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寒
(南京市文化遗产保护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0004)
中国香文化璀璨多彩,其既与当代人们的生活紧密联系,又见证了历史变迁。中国原始香文化可溯及新石器时代,古人举行祭祀活动时就已出现香文化的萌芽,春秋时期得到进一步的孕育,在汉代实现多元化的发展,盛唐时期借助丝绸之路香文化“枝繁叶茂”并传播至海外,至宋代达到鼎盛,明清时期“飞入寻常百姓家”,最终在清末乱世中趋向没落。
经考古发掘证实,“燎祭”是历史最悠久的用香行为,在湖南澧县城头山遗址曾发现六千年前的燎祭坑。考古专家经过长期勘察以及科技检测后,确认存在动植物燃烧后的遗迹,推测其祭祀方式为先在祭祀坑道内燃烧大量柴木,起到火种作用,用以点燃各类祭祀日月天地、众多神祇的奉祀祭品。对焚烧物品而言,若按照可燃性和不可燃性区分,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为草、柴木、粮食等易燃植物,另一类为石器、陶器、牲口等不可燃性的只有依靠柴木之火焚烧的物品。
春秋时期,中国社会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祭祀的对象发生了重要变化,从早先的“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向“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1]演变。与此同时,祭祀活动愈加规范化,形成了周礼祭祀体系,而对于燎祭,这种充满贵族宗教信仰意味的礼教程序,也逐渐被贵族统治者视为日常世俗活动中不可或缺的礼仪。在《仪礼觐礼》曾发现有铭文记载“祭天,燔柴。祭山、丘陵,升。祭川,沉,祭地,瘗。”。《礼记郊特牲》中有这样一段话:“周人尚臭,灌用鬯臭,郁合鬯臭阴达于源泉。冠以圭璋,臭阳达于墙屋,故既奠,然后焫萧合膳芗。凡祭,慎此。”需要阐释的是,古人利用郁金香和黑黍合制的一种香酒称为“鬯”;“焫萧合膳芗”的意思是取萧祭脂、燃烧涂抹了动物油脂的香蒿。在用香祭礼中,最为重要的三部分内容就是燔柴、鬯酒和取萧祭脂。
春秋战国时期,人们就已经具备了制作与使用香料的方法,古典文献中也有不少关于香文化的文字记载。如屈原《离骚》中为之如其歌之咏之、托之寓之“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又如《周礼》中为之记载“翦氏掌除蠹物,以攻禜攻之。以莽草熏之,凡庶蛊之事”。春秋战国时期的史料已经记载了香料的多重功效,譬如有的香料用于烟熏烧香,有的用于祭祀场合,有的放入佩饰的香囊中借以辟邪除秽,祛除蚊虫或除臭香身。对诸多文人雅士而言,他们更加注重香在精神层面的涵义,将香视为一种美好的精神寄托和崇高品质。
先秦时期,香文化更注重精神层面的璀璨,如:《楚辞》中“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将兰沉淀为美好、芬芳之意,蕙、桂引申为美好、洁净的象征。又如“蕙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蕙、兰、桂、椒皆取芬芳、美好之意。
西汉时期,中国的香文化取得重大突破,既表现于物质层面,亦表现于精神层面。张骞通西域后,伴随着丝绸之路的开辟,乳香、安息香、龙涎香、丁香等“舶来品”香料被传至中国。熏香成为上流社会的文化仪式,并进一步发展成为宫廷礼制;因养生观念大为盛行,其与香文化融合,用香治疗疾病并修身养性的理念备受推崇。汉代首次出现了“和香”,即将多种不同香材进行调配后放在一起混合使用。宫廷的文学术士们根据人体经络生理学说和阴阳五行学说,在研究多种香材的基础上,将几种香材调配到一起,达到治疗疾病和身养性的目的。在汉武帝时期,各种香具得到发展并成为时尚。最具有代表性的香具为“博山炉”(图1),也是发掘的汉墓中最常见的随葬品。除了香炉外,还出现了“熏笼”、“熏球”,可以放在衣物中或者被子里。总之,在两汉魏晋时期,熏香文化已被皇室贵胄、文人名士公认为修身养性的必修课。
六朝时期,名贵的沉香香料在朝廷祭祀礼仪活动中得到使用。对佛家和道家而言,“烧香”成为其飨神的仪式规范。在世俗社会,人们对香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将其载入典籍,如《南州异物志》《南方草木状》等,其详细记载了香料的种类产地,《和香方序》《龙树菩萨和香法》《杂香方》记述了制香的方法和程序,《肘后备急方》《名医别录》中则有对医药用香的明确记载。
隋唐时期,香料的使用种类和数量得到显著增长,不仅大批西域香料通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国北方的内陆腹地,唐中期以后,又因南方“海上丝绸”之路稳步发展并畅通兴盛,愈加推动了香料和香文化在中国的迅速发展。
唐代的香文化大为繁荣,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香的文化研究和使用中,除了佛家、道家人士外,还有诸多药师、医师也参与其中,使得香文化进入精细化、系统化的阶段。唐代的皇帝宗室大多礼佛信佛,这也极大程度地推进了佛道香文化的发展。在皇家举办的各种佛事活动中,其用香量之大可想而知。出土的唐代香具令后世叹为观止,既涉及金、银、玉等各类材质,又包含熏球、香斗、香囊等不同功能的器具,这些足以说明唐代各种香具已被广泛投入使用。
我国博物馆所藏的众多唐代香囊中,知名度最高的当属葡萄花鸟纹银香囊(图2),存于陕西历史博物馆何家村窖藏珍宝馆。该香囊登上了中央电视台大型文化类节目《国家宝藏》,从此成为了家喻户晓的“贵妃同款”。1970 年其出土于陕西西安何家村,呈现球形的外壁,采用了镂空装饰技法,图案为花鸟纹和葡萄藤纹,精美小巧,生动揭示了唐代仕女生活和中外文明交流[2]。
众所周知,宋代的航海业非常发达,特别是南宋王朝的对外贸易比唐代更加频繁,乳香、沉香、苏合香、龙脑等国外香料陆续来华,而中国盛产的麝香等本土香料则运往国外,进一步促进了香文化的国际交流。伴随着市民文化的兴起,原先“拘泥”于皇室深宫和宗教场所的香文化外延至市井生活。这一时期,不仅儒、道、释三教均倡导用香,对世俗社会而言,更是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中国香文化由此步入鼎盛时期。
宋代爱香之人不计其数,咏香诗文比比皆是。北宋欧阳修在《越溪春》中写道:“沈麝不烧金鸭冷,笼月照梨花”。苏轼在《翻香令·金炉犹暖麝煤残》写道:“金炉犹暖麝煤残,惜香更把宝钗翻”;辛弃疾在《定风波·暮春漫兴》中则有“老去逢春如病酒,唯有,茶瓯香篆小帘栊”之类的句子。在宋代,人们已将原先“焚香”的方式改为“隔火熏香”。近年热播的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北宋官宦家庭会特意请宫里的人教闺阁少女们“隔火熏香”(图3),即:在香炉内放入充足的香灰,点燃木炭,放入香灰中,在木炭上放置隔火片,最后放上珍藏香材。在大量的古代石窟壁画中,保存有僧人行香的画面,但壁画中他们手持的香炉却非常少见。这件鎏金莲花宝子银香炉(详见图4)为北宋时期的手持香炉,为行香礼佛之人专用,出土于南京市秦淮区宝塔顶北宋大中祥符四年长干寺地宫,现藏于南京六朝博物馆。该鎏金莲花宝子银香炉为银质,器表通体鎏金,整体莲花香炉外观造型像是一枝枝条横向并排摆放的白色莲花,莲花、莲蕊、莲叶、莲实及长满枝条的莲花茎一应俱全。
到了明代,香文化蓬勃发展表现出了与理学、佛学完美结合,形成了“坐香”与“课香”。佛家与文人名士多喜好营建香斋、静室,收藏宣德炉也成为一种风气,逐渐衍变为一种文化时尚。明代线香的制作工艺趋于成熟,并被广泛应用于各种情境中。关于香的典籍种类很多,若查阅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可以获悉明人诸多制香方法,如书中所记:“使用白芷、甘松、独活、丁香、藿香、角茴香、大黄、黄芩、柏木等为香末,加入榆皮面作糊和剂,可以做香‘成条如线’。”可以说这是目前现存的关于线香最早的古籍记录。
清代中前期的香文化在明代基础上继续发展,在文房清玩典型的陈设里就包括了炉、瓶、盒三件一组的书斋和香案。晚清以后国力衰微,伴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和国内政局的动荡混乱,传统文化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已经传承数千年的中国香文化自然无法幸免,逐渐退缩到神坛和寺庙之中。究其原因,一方面,近代中国政治和社会经济发生了重大转变,国民的世界观、价值取向和思维习惯亦随之改变;另一方面,由于近现代世界化学工业的崛起和迅猛发展,采用人工合成技术制作的香料或者从石油中提炼出来的香料,生产成本较天然香料更加低廉。诸多原因最终导致我国传统香文化在近代社会转型期出现一个令人遗憾的发展断层。
笔者以为,中国香文化数千年的历史发展脉络,正是天人合一、以人为本、贵和尚中等传统文化观念的真实反映。香作为中华文明发展历程中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亦是古人追求悠然、洒脱、愉悦的精神生活的历史见证。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并带去了大批药材和香料,香文化自唐代传入日本之后便得到了保护和发展,并由日本登记并注册为“香道”,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随着中国大陆各地的香博会、香科普、香文化专题展览、香文化纪录片拍摄等工作的开展,中国沉寂多年的香文化也有了复苏迹象,逐渐被大众再次接受并得到普及。总体而言,曾经光辉灿烂的中国香文化经历近代“阵痛”之后,如今逐步回归中华大地已是大势所趋。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新时代人们实现文化自信的助推动力之一。可喜的是,除中老年人外,愈来愈多的年轻人亦高度认同和积极传承香文化在内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他们借助香文化活动的参与,舒缓内心的疲惫,放慢生活的脚步,放松身心的压力。最近一二十年内,宫廷戏、古装剧成为电视荧屏上的一大热门,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传统文化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我国相当一部分社会群体。以“香”作为媒介和载体的中国香文化,其结构是复合的、多元的,既包括香材、香的加工制作等物态层面内容,亦包括香史、品香等精神层面的内容。香文化诞生后,人们的心灵得到抚慰,生活享受愈加美好,精神意境更是达到一种与大自然和谐共生同时又能超越自我的程度。随着香文化的传承与弘扬,后世应当真切而深入地把握香文化的特质,使之进一步发扬光大,为新时代美好生活的构建做出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