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杀死一只知更鸟》的不可靠叙述

2021-11-14 08:53
戏剧之家 2021年15期
关键词:杰姆库特叙述者

(济南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杀死一只知更鸟》是美国作家哈珀·李的长篇小说,出版于1960 年,后获得普利策奖等多项文学大奖。作品的主题切合了美国1960 年代以来风起云涌的黑人民权运动,1962 年被改编为电影,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该书也被美国众多图书馆协会和阅读组织列入青少年必读书目。

中外学者对该作品的研究中,最为突出的是对其道德主题和成长主题的关注(如芮渝萍,2004),其次为小说的美国南方地域特色和哥特式特征(如Ensman,1973;刘国枝,1999)以及对种族主义和社会偏见的批判,而对于作品的叙事特色和叙事技巧相对关注较少。部分研究者留意了小说对儿童视角的运用,但对于这种叙事方式如何服务于作品的主题,以及如何推动作品文体风格的塑造,则未进行深入的讨论。

《杀死一只知更鸟》兼具了思想性和可读性,既在评论界有较高声誉,又有可观的出版量,这与作品富有魅力的叙事特色和高超的叙事技巧是分不开的。小说表面上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在讲述自己的经历,但平静的叙述表象之下,实则暗流涌动。下面笔者主要运用费伦提出的关于不可靠叙述的理论框架来透视小说独具特色的叙述方式,并试图揭示该叙事方式发挥作用的机理。费伦批判地继承了其老师布思的不可靠叙述理论,继续秉持“修辞”的理论取向,以隐含作者的规范作为确定/不可靠性的标准。费伦的重要理论拓展是,在布思提出的两个轴向的基础上,将审视叙述现象的角度扩展为事实/事件轴、知识/感知轴和伦理/价值轴(新增了知识/感知轴),并依据叙述偏离的类型,将不可靠叙述区分为六种亚类型:(事实/事件轴上的)不充分报道和错误报道,(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充分读解和错误读解,(知识/感知轴上的)不充分判断和错误判断。这个模型对于深入的认识和探究不可靠叙述现象具有深刻的启发意义。

一、如实和片面的报道

女孩斯库特是故事中主要事件的目击者,她的叙述呈现了事件的主体样貌。例如,当梅科姆镇白人居民想以私刑处置黑人汤姆时,律师阿迪克斯试图阻止他们,斯库特关心父亲阿迪克斯的安危,来到现场,从而成为这场斗争的目击者。通过斯库特的叙述,直接地展现了白人种族主义者蛮横固执、自以为是的形象,然而这些人也并非十足的奸恶之徒,他们驾车驶来时缓慢犹疑,在遇到阿迪克斯阻拦时犹豫不决,接受了小女孩斯库特的请求,放弃了处置汤姆的行动,表明他们善念尚存。同时,通过展示阿迪克斯以一人之躯阻挡一众种族主义分子的场面,塑造了阿迪克斯正义凛然、意志坚定、同时又舐犊情深的理想主义英雄形象。在这里,直接目击式的讲述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斯库特的叙述被赋予了极高的权威性,读者基本可以信赖她对事件的勾勒,她为故事的构建提供了可靠的“事实”基础。

与信息可靠性相伴的是斯库特叙述的局限性。例如关于怪人阿德利的故事,斯库特讲述了她听到的传言,与哥哥杰姆在树洞中的发现,试图冒险与怪人打招呼等亲历的行动,以及与莫迪小姐等探讨怪人生活的真相。斯库特的叙述以零散的拼图方式提供故事的东鳞西爪,隐藏了部分信息,有效的控制了信息的释放,从而达到了营造神秘氛围、激发读者阅读兴趣的作用。在事实呈现上的真实性和有限性就这样被巧妙地结合起来,一方面,叙述者忠实地呈现了她作为同故事人物所经历的事件,带给读者以可以信赖的目击者的印象。另一方面,叙述者的年龄和认知状态成为其天然的限制,使作品方便地遮掩了部分信息,为营造悬念、吸引读者创造了条件。

二、直观和浅近的读解

斯库特兼有人物和同故事叙述者的角色。她不仅亲历和目睹故事中的事件,而且会阐述她对事件的理解。有些理解展示了她的聪慧和观察力,例如她去上学的第一天,由哥哥杰姆送她去学校,斯库特认为这通常是父母的职责,杰姆之所以同意带她去,肯定是同父亲阿迪克斯达成了交易,并且拿到了父亲给的钱,依据是听见“杰姆的口袋儿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叮当声”。应该说,这种推断有理有据,体现了作为人物的小女孩的聪慧,也体现了叙述者对事件的正确解读。同时这种读解也带有其局限性,没有看到父亲为了鼓励杰姆建立起照顾妹妹的责任感,而进行了巧妙奖励的苦心。

叙述者有些对事件的理解则塑造了主人公天真而过于自信的性格特点,例如她猜想保姆卡波妮之所以叫她抄写《圣经》,是“为了在下雨天不被我烦死”;教师卡罗琳想以打手心的方式惩罚她,命令她伸出手来,她却以为是老师要往手心里吐唾沫,以表示达成协议。类似的偏颇的读解塑造了主人公理解力尚不成熟而过于自信的形象。在叙述上,斯库特将自己对遭遇和情境的误读暴露在读者面前,成熟的读者则可以洞穿这些误读,进而感受到作品的幽默,带来智力优越的阅读快感。

还有一些叙述者的误读则是作者的障眼法,起到了误导读者注意力和预期的作用。在杰姆毁坏了杜博斯太太的山茶花后,父亲命他去道歉,斯库特担心杰姆去杜博斯太太家会有危险,认为他“极有可能被人用一把南方联军留下的手枪射死”。而杰姆回来时,身体并没有损伤,但表情古怪,于是斯库特认为,“也许杜博斯太太给他下了甘汞”。杜博斯太太脾气暴戾,言语刻薄,再加上关于她在围巾里藏有手枪的传言,所以斯库特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她的推断进一步营造了紧张的气氛,推高了悬念。类似的误读、推断虽然存在偏差,但也与故事中的细节形成关联,叙述者在不经意间将其插入到陈述中,一时真假难辨,让读者受其误导,产生预期的偏差,随着反转情节的到来、预期的落空,作品收到了良好的“惊奇”的效果。

三、坦诚与克制的道德判断

作为人物的斯库特是一个心直口快、直率坦诚的小姑娘,她会将自己对事物和他人的评判,明确地表达出来;而作为叙述者,她也常常在叙述中直抒胸臆表达自己的道德判断。例如,当莫迪小姐谈到有浸信会的教徒,因为她种花当面指责她,说她和她种的花都会下地狱。行文至此,斯库特给出了她的评判,说她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莫迪小姐在地狱中备受煎熬的情形,“这让我对福音书的信心大打折扣”,并提出诘问,“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怎么会深陷地狱之苦,永世不得翻身呢”。这是作者触及有争议的道德议题的高明方式,由正直的成年人莫迪小姐提出道德议题,但并不作结论性的论断,而由年幼的主人公/叙述者进行思考和道德判断。这种方式体现出智慧和亲和力,给读者提供思考的方向,揭露不良现象的道德谬误,但并不将某种结论强加给读者,避免了沦入说教的窠臼。

叙述者儿童的身份,赋予了她“童言无忌”的特权。当黑人社区的牧师塞克斯在布道(告诫教徒们抵制私酒和不轨女人的诱惑)中表现出对女性的歧视时,斯库特直言:“这套说辞又来了,我在自己教会里也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不得不领受女人不洁的教义。这似乎在所有的牧师的脑子里都是根深蒂固的。”这里面对道德判断的情形复杂而棘手:女性歧视问题与宗教教义的权威性问题、黑人社区固有的家庭结构以及大禁酒时代的私酒泛滥问题等纠缠在一起。然而以儿童的身份做出的评判,则可以直击要害,不必担心触犯其他禁忌,尽可以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这位坦率真诚、心无芥蒂的儿童叙述者,有些观点也不免偏颇极端。例如,她曾说杜博斯太太是个“恶毒的老太婆”。这种评判凸显了叙述者看待问题有些片面、极端的特点,反映出她在道德认知上的局限。

笔者认为,就这部小说而言,涉及如此繁多的道德伦理问题,叙述者进行道德判断的内容所占的比重,实际是很低的。叙述者以目击者的身份呈现了众多不同道德立场的交锋和关于道德立场的讨论,但在作出判断上始终保持了克制。不多的几处道德判断主要是服务于人物性格的塑造。

四、结语

在小说的最后一场激烈冲突——万圣节之夜打斗中,斯库特是罩在一个火腿模型里面经历整个事件的。这是一个富有寓意的天才设计,符合情节的发展(刚刚参加演出)和人物性格(演出失误,想以模型掩饰自己的尴尬与羞赧),也正是模型的铁丝框架挡住了尤厄尔的刀,保护了斯库特的安全。从叙事角度来说,罩在模型里的状态顺理成章地限制了斯库特的视野和听觉,因此她对打斗现场的描述保留了大量信息,强有力地抓住了读者的注意力,将悬念推上高峰,成就了揭示守护者身份时的惊奇效果。笔者认为这个罩在模型里的样子构成了一个绝佳的隐喻,它正是小说叙述状态的一个写照:可信任的目击者,但由于某些(巧妙设置的)限制而无法提供更全面的信息。这种受限制的叙述方式是成就小说精彩和魅力的重要手段。

《杀死一只知更鸟》的叙事超出了“儿童视角”的范畴,杂糅了可靠与不可靠成分的复杂情形,称之为“不可靠叙述”只是一种便捷的概括。从不可靠叙述的角度来分析,可以看到在知无不言、心直口快的叙述表象下,隐含作者欲说还休、保留悬念甚至施展障眼法的巧妙手法,以及在处理涉及社会矛盾、道德冲突的复杂议题时的理智与克制,既勇于触及问题和矛盾,又善于启发思考,避免说教和替读者作出结论,体现了作家的良知、社会责任感和为推动社会公平所贡献的智慧,使作品具有了高度的社会价值和伦理价值。同时,这种叙事方式可以激发与读者的深层次互动,鼓励读者超越表面的叙述,深入思考作品呈现的社会和道德议题,从而使深度的道德拷问和伦理求索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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