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晨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48)
随着移动传媒和数字“云”技术的快速发展,微信、微博、抖音、B站等APP及所衍生的微视频、微电影、微支付、微营销等,在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引发了一场巨大变革,人类社会进入了“微时代”——人们在频繁的“刷屏”实践中形成了独有的文化景观:以简短细小、破碎分裂构成生活行动的空间占有形态,以迅捷发散、社区化或部落化复制传播作为个体情绪的时间存在方式。虚拟空间与现实世界的界限日益模糊,日常生活方式与媒介生产消费方式逐渐趋同,在审美经验与生活经验不断交织,那些碎微的、片面的、偶然的、不规则的“微话语”无时无刻在重塑着人们的思考方式、行为习惯、情感体验和价值理念,也改变着人们对时间和空间的感受和理解。
“微时代”文学艺术的生产、传播与消费在特有的文化思潮中不断重构,引发了大众审美趣味、审美态度和审美经验的嬗变。在移动技术所构建的虚拟时空中,文学艺术脱下了“精英主义”的外衣融入日常生活的各个维度,从而世俗化、草根化,“微博与微信的勃兴,恰恰强调了每个公民都有成为生活艺术家的权利……并不是每个微博与微信使用者都可能去创造艺术,但是,他们却可以使用艺术家的技法来‘过日子’,从而使得自身向感性化的生活世界积极开放”。似乎每个人都掌握了文学艺术生产、传播和消费的技能,似乎每个人都可以创作和鉴赏文学艺术作品,约瑟夫·博伊斯所谓的“人人都是艺术家”的论断得以实现。故而,在移动技术迅速“推动”下,文学艺术各门类都不同程度受到了技术进步带来的审美“泛化”冲击,文学艺术既有的、闭合的场域被打破,精英话语垄断地位不断消解,大众参与不断深入,进而文学艺术的话语权力被重新配置。
“微时代”文学艺术场域的变化,不仅推动了文学艺术本体的转型,出现全新的文艺形态,也为文艺批评带来了新的格局和发展空间,造成了颠覆性的影响。反映在电影及其批评上尤为明显。一方面,电影作为最贴近大众审美的文艺形式之一,不仅成为文艺消费的热点,且产生出很多符合大众审美趣味的新的电影形态及衍生视觉产品,如微电影、微视频等,业已成为日常生活中占有主导地位的文艺形式。另一方面,移动技术发展为普通大众赢得了表达观点的机会——电影批评的“游戏规则”已发生改变:传统意义上专业批评家的启蒙姿态、精英话语面临着消解甚至“失语”的焦虑;普通大众参与电影批评的可能性与自由性得到极大凸显,话语空间被不断延展。大众话语借助技术力量迫使精英话语的生存空间被不断挤压,二者在交融和冲突中构建了当下电影批评的新格局——精英化电影批评的壁垒被打破,大众影评成为电影批评的常态。可以说,人人都是评论家,人人都是意见领袖的时代已经开启。
雷内·韦勒克曾说:“批评就是识别、判断,因此就要使用并且涉及标准、原则、概念,从而也蕴含着一种理论和美学,归根结底包含一种哲学、一种世界观。”也就是说,电影批评本身就是一种从艺术经验出发且带有主观价值的判断。与精英话语所具有的“专业性”“知识性”不同,“微时代”大众影评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自发式批评,这种批评完全是基于批评主体的主观判断,或是评判交谈,或是情绪宣泄,或是戏谑谩骂,虽然不乏独特见解和优秀评论,但是唯一的标准尺度就是以自我感受为中心。另一类是合作式批评,合作式批评往往与“网络推手”有密切关系,其本质则是资本利润的运作,或是意识形态的渗透;“红包批评”“网络水军”的背后,是权力话语与大众影评的暗合,利用媒体形成了集群式的话题效应,最终对公共舆论产生影响。总之,无论是哪种批评类型,碎片、即时、平面、无序、拼贴、复制、消费、去中心化……这些与后现代文化相关的关键词都很好地诠释了大众影评在“微时代”的审美表征。
“微时代”从社会景观到价值观念,从宏观图景到审美心理,为人类创造出一个以声、光、电为核心手段的“奇观社会”。在移动技术构建的虚拟现实中,人们的审美感知方式被重构,艺术的“光晕”已经消失殆尽,“一种强调资源共享、多元共生、生活与审美互融的新型审美文化逻辑正广泛渗透于微时代的社会文化生态中,并不断生成和塑造着媒介技术力量占据主导、社会民众普遍参与的全新审美文化现实”。故而,“微时代”大众影评既受益于移动技术平台所营造的民主、开放、平等、交互空间,也受制于技术力量的控制;既保留了传统批评的美学特质,又表现出“微时代”独有的风格印记。
“微时代”移动技术的便捷性与碎片化的生存状态、快餐式的消费方式相契合,电影已经从艺术品变成了消费品——人们不再局限于电影的功能和价值,而是追求视觉享受所带来的快感和满足,人们的关注点也由公共空间向私人空间的“自由消费”转移。电影欣赏和批评完全不用走进电影院或者打开电视,一部智能手机和足够支持收发信号的网络环境即可实现,通过简单的滑动和点击,批评主体可以随时随地欣赏,随时随地表达,随时随地对话,随时随地批评。一方面,大众影评主体不需要具备系统的理论知识、专业训练和艺术认知,单从自身生活经历、情感经验、审美感知出发,就可以将“灵感”转化为批评作品,甚至借鉴抄袭、复制粘贴也成为常态;我们不否认大众影评也有对电影进行再创造的功能,但这种再创造并非完全以鉴赏者的姿态完成,而是注重个人的体验性、感受性和自娱性,看似自由生动的批评文本,实质上一切动因都是建立在游戏心理和娱乐行为基础之上对电影的“再消费”。另一方面,作为商品社会的一种文艺形态,大众影评本身就是市场经济的产物,那些“好评促销”“评论有奖”的优惠活动,“粉丝营销”“刷存在感”的软文植入,甚至公关公司奉行的“水军”战略,都与资本利润具有先天的联系;电影批评与话题炒作合谋推动了电影票房的巨大收益,“娱乐至死”的身后是“金钱至上”,大众在审美心理与消费心理趋同中从众流俗,在“形象就是商品”的文化转向中完成了电影批评的重新定位。
移动技术促使视觉文化主导着新的文化法则:文字成为辅助和附庸,以文字为核心的文化传播方式经历着颠覆甚至摧毁的考验;将图像、影像、声音、文字等融为一体的视觉产品,将日常生活转化为极具诱惑力和新奇感的视像符号,改变了传统意义上人们面对文字符号时,复杂的解码过程、缜密的逻辑思维和严肃的判断推理。人们更加形象、直观地获得审美愉悦,人类社会在移动技术营造的虚拟繁荣的“艺术民主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正如丹尼尔·贝尔所言:“目前居‘统治’地位的视觉观念。声音和图像,尤其是后者,组织了美学,统率了观众。”这种“艺术民主化”恰恰为大众影评创造了先决条件,批评文本的形式也更加多元融合。首先,长影评和深度影评关注度降低,简单、直接的短文字形式得到重视。“微时代”的最大审美表征就是碎微化,因此,用一句话或几句话来表达观影体验的“微批评”受到追捧,且成为大众影评最主要的形式。140字的微博发文长度、微信朋友圈小于6行,99个字数的最大显示,同手机显示屏的物理长度形成天然默契。长篇大论在这里受到限制,思考和理解被人们摒弃,电影批评变得更直接、更简单、更情绪化。同时,“微批评”创造出一批网络“热词”,这些“热词”不仅在大众影评中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而且也对精英话语产生一定影响。其次,图文、视频、音频、文字形式多样化呈现,批评形式走向多元融合。不同媒体形态的融合,不仅所包含的信息更加丰富,映射出的内容也更加生动,从微信公众号图文并茂的“河马电影”到喜马拉雅APP个性化的声音影评,从科幻迷布玛的《科幻Fans》再到抖音、快手上的短视频评论,批评主体正在利用各种形式迎合受众的喜好,传播他/她对某部电影的独特感受。近些年来,随着大数据技术的发展和应用,APP可以按照“粉丝”个人行为习惯和喜好自行推送,这无疑为大众影评广泛传播和接受带来了新的机遇。正如国内学者贾磊磊所言:“电影艺术的价值判断时常被个人的趣味判断所取代,‘我不喜欢这部电影’正成为一部坏电影的代名词。”尽管多元融合的批评文本因为观点良莠不齐、缺乏理论深度、过分迎合受众口味而具有零碎、平面、肤浅的倾向,但是这种多元融合的形式为大众影评提供了更大的发展空间,重塑着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对艺术和生活的体验。
移动技术对虚拟空间的不断复制,导致日常生活的基本维度——时间和空间在此时此刻消逝:每部智能手机都在营造一个相对独立的时空,过去、现在和将来因为显示屏信息的仿真性而不断重复出现,一切都是当下的生活体验,一切现存都是全部的存在,“空间置换时间”的新型文化景观已经形成;同时,时空的“再分配”导致的媒介符号系统通过图像、影像、声音、文字不断制造各类“幻象”,打破了时空本身的连续性、整体性,人们在直接占有一个个转瞬即逝的画面时,时间的掌控趋于当下,这就是大卫·哈维所谓的“时空压缩”。之于大众影评,一个直接的结果就是批评行为的当下性。现如今,智能手机的使用已经完全颠覆了传统意义上“观影—思考—批评”的线性逻辑过程,较之批评在观影之后的延时性,“微时代”的大众影评可以是即时的,也可以是不断重复的,完全不受时空的限制。批评主体不用刻意按下暂停键或结束键,就可以一边观赏,一边评论,一边交流。当然,这种评论和交流也可以完全不用顾忌任何艺术法则和教条束缚,只须针对某一镜头或者某一片段,用一些零碎的、情绪化的只言片语表达当下的观看体验即可。批评行为转变带来的是批评话语的不断开放,这也是大众影评在“微时代”繁荣的根本。
“微时代”的信息传播具有极大的互动性和共享性。移动技术建立起诸多同质化的文化场域,充满各类消费符号,传递着共同的价值理念和文化认同。一方面,移动技术所带来的“艺术民主化”,打破了传统电影批评的封闭“圈子”而向公共领域转型。在虚拟世界中,大众的身份、地位、性别、年龄、学识、阶层等差异被忽视,不存在精英,也不存在权威,存在的只有基于共同文化消费而进行的平等对话和交互,以及所展现的全民“狂欢”的状态。另一方面,传统媒介单向线性传播秩序遭遇解体,“微时代”的批评主体不再处于中心地位,而是与传播主体、接受主体平等共存、多向交互——任何一个主体身份都不是固定不变的,都可以在交流和讨论中实现随时互换,当然这也包括意见领袖、粉丝、广告商、投资人等参与其中。首先,“微时代”的大众影评首先冲破了传统批评秩序而呈现观点不一、风格各异的特点,不再是批评主体的个人独白,而是多方力量基于自我艺术体验或者某种目的而进行的众声喧哗;其次,专业性、规范性的精英话语被彻底颠覆,多方力量在同一时空不断角逐,口语化、情绪化的大众话语因为简单易懂而被广泛接受,大众话语对精英话语不断“发难”,似乎只要是“权威”的、“中心”的就应该被排斥;再次,大众影评批评功能性消解,形象思维代替逻辑思维,游戏性、娱乐性不断放大。弹幕影评就是一个典型例子,通过即时观看电影或片段,观众利用文字及表情符号在显示屏上对话和交互,对电影进行注释、评论、吐槽甚至“改写”,以至于满屏的弹幕覆盖了原有的影像,这不仅让观众频繁从电影的叙事逻辑中跳出而哈哈大笑,激发了观众对“他者”观影体验的兴趣,也促使观众主动参与弹幕中,发表自己对影片、对弹幕本身的感受。人们在弹幕的游戏过程中不断“干预”和“操控”电影,“读”和“看”变得界限模糊,主体身份频频互换。人们通过弹幕无尽“狂欢”,其无结构、开放性和交互性,预示着“观众”中心论的电影批评范式已经形成。
在“微时代”,以情感体验为主的“体验性消费”占据了整个文化消费的中心位置,文艺的生存权力越来越依靠市场这只“无形的手”而深度商品化,“符号游戏”成为“微时代”消费的主流,在文化层面上促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商品化”:文艺的“体验价值”大于“功能价值”,改变了人们的消费观念和消费方式;文艺的审美价值与交换价值具有同一性并互为媒介,改变了传统意义上文艺的内涵和外延;平民阶层与精英阶层共享文艺权力,改变了文艺合法化的标准。基于此,一方面,就大众话语和精英话语而言,移动技术通过制造“符号游戏”,左右着大众的审美心理和生活需求,在虚拟幸福感的作用下,大众热衷于在闲暇之余追求新鲜和刺激而非理性思考和知性分析,相较深谙市场交换原则的“大众话语”逐渐成为喜闻乐见的消费品,而“精英话语”所具有的文学性和价值性则被市场拒斥而逐渐“边缘化”。另一方面,就大众影评自身而言,已不再成为一部单纯的文艺作品,而是“微时代”移动技术加速了信息传播速度和广度,大众影评的商品化也日益凸显,大众关心的并不是某条批评文本的文学性或是教育意义,而是其娱乐效果和话题效应,这种效应本质上是商业价值和市场利润的“温床”,大众影评的生产、传播和消费已成为文化市场的一个环节,又在不断刺激着大众进行新的生产和消费,循环往复;甚至对于很多批评主体和消费主体而言,发帖和点击本身就是谋生的手段。除此之外,在移动技术的掩饰下,大众影评的生产、传播和消费过程始终伴随着商业资本的不断介入,在潜移默化中主导着人们的购买力和价值观,进而重塑了电影批评的话语秩序和权力规则。因此,“微时代”大众影评不仅是一种文艺现象,更是市场经济的产物。
在研究“微时代”大众影评的审美问题时,以下三点尚须探究:第一是权力与资本逻辑背后多元批评话语对话与冲突问题。借助移动技术的力量,传统意义上的电影批评话语秩序被不断打破且重构,平等交流的意识和公众批评权力无限放大,巴赫金所谓的“杂语喧哗”社会似乎得以实现。然而,这种建立在虚拟时空之上的“杂语喧哗”社会不是简单的话语置换,也不是真正意义上人与人之间的绝对平等。“精英话语”与“大众话语”不断交织,形成一个多元话语共存的批评场域,大众影评因为受众广泛、传播高效等被不断凸显;“精英话语”与“大众话语”冲突的背后,实质是权力与资本的再分配。第二是“微时代”大众影评道德失序的问题。电影批评的道德失序问题是国内学者关注的重点。大众影评情绪化、暴力化、盈利化现象此起彼伏,标题党、骂评、宣泄、恶意差评等肆无忌惮,一些国内学者对这种道德失序表示担忧。大众影评的道德失序究竟是批评主体价值尺度的改变,还是权力和资本对既有电影批评标准的质疑与挑战,需要进一步思考。第三是“微时代”大众影评有效批评格局的构建问题。面对浩如烟海的大众影评作品,如何建立一个清晰、精准、科学的价值判断体系,是当前迫切需要研究和解决的重要任务。那么,“微时代”的大众影评究竟应该是作为电影创作的引导力量,还是权力与资本的“合谋”,值得反思。
总之,“微时代”不断打破文学艺术的合法规则,大众影评呈现出“去知识化”的倾向,随着移动技术对知识边界不断扩张和延展,在面对不断泛化的美学话语和审美实践时,电影批评指向了日常感受和生活实践。这样,以大众影评为代表的新型影评,在颠覆“精英话语”垄断地位的同时,抹平了精英话语与大众话语、高雅艺术与通俗艺术、理性启蒙与感性自由的鸿沟,激活了人们潜在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文学艺术的话语权力逐步回归大众。由此,“微时代”电影批评正在构建新的美学话语和文艺法则,并成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合理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