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消费的负面评判,在近来的人文社会科学文献中是常见的。消费和消费主义本身可能没什么对错之分,对消费的价值评判恰恰是值得谨慎对待的。当西方消费者社会遭到批判时,似乎也应当看到正是欧美开启了环境保护运动。因而,一个重要的、值得进一步回应的问题是,消费者是不是毫无反思、毫无反抗的被动接受者?这个问题背后的理论魅惑是,社会生活中的个人和群体只是社会化、制度化的木偶,还是有其主动性、能动性的行动者?进而值得探究的是,这类观点的理论假设和范式是什么?有无别的可选择的更恰切的理论范式?
对社会科学家来说,“异化(alienation)”是个熟悉而神秘的概念。“异化”与劳动、商品、资本这些术语的紧密关系,加大了其复杂难解的程度。这个概念引起了很多社会学家和哲学家的兴趣,也增加了他们的困惑,这个概念在更广大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应用使得其深奥难解的程度变本加厉了。结果,即便是在基本的含义方面人们也难以达成一致,因而不可避免充满混乱的看法。晚年的马克思也觉得这个概念是“哲学上的废话”,不再使用它了。
关于青年马克思的异化劳动学说,已有太多论述,在此不赘述。马克思对于消费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论断。他看到,在异化劳动条件下,相对于生产劳动,工人的消费被边缘化,工人的生活世界被挤压,工人工作时间之外的自由活动荡然无存。在马克思看来,那时的国民经济学对工人生活欲望和消费需求的克制十分卖力。“国民经济学,尽管它具有世俗的和纵欲的外表……它的基本教条是:自我克制,对生活和人的一切需要克制。你越少吃、少喝、少买书,越少上剧院、舞会和餐馆,越少想、少爱、少谈理论、少唱、少画、少击剑等等,你就越能积攒,你那既不会被虫蛀也不会被贼盗的宝藏,即你的资本,也就会越大。你的存在越微不足道,你表现你的生命越少,你的财产就越多,你异化的生命就越大,你的疏离生命也积累得越多。”这些论述,很容易被理解为,马克思不仅把异化看作资本主义劳动场所的重要特征,而且把工人阶级的日常生活和消费领域也看作是与工人的生命疏离了,看作是异化的。“劳动异化”由此合乎逻辑,在后来也合乎事实地被理解、被转化为“消费异化”。
在美国的工业自动化遭遇了异化现象后,异化这个词开始流行开来,并从欧洲流传到美国。对那时的精神分析学家、社会学家、神学家、哲学家、诗人和公众人士而言,“异化”成了一个方便的标签,所有那些生产流水线工人和广告制作者遭受的类似折磨——孤独感、麻木感和认同缺乏——均被称为“异化”。“异化”的含义如此多变,以至于Denise指出:异化在本质上是个变色龙,它在不同的理论家手里被重新改造成不同的东西。Williamson和Cullingford看到,“异化”在语义上是混乱的,作为测量工具在信度和效度上是可疑的,作为概念工具是缺乏公信力的。异化概念的使用由热闹归于冷寂,部分源于“异化”概念运用和表述中明显的道德评价意味。稍有转机的是,实证社会学家的介入使得这个概念更加明朗了,同时限定、减少了这个理论工具的使用范围和频率。例如,Seeman从马克思、曼海姆、韦伯和涂尔干那里汲取营养,把异化阐释为五个方面或变项:无力、无意义、无规范、孤独和自我疏离。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开始的法兰克福批判学派被称为消费批判的三大传统之一。Schor认为,这是当时人文学科中最富有影响力的一股力量。这个学者群体引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劳动异化、商品交换的理论,借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分析当时的文化产业和消费文化,认为文化工业成功地对大众实施了欺骗和操纵,最终使大众成为“被动接受者”。他们的批判十分尖锐,被视为“无情的敌视”,他们表现出了浓厚的悲观主义色彩,不同的是他们把马克思集中关注的生产劳动领域转向文化工业、精神生活和意识形态领域。
作为新派精神分析学家,弗洛姆与马克思一样把异化视为消极的、负面的现象。他宣称马克思在该领域留下了宝贵遗产,并把这一遗产更明确、更鲜明地引入消费领域,同时表明该遗产业已在消费领域作出令人印象深刻的判断。在他看来,“在获取和消费的过程中,钱的异化功能已经由马克思做出了十分精彩的描述”;“消费的过程与生产的过程一样被异化了……金钱代表了一种抽象形式的劳动和努力……”在生产和消费交织的过程中,马克思笔下的“工人”成了弗洛姆的“消费人”。“消费人”是这样一种人,他的目标主要不是拥有物,而是越来越多地消费,以此补偿其内在的空虚、被动、孤独和焦虑。在一个以大企业、大工业、政府和官僚为特征的社会,个人对劳动环境是无能为力的,感受到的是虚弱、孤独、厌倦和焦虑。同时,庞大的消费工业基于对利润的需要,通过广告媒介,将他变成了一个贪婪的人、一台要越来越多地消费的永动机。“消费人”处于幸福的幻觉之中,而他在潜意识中却忍受着厌倦和被动。他把刺激和激动误认为是快乐和幸福,把物质上的舒适当作活力。因此,满足贪婪成了新的宗教。消费自由成了自由的核心。
不同于弗洛姆,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一方面表达了对马克思异化概念的疑问。人们在他们的商品中识别出自身;在他们的汽车、高保真度音响设备、错层式房屋、厨房设备中找到自己的灵魂。那种使个人依附于他的社会的根本机制已经变化了,社会控制锚定在它已产生的新需求上。在转向文化和艺术品等更具有布迪厄所谓“区隔”意义的消费领域时,马尔库塞进而发明了一个与马克思“劳动异化”可资对照的“艺术异化”概念。在他看来,马克思的异化概念表明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同自身、同自己劳动的关系。与这一概念相对照,艺术的异化是一种“高水平”或中介了的异化。艺术异化中展现的艺术同时代秩序之间存在的主要裂痕,正在逐渐被发达的技术社会所弥合。随着弥合的进展,马尔库塞所主张的、消弭异化的方略——认为人和万物得以表现、歌唱和言谈的方式,是拒绝、破坏并重建它们实际生存的方式——反倒被拒绝。在这种吊诡的情况下,“异化的作品……成了广告节目,它们起着销售、安慰或激励的作用”。
在这里,一些问题出现了:在劳动异化情景下产生的反抗意识为什么没在工业社会的消费文化情境下出现?这些消费异化发挥作用的机制如何?微观的、具体的经验资料如何呈现出来?有无别样的经验事实和机制同时或随后发生作用?正像早期以生产为核心的分析取向一样,以消费作为主导、生产仅仅是附属的论点也是一种错误的判断。这个框架彰显的精英主义思路,即对大众文化和流行文化的贬斥,也是法兰克福学派遭致批评的重要方面。更重要的是,这个框架也没能解释为什么在消费市场上总是存在消费者抗争和反抗的事实,没能弥合微观与宏观之间的鸿沟,没能有效地回答消费者是被动的木偶还是能动的主体或行动者这一问题。
“消费主体”的论述主要来自消费文化领域对于自我与现代性的讨论,即现代性的产生体现为自我的个体化。这里,沉重的、固化的现代性被轻灵的、流动的现代性所取代;消费的经验和感受中,强迫转变为上瘾,购物可以驱魔,人们不乐意听从说教而乐意看到展现和表演。事实上,早在“二战”以后,把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结合起来、探索消费愉悦的细微之处,已经构成了一种知识工程。一批法国学者尤其突出,他们包括阿尔都塞、巴利巴、波德里亚、德波和利奥塔。如果马克思试图理解和揭示生产的政治经济学,波德里亚则试图理解和揭示商品作为消费符号和象征政治经济学。20世纪80年代以来,越来越多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文化研究学者对消费者和消费行为的研究,日益集中在有关“品位”“身份认同”和“生活方式”的讨论上。坎贝尔把现代消费主义与浪漫伦理视为一体的论断,似乎与韦伯的禁欲伦理唱对台戏。按照布迪厄的论述,社会区隔产生于生活方式,即人们的消费行为系统;通过这个系统人们区分并获取那些更加值得向往的、值得认可的、有价值的消费品。Jackson清晰地展现了购物与身份认同的紧密联系。在一个进行中的而非业已完成的全球化世界,消费文化呈现出的是多样化的景观:在印度呈现出公共文化的特征,在中国表现出消费民族主义,在俄罗斯则是消费的艺术化。在Comaroff看来,消费成为资本主义的最新意志,消费不仅象征着财富、健康和活力,也成为“建构自我与社会、文化与身份认同”的首要场域。Douglas、Miller则坚持认为,消费行为在生活方式的选择和身份认同形成过程中具有想象空间,消费者具有反抗和被赋权的可能。消费者作为“能动者”而不是被动的木偶的一面,得到了突显。另外,肇始于伯明翰学派的亚文化研究,接续迷恋者研究、品牌共同体及其他消费活动的研究,展示出多样化的、积极活跃、有主体性的消费者。
在德勒兹(和加塔利)看来,这种全盘规划的社会机制中,消费欲望、消费主体构成了当代资本主义的愉悦经济的发动机。德勒兹和加塔利的《反俄狄浦斯》一书呈现出了一个由“欲望机器”编织而成的社会政治之网。他们所谓的“欲望”不是由匮乏所引发的心理渴求,也并非一种精神性的存在,而是一种现实的社会存在。欲望是由具体的社会和历史条件所决定的。欲望是和尼采的意志相类似的一种创造性力量,它具有革命性、解放性和颠覆性,应该充分地被施展出来;它是生产性的、创造性的、积极主动的,又是非中心性的、非整体化的。在这种意义上,对于德勒兹来说,主体是一个剩余,它不仅能产生剩余价值,而且能引发消费领域的重大变革。按照他们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异样的主体,他没有固定的身份,游荡在无器官身体之上,始终处于欲望机器的边缘,由其用之于生产的部分所界定……毫无疑问,任何欲望生产已经紧接着是消费与耗尽,因此是‘感官欲乐’。”如此,欲望的价值就在于,不经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式的转译和改造,直接投入社会生产与生活之中:“在确定条件下,社会生产纯粹是而且只不过是欲望生产本身。我们认为,社会领域就是欲望直接投资的结果,它有史以来就是欲望框定的产品……”
Bohm和Batta对耐克商品的拉康式解读表明,尽管耐克生产商是血汗工厂,人们对这类工厂有长期的抵抗,但世界任何地方都有人很乐意以不菲的价格购买这类昂贵的消费品。耐克品牌承诺,一旦买了最新款的训练鞋,就会获得神奇的愉悦的经历。人们穿上这种鞋子后并没有像乔丹跳得那样高,不过,这似乎不影响人们相信和希望这是真的。正是这种幻想的力量在拉康的商品消费观念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拉康说道:“在幻想之外,没有任何值得渴望的东西,没有任何崇高现象:在幻象之外,我们只发现了驱力,只发现了驱力在征候的四周悸动。”受到快感原则调节的能指法则在形塑着主体的欲望的同时也在生产着主体的欲望,它使得主体更为急切地奔向所欲望的那个“物”,主体总想超越快感原则,追求更新起点的欲望满足,如拉康所说,“快感原则的功能就是使人一直去寻求他不得不再次发现、但却不可能获得的东西”。对拉康而言,资本主义终究是为了俘获愉悦(jouissance),或任何可得的剩余愉悦(surplus jouissance),以便自身运转下去。“在历史上的某时点,当剩余愉悦变得可以被计量、被统计、被加总,这时就发生了有意义的变化。用大师的话语讲,正是在这里所谓的资本积累开始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概念,在消费社会背景下就转化为“剩余愉悦”。“这种剩余价值是剩余愉悦的纪念碑,剩余愉悦从而等同于剩余价值。‘消费者社会’的意义源于构成其自身的‘要素’:人类就等同于我们的工业所产生的剩余愉悦。”在这个意义上,资本主义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愉悦的体系(a system of enjoyment)。
从生产领域的劳动异化,到日常生活领域中的消费异化,马克思本人及其跟随者,对异化等概念工具曾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但他们的理解、使用、阐释存在着差别。正如以上所论及的,这些概念工具的意义并不总是那么明确清楚,有时存在含混之处,甚至被马克思本人和后来的研究者所抛弃。社会学的经验研究使得这些原本主要在哲学、政治经济学领域的概念更具可测量、可观察性,这种概念工具的操作化、明晰化的努力代表了消费研究的一种方向,尽管在这个方向上努力工作的学者远远没有这些概念风行时的学者那么规模庞大、那么影响深远。在诸多问题和挑战面前,这些概念工具迄今仍然是人们从事现实批判与省察的最有效的思想武器。在Kopytoff的笔下,马克思的商品化是检视高度金钱化、货币化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理想类型。Renfrew看到,如同马克思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的区分,这些概念适合于对资本主义经济的形式主义分析。在此意义上,这些概念工具是对现代社会达成科学分析的理论工具,在新的情景下可以得到延展和变换。在更可观察的消费领域,Don Slater在消费文化研究中重新求助于基本问题和现代性概念,Miller重新尝试把黑格尔的客体化理论应用于他命名的“物质文化”,Lee重新把商品形式作为当代文化政治的关键。这些都是近期研究者从不同层面尝试重新把马克思主义融汇、综合进消费者社会理论的努力。
马克思的相关论述是粗线条的、逻辑的、示意图式的。社会变迁业已并即将提出许多有待更深入研究的问题:从社会学史的角度看,马克思所描述的资本主义社会工人工作场所的异化状况究竟怎样?关于19世纪欧洲乃至世界工人生产和生活的状况,有哪些民族志的、统计数据的、实地观察的资料可以旁证或佐证马克思的异化观点?对消费的论述是否应更多强调社会的、文化的因素?20世纪及其后的相关资料如何?在那些后期工业化的国家,是否及在多大程度上存在异化现象?把市场交换与互惠和交谊截然割裂开来,如同把礼物交换看作是前工业社会共同体的浪漫想象一样,是否同样过于简单?是否遗忘资本主义社会也是按照文化设计运转?“消费异化”开启了现代资本主义的一个重大话题,这个话题直到消费主体性的范式出现之后,依然充满争论,需要更多经验事实资料来检视这些命题和观点的恰切性与合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