线,准备提高效益。
“不管怎么说,你们肯定比我们强,在省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国家不会坐视不管。”雪红后悔自己念书时太分心,没考上大学,人生的机遇没抓住。
我不由自主想起小琴和彭亚明,唉,青春是笔糊涂账,那样轰轰烈烈一场,也没好成,还波及了另一个好友。否则雪红上个大学也应该是没问题的。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人都是往她命定的那条路上走。
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我安慰道,“提那些過去的事干吗,马上都当妈妈的人了,好好养胎,早生贵子,这你可比我们有成就。”
雪红抚摸着肚子,叹了口气,有一刹那,她突然凝神不动,抓过我的手贴在她绷得紧紧的肚皮上,“快,快,你感觉到他动了吗?”
不知是小家伙的手还是脚,将她的肚皮顶起来,我想抓住,那小手还是小脚立即滋溜一下缩走了,太好玩了,我们大笑起来。
那次分别,没想到和雪红再次见面隔了那么多年。我们是在毕业26周年同学聚会上重逢的。
留在家乡的同学,平常小范围聚时常也是有的。散落在外的不太容易凑齐。那些年,也是各人最忙的时候。
再次见到老同学,我们彼此望着对方崭新的面容,那些熟悉的五官被岁月之手一点一点(也许是突然)置换过了。大家都老了,谁也没办法逆增长,彼此恭维的话当不得真。无论怎么化妆,怎么穿收腹裤,藏都藏不住,岁月的痕迹无孔不入。雪红奇怪之处,在于,她脸上没有一条皱纹,皮肤光滑,眉毛比以前黑浓,眼睫毛弯弯上翘密密覆盖。怎么说呢,美则美矣,却有点失真,像日本能剧里的人偶。她现在的职业是个美容师,大概拿自己操练了不少了。
雪红从事这行已有多年了。
虽然我们一直没见面,但早些年也有信笺和电话往来。有次,她半夜打来电话,告诉我,“点不点”跑掉了。电话里,她一直哭。
“你慢慢说,不要哭。”我要求她。
她老公从大修厂出来,开小店,生意不行,做亏了,又染上赌博恶习,不要说买房,把家里的积蓄都赌光了,还偷她的存折,后来就开始躲债。
“他以前躲了十天半月会回来,现在已经两个月了。”雪红又哭起来。
“这样的人,你还在意他回来不回来?我要是你躲他还来不及。”
“可孩子还小啊就没有爹。我一个人……”
“有一个赌博的爹,还不如没有。”
那次我说得很狠,劝她死心。
后来好长时间她没有来电话。我不放心,有次打电话过去,她已停机。
又过了好长时间,才听说,她不在小城,而去了弋江市,开了美容店。当起了老板娘。
“女人靠老公,不如靠事业。事业比男人可靠。”重逢后,雪红得出中年妇女的人生总结。
那年,她老公跑了,不久,自己的厂也倒闭,拿了几万块钱遣散费,带着3岁儿子回到镇子上。做过酒店服务员,幼儿园的保育员,洗浴城的迎宾员……
“条条蛇都咬人啊。”雪红说,在酒店,被挑剔的客人催、骂,投诉,揩油,酒店经理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顿骂,还克扣奖金。
后来去幼儿园,以为孩子可爱,单纯一点,还被叫“老师”,心里很满足。谁知,去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说是老师,其实就是保姆,一般保姆也只管一两个孩子,她要管几十个。从早到晚,没得歇,打扫卫生,整理玩具桌凳餐具,给孩子们盛饭,伺候吃喝,小班的,有的还要喂。孩子午睡,她也不能睡,要照应。有次一个妈妈投诉,她小孩拉粑粑屁股没擦干净,保育员不负责任。
前世造孽,雪红叹道,小孩子可爱也可厌,叽叽喳喳,什么都喜欢跟我汇报,一个小孩子举手要撒尿,另个小孩赶紧讨好地举手说,“我不尿”。一些犯错的小孩被老师罚站,抢着给她晒手帕立功。
“太累了,整天被园长盯着。”
从幼儿园出来,进了新开的洗浴城,更累,晚上都睡不着觉。
最后干脆想着自己做吧。也是老天开恩,她老家那个镇划归到了弋江市,水涨船高,房子一下子值钱起来,地铺也旺起来。卖了镇子上的房,在市中心买了门面,开起了美容小店。
“儿子呢?现在。”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找他老子去了。”
她老公也算赌博赌出了名堂,辗转跑到了澳门,从手下打杂做起,后来自己开了赌场,近年去了柬埔寨,在那里开赌场,据说找了个越南妹子,又有了个女儿。
“你呢?还是一个人?”
“婚姻就算了,也没多大意思,有人做伴就行了。”她现在有个比她小10岁的男朋友。
“你看我,把自己打扮得美美的,女人就是要对自己好一点,不然谁在意你啊。”她不能容忍我的眼袋。
“太出老了,你怎么不讲究一点呢?还大城市来的,跟村妇一样。你小时候多飒。”她数落我。
重逢激发了雪红的感慨,正如她的面容震惊了我一样,我也震惊了她。
有什么办法呢?正像我诗里说的,这是岁月的馈赠。
谁没有长歌当哭的夜晚?
新千年到来,地球并没有像查丹玛斯预言家说的那样要毁灭,也没有像我们小时候盼望的到了光辉的两千年,大家立马过上神奇幸福的生活。没有。
我们厂从美国引进了一条生产线,小型连轧钢,这种设备是将原来分开的炼钢和加热炉连接在一起,这样可以提高生产效率,节约环节。单位派人去学新技术,师傅也去了有一个月。那当儿恰逢领导换届,管理出现混乱,引进来的生产线最后没有立即投入使用,而是搁置起来,这一搁置就是三年,三年后再上马,那些进口来的设备蒙了厚厚的一层灰,有的包装都还没拆。以前去美国学习过的技术员许多都跳槽了,请美国专家过来重新教,那些专家有的退休,有的也不在原来部门了,而且,这个原来很先进的技术,现在也差不多要淘汰了。单位领导就和对方谈判,因为当初是签了合同的,对方必须帮我们上马,专家必须过来,钱我们这边出。那边就有专家过来了,每个专家管吃管喝,一天一千美元补助,起先来了四个专家,到最后快结束的时候共来了十个,调试了三个季度,厂里很花了一笔钱。一一千美元啊,我们那个时候的工资,一个月才三、四百块。师傅牢骚满腹,他没有像别的技术员那样跳槽,而是留下来了。这个厂,他技校一毕业就在这里的,感情很深。
花了大笔的钱,到底上马了。那会儿也的确赚了些钱,尽管在国外发达国家已算是要淘汰的生产线,但在国内还只有三家大钢厂引用。国家基建方兴未艾,钢材需求量大,我們厂生产的原钢和螺纹钢供不应求。各厂开展班组竞赛。这套设备按生产能力就是三十万顿钢厂,而我们最多的时候达到六、七十万,超负荷使用。大家好像知道兔子尾巴长不了似的,没命地干。
师傅就是那年出事的。
在钢厂,事故并不鲜见,以前就听小琴说过。
钢水钢包烫伤,杂质多,爆炸,轧机轨操作不当,监护不力,轧断手指的比比皆是,还有在铁轨上走动,被轧死的。虽然厂里严抓安全,“安全生产责任重于泰山”的标语每个厂都大字贴上,可还是挡不住事故频发。
师傅是煤气中毒死的。
那天他在炼钢厂煤气回收巡警值班室值夜班,是替一个同事临时换班的,那同事老婆住院了。值班室回收管、回水管、回水筏、风机筏、氧枪泵等设备纵横交错。按规定值班员应该每两个小时检查一次,但那天师傅白天上了一天班,夜里太困了,中间打了盹,照说问题也不是太大,因为值班室有煤气警报器,超标立马会叫。可是,谁曾想,报警器电池用尽了,没有及时更换,所以就一直没响。
直到第二天一早人进来发现不对劲,赶紧用对讲机报警呼救。
出事前一天,我在食堂吃饭,还遇见师傅。他端了盘子坐到我身边,自从到了运输部,我就比较少遇见师傅了。有时下班经过轧钢厂,想过去看一眼,师傅总在忙,穿着蓝工作服,带着橙色头盔。像他那样的老技术员,其实可以坐办公室,不需要老在生产一线的。他却喜欢下车间。
厂里又给他分配了个徒弟。
“是男是女呀?”我问。
“男孩子。”他说,男生好指派一些。
我不高兴,“难道我不好指派吗?”
“女生娇气,又好哭,批评不得。”他笑。
我是哭过几次,我不能听师傅说重话。也奇怪,我也只在师傅这里哭过,从前和小琴雪红在一起,她们都说我最钢强,不娇气,英姿飒爽的。
“所以你就把我支到运输部搞翻译?”
“搞翻译不好吗?英语是你的强项,女孩子还是不要熬夜的好。你看你脸色黄黄的,营养不良。”
他将盘子的肘子肉夹给我。
我差点又要哭。
“今天怎么来吃食堂?不在家吃?”我深吸了口气,问。
“晚上要值个夜班,就不回去了。”
吃完饭,我舍不得立即走开,就拉师傅一起去厂区菜地那边走走。那是比较空旷荒废的地方,挨着外面的一座山,是山坡地的延伸,一些家属自种了青菜油菜等菜苗。我一个人没事常喜欢在那里闲逛。那会儿的城市面容奇特,一边是繁华的工业区,转个身就会见到一片菜地,像农庄田园。
师傅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夕阳余晖越过山坡洒在菜地上,菜苗碧青透绿,油菜花也开得黄灿灿的。
师傅问我工作情况,让我学习不能丢,将来社会发展还是看文化知识,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劝我赶紧找对象,从来没有。
我摘了一棵地里的蚕豆,吃起来鲜甜,递给他,他也笑着尝了,还拍掉我肩上掉下来的毛毛虫。
他的手温留在我肩上,那是我们唯一的身体接触。他就走了。
毕业二十六周年,同学聚会。
除了雪红数落我过得不好,大多数人对我还是蛮多褒奖,夸我有眼光,在深圳落户生根,那儿可是遍地黄金,一个平方抵得小县城的一个套房,寸土寸金。
职位,金钱,地域,房产,在世俗成功的标签里,我没想到自己也有幸被贴上了一项。
我不是先知先觉,也不是老谋深算。我的离开更像是一场走投无路的放逐。
钢铁厂成为伤心之地,再也待不下去了,实际上我早就厌倦了那轰隆隆的机械声。那个泣血的春天,令我消沉了很久,我一遍又一遍地背着艾略特的《荒原》: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
荒地上
長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掺和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
我那个已经在北京读书爱穿黑色衣服哲学系的室友,推荐我去深圳,说她一个学长所在的学校正急招英语老师。
正好是学期中段,那学校的一个英语老师查出乳癌,急需顶岗老师。试讲通过,我便留了下来。
我没有教师资格证,也没有从教经历,好在有人引进,不然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有。那学校是一所企业集团办的,对教师资格的要求也相对比政府学校松动些。
深圳是个新天新地,这里四季花开,海风浩荡,到处都是年轻的欣欣向荣的面容。在这样一个陌生遥远的地方,痛苦得到稀释和封存。每个人都只为生存打拼。代课老师与正编老师相比,工资低两倍不止。
对于新的教育工作,我投入了百分百的精力和时间。我的敬业得到了认可,考试是我的强项,我考了教师资格证和心理C证,不仅自己会考,而且会抓学生考。三年后,终于得以转正。恰逢那时,我们学校也从企业改制归政府。同事们说,还是交给政府好,事业单位,旱涝保收,不像企业,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我深以为然。
32岁那年,我结婚了,老公是我们那个企业的员工,搞模具开发的工程师。
雪红说,一个女人过得好不好,看她的面容就知道了,女人婚后的面容其实是家庭塑造的,确切地说,是老公塑造的。
在雪红眼里,我大概属于过的不好的,我老公要对此负责。
怎么说呢,少女时代看琼瑶小说,那不过是成人的童话。
和绝大多数家庭一样,结婚,生子,完成世俗意义上天经地义的事。
有个例子可以大致说明我老公是怎样的人:某天我们一起出门,看见邻居家的小宝宝,戴着围兜,举着手,幼稚而又稳稳当当地走在我们门口,他问我,喂,这宝宝多大了?有没有一岁了?
好笑吧,他也是养孩子的人,天下有不到一岁就能走路走得那么好的奇才吗?何况就在我们隔壁,打过无数次照面。
老公就是这样一枚对生活基本常识缺根弦的标准理工男,技术操作很在行,疏于人情世故,眼里也不出活,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不是不愿意扶,而是看不到。
有了女儿之后,生活更加忙乱,老公以加班之名,躲避家务劳动。小的时候,奶奶帮带,奶奶是个威严的人,小家一切但凭奶奶做主。
十年后,老公所在的企业转型裁员,他是老员工,单位不好意思明裁,但工资锐减,在深圳,哪怕家政工都是年年涨工资的。老公不服这口气,最后只得走人,单位一次性给了二十万。他拿二十万炒股,七炒八炒,最后全亏完了。
幸而作为老师,我分到了政府福利房,养的是闺女,压力小一些。她去年上的大学。
人到中年,一切尘埃落定。
雪红说,她不要结婚,有个男人在家烦得很,男人的那些东西,臭烘烘的鞋,烟灰缸,会把家里搞得乌七八糟。
我部分同意她的观点。经常,我下了班回家,看到老公躺在沙发上,头朝里,脚对门,烟灰缸摆在茶几上,插着几根烟屁股,手里握着手机。自打从不工作后,他就像长在沙发上了,长条条的地订牢在那里。人不工作,越发变得邋遢,鼻毛伸在外面,衣服没有形状。
张爱玲说,人生是件华丽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其实哪里是华丽的袍,不过是件布棉袍,陈旧,朴素。不过,话说回来,布棉衣也有种抵御寒冷和孤独的功效。起码在你躺在医院里,床边有个递水的人,在你肩周炎犯了,可以帮你拉一下你自己拉不到的拉链。
婚姻是个深不可测的容器,爱、恨、怨、怜、憎、厌、愧……一切皆能容纳,能走到头的是一个“义”字。婚姻是人间最大的修行。
夕阳黄昏,有时两人一起散步,看两条相依的影子,未尝不生出相濡以沫的安慰和感激。
把眼袋做掉,你起码减龄十岁。
雪红一再地劝说。她邀请我去参观她的美容院,实地感受一下。
我怕痛,再说,万一失败呢?自从师傅去世,对于人世的意外和无常,我更多惊惧。
“胆太小,小琴就不像你,她多勇敢啊,腿都可以打断。”
她就这样提起小琴名字的。
关于她断腿增高的事,我曾隐约听到传闻,但一直不信,也没人证实,这太酷烈了吧,谁会干对自己下此狠手?小琴,那样娇小柔弱的女孩。是的,她留在我记忆里的一直是女孩形象。
周年聚会小琴没有来,彭亚明也没来。毕业之后的同学聚会大抵都聚不齐的,混的不好的,自然不愿意来,混得太好的,也因为忙或者其他各种原因而缺席。通知都通知到了,只有小琴,说联系不上。彭亚明要出国访问,人没到,但打了一千元过来,表示心意。他算是发达了,念书时,他穷得叮当响。大学四年,小琴接济过他不少。
我见过小琴一次,雪红说。那当儿我还在洗浴中心打工,有一天,小琴珠光宝气地跟着一个男人进来。那男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脖子上挂着金项链,手指上戴着很大的老板戒,看上去比小琴大十岁不止,小琴风姿绰约地走在旁边,那男的个子不高,气势很强大,小琴倒像比她还高。这一对一进场,不由人不注目。小琴看见我,愣了一下,对我扣了个响指,既像打招呼,又像做暗号。我看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在洗浴中心见得太多了,怕小琴跟有妇之夫后面吃亏。凭她姿色,正经找个好男人不难,那也才是正道。
我不给人按摩,只是搞卫生的服务员,找了个空挡,小琴上厕所,我们终于说上话。
“那男的谁呀?”我说出我的担心和不屑。
“正经人。”小琴笑了,她告诉我,那男的做煤矿生意,厂在南京,和钢厂原来有业务往来。
“人家有老婆吧?”
“离了。”
我不知道小琴是在人家离前认识的,还是离后认识的。她打扮的狐媚样子,一般男人是顶不住的。
“你怎么在这里打工?”轮到小琴问我。
這一问勾起我伤心事。
她有些同情地望着我。
“我们厂也倒了。”她说,一家人三分之二在钢厂,“怎么办?大家都要活命的。”她不屑于像我这样谋生。
说话当儿,她手机响了。是那男的打来的,她赶紧说,马上过来。
看得出,她对这个男的紧张得很,这应该是能改变她命运的男人。
我判断的没错。我们洗浴中心一个人认识那男的,说那男的原来很穷,做煤矿发了家。
一个富裕起来的浅薄男人,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成功,首先之一就是更换老婆,要找个年轻漂亮的。对于有钱的男人来说,这也是蛮容易做到的事。许多女的都愿意走这样的捷径。
小琴抓住了机会,她的美征服了他。只是她的身高让那男人不太满意。
“只要能增高,我给你花多少钱都愿意。”那男的对女色有完美主义的要求。他有的是钱,要的就是世人的艳羡,以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小琴做了截骨术,在小腿处把已经闭合的骨生长线重新打开,安装一种具有牵伸作用的肢体延长器。这个手术让她在床上躺了一年。
难怪我见到她第一眼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过去娇小玲珑,这次像是长高了不少,原先我以为是高跟鞋造成的,这才明白,原来她做了增高。
雪红第一次对我讲起这段往事,依旧难以置信的样子。
真佩服她啊,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她后来开美容院也是受小琴启发。这个市场太辽阔了,女人为了美,为了取悦男人,真是什么刀山火海都肯往下跳的。
你还记得小时候,小琴带我们去她奶奶家摘月季花吗?她奶奶的小脚,走路都摇摇晃晃。小琴说,她奶奶小脚是到12岁才打折,裹成小脚的。她比她奶奶更厉害,不同的是,她奶奶是被迫,她是自愿。
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小琴不想让别人知道,尤其是你。你在那个城市,和彭亚明在同一个城市。
她和你说起我吗?我悻悻地说,有些介怀,又很心疼,她的腿,该多痛啊。那些年,在我的大学宿舍,接待过她多少回啊。我们曾那么亲密无间,她说断就断,这么绝情,彭亚明和她分手,犯不着连我一并恨着了。
她有提你的,问了你情况,我把我知道的都统统告诉她了。事实上,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联系你,我们俩之间,她其实对你比我更好。雪红说,小琴听说你去了深圳,结婚了,长吁了一口气,说,祝贺你有好的归宿,还说,大城市好,不像小地方那么保守,很难混得下去,她也要去大城市。
和那个男人一起走。
她确实是很果决的人。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她和那男的。我追问。
后来也离了,没有孩子。那男的给了她很大一笔钱,据说在上海,也有说做生意,去了台湾。她和同学都断绝了往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她付出了,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吗?我叹息不已。记忆中的小琴浮现在眼前,大大的水汪汪的眼睛。我发现自己蛮想念她的。
这年夏天我回家乡,顺路参观了三个地方。
第一个就是雪红的美容院。
在闹市中心,一个不大却很雅致的地方,墙壁刷成温馨的粉白,里面的工作人员穿着白衣,像医生,有几间小美容室,过道上贴着一些美容的标语。最显目的倒是前台上方的一个红色标语。
“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
我笑起来,对雪红说:“调子够正。”
雪红笑道,那当然,我最喜欢这句话了,人民群众对美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
“怎么样?要不要做掉?”她还惦记着我的眼袋。
“不。”我看着走来走去的白大褂,斩截地说,“大家都这么美了,也需要我们不美的做个陪衬,千篇一律的美,还不如保留我独特的不美。与美相比,我更喜欢真。”
“好吧,你讲的也有道理,不劝你了。爱做不做吧。确实现在美女有同质化倾向。”雪红叹道,“我们仨,我是说小琴,你,你俩一个太保守,一个又太胆大,奇怪的是,我又觉得你俩好相像。”
我心里一动,提起小琴,我总难平静。我去的第二个地方是母校。母校已经迁了新址,从城市的东头换到了西头,圈了好大一片地方,我到的是旧址,人老了爱怀旧。那里变成附属学院,有一些二本学生,和部分研究生在此读书。
往事如电影倒带,那个初夏,小琴靠在我肩头,哀哀痛哭,她说,“我该怎么办?”
我仿佛又闻到了她身上月季花的芬芳。有时候,我们要过很久很久才能真正认清自己,而我们感受别人痛苦的能力远不及痛苦本身。这年,我已确知了小琴的身份,有人见过她,在上海,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
愿你一切都好,愿你终于成为你自己。小琴。
我去的第三个地方就是我曾经工作的钢铁厂,那里已建成了一座供人观光的工业遗址。
在我离开十年后,钢厂实行了第二次买断,这次是卖给政府投资公司。供给侧改革,淘汰过剩产能,煤炭钢厂大幅裁缩。员工分几波安排,三十五岁以下的,政府给联系其他一些国企安插进去,五十岁以上的办退休,中间段的买断回家。跟上次一样,一年按一个月算,上限为十年八万。
钢厂就这样消失了,曾经辉煌一时,如今变成一块供人凭吊的遗址。我想起在地下师傅,在遗址上撒了一杯酒。
在附近的一家星巴克,我要了杯卡布基诺,手机里打开收藏的一首老歌循环播放。
如诉的歌声围绕着我,我像老僧入定了一样,眼角却含着一滴泪。
作者简介:
俞莉,中国作协会员。在《当代》《中国作家》《清明》《山花》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小说曾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世界日报》等报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我和你的世界》《我的似水年华》《谁敲响了上课的钟声》。小说集《潮湿的春天》编入深圳新锐小说文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