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婷
(绥化学院,黑龙江 绥化 152000)
在好莱坞长期拥有崇高地位的英籍导演中,雷德利·斯科特是不能不被提及的一位。而他的影响力很大程度上又来自他深受赛博朋克文化影响的科幻电影。这一类电影在不断让观众为未来科技景观消费,具有明晰商业片气质的同时,又蕴含了对工具理性弊端的探讨,具备较为深刻的思想性。可以说,赛博朋克文化催生了斯科特的创作,而他的电影又注解与丰富了赛博朋克的美学建构与文化意涵。
赛博朋克(cyberpunk)一词来源于赛博(cyber)与朋克(punk)两词的合并。而赛博一词出自“控制论”(Cybernetics),意指“对动物和机器中的控制与通信的科学研究”,朋克则意为20世纪70年代的一种摇滚乐,而随着时代发展,朋克一词也超出音乐界而指一种具有颠覆性与叛逆性的,反乌托邦的意识与主张。赛博朋克一词最早被用于指20世纪80年代一类基调悲观,人文批判色彩浓厚的科幻小说,最先发明该词的便是美国作家布鲁斯·贝斯克的科幻小说《赛博朋克》。其后,大量根据这类小说改编而成的科幻电影传承发扬了赛博朋克的美学特征与哲学思考,成为人们理解后现代主义的一把钥匙,如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的《人工智能》,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沃卓斯基姐妹的《黑客帝国》等。
在前述电影人中,1982年便拍摄了《银翼杀手》的斯科特可以称得上是得风气之先的领军人物。《银翼杀手》问世之际,里面光怪陆离,充满忧伤绝望气息的未来世界就让人耳目一新,人造人的设定催人深思,众说纷纭。这对于后来的《攻壳机动队》《异次元骇客》《阿丽塔:战斗天使》等打破人类中心主义的“赛博格”电影有着直接的启示意义。
而从斯科特的角度来看,他虽然以历史题材电影《决斗者》步入影坛,但真正造就他艺术生涯高峰的却是科幻电影。20世纪80年代,斯科特怀揣着对幻想世界深沉的思考开始了科幻电影的摄制,而又不愿意重走乔治·卢卡斯、库布里克的旧路,此时赛博朋克文化让本就钟情于20世纪30年代黑色电影美学的斯科特意识到,用银幕上演“黑色未来”不失为一条新路。于是斯科特先是拍摄了风格阴暗压抑,首开科幻惊悚电影先河的《异形》,后又根据菲利普·K·迪克的小说《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拍摄了《银翼杀手》,让世界见证了自己的艺术个性。应该说,斯科特与赛博朋克间存在着相互成就的关系。
在《银翼杀手》预言的2019年向人们走近,直至已成过往之际,电影中的场景并未发生,但这丝毫无损于这部科幻电影的魅力。2017年,斯科特以制片人身份参与到了《银翼杀手》续集《银翼杀手2049》的制作中,电影拓展了《银翼杀手》的故事,并刻意保留了前作冗长沉闷的风格,这是与当下好莱坞商业科幻片模式截然不同的,但电影依然受到广泛好评。细察两部电影(乃至斯科特其他科幻片)经历了时间考验的魅力,我们注意到,它们有着如出一辙的,以大量景观支撑起来的视觉体系与反思工具理性的精神内核。
周宪指出,随着社会文化的视觉化倾向形成,出现了“以形象为基础的现实和经济”,“在这种经济形态中,人们的消费行为也在发生巨大变化,它越来越明显地受制于形象的控制或影响。这就出现了所谓‘视觉导向的消费者行为’(visual-oriented consumer behavior)”。电影创作作为一种经济活动,在今日某种程度上便是景观的产出与消费。以超现实为美学根基的科幻电影,显然有大量景观制造的需要,赛博朋克文化的核心,即High tech, Low life(高等科技,极端生活)正意味着大量脱离现实秩序,张扬科技、机械等力量的景观。接受景观的冲击,以景观满足内心体验甚至获取集体认同感,是科幻电影观众的消费目标之一。斯科特正是凭借新技术在电影中精心打造了诸多满足观众视觉消费的景观,
科幻电影中,各类体现人类智慧的先进科研水平,具有高度形式感的建筑、交通、监控工具、研发工具乃至人际关系等,都是为观众津津乐道的科技景观。它们必须有一定的现实基础,又要具有布鲁斯·斯特林所说的“幻想的强度”,从而实现对观众现实经验与想象力的整合。如在《普罗米修斯》中,人类建造了体量庞大、功能齐全的飞船普罗米修斯,伟伦能创造出和人类几乎一样,却可以永生的生化人大卫,随着普罗米修斯的几位载荷专家前往LV223星球寻找创造人类的“工程师”。而“工程师”也有极高的文明,一名被唤醒的“工程师”在击退人类后,从控制台召唤出了一套强大的装甲,成为太空骑士。《异形:契约》《异形》亦然,人类无不掌握了能进行宇宙航行的飞行器,传达信息时使用无处不在的全息影像技术,以强大的武器、生化人和胚胎保存技术进行外星殖民。器物层面的,具有金属质感的科技景观层出不穷,而人与自己科技造物的深层情感交互关系也让观众叹为观止。
斯科特科幻电影中的空间景观主要有两类,一类为晦暗、诡异的地外空间,一类则为以陌生化处理过的,充满矛盾的未来地球都市空间。前者如《普罗米修斯》中的LV223,《异形:契约》中的欧米伽六号星球,《火星救援》中的火星,以及遍布仪器,极端静谧的飞行器内部等,这一类空间往往静谧、黑暗而危机丛生,人类的彼此不信赖更加剧了这种空间的阴暗。而由于城市本身就是人类技术的神经中枢,信息的关键节点,因此后者则是最具赛博朋克意味的。在这一类空间中,观众熟悉的城市已步入后工业阶段,被陌生化再造了。如《银翼杀手》中的泰瑞公司位于美国洛杉矶,但是城市中各类建筑奇形怪状,东西方各种文化元素流光溢彩地杂糅在一起,如硕大的街景灯牌上闪耀着中国与日本的文字等,国族边界被消解。《银翼杀手2049》中的街头充斥着由高饱和度颜色组成的灯牌乃至硕大的不断跳动的全息投影等,这种混乱的彩色光影又闪烁于城市终日的淫雨霏霏中,引发的是观众的焦虑而非愉悦。而在以科技巨头泰瑞公司为代表的建筑内部,却是阴暗、规整、了无生气的,这种矛盾其实暗示了人类未来由深沉、阴郁的精英阶层控制,大众生活走向危险与迷乱。
怪异的地外生物,是斯科特电影中的重要景观之一。斯科特擅长把握观众心理,能敏锐挖掘出人对于如软体、黏滑、行动敏捷等生物特性的恐惧,设计出了不少具有视觉震撼性的生物,并使其与人类发生冲突,从而制造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观。如《普罗米修斯》中能迅速钻入人体内的蝴蝶型白蛇,如肖恩在医疗舱内破腹取出的类似八爪鱼一样的,满身黏液的三叶虫;又如《异形:契约》中冲破人的后背,或从人嘴里钻出的,横冲直撞且口水有强腐蚀性的血爆者。这些生物都能让角色毫无预兆地悲惨死去,观众能感知它们就潜伏在角色的身边却无法察觉其何时出现,因此在观影过程中始终感到分外紧张与恐惧。并且,这类威胁主人公生存的生物起源,本身就构成了叙事上的最大悬念。相对于前两种景观满足的更多是科幻类型片爱好者的猎奇需求,这一类景观还能充分迎合惊悚与悬疑类型片影迷的消费需要。
在种种纷繁复杂的景观之下,蕴藏着斯科特对工具理性的反思。人们注意到,现代性存在根本困境,即人类作为主体却被自己创造的客体束缚、支配与奴役,后者对人具有强大的压迫力量,人存在的基本价值日益被遮蔽,道德危机日益凸显。正如法兰克福学派指出的那样:“当技术理性取得自己的主导地位时,支撑着人们行为的理性基础不再是那个要被征服的人和要被改变的社会,而是已经建立起来的机器化过程;人们的理性也不再是充分地实现理性和真理,充分地发挥个体的潜能,实现真正的自由,而是如何与这个机器化过程实现协调一致,因为在生产过程中,人与机器的关系就是按照这种理性原则来建构的。”工具理性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渗透到了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它原本是解救人类于恐惧和野蛮之物,但它在人类社会生活中占有统治地位后,又陷人类于恐惧和野蛮之中,换言之,人类在倚重理性与科学时,又为各种技术改革所反噬。
在斯科特的电影中,这种对技术的不信任比比皆是。如在《异形》系列中,人类一次次地或是追求永生,或是开启殖民计划,结果却因自身的弱点,释放黑水,异化了同类,自己诞育了自己的死敌,由人类造出的大卫将人类玩弄于股掌之上。在两部《银翼杀手》中,未来城市一片凋敝景象,污染惊人,街头巷尾藏污纳垢,违法犯罪行为屡见不鲜。显然,掌握技术、占据资源的精英们,并没有通过有效的经济与环境管理提供给无权决策的大众一个理想的社会。
在偏执的工具理性驱使下,人们以一种极度功利的价值标尺来衡量一切。如在《异形:契约》中,在飞船遭受了一次中子爆炸事故,包括舰长在内的数十人悲惨死去后,接任舰长的奥拉不给船员们任何平复情绪的机会,也拒绝为死者开一场追悼会,理由是要迅速修复飞船。又如在《火星救援》中,宇航员马克被困在火星之上,由于再次发射火箭营救他的成本巨大,他实质上被地球方面放弃了,而只能自己艰难求生。而讽刺的是,传统的人类情感与道德,以及对美的珍视等,反而出现在了人造人的身上。如在《银翼杀手》中,人造人巴蒂仁慈,尊重生命,德克和瑞秋真诚相爱,罗伊临死前在大雨中怀抱白鸽说出自己波澜壮阔的经历和对生命的无限留恋。相比之下,人类显然已经迷失了。
值得一提的是,斯科特还开启了对“赛博格”悲剧的思考。“赛博格”,即人机交互结合体,他们尽管高度类人化,但依然是物而非人,其个性、尊严无法得到人类尊重。在《银翼杀手》中,人造人被设定为只有四年寿命,为人类承担艰苦危险任务的工具,始终为人类规训和控制,一旦他们试图改变命运,就会遭到人类乃至同类的绞杀,这是第一层悲剧;而人造人对人类的复仇,以及在拥有自我意识后又对这种复仇感到痛苦,如《普罗米修斯》中大卫杀死了心爱的伊丽莎白·肖,又构成了第二层悲剧;人类或是不得不让渡自己的部分身体功能,或是对自身存在产生怀疑,震惊于其实自己与人造人都有“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质问,其实都是对自己与人造人的同质化的无可奈何,这则是第三层悲剧。工具理性并不能保证人与自我,人与自己的造物之间建立和谐良好的关系。斯科特之后的赛博朋克电影无论给予“赛博格”怎样的定位,在“赛博格”议题的思考上依然在斯科特三层悲剧的范围内。
赛博朋克文化激发了雷德利·斯科特的创作灵感,而他的电影也让这一文化焕发活力,反复走进大众视野。斯科特在以技术制造出来的大量景观迎合观众消费欲望的同时,又指出了技术悖论给人类制造的种种困境,暗示对技术进行人文规约的必要性,开启了人们对“未然”的新想象,以及对“已然”的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