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
但凡讀过鲁迅先生的人,都会清楚记得:孔乙己是站着喝酒出现,而后坐着蒲包离开的;这个多余的人为“窃书”辩护,总结茴字的四种写法,给孩子分茴香豆吃,而至于最后说“多乎哉?不多也”之类的话,都刻画得十分生动逼真。
类似还有阿Q。这个头上生疮的可怜虫,无疑是个可笑的死囚。且看他临刑前抓住了笔画押,是如何地使尽了平生的力气来画那个圆圈——“他生怕被人笑话,立志要画得圆,但这可恶的笔不但很沉重,并且不听话,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却又向外一耸,画成瓜子模样了。”当此“大团圆”的结局,阿Q竟因自己画得不圆而羞愧,是何等酸楚的笑话!
再就是祥林嫂。她无意博取人们的同情,甚或当周围已经制造了一片冷冽的空气时,仍直着眼睛,无数次向大家讲述自己日夜不忘的关于阿毛的故事。为了赎这一世的罪名,她花钱到土地庙捐了门槛,结果却仍然没有领到拿祭品的资格。接连的打击使她身心俱损,书中三次外貌描写,深刻地显示出了这一损害的次第变化。三次描写都着重画眼睛,乃至最后,柔顺的眼睛连泪痕也没有了,作为“一个活物”的唯一象征,却有着与木刻似的神色很不相称的钉子似的光芒!
或许你会觉得:这是在说看客吗?看客不是主角周围的人吗?
要知道:在以他们为主角的小说里,是在感受来自外界的看客——但在以其他看客为主角的小说里,阿Q、孔乙己或祥林嫂,是不是也做过类似的看客?
所谓看客,无非是把自己抽离在主角之外的无情围观。
就像王国维说的: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鲁迅就是这样一个孤独的战士。
不但要直面国人骨子里的劣根性,被对手攻讦,还要忍受战友时不时放出的冷箭。
所以鲁迅宣言说自己“没有私仇,只有公敌”,“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
他肯定是寂寞的,甚至有些绝望。
寂寞在于,没人能与他在精神的高度吻合。
绝望在于,没人能与他在行动上保持一致。
所以他写了《野草》,来抒发自己苦闷、爬梳自己的精神,和誓要抗争到底的决心。
比较典型的是诗集里那首《这样的战士》:战士面对的不再是具体的敌人,而是“无物之阵”,尽管他“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尽管“他终于不是战士,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战士依旧要“举起了投枪”。
这种“战士”的自喻,可以说贯穿了鲁迅的一生。甚至在死之前,他就已经预言了自己的身后事:“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击和被冷落,一瞑之后,言行两亡,于是无聊之徒,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炫,又以卖钱,连死尸也成了沽名获利之具,这倒是值得悲哀的。”
也就是说,先生不仅对现存的世界是绝望的,他对未来的世界也是绝望的。
但不要以为鲁迅先生的绝望,就是彻底的否定和弃绝。
完全不是!
用艾青的诗来借喻先生就是: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他所有的抨击、讽刺和否定,以及他临死前说的“我也一个都不宽恕”,并要用《女吊》来自喻自己化作厉鬼也要复仇的决心,其实都是他对国人的爱的极端体现。
就像爱到极致是恨。
鲁迅要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世界不会变好、国人未能觉醒的时候,他坚决要让自己做到“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所以,并非鲁迅到死都偏狭刻薄,而是直到他死,这世界都没有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