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程多闻
在国际关系学科诞生百年之际,国际学界对于学科内部长期存在的“西方中心主义”的讨论和反思日渐升温,“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和“全球国际关系学”的研究倡议在其中具有代表性。近年来,中国学界积极探索国际关系理论的“中国学派”构建问题,全球国际关系学的发展为有关“中国学派”的讨论提供了新的视野。
伴随着从“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向全球国际关系学的发展,研究重点应当转向讨论如何将非西方情境中提炼出的概念和理论加以拓展(即“走向全球”),但目前国内学界对这方面的讨论较少。本文的目的是推动有关“全球国际关系学与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的讨论,在全球国际关系学的视角中加深对于“中国学派”构建的思考。
国际关系学诞生于西方,具有浓厚的“西方中心论”色彩。
从历史的维度看,国际关系学为“威斯特伐利亚紧身衣”所束缚,以欧洲特定时期形成的模式来界定其他时空的国际体系。从理论的构建来看,西方国际关系学并不“国际”,不仅体现在主流知识和理论的贡献者很少有西方以外的学者,更体现在关于“何者构成了国际关系学的知识”的决定权仍然掌握在西方学者手中。
国际学界对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并不“国际”这一问题的反思围绕“美国”与“其他国家”(更多是在西方世界内部)以及“西方”与“非西方”这两大对立轴展开。在围绕“第一对立轴”的反思中,斯坦利·霍夫曼(Stanley Hoffmann)在1977年提出“作为一门美国的社会科学的国际关系学”的观点。霍夫曼指出,作为一门社会科学的国际关系学只有在二战后的美国才得以出现和发展,这也奠定了美国国际关系学在学科中的支配地位。其后的研究强调应该将“美国中心”的视角相对化。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围绕“第二对立轴”展开讨论,不仅强调探索西方之外的国际关系理论对于消除主流国际关系理论“西方中心主义”倾向的重要意义,而且更加看重提供“对全球南方的社会和政治现实更加敏感的替代或互补的概念和理论”的重要性。
近年来,关于国际关系学科和理论的诸多批判性研究强调,国际关系学的话语本身就是强化核心和边缘之间不平等地位的重要因素。为了摆脱这一困境,国际关系理论必须实现多元化、相对化和历史化。
在近年的诸多研究中,阿查亚和布赞倡议的“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和“全球国际关系学”的研究项目具有突出的影响力。
进入21世纪之后,阿查亚和布赞开始展开合作。他们的一系列研究成果都基于其对国际关系学科的“诊断”,即“国际关系学既受到议题和实践的强烈影响,也受到一种特定世界历史观的影响,这些议题和实践主要由西方大国所界定,而这种世界历史观是以欧洲历史为中心的”。国际格局中核心与外围之间不断变化的关系促使国际关系学全球化的深化,以便反映“他者的崛起”这一客观现实。
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倡议更多强调通过引入非西方的要素来打破对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迷思;全球国际关系学则更注重在全球层面拓宽学科的视角。全球国际关系学建立在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基础之上,其强调从非西方发展出的理论不能仅仅运用于当地,还要能适用于其他地区的情境,从而使国际关系学变得更加包容和全面。
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和全球国际关系学的提出拓宽了学科和理论的地理空间和研究视角,但也引发一系列争论。
1.质疑和反思
在相关的争论中,第一类观点基于“科学的”和“实证主义的”立场,对国际关系学科出现的新动向进行质疑。第二类观点则是在持肯定态度的同时反思国际关系学研究新方向存在的内在问题,强调推动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确能够提供新的视角,但如果不能避免本土主义、特殊主义和例外主义的问题,则会导致国际关系理论产生新的困境。第三类观点则认为,仅仅通过增大非西方的声音来推进学科的多元化,或是仅仅推动多种形式的特殊主义,并不能确保国际关系学中的“西方中心主义元素”变得更少一些或者使得国际关系学更加全球化一些。
2.替代性的主张
国际学界也出现了吸收和融合上述前两类观点进而重塑理论和学科的新主张,其中“后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和“世界化”(worlding)的主张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印度、日本的一些学者提出了后西方国际关系学/理论的概念。后西方国际关系学追求的不是本土主义,而是创造替代性的空间,从而使得各方在其中能够听到非西方的声音,并加以学习和借鉴。从输入端看,后西方国际关系学会采用非西方的思想资源;但从输出端看,非西方的理论和后西方的理论关键的区别在于后西方的国际关系学是非例外主义的叙事,强调的是普世主义。
在推动全球国际关系学发展的过程中,学界还提出了“世界化”的观点。作为认识论的“世界化”强调从“对于国际的整体凝视”走向“作为多重世界的现场的世界政治”,认识到超越“西方”的世界的存在,但也指出这些世界并不都是“非西方的”。“世界化”还强调,发现边缘的国际关系学内部的异质性也非常重要。
中国国际关系学者对于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的追求在过去30多年间经历了从探索有中国特色的国际关系理论到建设国际关系理论的“中国学派”这两个不同阶段。
早期国内学界对理论的中国特色的强调和对西方理论的初步引介同步发生,但其主要理论立足点是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在这一时期,“南方和北方”之分在中国国际关系理论界仍有重要的影响,较少见到将中国传统历史和文化作为可用的理论资源这一研究路径和方法。
第二波的批判、反思和理论探索则是和西方理论的成体系引介同步发生,对于西方内部的反思也有了一定的关注,传统的历史和文化开始成为国内学界理论建设的重要资源。在“核心问题”的确立问题上,早期的相关探讨通常都具有“冲击—反应”的特征,伴随着中国的崛起以及和平融入国际社会成为核心议题,“中国学派”理论建设的问题意识开始更具自主性。
首先,国内学界关于“中国学派”的讨论虽然包含了对作为美国式社会科学的国际关系学的反思,但美国主流理论对于中国国际关系学的影响依然存在。中国学界需要更多关注西方国际关系理论演进过程中被边缘化的理论以及被抹去的声音。
其次,在构建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学派”发展的过程中,国内学界更多着眼于中国崛起的大国身份,并且是在“中—西”的框架中展开思考。在国际学界强调“全球南方”的新探索中,“发展”而非“文化”的议题是核心的关注。在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学派”未来的发展过程中,要开展和处在边缘的其他发展中国家学界之间的对话。
最后,目前中国学者更多还是从地方性知识的视角来分析中国国际关系理论创新的意义。在突出中国元素的同时关注有关他者的地方性知识,并推动全球层面的知识生产和对话也是促进“中国学派”和全球国际关系学有机结合的重要维度。
“中国学派”的构建未来需要走向全球,而国际学界关于全球国际关系学方法论的讨论则为探讨实现这一目标的路径提供了重要的启示。
在发展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倡议提出之后,国际学界就指出了需要注意其可能导致“西方和非西方相互分离”的两分现象,也表达了对理论的多元化可能导致碎片化问题的担忧。这些争论在“中国学派”构建的过程中也有类似的呈现。本文关注国际学界关于在全球国际关系学研究中超越两分模式和推动对话的方法论这两方面的探讨,进而为“中国学派”的发展提供一定的参考。
1.如何超越作为地理范畴和二分法的非西方/西方模式
从探索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到构建全球国际关系学的倡议,“纳入更广范围的社会认知层面上的关注,进而拓宽国际关系学的理论视野”是相关研究的核心议题。但西方/非西方的两分模式受到了较多的批评,这种区分法被认为并没有从根本上重构主导性的研究范式。
在探索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进而实现全球国际关系学的目标的过程中,需要超越作为地理范畴和非西方/西方模式的区分界限。学界提出了一些超越非西方和西方两分法的路径,包括“互补”“辩证”和“混合”等路径。
国内学界只有破除两分法的思维,同时重视理念和知识的传播中“边缘”的能动性,才能实现“全球国际关系学”需要关注学术研究中“混合”和“模仿”等路径的目标。
2.如何开展理论间的建设性对话
探索西方以外的国际关系理论也给学界带来了对学科碎片化、理论的相对主义的担忧。超越西方和非西方两分模式的对话和交流对于实现国际关系理论的全球化尤为关键。
对话和交流是体现中心和边缘的理论(学者)关系的一种方式。参与对话和交流的各方首先都承认自己的看法是不完美的、暂时的,这样才可以使对话呈现出互惠、互补的特征,因而可以推动各方的互相学习。
“中国学派”在发展的过程中也强调对话的重要性,“不仅化他为己、以己化他,而且他己融合,普及天下”。“中国学派”目前对话的对象更多的是西方的主流学者,但也需要更多地“吸纳被排斥的声音”,并拓宽对话的对象范围。
在“中国学派”的发展过程中,其面临的重要课题就是在突出中国元素的同时也要关注他者的地方性知识,并推动全球层面的知识生产。
1.扎根地方,深入地方
推动国际关系学“扎根地方”和“深入地方”需要回答的重要问题之一就是“谁能够言说”,该问题涉及三个方面的争论:一是“是否需要地方性的知识”;二是“生产知识的是本地人还是非本地人”;三是“在地区内还是地区外生产知识”。
首先,“是否需要地方性的知识”的核心问题是一般性知识和特殊性知识之间的紧张关系。“中国学派”的构建说明了地方性知识的重要意义,但要破除对“中国学派”可能产生“例外主义”现象的质疑,也需要扩展理论构建的外延,纳入其他非西方国家和文化的地方性知识。
其次,“生产知识的是本地人还是非本地人”以及“在地区内还是地区外生产知识”更多地涉及学者的身份和地理位置。非西方国际关系理论和全球国际关系学不是限定于少数学者的事业,在“中国学派”建设早期,主要是中国学者参与其中,近年来海外华裔学者和国外学者也加入“中国学派”的建设,表明了“中国学派”的包容性。
2.面向全球,走向全球
从全球国际关系学的发展来看,要实现“从地方走向全球”的目标,还需要一些具体方法的支撑,以便实现地方和全球之间的动态平衡。
首先,从分析的视角来看,不仅要纳入不同时段、不同国度的思想和实践,还需要关注“联系”和“整合”意义上的全球视野。“联系”的视角强调社会、国家和文明之间的流动和互动,“整合”意义上的全球视角要求将特定的个案置于其所处的全球脉络之中,探索“全球国际关系学”需要特别重视全球“整合”的动力和模式。
对于“中国学派”的建设而言,关注并形成“联系”和“整合”意义上的“全球视角”,需要将理论构建置于近代以来民族国家和资本主义体系扩张的全球进程中。“如何有效地追赶欧美的主权能力?追赶过程中应如何对待固有文化?”这两大问题对于从普遍意义上理解非西方国家的国际关系也同样重要。
其次,从研究路径和学科的发展来看,“走向全球”也要求区域研究的创新,通过对区域研究的“再定位”实现“地方”和“全球”之间的平衡与互补。阿查亚指出,全球国际关系学的重要议程之一就是实现区域研究与学科的结合,为此,他总结了两种新的区域研究路径:一种是“跨国的区域研究”,另一种则是“学科的地区研究”。
近年来国内对于区域研究兴趣的升温对于推动“中国学派”走向全球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一方面,从理论构建的逻辑来看,国际关系理论“中国学派”的构建“需要解读世界对于中国的看法,还需要研究中国与其他行为体的互动过程”。这两方面都离不开区域研究提供的专业知识,更多地指向“跨国的区域研究”。另一方面,非西方理论发展要不断获得超越本土的范围较广的普适性意义,需要“学科的地区研究”知识的支撑,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学派”发展出的概念和理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在全球“旅行”。
本文在全球国际关系学的视野中探讨了“中国学派”的构建问题,中国学界对“中国学派”的探索既和国际学界的反思与探索有契合之处,也有自己独特的问题意识和发展脉络。从国际学界对全球国际关系学的方法论的讨论来看,“超越两分模式与推动对话”有助于“中国学派”的构建实现“二元互补”的目的,而“深入地方和走向全球”则可以使其突破“中国中心主义”的束缚,从而获得更广范围的普适性。
构建“中国学派”既体现了中国学界在反思既有国际关系理论基础上的“认识论上的觉醒”(epistemic awakening),也和全球大变局中中国国际地位和角色的变动形成了双向的互动。一方面,“崛起的状态”有利于中国学者进行普适的“大问题的思考”,并对全球秩序展开理论化解读;另一方面,中国学者也在努力把握住这一历史机遇,并“将自己创造出的中国理论观点用于解释中国外交政策的演变以及中国崛起带来的国际体系变革,取得了重要的发现和成果”。这一学派构建的经验对于其他新兴大国的学界也具有重要的启示。
从未来“中国学派”构建的任务来看,我们还需要在全球国际关系学的视角下,更多地关注“多个他者和自我在多方面、多角度的互动过程”,从而突破“对世界的理解的单一化”和“对自我的理解的内化”的困局。这不仅有助于形塑中国对于世界的新理解,也将为国际学界提供更多可以“跨国旅行”的概念和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