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

2021-11-16 11:42文非
翠苑 2021年5期
关键词:梅梅二姑爹娘

端阳。梅雨。梅梅回到雨庵镇。

前天当梅梅提出回家过节时,方块有些急了,方块是个颇有心计的人,但他的心计你是很难看到的,永远被他的嬉皮笑脸和死不正经的样子所遮掩。方块不停地搓着双手面露难色说回去是好事,按理儿呢我应该陪你回去认个门孝敬一下咱爸妈,可是手头一摊子事情怎么办,弄不好会丢掉工作呢。梅梅横了他一眼说,谁跟你咱爸妈,做梦吧你。方块又习惯性地举起那根只有半截的手指头,梅梅赶紧把他那半截指头按下说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然后掏出自个的身份证拍到方块手上说,你不就是怕我一去不回,这下总该放心了吧。在方块诡异的表情中,梅梅不管不顾地兀自收拾起衣服来。

细雨绵密,远远近近像扯起了一片水雾,飘在脸上有丝丝的凉意。下了船,梅梅看见清华在堤坝等他的爹,并有模有样嗯嗯啊啊地打着他自制的木头手机,脏乱的头发落满雨丝,看上去像裹着一团漂浮的雾气。梅梅感到一抹悲凉,一年多前她离家时,清华也是这般在堤坝上打着“手机”等着,只不过现在的衣服更邋遢了,头发也长了许多,像团蓬乱的蒿草,几乎要遮住他那张干瘦的脸。听奶奶讲,清华娘忍受不了穷日子和傻儿带来的折磨,早年和来村里收鱼的男人进城了,清华爹撇下老母亲和傻儿子去城里寻女人,从此一去不返。此后,清华每天都会来江边,过往船只上的游人商客,常看见一个邋遢的,不停地来回走着打着“手机”,在等着他似乎永远不会回来的爹和娘。

清华认出了梅梅,眼睛发亮,在细雨中舞之又蹈之,并突然剥下上衣,裸露出肋骨暴突的身板。梅梅脸“腾”地红了,吓得拔腿就跑,清华含混不清地大叫着,双手举着衣服,像扯着一片船帆在后面穷追。

跑至村口,梅梅被高跟鞋崴了脚,痛得直咧嘴。清华追了上来,笑呵呵地把手中那一片发出异味的“帆”遮在了梅梅头顶,满脸雨水的梅梅有些哭笑不得。喘匀了气后,梅梅掏出几颗糖果塞给清华,拉下脸说,莫要跟着了,你从那边回去吧。说完用手指了指田埂上的小路。清华看见梅梅真的生气了,只好噘着嘴一脸委屈地从大路上下了田埂,像条被主人撵走的狗一步一回头。

回到家,爹娘都不在,门也是虚掩上的。墙上奶奶的遗像格外醒目,遗像挂在爷爷身边,端然慈祥地看着梅梅,这让梅梅鼻子陡然有些酸涩,哽着声音叫了声奶奶。可奶奶一动不动,一句话都不说。梅梅想奶奶总算遂了意了,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和爷爷唠叨去了。奶奶是个爱唠叨的人,大事小事都爱说,爹娘嫌奶奶话多,经常呵斥她少管家事。奶奶就和梅梅唠叨,小的时候,梅梅的玩伴多,在家里就像一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根本没空听奶奶讲话。长大了呢,梅梅又有了自己的心事,更不爱听奶奶的陈芝麻烂谷子之类的唠叨。没人和她说话,奶奶就同家里的鸡鸭狗讲,埋怨家里的鸡鸭光吃不下蛋,训斥狗在外惹是生非回来还装疯欺负鸡鸭。但鸡鸭狗不知道是没听进去还是根本就不怕她,照样该干吗干吗,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奶奶不高兴了,动不动就扬起打狗棍,闹得家里是鸡飞狗跳。这样一来爹娘又不高兴了,斥责奶奶不该把家里搅得一团糟。没人说话的奶奶显得很寂寞,生气的时候常常指着墙上爷爷的遗像说真想把自己挂上去,省得让你们嫌弃。后来奶奶迷上了看电视,家里淘汰下来的黑白电视机成了她的宝贝疙瘩,爹娘看奶奶徹底地安静了下来,也就没吭气了。奶奶电视看多了,被城里的稀奇晃花了眼,就问梅梅,可梅梅也没进过城,只能根据课本上的知识回答个囫囵。这样一来,奶奶就有了念想,想进城去瞧瞧。当然奶奶也只是和梅梅唠叨一下,和爹娘讲,会被笑话。

奶奶是一个多月前过世的。那个时候梅梅刚被“安徽佬”给撵出了蔬菜大棚,或者说奶奶刚咽气那会儿,她正在“安徽佬”温暖如春的蔬菜大棚里面昏昏欲睡,席卷而来的瞌睡就像一块沉重的坠铅,而她成了水面上孤独无助的木块,被坠铅生生拖进水中,她挣扎着扑腾着,最后还是没战胜瞌睡,坠入了温暖寂静的水底。“安徽佬”陡然而起的一声断喝把她从睡梦中捞了上来。梅梅觉得这完全不是自己的错,虽然在此之前已经有过很多次先例。“安徽佬”什么话也没说,掏出一沓零票子,像赶苍蝇一样挥手让她走人。突然失业的梅梅心情十分糟糕,她把这一切归咎于倒腾羊杂碎的方块。每天凌晨三点隔屋的方块就要起来拾掇他的羊杂碎,赶早运到市场上去。所以每天晚上梅梅只能睡个囫囵觉,白天在温暖的大棚里面,瞌睡早早地就爬上了她的眼睑。梅梅刚气鼓鼓离开大棚,爹就来电话说奶奶咽气了,梅梅挂掉电话,眼眶就跟着湿润了起来。一年多前进城做工,梅梅还答应奶奶下次回来带她进城看新鲜的,不料愿望落空。

梅梅在屋后的菜园子里寻见了娘,矮小的娘正撅着屁股在雨雾中栽插薯苗,雨水从她耷拉下来的发梢一点一点地滴落。梅梅连喊了几声娘,声音有些潮湿有些发颤。女人听力不是很好,年轻的时候曾被男人狠狠地掌掴,落下了这点毛病。梅梅看娘没听见,扭身要回屋拿蓑衣斗笠,女人这时却用左手捅住腰眼站了起来,她是站起来缓解腰痛的。就在这当儿,在弥漫的水雾中女人看见一个眼生的女孩站在菜园外,女人抬起胳膊肘擦了擦眼睛里的水雾。这回她看清楚了,是自己的女儿回来了,女人哟的一声,急忙扔下手中的薯苗,划动着双手跑出园子,招呼女儿回屋。

满脸喜气的女人给女儿煮了一碗挂面,还卧了三个鸭蛋。梅梅问爹呢,女人说村东头响爱家的小六出嫁,你爹过去帮忙了。男人是村里响器班使钹的,十里八村有个红白喜事,挣些零碎钱贴补家用。

刚吃过晌午饭,男人闻讯急匆匆就回来了,还没进门,梅梅就听见系在爹爹腰上的两片钹随着脚步发出的清脆碰撞声。男人看起来很高兴,手里还拎着主家给的一挂猪肠子。男人把猪肠交给女人说,整几个好菜,晚上和闺女好好喝上一盅,女人哎了一声回头去准备了,声音里透出喜悦。梅梅要去帮忙,男人把她按坐下说,歇着吧,有你娘呢。梅梅有些不适,倒觉着自己像客人了。

这个细雨绵绵的下午,男人和女人开始房前屋后不停地忙碌起来。院落里杀鸡宰鸭,盆是盆钵是钵。灶台上七八个配好的菜,红是红绿是绿。从园子里新摘来的蔬菜,还滴着雨水,清新悦目。傍晚,炊烟早早地升了起来,那炊烟袅袅婷婷地融入水雾中,弥散在青瓦上,草垛上,稻田里,房前屋后青纱漫舞,更加显得朦胧。没过多久,阵阵香菇炖老鸭的味儿在雾气中弥漫开来,惹得村里的狗四处转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家提前过节呢,相互一打听,才知道是这家的女儿从城里回来了。

黑下,想好的七八个菜都上桌了,这是女人最拿手的几碟菜,手艺自是没得说。女人年轻的时候曾经码头烧过大锅,手艺是那个时候烧出来的。但刚刚识得男人那阵,女人的手艺不好也不坏,凑合着糊大伙的嘴。男人那个时候在码头当脚夫,迷恋女人烧的饭菜,经常端着饭盆在众人面前啧啧称赞,并把一盆饭吃得山响。女人不知道男人是真夸还是假夸,要是真夸呢,她倒是愿意替男人做一辈子饭。这个问题她至今都没闹明白,但有个事实是,女人嫁过来之后,男人再也没有夸过她的饭菜香了。

准备动筷子的时候,有人来了。

清华是循着香味来的,当然即使没这股香味引路,他也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清华并不是那样令人嫌弃,且不说他给大伙带来多少乐趣,就是家里有个孤儿寡母干不了的活,清华也会笑呵呵地搭上一只手。村里谁家操办红白喜事,或是来了尊贵的客人,清华总会一早赶去帮衬。清华不惜力气,被人前前后后使唤着,里里外外他算最忙的一个,吃饭的时候也不坐席,端着主家给的饭菜蹲墙根吃得欢实,吃完了不忘给奶奶送去饭菜。

这会儿清华并没有进来,倚坐在院门上,有些腼腆有些不好意思地抠着衣服上锃亮的纽扣。女人心善,或是记着清华某处的好,见男人没吭气,转回灶房拿了一个破了沿儿的瓷碗,几样菜都搛了一些给端了过去。梅梅就笑,和爹娘说起白天回来碰见清华的狼狈,女人叹口气说其实清华不傻。

正说着,村主任国旗嚷嚷着男人的名字跨进了院门,男人就知道来收龙舟赛摊派费了。每年过节村里都会联合附近几个村庄举办龙舟赛,往年都是镇上和村上出钱,搞得热热闹闹。近两年公家出不起钱了,改为各家按人头摊派,不管在家不在家的,每人三十。这样一来事情就不好办了,去年勉强收齐了,可龙舟赛办得却不怎么红火,大伙在心底里都猜钱被村干部昧下了。当然这也只是猜疑,心里窝着火嘴上不敢说。今年收缴龙舟赛摊派费,就有几家硬上了,仿佛串通好了似的,梗着脖子不交。男人悄悄打听清楚了这里面的道道儿,都有哪几家抗着,领头的那家是谁,心里有了谱后,男人也跟在后面思谋赖上了。前次村主任上门催缴,男人嗫嚅着叫穷,要等女儿回来。村主任国旗什么话也没说,死死地盯着男人的脸,足足盯了两分钟,随后铁着脸走了。但事情后来急转直下,据今天在响爱家打听,领头抗着的那个刺儿被村主任硬是给拔了,至于怎么被拔掉的,说法不一,大致意思是村主任给了对方好处或者许诺。刺儿被拔掉了,跟在后面的几家也就骂骂咧咧地交上了。男人就有些后悔,钱没省下来反而得罪了主任,让人给恨下了。

国旗进屋说吃着啊,男人说还没呢,给主任敬了一支烟,添上一副碗筷,硬要拉他坐下喝两盅。国旗摆摆手说吃过了吃过了,后面还有几家要走呢。男人明白主任的意思,抠抠索索掏了一阵,故意加上今天使钹的碎钱,凑足了数递给主任说你看,正巧梅梅今天刚回来。主任毫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临走,国旗看了看梅梅,又看看男人,犹犹豫豫地问要不要“买响”?男人赶紧摆手。一直在旁边的梅梅突然说买。梅梅说出这个字后心里有些怦怦跳,打小她没有参与过家里的任何事情,但这回,她却自作主张,这个“主张”完全是脱口而出的。男人有些诧异,女人悄悄用筷子头捅了捅女儿。在爹娘惊愕的表情中,梅梅麻利地数出八张票子说就买“两響”吧,好事成双,赶明年咱再买“六响”,六六顺嘛。国旗接过钱后,脸上就有了一些表情,对男人说,哈,闺女在城里挣下了吧。男人慌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每年龙舟赛前都要鸣铳庆贺,各家可出钱“买响”,上限为“六响”,以求吉利平安,每年都是各村的大户或者在外做工挣了钱的人买走,“买响”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了大伙津津乐道的人物,这家要是有未嫁娶的姑娘小伙,往往是媒婆重点关注的对象。国旗出院门后,男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一阵风似地跑进灶房,拎起那一挂猪肠出来,想想又转身回屋切掉了半截,拎着半截肠子追了出去。

吃完饭,方块发微信问有没有到家,简单的几个字散发着淡淡的羊膻味。梅梅没好气地回道:船翻了人死了喂鱼了。方块说:“你可千万别死啊,还欠我一个手指头呢。”梅梅说:“那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我,想要手指头啊,再投一次胎吧。”方块好像是真急了,回道:“那是得不偿失,下次再也不敢动你半个指头了。”梅梅扑哧一笑,说:“没有下次了!”方块再也不说话了,梅梅想象着他那沮丧的样子,肯定是好气又好笑。这时手机却叮叮咚咚响了,是方块打来的。梅梅轻轻掐掉了,爹娘在身边,她不想和方块嚼舌头,免得爹娘一番盘问。

男人和女人还在心疼那“买响”的钱,虽然八百元给他们挣足了面子,可他们还是觉得惴惴不安。出钱“买响”,那是有钱人的事情,村里人会怎么议论他们呢?在村里,她们够不上有钱,也没想象的那么穷,日子还凑合着。在心底,男人还是希望能彻底改变家里的面貌,当然他和女人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有靠女儿。当初同意十九岁的女儿进城做工,男人是存了私心的,尽管女人要死要活不同意,但最终,男人还是用巴掌说服了女人,让女儿随村里的陈胖子进城了。女儿在陈胖子那里,男人是放心的,年轻的时候,男人有恩于陈胖子,在江里救过他一回。如今眨眼一年多了,女儿从城里回来,说话做事透着一股劲道,他们隐约感到,女儿似乎变了,和一年前走的时候有些不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们也说不上来。

在屋外若有若无的雨声中,男人和女人小心翼翼地打听着女儿在城里的点滴,梅梅一边频繁地回着方块的微信,一边称还在“安徽佬”那里种植大棚蔬菜。女人听说女儿在城里种菜,有些闹不明白,咋舌那哪行,城里怎么种菜?也许在女人经验中,城里是高楼大厦马路如织绿草如茵,就是屁大的地儿也找不到。经女儿一解释,男人仿佛明白一些,白了女人一眼说,是大棚蔬菜,反季节性的菜。女人还是有些不明白,就算能种,那和乡下也是一回事,又何必进城呢。男人见女人又开始犯浑了,忙掐了女人的话头。女人不敢和男人顶着来,赶紧把话题从出嫁的小六跳到到了梅梅的对象建军身上,女人唠叨说这次回来要把事定下,改天让建军过来掏个实话。男人瞪眼说就你急,牛马也要相三天呢。女人耷拉下眼眉说,那你敲个日子吧。女人的声音有些低声下气。梅梅不置可否,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对建军她似乎已没了具体印象,只有一个矮墩墩影子的轮廓,只知道每次打电话回来,爹娘都会和她唠叨春种秋收的时候建军都会来家里帮衬,是个难得的小伙,既然爹娘喜欢,梅梅也不忍拒绝,吃完饭默默地回屋睡觉去了。

雨还在下,根本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梅雨天就是这样,像漫天绵延的青丝,欲断还续。细雨滴落在青瓦上,然后跌落在屋檐下,滴滴答答的声音使得周围更显寂静。细雨落在屋外的稻田里,发出一片沙沙的声音,仿佛千万只春蚕在吞食桑叶,那应该是稻穗在拔节鼓浆。窗外的雨声让梅梅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想起了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一年多前的秋天,梅梅进城先是在村里陈大胖开的“鱼头陈”餐馆端盘子。冬天来临的时候,梅梅厌倦了端盘子的活,通过卖羊肉的方块去了城郊种植大棚蔬菜。被“安徽佬”撵出了大棚后,失业的梅梅无奈又去城郊找方块,喝高了的方块嬉笑着搂住了梅梅,被羊膻、酒味熏得不行了的梅梅将他一脚踹倒在地,恰巧碰落桌上割肉的刀,生生削掉了方块半截小指头,顿时血如喷涌。梅梅吓得面如土色,方块举着血淋淋得手指头,哭丧着脸说下半辈子要靠她养活了。那段日子,梅梅觉得很对不起方块,干脆在方块的隔壁住了下来照顾他,方块羊肉也不卖了,心安理得哼哼唧唧地享受着被人服侍的幸福感觉,方块一哼唧,梅梅就受不了,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得再剁掉他一根指头。

伤好了后,方块带着梅梅四处找活,但都碰了一鼻子灰。一个偶然的机会,方块得知一个老乡在城郊造假证,需要一个跑腿的人,梅梅知道那是骗人的,坚决不干。到后来梅梅窝在出租屋里实在是闷得慌,就去了。其实活儿简单轻快,揣着做好的东西,在指定的某个地方等人来取,钱也不用收,都是事先转了账的。头几趟,梅梅紧张得不行,看见警察城管都心跳得跟羊蹄蹬鼓似的,每干完一趟活,心里总觉着愧疚不安。至于她的上家,梅梅从来没见过,每月从方块那里领钱,梅梅甚至怀疑方块从里面抽份子了。活儿虽轻快,但梅梅还是不想干,可每次她还是犹犹豫豫去了,梅梅想等找到新的活,就彻底撒手。

第二天,梅梅拎着礼品去二姑家。

雨后的稻田一片葱绿,绵延伸展,清目开阔。稻子开始抽穗扬花,清香阵阵。二姑家不远,穿过一片稻田就到了。小的時候,梅梅和表妹小美经常在一起相互串门玩儿。两个清瘦的姑娘,撒开脚丫子在田埂上来去飞奔,不一会儿就到了。但现在,梅梅感觉这条窄窄的田埂变得漫长了,道路泥泞难走,更要命的是梅梅鞋和裤子都是新换的。出门的时候,爹让她穿胶鞋,梅梅嫌土气难看。路上水洼积水多,梅梅就像一条秋后的蚂蚱,一蹦一跳地前进。

在二姑家的屋角上,梅梅将鞋上的泥在墙角撇干净。

二姑和表妹对梅梅的到来显示出异常的热情,梅梅拿出带来的一套衣服送给了表妹小美,表妹乐滋滋地换上了,忸怩着出来,一看还真像那么回事,猛一打眼还认不出来。二姑帮小美抻抻衣服啧啧叫说,这么好看的衣服挺贵的吧?小美怎么穿得起哟。梅梅说不贵不贵,下次回来我给姑买两套。表妹这套衣服,梅梅是网上淘来的,只要用心去淘,价格便宜的好衣服还是有的,不一定比那品牌服装差。二姑说怎么还能让你破费,这次啊,让小美随你进城,让她不但给我买衣服,明年回家过节也买个响。二姑说完脸笑成了一朵菊花。梅梅觉得有些突然,带小美进城之前也没听爹娘说起过。梅梅说,大棚里苦,尿臊屎臭不说,痱子焐一身,城里开销大,挣两个钱存不下来,不如在雨庵镇找工,更能见着钱。二姑却笑说,大棚里面好,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听说冬天像开了空调呢。梅梅心里叫苦不迭,坐一会儿便借口有事要回家,二姑留不住,只好让梅梅回去给爹娘捎话:过几天奶奶“满七”,她已经托人扎了东西,爹娘那边可以不扎了。梅梅向二姑打听到扎纸的那家老人,便匆匆离开了。

在村子池塘边,梅梅很快找到扎纸的老人,小的时候梅梅来二姑家,老人曾给她和表妹扎过纸飞机纸风筝,梅梅有几次偷偷地从家里带上好吃的东西给老人。老人已经不识得她了,梅梅只有说出爷爷奶奶的名字,老人这才缓缓地点点头。梅梅说要扎城里的高楼大厦、红绿灯、立交桥、摩天轮、城管、警察等等,老人摘下眼镜,茫然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姑娘。梅梅一一解释,掏出一张百元钞票,老人犹豫了许久说,我扎扎看吧,过两天你再来。

走完那条泥泞的田埂回到村,梅梅的鞋子和裤子上溅满了黄泥。她有些懊恼,有些讨厌阴雨不断的鬼天气。经过村主任国旗家时,国旗家的黑毛竟然冲着她狂吠起来,继而其他几家好事的狗也围了上来,好表现的黑毛更是起劲,唰地冲上来扯住她的裤腿。梅梅吓得脸色刷白,裤腿被生生扯下一块,村里的几位小媳妇哈哈笑着把狗赶跑了。梅梅有些狼狈,村里的狗都欺生了,在离家前,黑毛和她可亲热呢,现在这畜牲竟然翻脸不认人,还要咬她,真个白长了一双狗眼。

回到家梅梅惊魂未定,才发现家里来了人,正和父亲坐在昏暗的光线里嘘嘘地吹着茶叶末子喝茶。来人面相模糊,见她进来,忙欠身站了起来。好一会儿,梅梅才看清楚是建军,她有些慌乱地啊了一声,径直进屋换衣服,心里埋怨爹娘不该这时把他叫来,这狼狈样子多丢人。

建军不知道是站着好还是坐下好,有些局促不安,慌乱地搓着双手。这个动作梅梅觉得很熟悉,方块也是这样,遇到局促尴尬只会不停地搓手。梅梅发现自己愣神了,这个时候还在想着方块,实在不应该。梅梅说来啦,建军说来了。接下来便找不到话说,建军更是显得有些慌乱,低下头又抬起头,目光空空地看着别处。梅梅指着凳子说坐吧,建军就坐下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又站了起来。梅梅在心里就笑了一下说,还在帮你哥烧窑?建军点点头说是的,生意没原来好。梅梅就想那是明摆着的事情,这地方烧砖窑的实在太多了,一个个隆起的不起眼的山包就是一个砖窑,就像乡村的牛粪一样,遍地都是,什么行业做得人多,钱自然难挣了。有没有想着单干?梅梅问。建军抬起头看了看梅梅,显得有些惊讶。没想过这个问题,建军说。那想过进城吗?梅梅盯着建军的脸。建军避开梅梅的目光,暗淡地笑了笑说,进城干啥,咱又没文化,在家里挺好的。梅梅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说那你就打算这样替你哥一直干下去?建军感觉自己似乎陷入了对方设下的话套子,急得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沫子。想了想,好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舌头有些打卷说,也不,我打算将来承包一些田地,现在政策好了,机械化种田也不错。说完轻吁了一口气。梅梅哦了一声,声音低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建军感觉今天的氛围不对,想想还是改天再来,于是把背来的半袋洋芋倒在墙角,拔腿要回。梅梅也没挽留,目送他敦实的身影出了门,继而消失在泥泞的村路上。

男人在菜园子里面掐了一些时蔬,进了灶房,等他再从灶房端来一碗面条的时候,发现客人已经走了。男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追问,淡淡地哦了一声。

晚上想起了白天和建军的对话,梅梅心里一团乱麻。雨后田野里的蛙声此起彼落,好像大合唱一样,搅得她更是心烦意乱。蛙声快要落下去的时候,方块的电话跟着追来了。梅梅正煲着电话粥,似乎感觉屋外有人,忙掐掉方块的声音,把头伸出窗外,看见爹爹正把脸贴在门上,估摸是在听她打电话。梅梅轻轻放下窗帘子,蹑手蹑脚上床睡下了。

自这天后,梅梅走到哪里都被村里的狗吠得心惊肉跳,不敢出门,领头的又是国旗家的黑毛,狗仗人势,气势汹汹,还冲她龇牙咧嘴。国旗的女人觉得很过意不去,举着撑船的竹篙满村追打着黑毛,被从雨庵镇喝酒回来的国旗给撞见,板起脸训斥了女人一顿。女人在村人跟前丢了面子,面红耳赤地拖着竹篙回家了。

可没过多久,黑毛被人用渔网罩住杀死了,有目击者称此前曾看见清华拎着渔网在村里转悠。狗被杀了,国旗只能自认倒霉,只是有些闹不明白,自家的狗什么时候把清华给得罪了。

黑毛死了,那些起哄的狗失了势,都乖乖地夹起尾巴噤了声。

奶奶“满七”这天一早,梅梅带上给奶奶扎的东西去上坟,男人女人不明白女儿扎的稀奇东西,梅梅说奶奶这辈子没进过城,烧些城里的东西给她看看鲜。男人女人就笑,说这回你奶奶有福气了,进城看世界了。还没到坟场,远远地看见二姑和表妹已经到了。新坟上空,腾起阵阵青烟。

女人摆好祭品,男人点着了一挂爆竹,“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在空旷寂静的山野炸响。梅梅和表妹将扎来的东西一件件烧了,片片黑色的蝴蝶顿时在碑前翩翩起舞。不知道是被烟火熏着了还是想起了奶奶,梅梅眼里涌出了泪花。

回去的路上,二姑再次提及要梅梅节后带小美进城找工,男人做不了主,拿眼问梅梅。梅梅没有吭声,寻思万不能带上小美,爹娘和村里人要是知道她在城里做下的活,那还有何脸面回来。二姑被拂了面子,脸上寡着,有些不高兴。男人很是为难,但没有丝毫办法。在分岔路口,二姑突然改变了主意要回家。男人觉得有些对不住妹妹,把她拉到一边说了几句话。二姑走后,小美有些伤心地告诉梅梅,要是她进不了城,二姑将会在节后把她嫁给雨庵镇一个小银匠,她一点也不喜欢小银匠,纯粹是二姑看中了对方的家底。梅梅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端阳节一天一天近了,村巷里散发着蒸粽子的清香。女人在江边采来了艾蒿菖蒲准备挂上院门,女人矮小的身子够不上,梅梅便端来凳子帮忙,新鲜的艾蒿菖蒲挂上门脸,节日的感觉一下子就出来了。娘俩然后端来粽叶和糯米,开始在院子里包粽子。粽叶和糯米头天就浸泡好了的,糯米粒粒饱满,泛着黄亮的光泽,粽叶是屋后菜园子里面现摘的,也浸润胀了,去掉了脆性有了韧劲,柔软舒手。女人早就想好了,今年用红枣猪肉馅,往年可没这么舍得,这都是因为女儿回来了。女儿回家的次数是有数的,或许是越来越少。每每想到这,女人就有些淡淡的伤心,所以趁女儿在家,女人使出了年轻时的厨艺。梅梅就觉得惊讶,不停地夸着,没想到娘还能做下这么可口的饭菜,这让女人又找回了当年男人夸她的那种感觉,不过她知道,女儿的夸赞是发自心底的。梅梅不会包粽子,女人就让她递着东西,就这样,在弥漫的水气中,女人一边包着粽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套着女儿的话。梅梅嘴巴严实,唠叨了一下午,她也闹不清楚女儿的心思,总觉得女儿大了心草着呢。在心底里,女人还是希望女儿在家能寻一个像建军那样的小伙,种田打鱼烧窑,将来就当儿子搬过来住下,可女儿看不上,男人也不太热乎。女人知道男人的心事,男人一门心思希望女儿在城里扎下根,可那样听起来有些玄乎,她只知道一个理儿,缸沿上跑马,是没谱儿的事情。女儿不在家的这一年多,女人没有一刻不挂念,当然这种挂念她只能埋在心底,只能拧过身子去抹泪,不能让男人看见,否则男人又会板起脸来唬她,有时候想想,女人觉得男人真狠心。

这两天,建军都在家附近转悠。梅梅不知道是该见还是不该见,见他嘛又没什么话可说,再者爹爹已经托人带话给对方了。不见嘛,总觉得心里隐隐的过意不去。建军一出现在村口,清华就拖着放鸭棍气喘吁吁地来通报。梅梅发微信给方块,说快要被一个男人逼疯了。梅梅想方块也许会吃醋,没想到方块嬉笑说:我可没逼你,婚姻自由嘛。梅梅叹息一声,她不知道自己在等谁,但肯定不是建军,也不是方块。建军这辈子铁定了在家里侍弄那十几亩田地,这不是她所求的。方块虽然进了城,但人一点也不方正、实诚,更不是她所要的。那在等什么呢,她也说不明白,要是建军和方块捏弄成一个人多好啊。第三天建军再来的时候,爹说被清华手持鱼叉拦住了,这样过了几天,建军便再也没来了。梅梅心里居然有了隐隐的失落。

端阳节,龙舟赛热闹开场。这天一早男人就穿戴齐整拎着那两片钹出门了。女人留在家做饭,江边锣鼓等响器一响起来,女人就没了心思,拉着女儿要去看热闹。梅梅不愿意去,觉得没心情也没这个兴趣,女人只好解下围裙兀自走了,她寻思着自家买了两响,不能错过这个长脸的机会,否则真是狗屎都不值。

女人约莫走了半个时辰,江边的嘈杂声一浪一浪地传来,梅梅觉得有些无趣,出了院门漫无目的地走着。龙舟赛快要开始了,鸣铳一响一响地传了过来,每响之前,主持人都会在高音喇叭里宣读“买响”人的名字。梅梅在心里数了一下,不多不少总共十八响。随后,号子锣鼓声隐约传来,一阵紧一阵,想必是正式开赛了。

梅梅出门转了一圈回来后,意外发现自己的手机不见了,她想起肯定是被清华拿走了,刚刚出门的时候,看见清华正圪蹴在邻居家的院墙边。在屋后梅梅找到正拿着她手机口中嗯嗯啊啊的清华。梅梅气咻咻地跑过去一把将手机夺了过来,清华一脸地委屈说,我想给爹娘打电话,我想他们回来。说完,身子一聳一耸地抽噎了起来,脸上滚出几颗眼泪。那一刻,梅梅不忍。她想,也许他的爹娘这会儿正在城里过好日子,否则也不会几年不回家。梅梅叹口气说,你快走吧,进城了我帮你寻爹,让他回来啊。清华这才破涕为笑,站起来提裤子朝河边飞奔而去。

天刚擦黑,女人拿出五六扎香,足足有几百炷,梅梅有些兴奋,知道要点香了。这地方端阳夜兴点香,家家户户会在自家房前屋后插满了点燃的檀香,然后在一片盈盈的亮光中许愿,人们相信香点得越多,许的愿望更容易实现。梅梅记得往年,奶奶都会带着她,弯着腰像插秧一样在院子外插满了香,她是最爱跟在奶奶身边干这活,奶奶要求高,要求插得整齐划一,疏密有致,这样看上去更漂亮壮观。许愿的时候,奶奶、爹娘都很郑重地双手合十闭上眼,每年端阳后,梅梅都会缠着奶奶和爹娘说出许下的愿望,可都不肯说,奶奶说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女人先把一扎一扎香点着,梅梅便一炷一炷地插在院子里。雨后的土地有些松软湿润,香很方便就插进去。也就半个时辰,院子里除过道外都插满了。娘俩就开始在院子外绕着院墙和房基插,娘在前,梅梅在后,娘插了一会儿就要直起腰来,用拳头轻捣着腰眼,娘有风湿,不能长久地弯腰干活。在点点亮光中,梅梅回过头看见娘瘦弱的身影在一步一步向后退着,梅梅恍然觉得娘的身影越来越像奶奶了,她喊了一声娘,可嗓子眼像被堵住了似的,在喉咙里分明很大的声音,到了舌尖却有些轻飘飘的。娘并没听见。梅梅再回过头弯下腰的时候,鼻子里面就有了一股酸涩的感觉,插着插着,一股热辣的液体突然从眼眶、鼻腔涌了出来,跌落在温凉的土地上,有几滴落在香头上,哧的一声浇灭了点点火光。

香点好了,房前屋后一片盈盈的亮光,浓烈的香味在四周弥漫。男人这个时候赶回来了,男人是从村上庆贺龙舟赛的酒桌上抽身赶回的。男人进院门后看见遍地的香火,高兴地“嚄”了一声,然后进屋放下手中的什物。

该许愿了!

梅梅在前,爹娘在后,站在屋檐下,各执三炷香,开始许愿。梅梅合上眼,脑袋却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许下什么愿望,或者说她的愿望太多了,还没来得及挑出最重要的许下。梅梅偷偷回头,看见爹娘低着头,很虔诚的样子。尤其是娘,嘴巴还在轻轻地嗫嚅着,好像念念有词。梅梅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许愿,爹娘就睁开了眼,把手中得香火插在廊檐下。梅梅觉得有些遗憾,埋怨爹娘不等她,娘就笑笑说,心里有愿自有愿,心中无愿不许愿。

许完愿吃完饭,梅梅很想去村里走走,这个时候村里遍地都是香火,绵延数里,不比城里闪烁的霓虹灯逊色。梅梅出了门,然后又折了回去,向娘要了三扎香。梅梅脚步匆匆,在插满香火的村巷里面穿梭,点点片片的火光照亮了她前行的路。梅梅的脚步在村东头清华家前停住了,清华家房前屋后一片漆黑。夜色中,清华和奶奶正蹲在门前插香,几点微弱的香火在浓重的夜色中挣扎。梅梅没有吱声,静静地把手中的一扎香点燃,蹲在清华奶奶的身边,一炷一炷地插着。清华和奶奶发现了梅梅,清华奶奶呃了一声,叫着梅梅的小名,清华则龇牙咧嘴给了她一个难看的笑脸。

半个时辰后,村里人发现,清华家房前屋后竟然也燃起了盈盈的香火,一片一片地绵延开来,清华跟着他的奶奶也有模有样地许下了愿望。

街巷深处,有小孩儿清朗稚嫩的歌谣声传过来:

桃儿红,杏儿黄,

五月初五是端阳。

粽子香,包五粮,

剥个粽子裹上糖。

隔天,清华来找梅梅,猛一看上去,梅梅都有些认不出了他了,清华理短了头发,新换上了合身干净的衣服,原来的红绳裤带也换成了一根旧皮带,这样的变化让梅梅一下子适应不过来。清华有些腼腆地央求带他进城找爹娘,梅梅觉得好笑,突然觉得清华并不傻,此前为了她把她不愿意见的建军拦下了,随后把黑毛杀了,今天又把自己拾掇干净,原来是有求于她的。

梅梅并没认真,几颗糖几句哄话把他打发走了。

端阳节后,热闹的村子复归寂静。梅梅觉得很无聊,也准备返城,方块已经催得紧了,再不回去对方就要另找他人了。梅梅不知道方块是真话还是假话,冥冥中她甚至希望对方另找他人,这样省得她回去又要艰难抉择了,但想想,重新找工对她来说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女人希望女儿多住些日子,口气近乎哀求。也就是在这天,村里的六婆婆来给梅梅说亲,被梅梅婉言拒绝了。从六婆婆口中,梅梅无意得知建军几天前已经说下了一个姑娘,双方都很满意,已过了礼。梅梅闻言心里掠过一丝疼痛。

返城前夜,清华又来执拗地央求梅梅带他走,连东西都提来了。梅梅哭笑不得,要爹爹把他撵回去。但随后,她突然冒出了带清华进城的闪念———她想让清华来替自己做下那活,一个智障有问题的未成年少年,受别人唆使揣上假证,谁又能去指责惩罚他呢———她被自己的突然冒出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马上像赶苍蝇一样赶走了这个可恶的想法。那么她带清华进城干什么呢?寻他的爹娘?似乎更可笑。

次日,梅梅要带清华进城的消息迅速传开了,这比梅梅回家“买响”更具轰动性,村人都在纷纷议论梅梅的好心肠,也许在明年的端阳,清华不但找回了爹娘,还像梅梅一样挣了一笔钱回来“买响”呢。

在爹娘困惑不解的目光中,梅梅带上清华搭上了进城卖鱼的趸船。临上船,男人女人还在劝说女儿把清华留下,梅梅没有吭声,也没和爹娘解释。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带上清华,冥冥中两种念头在心里激烈纠缠、交锋。梅梅静静地看着娘,江面上吹来的风把娘的头发吹趴在脸上。

女人迎着女儿的目光,眼里裹满的泪水这会儿夺眶而出。

作者简介:

文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新华文摘》《长江文艺》《长城》《山花》等杂志,并入选《21世纪年度小说》等年选,出版小说集《渔船来到雨庵镇》《周鱼的池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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