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浦劬 臧雷振
中国社会科学在向西方“取经”到本土化创新的发展过程中,既面临着本土化研究成果的供需矛盾,也经历了本土化与国际化的世纪争辩。加快构建中国特色社会科学体系,促进学科知识体系的完善和进步,应摒弃西方中心取向,建构中国特色学科、学术和话语体系,并实现中国政治学本土化与国际化的有机结合。这既是我国学术界应对时局、厚植和强化中国文化软实力的重要路径,也是促进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繁荣发展的重要使命,有助于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摆脱简单模仿、编译引进甚至盲目追随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学徒状态”,以理论自信、道路自信、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的文明心态,走向真正的社会科学研究“自我主张自由”。
从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实际发展来看,一方面,尽管我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的诉求空前高涨,但还没有形成显著的原创性本土化学术成果。随着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持续发展,本土化理论和知识供需失衡现象更加凸显。另一方面,虽然中国社会科学国际化的诉求持续存在,但也面临着不同话语体系下国际学术对话的艰难,其中,典型的表现是在国际学术引用中来自中国学者群体研究成果的整体被引用依然处于较低水平。
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的发展经历了横跨三个世纪的嬗变,其中包括从抵触西学、到接纳西方理论、到学徒式模仿、再到尝试性探索乃至创新发展的阶段性反复和螺旋式上升的发展。
学者对本土化的界定,既包括使外来社会科学适应本土实践和发展需要,也包括使区域经验研究国际化,而不是使科学研究区域化,强调本土化是科学辩证地处理本土学术与国外学术之间的关系,并不意味着对西方学术的彻底排斥和拒绝。归纳来看,本土化主要涉及两个方面的基本内涵:一是直接或间接以中国本土的现实社会问题为内容导向,二是反思对西方理论的机械性移植与照搬。
2016年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中强调“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激发了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研究的巨大热情,引起学界强烈的反响,本土化讨论由此渐入高潮。通过文献计量分析可知,本土化议题在哲学社会科学领域诸多学科均为讨论的热点。
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具有多重复杂的动因:
一是中国社会科学发展的需求。中国社会科学发展的实际状况使得社会科学本土化成为必然。中国社会科学经历百年发展,目前在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中仍然存在不少问题。如同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那样,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发展战略还不十分明确,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建设水平总体不高,学术原创能力还不强;哲学社会科学训练培养教育体系不健全,学术评价体系不够科学,管理体制和运行机制还不完善;人才队伍总体素质亟待提高,学风方面问题还比较突出,等等”。在学界,也有学者指出,社会学以数理统计为基础的量化研究泛化,陷入潜在的以“问题—理论—假设—测量—数据—方法—发现—结论”为全套的“洋八股”,这一现象也正在蔓延到其他学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发展,需要基于中国国情、科学有效的社会科学支撑,需要从物质财富的积累走向精神和文化财富的积累,需要强大的文化自信,需要克服对于西方文化的自卑心理、弱势心理和防御心理。
二是中国经济政治社会文化现代化发展的需求。中国的现代化发展和崛起,赋予社会科学本土化以强劲的内在驱动力。历经百余年的发展,世界的经济中心正在改变,如在经济学领域中,世界经济学界随着中国在世界经济中地位的提升而逐渐重视基于中国实践的理论阐释。学者认为,现代西方经济学有关发展和改革的诸多理论,已经无法解释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发展和转型。在政治学研究中,我国学界通常关注宏观问题多于中观和微观问题,其中,以国家认同、权利主张、政权认同、社会正义和政治参与等议题为主的“国家建设”以及以执政党本身的建设和党政关系为核心的“政治建设”的研究,作为中国政治学界的宏大议题,具有基于中国历史文化和现代化实践而发掘新理论的巨大空间。从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和发展的角度看,中国政治学研究不应该是西方既有理论的试验场,而应该是建构中国本土社会科学的理论发源地,以科学有效的原创性理论,指引中国式现代化的发展,恰恰是中国式现代化与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的共同要求。
三是中国现代国家建设解除所面临的内外部互动的学术和文化压力的需求。文化霸权主义的持续侵袭和由此引发的对西方社会科学普适性的质疑,构成中国式现代化和国家建设的内外部互动压力。近代以来,西方文化一直占据主流文化,“言必称希腊”的学术方式和学科局面,给包括中国在内的发展中国家戴上无形的文化殖民和理论霸权枷锁,致使中国不少学者在转换西方话语的过程中“失语”甚至“失智”。实际上,国家、社会的差异和发展的动态性,使得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学术思想都是各自特定时代、特定区域的历史社会经验的沉淀和提炼,一个简单的事实是,当代西方科学在中国已经遇到适用性和有效性问题。西方文化霸权的本土效应和本土学者的批判性反应,构成了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的特殊压力和动力。
四是中国社会科学发展强化理论和文化自信的需求。新时代中国社会科学发展的文化自信和理论自信,是推动本土化深化发展的内在动因。近代之初,受西方社会科学影响,中国社会科学最初的亦步亦趋在所难免。中国社会科学本土意识萌芽,正值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之时,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社会革命的实践,成为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的根本动因,从一定意义上讲,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过程,就是典型而成功的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的过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及其巨大的实践成功,使中国人民获得了精神主动,产生了强大的思想自信和文化自信。
在长期的发展中,对于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既有倡导主张者,也有很多反对和质疑的声音,其中,反对本土化的观点集中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是特殊主义论与学术规范化的对立。反对本土化的学者通常质疑中国社会科学本土化所提倡的“中国特殊主义”和“中国例外论”,而竭力倡导“学术规范化”。
二是对本土化动机与本质的质疑。反对本土化的学者质疑本土化的动机和本质,认为西方学术的逻辑框架具有很强的吸附性,而本土化运动的初衷看起来是为了抵御西方学术霸权,但是本质上是知识分子所秉持的“天朝模型的世界观”(即中国是世界文明的中心,中国文化优越于其他文化)在近代受到冲击后而形成的“心理防卫机制”,加上自认为在西方文化学术格局中“被矮化”,不少本土化倡导者直接将其倡导立于情感“共鸣”和反依附的民族主义基础上。
三是对中国情境适用性的质疑。反对本土化的学者质疑本土化倡议者的“西方理论对中国情境不适用”观点。由于西方社会理论有上位概念层次和下位概念层次,在定量方法研究中,上位概念层次是可以用来分类的变量,而下位概念层次则是这个概念的具体取值。上位概念层次是一个普遍性提纯,并非一概不适用中国这一特殊情境。
四是对方法论的逻辑矛盾的质疑。反对本土化的学者认为,本土化倡导者在方法论上存在“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对立的逻辑矛盾。科学主义取向下的研究知识具有客观性和普遍性,而在人文主义取向下的研究知识具有相对性和特殊性。为此,本土化倡议者实际上混淆了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这两种取向,过于依重人文主义的论据,即:将依重中国特殊化、区域化的社会文化现象作为本土化的论据,而忽视了科学的普遍性。同时,主张本土化的学者总是力图从中国本土特色实践中提炼出具有世界意义的普遍性理论体系,这种做法实际上又否定了本土化倡导者的特殊主义主张,由此使得本土化倡导者在方法论与取向性之间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
不过,从学科发展情况来看,在社会科学学科中偏向于科学主义的经济学和偏向于人文主义的历史学,实际上鲜少提出本土化主张,反而是介于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倾向之间的法学、社会学、政治学、社会心理学等学科,存在着较强的本土化倾向。这种情况弱化了质疑本土化倡导者存在方法论逻辑矛盾的论据效度。
在中国社会科学研究中,作为支撑学科的政治学的方法论取向介于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之间,这种特性既为本土化研究提供了较宽阔的空间,也为本土化研究带来特有的问题。
政治作为众人之事,在阶级社会中体现为阶级的统治,实质是阶级关系的政治反映。各国政治学对于政治的基本事实、基本判断、基本立场和基本规律看法相异,这种状况,使得不同国家虽有政治学,但是并没有在本质和价值意义上普遍适用各国的政治学,使得不同国家虽有相似的政治概念,但具有绝然不同的政治本质和概念内涵。
政治学理论和知识的本土化,无疑有利于极大提升中国的软实力。中国政治学本土化研究的议题众多,一方面,不同历史时期具有不同的议题,由此在议题设置方面显示了社会科学本土化阶段性发展的特点;另一方面,目前中国政治学本土化的讨论,在方法论意义上却遵循着所谓休谟的铡刀所引发的西式政治学的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二分法,按照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类属来设置本土化的议题、衡量和评价本土化的取向和程度。这种议题设置的方法论,本质上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认识论。按照马克思主义实践认识论,在实际政治生活和历史发展中,作为规范和价值的政治与作为经验事实的政治,客观上并没有截然的界分,而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此,构建中国特色的政治学,设置中国政治学本土化议题,应该遵循马克思主义实践认识论,在方法论意义上有机结合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有效结合规范研究与实证研究,基于中国本土的政治实践和发展,构建原创性、科学性、时代性的中国政治学。
从议题与理论源泉来看,政治学要建设好中国特色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就必须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创造性地转化和创新性地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批判性地吸收和借鉴西方政治成果。一方面,必须明确中国政治学本土化创新的基础是在中国政治实践和中国历史长河中产生的经典理论和著作,包括中国优秀的传统政治智慧、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经典著作、中国共产党治国理政的实践经验等;另一方面,清醒认识意识形态和根本价值观的差异是政治学的显著特征。由于经济基础、制度条件、文化传统和价值取向的巨大差异,任何试图直接在中国政治实践中搬用西方政治学说的做法,实际上都是行不通的,比如,照搬西方协商民主理论研究范式来研究中国协商民主政治制度,显然会造成严重误导。
从方法研究与范式构建来看,中国政治学研究需要回归中国实践和中国经验研究,加快构建主体性体系。一方面,政治学深刻反映统治者的治理思想,体现着不同的阶级属性,中国特色政治学研究应该基于中国政治经验,从中国实践中概括、抽象、提炼原创性的解释框架。这种从中国经验提出问题、构建理论、再回到实践中加以验证的循环,既是社会科学必要的认识循环,也是认识—实践—再认识的辩证唯物论和实践唯物论的要求。经过这种认识—实践—再认识循环的政治学,可以逐步提炼自己的科学概念和范畴,形成科学严肃的政治学命题,进而逐步建立起中国特色政治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另一方面,政治学是富含一定社会历史语境中的价值观、思维方式、生存方式、价值取向的学科,中国特色政治学本质上是中国人政治精神和人格特征的总体性描述和概括。要实现中国政治学研究的主体性回归,必须从维护、实现和发展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出发,构建以人民为中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学。
从学科影响力与国际学术对话交流来看,亟须增强政治学学科的国际对话能力。社会科学不同学科之间的学术逻辑具有相通性,学术逻辑的这种相通性可以使社会科学进行不同文化之间的互鉴。对我国政治学发展来说,一方面要处理好政治学的科学性与人文性的关系,在人的解放和全面发展的意义上赋予政治学以人文主义色彩。与此同时,鉴于西方政治学受逻辑实证主义严重影响,多年融入自然科学的“科学”方法,强调所谓“价值中立”取向,力图使政治学不断趋向“科学主义”,我国政治学在构建和发展中国特色政治学的过程中,必须坚持和贯彻唯物辩证法和实践认识论,推进政治学的人文关怀和科学主义的共生统一,破解“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的潜在张力,在追求科学性的同时,观照人文主义关怀,实现政治学的多重学科、学术和社会属性和功能。另一方面,我国政治学需要增强与国际政治学对话的能力。为此,中国政治学科的建设必须进一步强化和优化国际交流的理念:不再盲目崇拜和迷信,更多自主创造和理性,以主体性夯实学术国际交流的基础;不再简单模仿和套用,更多深入挖掘优秀传统和创新发展,变国际交流的单向为双向;不再简单引进和学习,更多输出和互鉴。
为了实现文明的互鉴,应该更多地从本质上关注中国社会科学的研究议题或对象、研究方法和研究目的。对于起源于西方的议题和概念,需要从其发展历程变化探究其本质意义的变迁,才能进一步科学合理剖析、借鉴、转换和调试或验证;要坚持唯物辩证法和实践认识论,坚持人文主义取向的方法论与科学主义的方法论的有机结合,避免割裂政治哲学与政治科学、偏执一端的思想方法论;政治学研究具有政治和学术双重属性,要处理好二者的关系,进行科学化和专业化的研究,准确把握政治现象的本质及其发展规律;在坚持原则立场和科学合理的前提下,化解中国政治学本土化与国际化的误解和对立,基于中国实践并创造条件,使得二者实现有机结合。
总体来看,在新时代,我国社会科学学科发展应该采取更开放、更包容、更积极的做法,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科学原理和思想方法、坚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坚持学术研究主体性的前提下,在深刻认识和充分把握我国国情、准确把握时代和历史发展潮流的基础上,以广阔的胸怀和深远的大历史眼光,积极发掘和汲取多方面有益的学术资源,汇聚其成为中国特色社会科学的壮阔海洋。倡导哲学社会科学的中国特色,本质上包含解决中国现实问题、提升中国话语权的要求。建构与时代紧密相连的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体系,既是对既有哲学社会科学研究的重新审视,也是对哲学社会科学的当下西方霸权话语的应战,更是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的一种自我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