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西雅图亚马逊总部办公室的一只蝴蝶扇了扇翅膀,中国深圳华南城六楼的数千员工被整组解散裁减,粤西工厂货品积压濒临倒闭。看不见的隐秘角落,寄生于亚马逊与卖家间的服务商成批消失……
深圳被誉为“跨境电商之都”,生长其中的大小卖托起10万亿的出口市场。草莽狂飙9年之际,突遭急刹,行业高歌时积蓄的弊症在退潮中显露,一个主打“铺货”的粗放方式行将过去,精品、品牌和知识产权成为跨境电商大卖们不得不转型挑战的议题。
南都周刊遍访跨境电商全产业链各环节人员,既感受到亚马逊封号事件带来的急剧阵痛,也看到聚集深圳龙华、坂田跨境卖家们克難复苏,看到他们对不同商业逻辑、文化和规则彼此兼容的探路。
危中藏机,更年轻的一代创业者,走出焦头烂额的大卖,在华南城租了最小的商铺,竖起“亚马逊运营”的招聘牌子,守候着不远处属于他们的弯道超车机会,和一个新的“Made In China”造富时代。
专题统筹_陈显玲 执行_敖瑾 陈显玲 林意欣
跨境电商运营人员最怕的图片,是一条狗,一条说“sorry”的狗。
5月底一天,李晴如往常一样登录亚马逊德国站,原本售卖的小家电链接消失了,一条狗代替产品出现在页面上,配着大大的sorry字样。
后台躺着亚马逊的通知:“您近期的账户活动违反了亚马逊商品评论提交规则,您的卖家账户已被暂时停用。”
这意味着,被封号了。
此后半年跨境电商的风起云涌,均是源于这条狗的频繁且大面积出现。
风起于4月。
4月30日,亚马逊大卖家帕拓逊首先传出遭平台整顿,旗下606个热卖商品被亚马逊下架,大量资金遭冻结。
运营李晴切实感知到了封号潮的迫近,但她没法停止“刷评”,封号潮苗头初起时正值公司推新品的时间点。
同行之前的比对分析证明,同样的产品,一个店铺用刷好评冒险去推,另一个店铺用保守的投广告做法,用真人刷评去推广速度明显更快,收益也比保守打法更高。
“新品的时间窗口只有3个月,3个月销量还没起来,亚马逊系统就会判定产品不受欢迎,之后再怎么买平台的广告,也不会有起色。”
李晴和上司都无暇顾及业内大卖被封店带来的预警。
“运营组长也知道刷单会有风险,但公司希望能出业绩,所以不计成本地刷单,新品头三个月,都是规定每天至少要刷一单。”李晴在这家公司工作一年,积累了欧洲五国丰富的真人测评资源,当她想刷评,就能迅速找到站点国家的亚马逊用户,通过免费送产品、留评返现的激励,让他们给产品写下好评。
与国内电商平台不同,在亚马逊上,卖家刷单主要是刷好评率,亚马逊页面不显示商品的销售量,只显示商品的综合评级和评论数量,更多好评意味着更靠前的页面排序、更高的消费者转化率。
亚马逊平台对“刷评”行为是明确禁止围追堵截,很多卖家将它总结为一句话:亚马逊对所有买家评论违规行为“零容忍”。
惩罚措施包括:封号、永久撤销销售权限,扣留资金;永久下架商品;还包括采取法律行动。
亚马逊造富传说在业界以各种版本流传:一个60美元的灭蚊灯卖爆了,老板两年半喜提别墅和劳斯莱斯。一款义乌小玩具指尖陀螺卖火了,老板一年赚了7000万……
海通证券数据显示,2014年,中国跨境电商行业出口规模不足4万亿元,而到了2020年,数据已飙升至10万亿元。
跨境电商卖家们铤而走险,尤其是在推出新品时。
5月底,跨境电商运营李晴负责的一个产品链接被封,她仍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第一反应觉得可以申诉回来,”之前亚马逊也有过封链接,但一般都有申诉余地,很多运营不乏失而复得经验,这也是业内最初并未震动的缘由。
直到一个月后,她手头上的一个账号被封,“一个账号涉及多个产品,打击面更广,这时候才发现可能都没法申诉回来了。”
此时,行业已是哀嚎一片,账号众多的大卖损失尤为惨重。
今年4月底起,亚马逊开始对违反平台规则的卖家进行封号处理,中国卖家首当其冲,延续数月。
7月6日,有棵树母公司天泽信息发布公告,有棵树今年新增被封或冻结站点数约 340 个,涉及冻结资金约 1.3 亿元。
8月4日,通拓母公司华鼎锦纶公告,通拓科技被禁售关闭店铺数共计 54 个,涉嫌冻结资金 4143 万元。
傲基在亚马逊的店铺AUKEY无法打开,仅剩的一款键盘也显示无货。
有棵树、通拓、傲基和赛维,在深圳跨境电商最大集中地华南城并称“华南城四少”。
此次封号潮中,只有赛维未受影响,10月14日,公司招聘间里仍有新员工在面试。
究竟有多少企业受到封号影响?最初国内的数据引用行业协会的统计,媒体广泛报道的是超过5万家,9月17日,亚马逊全球副总裁戴竫斐接受央视财经采访时称,过去5个月,亚马逊关闭了约600个中国品牌的销售权限,涉及卖家账号约3000个。
这些被封账号的卖家大部分集中在深圳,因聚集了世界最多的亚马逊卖家,深圳也被称为“跨境电商之都”。
据MarketPlaces调研,截至2020年底,亚马逊头部卖家中,中国卖家占比达42%,为历史最高。这其中,又有约三分之一来自深圳。
中国跨境电商近年经历了爆发式的增长,华南城深圳招商主管李洪根见证并惊讶于大卖崛起的速度。
位于深圳龙岗平湖物流基地的华南城,自2012年开始布局引入跨境电商,但直到2017年才进入高峰期,之后一路走高,2020年也是跨境电商的一个爆发期。
大卖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傲基,最早一批进入华南城一期市场,初始一个小档口,不到10个人,高峰期4000多人,办公点在华南城有2万平方米。
华南城内随处可见成箱垒起的货物,外包装赫然写着“Made In China”,等待被运往电商巨头亚马逊遍布全球的仓储中心。
封号余震中,真正的麻烦是被亚马逊冻结在账户的资金和在堆积亚马逊仓库、在海上、在海外仓的货物。
“卖家的账号申诉不成功,或者是卖家不进行申诉,那么这个账号里面的资金会被暂时冻结,冻结周期为90天,这些资金将被用来支付对客户的退货、退款、赔偿等费用以及卖家其他未支付费用”,9月17日,亚马逊全球开店亚太区执行总裁戴竫斐对媒体如此表示。
跨境电商物流运输耗时较长,多备货成为必选动作。“卖家要把商品卖到美国,如果一个月能卖1万个货,需要在美国仓库备2万个库存,海运到美国需要两个月,有2万个库存漂在海上,国内工厂的生产线上也得出2万个货,要是自采原材料,还要预备好2万个货所需的材料量。”龙华红山一位跨境电商卖家计算着压货量,也就是说,至少有5万个甚至8万个货备着。
亚马逊此次大规模封号恰在大促期间,恰逢卖家大量备货时间节点。号封了,货积压了,钱也积压了,付不了供应商货款,一系列连锁反应,即使是庞然大卖家,也有被压垮风险。
封号潮之下,防范资金链断裂、让资金尽快回笼是受波及企业自救的重中之重。
可如何处理亚马逊仓库的那些货,对每个被封号的卖家都是个头疼的选择。海外第三方仓储收费按卡板计算,一把电脑椅一天仓储费用高达上百美元,海外高昂的人工成本、仓储费用和物流费用,甚至让一些费心计算和艰难沟通的卖家生出“扔掉算了”的想法。
扔掉也不能算完,还要缴纳销毁过程中产生的环境污染费。
“积压的库存都还没变成现钱,公司也不会再投钱去开发新品”,李晴在完成货物移仓工作后,和其他运营同事一起,进入无事可做的状态。她薪资组成中的提成部分,封号后基本为零。
随后,李晴主动离职了。
在申诉、移仓、清货、裁员之外,一些跨境电商公司决定向亚马逊提起法律诉讼。
在封号潮席卷行业最剧烈的6月,一家跨境电商找到了特讯知识产权合伙人廖登辉,来意是找他对接美国的法律资源。因为,这家公司决定就封号冻结资金的事情,起诉亚马逊。
特讯知识产权办公室位于深圳跨境电商聚集地天安云谷。公司早在十多年前就已创立,主要为企业提供知识产权相关的服务,包括申报、维权、应诉等。
廖登辉7年前就加入了这家公司,他记得,2018年有在美国申请知识产权保护需求的公司突然多了起来,很多是跨境电商公司。由此,为跨境电商提供知识产权相关服务,便逐渐成为公司的主要业务板块,积累了不少法律资源。
虽然这不是公司的主要业务,但廖登辉觉得这件事可行,因为公司一直有对接美国当地的法律资源。他随即对外发布了集结跨境电商公司对亚马逊发起集体诉讼的消息,很快,他收到了数量不少的响应。
9月13日,7家跨境电商作为诉讼代表,委托盈科美国律师事务所,就亚马逊封号事件,向亚马逊服务有限责任公司、亚马逊支付有限责任公司、亚马逊资本服务有限责任公司,在美国加州北区地区法院提起集体诉讼,相关材料正式提交给了当地法庭。特讯知识产权成为了盈科美国针对案件独家指定的,中国大陆地区集体诉讼索赔管理人。
原告卖家们的主要诉求是,“寻求追回被非法和不当扣留的资金”。据公开的诉状书,7家诉讼代表公司,被亚马逊扣留的资金总额为56.89万美元,约合人民币366.81万元。
案件的最新进展是,10月15日,亚马逊申请了延期答辩,并获得法院批准,日期延至11月中旬。
廖登辉坦言,这场集体诉讼得以发起,很大程度上,“全凭一腔热血”,因为在初始阶段,包括原告几家跨境电商,谁也没有真正仔细翻阅过法律条文,对案件胜诉的可能性毫无概念。“只是觉得,这些卖家确实有错,违反了平台规则,但冻结资金、永封账号的惩罚,是不是也不太合理。”廖登辉说。
他期待案件可以改变点什么,比如“平台协议的合规性”,还有亚马逊平台和卖家之间更多的沟通。
许多跨境电商对亚马逊平台都有着复杂的感情,平台确实为中国企业、品牌、产品出海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亚马逊的高毛利,更是造富了一大批商业嗅觉敏锐的电商淘金者;同时这个垄断海外电商领域的巨头,又让卖家觉得,自己在和平台打交道的过程中,常常处于被动。
概念图片
“我们经常会遇到申诉无门的情况,或者一申诉,就要提供很多资料。一旦涉及到要向平台申请赔偿,它们团队不会立即处理,而是内部踢皮球,互相推卸责任。”李晴新入职的公司,最近遭遇了这样的情况。
公司一批发到海外的手机因带有电池,被亚马逊误判为危险品,价值几十万元的货品就这样被全部销毁。李晴的公司随即向亚马逊发起申诉赔偿,但快半年了,亚马逊方面一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一直在踢皮球,让提供各种证明,说流程卡在哪了,就是没法赔。”
尽管,在法律意义上,特讯知识产权和一批发起诉讼的卖家,一同站在了亚马逊的对立面,但廖登辉认可亚马逊对中国企业和产品出海的巨大作用,并且始终认为,在平台上经营,就是要遵守平台的规则,“就像外国企业来中国做生意,一样要尊重中国的法律和规则,道理都是一样的。”
封号余波渐息,华南城里的跨境电商,又恢复了忙碌。10月14日下午,有“华南城四少”之称的赛维时代,玻璃隔间迎来送往了好几批求职者。楼里一些小卖家的办公室门口,有不少也杵着招聘亚马逊运营的海报。成堆的货物在走廊里堆积,标签上地址仍是亚马逊的海外仓库,纸箱上印着醒目的“made in china”。
亚马逊戴竫斐称,封号事件并未影响中国卖家在亚马逊平台的整体业务增长,“中国卖家的业务在亚马逊上的整体销售额占比并没有发生改变。”
华南城深圳招商主管刘洪根介绍说,封号风波对跨境电商有影响,但打击不至太大,华南城里并没有出现大量退租的现象,园区人流量对比往常也没有太大变化。
但更深层次的巨变正在行业内部酝酿。
廖登辉觉得,今年可能会成为跨境电商发展的分水岭,“精品卖家会越来越多。”
他觉得,做精品已经慢慢成为跨境电商行业的共识,因为,“精品卖家活得更好,即便是没有封号这场风波之前,因为成本上涨,跨境电商整体已经不太景气了,精品卖家在那时就表现得比别人更坚挺。”
他预测行业会走向更良性的发展环境。“过去,行业里刷单成风,刷单成为了一种没法选择的选择,因为不刷单就意味着你可能落后于别人。但现在刷单行不通了,整个平台卖家之间的竞争会更公平。”
(文中李晴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