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学保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民族工作的主线,是新时代党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思想的核心内涵,是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化的原创性重大成果,是与党的民族理论和政策既一脉相承又与时俱进的创新发展。如何从理论和逻辑上进行清晰阐述,进而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是当前民族理论研究的重要任务。
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首先要阐述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和民族观、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之间的逻辑关系,这是提升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逻辑,增强其解释力、说服力的重要一环。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们党把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中国民族问题具体实际相结合,不断深化对民族问题的认识,推动民族理论与政策的创新发展,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道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围绕构建平等、团结、互助和友爱的社会主义新型民族关系,我们党提出各民族政治上享有平等的地位,建立民族区域自治制度,彻底消除历史上少数民族被压迫被剥削的地位,探索了一条有别于苏联的解决中国民族问题的道路。改革开放以后,针对民族地区发展程度低和少数民族发展缓慢的客观事实,我们党认识到发展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总钥匙,也是解决民族问题的总钥匙,提出“观察民族地区就看那个地方能不能发展起来”。基于这种认识,党和政府采取各种差异化的优惠政策措施以加速推动各少数民族和民族地区的发展。苏东剧变以后,受世界范围内民族分离主义思潮波及,国内民族分裂主义抬头,党中央明确提出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作为协调民族关系和做好民族工作的主题。党的十八大以后,随着脱贫攻坚战略目标的实现,城镇化进程加速推进,各民族大迁徙大交流大融合局面形成,我国民族关系的内涵发生了深刻变化。国际上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加速演变,应对百年变局,着眼民族复兴,需要凝聚起各民族的磅礴力量,减少差异性、扩大共同性,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新时代民族工作的“纲”和“主线”随之应运而生。
纵观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正确道路的形成过程,我们党始终以马克思主义民族观和根本方法为指导,又不拘泥于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具体信条,结合中国民族问题的具体实际,不断深化对民族问题的认识,不断发展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中国的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既相互联系又呈现阶段性特征。因此,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一创新理论的研究,离不开对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深入挖掘和当代解读;离不开以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为指南,澄清当前我国民族理论研究领域诸多争论和模糊认识;更离不开运用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的立场、原则和方法分析这一思想的核心要义、精神实质、丰富内涵和实践要求。包括从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和民族问题性质的认识,正确看待新时代我国民族问题的旧有新生现象和民族关系的深刻变化;从马克思主义关于处理民族关系根本原则的视角,把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对民族平等民族团结思想认识上的升华;从马克思主义关于民族问题是社会总问题的一部分思想,理解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和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关系;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是开放创新的理论体系的视角,把握当前我国民族工作的阶段性特征,提高对“按照共同性方向改进民族工作”重要性和必要性的认识。
与以往民族理论与政策相比,以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作为新时代民族工作的主线和根本遵循,凸显了我们党对当前我国民族问题认识的重大飞跃,具有民族理论和民族工作方向转型的特点。如何从理论上阐述清楚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提出的正确把握共同性和差异性、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各民族意识、中华文化和各民族文化、物质和精神的关系?这既是建构中华民族共同体学术体系的核心命题,也是在民族工作具体实践中“按照增进共同体的方向改进民族工作”如何做好“度”的把握的关键。
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要加强相关基础理论的研究,包括深入研究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大意义、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事实、民族理论上存在的误区、民族工作中存在的薄弱环节、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的思路和举措等。其中,深化对习近平关于新时代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思想的精神实质研究,是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关键。在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内涵进行高度概括和清晰阐述,深刻分析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必然性、极端重要性和现实针对性,明确提出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思想、物质、情感、法治和社会基础的任务要求。
在理论认识上,2021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对共同性与差异性、民族意识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民族文化与中华文化、物质和精神的关系作出了明晰的判断。(1)增进共同性、尊重和包容差异性。当前,我国各民族之间共同性和一致性在不断增强,但民族特点和民族差异将长期存在。增进共同性,是指引导各族干部群众增强“五个认同”,牢固树立国家意识、公民意识和法制意识;尊重和包容差异性,是指要正确把握尊重多元和促进一体的关系,本着百花齐放、美美与共的态度,正确看待各民族在饮食、服饰、风俗、建筑和文学艺术等方面呈现的多元性,不能以行政强制手段去消除民族特点和民族差异,但也不能人为地固化或扩大差异。(2)本民族意识服从和服务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民族意识和民族认同是一种客观存在,是民族成员对自身社会身份的心理认同和社会归属感的体现。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中国各民族同世界各国竞争与合作的统一“身份”,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面向世界昭示的政治归属感。民族意识不能高于共同体意识,民族身份不能超越公民身份。(3)中华文化和各民族文化是“主干”和“枝叶”的关系。“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都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中华文化是主干,各民族文化是枝叶,根深干壮才能枝繁叶茂。”作为各民族文化集大成和共享的中华文化是中华民族包容性和生命力的源泉,只有建设“美美与共”的文化共同体,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和社会主义先进文化,才能破除以民族文化划定民族界限、强化民族意识和固化民族身份的藩篱,构建各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园。(4)在增进共同性上正确把握物质和精神的关系。一方面,统一考虑民族因素和区域因素,加大对民族地区共同走向现代化的支持力度,按照“特定地区、特殊问题、特别事项”制定差别化的区域政策,彰显民族地区改革发展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价值依归;另一方面,民族工作要见物更要见人,充分发挥物质和精神两种力量的作用,解决好民族问题物质和精神两个方面的问题。
习近平关于加强和改进民族工作的重要思想为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学术研究,特别是概念化的抽象提炼和理论化研究奠定了基础,更指明了方向。
与欧美国家不同,中国的民族形成过程和民族国家建构有其独特性,不能简单套用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的概念、话语和理论去理解、解读和分析中国的民族现象和民族问题。
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历史悠久,成果丰硕,但争议很大,形成了各种流派。按照西方学者的研究,民族共同体的形成有“原生论”和“工具论”之说,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公民民族主义”和“族裔民族主义”的二元区分。“原生论”者认为,民族是基于血缘纽带、语言文化、风俗习惯、宗教信仰等民族基质基础上形成的人们共同体,自远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前现代的族裔与现代民族存在着密切联系,后者在大多数情况下是以前存在的族裔共同体的进一步发展。“工具论”者认为,尽管过去的族群或“种族”对近代民族主义发挥影响,但过去的族群特性跟现代的民族和民族国家没有历史关联;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它是被想象为本质上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是民族主义创造了民族,而不是其他。
民族主义与人们对民族概念的理解相关。“公民民族主义”将民族设想为由平等的、拥有天赋权利的公民组成的共同体,无论其种族、肤色、信仰、语言或族性为何,个人只要认同共同的价值观和政治信念就可以组成一个民族国家,民族是由国家界定的。换言之,民族是组成民族的个人的意志和政治属性决定的,是作为经济活动的手段而在政治上组织化的过程,并通过将不同族群“吸入主体民族”的文化同化方式构建国家主流文化,这也为文化冲突埋下了隐患。“族裔民族主义”则将民族视为拥有共同血缘、文化、宗教、语言等要素的人群组成的共同体,以同质性族性特征作为民族分类标准,强调民族形成的原初纽带和边界划分,认为个人的民族属性和对民族共同体的忠诚和眷恋经由出生和血缘而获得,是天然的因而是不可更改的。族裔民族主义具有威权性和排他性特征,认为国家是民族来界定的,这也是西方“一族一国论”的立论基础。此外,两种民族主义都以对本民族的忠诚为最高原则,与国内民主联姻并与平等建立共生关系,对推动民族成员的彼此忠诚和相互支持,增强国家凝聚力和向心力,反抗外来侵略和控制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又认为“我们”比“他们”好,具有排外性特征,容易衍生出非理性、盲目排外和利己的狭隘性的极端民族主义。
与西方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原生论”和“工具论”不同,中华民族共同体强调中华民族是生活在中华大地上的56个民族数千年来彼此交流互动中形成的,是在近代以来与西方列强的对抗中出现的,并在新时代走向包容性更强、凝聚力更大的命运共同体,因此,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从自在走向自觉的实体。各民族政治上的大一统体制、经济上共生互补、文化上交流共鉴、社会上交错杂居、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是历史形成的。中华民族与各民族尽管都被称为民族,但两者层次不同,中华民族与各民族之间的关系是大家庭与家庭成员的关系。中华各民族共同开拓辽阔的疆域、共同书写悠久的历史、共同创造灿烂的文化、共同培育伟大的精神。“四个共同”阐释了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地理空间、历史记忆、文化基因和精神密码。一方面,与“工具论”强调民族共同体的人为建构不同,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从自在到自觉的实体不是虚体;各民族政治上一律平等和各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都是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的论断,也不同于公民民族主义主张的“同化论”。另一方面,中华民族共同体不否认民族特点、民族差异和民族文化差别的存在,而是要在尊重差异、包容多样的基础上逐步减少差异和增进共同性;认为民族身份和民族意识可以有但不能超越公民身份和高于共同体意识,这显然与“原生论”及族裔民族主义划清了界限。
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摒弃了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饱受诟病的排外性,而是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大家庭”“共生互补”“共同繁荣”“和衷共济”等理念,投射到对世界民族和人类命运的观察和思考中,进而提出合作共赢与共商共建共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也与西方民族主义的排外性划清了界限。当然,西方民族和民族主义研究,特别是有关民族共同体形成过程的理论探讨,对今天我们打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思想基础、物质基础、情感基础、法治基础和社会基础,具有重要的借鉴和启示意义,值得深入研究和借鉴。
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内涵丰富,内容涉及面广,知识体系交错关联,因此,单靠民族研究是远远不够的,需要依托多学科知识和研究的聚焦。从学科视角来看,需要变单一的民族学视角为多学科视角的研究。作为社会总问题一部分的民族问题是涉及经济、政治、文化、社会和生态文明建设并与之高度关联的综合性社会问题。因此,要广泛吸收和借鉴马克思主义理论、民族学、政治学、历史学、人类学、考古学、教育学等学科的知识和方法,形成多学科相互支撑、互为补充的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新局面。比如从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国家理论和共同体理论研究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立论基础;从政治学视角研究国家政治一体与民族区域自治、国家意识与民族意识、中华民族共同体整体利益与各民族具体利益的关系;从历史学视角研究各民族历史与中华民族史的关系,树立正确的中华民族历史观;从教育学视角运用现代文明教育、公民道德教育、时代新人培育的知识和方法,教育和引导各族群众在思想观念、精神情趣和生活方式上共同迈向现代化;从考古学视角研究中华文明和中华文化的内涵和特点,发掘中国各民族文化以及中外文化交流互动的历史过程;等等。
从研究内容来看,要不断深化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理论内涵的研究。一方面,加强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概念和内涵的基础理论研究。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研究的学术体系,特别是与之相关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问题,亟待学术界从理论、思想、学理和逻辑上进行清晰的阐述,并在话语体系上将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民族理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党的民族理论与政策衔接起来,构建体系完整、内涵丰富、逻辑清晰又能自圆其说的理论框架。另一方面,要从理论、历史和现实上讲清楚中华民族是利益共同体、政治共同体、文化共同体和命运共同体,这是构建中华民族共同体学术体系和话语体系的基础。从研究视角上看,既要有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过程的历时性研究,包括各民族团结奋斗、守望相助等“一起走过”的历史经验,各民族交往交流、共生共享等“一起生活”的现实经历,各民族共同发展、共享未来的“一起进步”的前景展望,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过程和未来发展;也要有对新时代我国民族关系和民族面貌新变化,以及基于这种新变化民族工作转型发展的理论依据的共时性研究,包括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国民族关系发展演化的阶段性特征及其当代变化,中国化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与政策的创新发展过程及其当代表现,新时代中华民族走向包容性更强、凝聚力更大的命运共同体的现实逻辑等。这就要求民族研究的范式从关注单一民族历史起源、形成与发展的少数民族史,向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中华民族史研究聚焦;民族经济研究从基于差异化的少数民族经济扶持政策导向,向“特定地区、特殊问题、特别事项”的区域化和精准化方向转型;民族文化研究从突出民族文化的特色、各民族文化的发掘、传承和保护,向“建设各民族共享的中华文化”发力;等等。尤其在民族文化研究领域,要深入研究少数民族文化的传承保护与中华民族共有文化的建构培育的关系,从理论上讲清楚如何依托各民族的灿烂文化建构和培育各民族共同认同和共享的中华文化,以此凝聚民心,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文化共同体研究,还应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的共性研究与各民族文化个性研究相结合,并把它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统一起来,使之成为巩固和发展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精神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