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大学 艺术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0)
能剧是日本室町时代(1392—1573)兴起的一个剧种,是把音乐、演唱、舞蹈、故事情节等熔于一炉的舞台艺术。谣曲是能剧的剧本,谣曲《道成寺》中,故事主要借由剧中人物住持之口说出:“在纪伊国有一名叫爱子的庄司,膝下有一少女名清姬。节奥州来了一位山僧名为安珍,每年到此参拜熊野圣地,借住在庄司宅内,年年如此。来时必带些少女喜爱的奥州土产。庄司溺爱其女,每向其女戏道:‘这山僧是你丈夫,是你郎君。’日久天长,少女信以为真,心生爱意。又一次,山僧又来庄司家投宿,清姬说:‘以前你总是把我丢弃在此径自远去,这次定要带了我同去奥州。’山僧听了大为惊异,当夜便从庄司家逃了出去。少女得知急忙追赶,山僧逃入道成寺,细说事情原委,请求援助,寺内众僧商议决定将寺钟卸下让山僧藏于钟内。少女沿着日高川河岸上下奔走,恰逢河水高涨,无法涉渡,一时情急,愤气填膺,一念之下竟然化为毒蛇,安然渡过日高川,来到寺内到处寻找,怀疑安珍藏在钟下,便咬住龙头,七缠八绕,以尾击钟。顷刻间这钟便烧化为铁浆,那山僧也无影无踪了。”故事最后清姬投入日高川自尽。动画版也较为完整地展现了这个故事。
三岛由纪夫热爱能剧艺术,最早进行改编的剧目是《邯郸》。三岛由纪夫对能乐的改编是一次具有创新性的成功尝试。他认为能乐所表现的主题,虽有不少受到历史限制,但另有一些是超越传统和历史,体现共同人性的永恒主题;而且它的表现形式不受时空限制,使作者在情节安排上有很大的自由度。这是三岛由纪夫能进行能剧现代化改编的重要基础。在三岛由纪夫的改编下,《道成寺》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态。故事发生在一家旧家具店,里面正在拍卖一个富丽华美的大衣橱,来参加拍卖的是五位富有的上层男女。正当拍卖进行时,突然有一位名叫清子的舞女前来扰乱拍卖,并给大家讲述了关于衣橱的故事:此衣橱曾经属于樱山夫人,她将自己的情人阿安藏在大衣橱中并在此与他幽会。而阿安是清子深爱的恋人。有一次樱山夫人的丈夫听到里面发出怪响,便朝衣橱开枪,鲜血流出,阿安身亡。客人听后纷纷离去,而清子则和老板交涉想用3000 元买下衣橱,并在里面用硫酸毁容;清子走进衣橱将自己反锁,里面的镜子映出了千百张清子的脸庞,清子想象着毁容后的恐怖场景,清醒了过来。她安然地走出衣橱,宣布已经和过往的种种恩怨和解,并前去赴了一位绅士的邀约。
可以看出,三岛对道成寺故事的改编是颠覆性的。听故事的众僧变为参与拍卖的客人;道成寺钟变为衣橱的意象,相比钟更加具有象征意味;阿安不再一心向佛,反而成为偷情的男人;女主角的结局也发生了变化,清子不仅没有化为女鬼投江身亡,而是幡然醒悟,不管她是以何种心态觉醒,总之是投奔了新的生活。新人物如樱山夫人及其丈夫、家具店老板的加入也让故事内容更加饱满;阿安和清子身上所体现的人物性格也更为复杂多样。传统的《道成寺》故事相比于此显得较为简单直白,但正是由于这种简单性,使故事在情感表达的方面更为直接纯粹,这体现出传统故事数百年不衰的内在张力,并能随着时代发展不断增添新的精神与内涵。从这个角度考量,《道成寺》为三岛提供了一个优秀有力的故事基础,使其在传统的深厚土壤上进行播种,灌以现代的戏剧结构和人物性格的甘露,最终使得改编获得巨大成功。
新旧两版《道成寺》的男女主人公是理解《道成寺》故事最关键的部分,他们展现出的不同样貌值得探究:一心向佛的安珍和充满爱欲之念的阿安;因爱化为厉鬼的清姬和想主动毁容的清子;爱而不得最后投江的清姬和选择和解奔赴新生活的清子。少女“清”是《道成寺》故事中最核心的人物,在故事的结局两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认为人生的意义在于“选择”,清对人生道路选择的变化反映出了整个故事价值倾向的变化。
清姬的身上体现出了人类心底原始的执念,她是“为爱而爱”的。世人多把《道成寺》看作一个爱情传说,其实并不准确,《道成寺》真正讲述的是“求而不得”。清姬爱而不得的怨念终让她化为厉鬼,故事的核心实际是欲念。在动画木偶戏中,导演川本喜八郎用影像对此进行了生动的描摹。形象上,清姬身穿鲜红的外衣,乌黑的头发宛如瀑布,极红与极黑产生强烈的对比,而红色亦是清姬内心如火般欲望的外化和展现。安珍借宿后,第二天一早便撇下清姬前去朝圣,清姬立刻前往追逐,一路上,头发被吹乱,木屐也跑丢,光裸的双脚被刺得鲜血直流。促使清姬做出这一系列行动的内推力量来自欲望,而欲望来自人的本能,这种力量体现在清姬身上,显得原始而有力,简单而纯粹;直接而又强烈的情感在清姬“得不到就毁灭”的信念中迸发出来,无疑会在以“中庸”文化为主流的东亚社会震撼人心。
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清子显然变成了一位现代女性。如果说清姬对爱情的态度是简单直接的,用一句话总结大概就是“遇见了便爱,爱上了便要得到,得不到就要毁灭”,清子与阿安的情况明显要复杂很多。在三岛笔下,他们已经成为一对恋人,但阿安将她抛弃。清子对自己受挫的感情做出了思考,她说:“或许,是我的爱,把他给赶走的。或许比起温柔的、安逸的,光明正大的爱情,他更喜欢那种不安的、秘密的、恐怖的偷情。他是一位非常漂亮的青年。”“他呀,一定是想从我这儿逃走……他要逃避我,逃避我这张漂亮的脸蛋。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英俊,他才那样厌倦和拒绝美丽。”“我的敌人,我和他爱情的仇敌,并不是樱山夫人。它是……唔,它就是自然,是我那美丽的容颜,是接纳了我们的森林的喃喃细语,是形状优美的松树,是雨后湿润的蓝天……是啊,天下万物,全都是我们爱情的敌人。因此,他丢下我,逃进了衣橱之中,逃进了那个涂满了清漆的世界,那个没有窗子的世界,只亮着电灯光的世界。”很显然,三岛由纪夫也看到了传统故事里,这个名叫清的姑娘心中蕴含的原始力量,于是在这里,清子把她爱情路上的敌人归结为自然,她也清晰地意识到是自己过于浓郁的感情将安“吓走”。这些都是清子的主观臆测,三岛也没有具体深入地写出安为何要逃避清子的美丽和他要抛弃清子的原因,只是以“自己也是俊美的男子”为理由似乎令人感觉分量不足,笔者在下文中还会继续分析。
两个清子都有自己对爱情与人生的理解,“为自己而活”可算是她们二人共同的信条,具体表现在清姬愿意为爱而死,而清子也愿意主动毁掉美丽的容颜。但清子最后没有这样做,她被想象中自己毁容后的场景吓到,可见清子并没有像清姬一样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对于清姬而言,爱情是人生的终极意义,而对清子而言,人生的意义是虚无。三岛的近代能乐大约创作于20 世纪50年代,故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战后人们心理状态的变化,很多人陷入一种虚无缥缈的人生观。他们信仰缺失,人生的意义变得虚无,同时现代社会中人心变得冷漠自私——清子也不例外,即使她深爱阿安,但心底最爱的人仍是自己。清子拥有两样珍宝:美貌和年轻,这是她最大的财富,甚至是人生的筹码。清子单纯地认为阿安对她爱与不爱的原因也无非是这两样东西,于是清子将对阿安的怨恨迁怒在自己的美貌上,但终究不能狠下心来毁灭一切,而是选择带着这副美丽皮囊继续生存。三岛特意在故事中加入上层社会的元素,清子是一名美丽的舞女,走到哪里都会收到绅士对她的邀请,而她最后也选择赴约。好心的老板提醒她可能会惹上麻烦,而清子坦言:“无所谓。无论遇上任何事,我都无所谓。今后,谁还能再伤害我呢?”即使炙热如清子,依然逃不掉现代社会物欲横流对人的侵蚀,清子也宁愿就这样苟且地活着,不问意义和后果。这与当时的时代心态也是吻合的,可见,三岛认为现代人已经不再拥有纯粹的感情。
能剧兴起于日本室町时代,这刚好是佛教传入日本并兴盛的时期。《道成寺》故事本身具有浓郁的宗教色彩,宗教和由中国传入的儒家道德体系共同构成了《道成寺》故事的社会背景。小和尚安珍的行动目标便是朝圣,他一心向佛,不被美色所惑,他的角色设定可谓是“正确”且受人尊敬的。相比而言,故事虽然没有出现明确的价值导向,但在无形中也明确表达了对于清姬的态度。比如在谣曲中,悬钟大会上住持不许女子入内;美丽的少女最后竟化为恐怖的蛇妖。佛教常言“放下我执”,清姬不仅没有放下,反而将“我执”进行到底。在东亚传统社会中,无论是宗教还是其他道德教义都不会赞同女子做出这样的选择,清姬此举实际是对宗教的一次反叛。这在动画中也有所表示:安珍为表诚心拿出佛的塑像,而清姬后来将它打碎。所有具有反宗教特性的行为目的皆为释放欲望,也就是上文中提到的故事核心。这也是清姬的魅力来源之一:她跳出了所有道德与教义去表达爱恨。
三岛的改编同样延续了对宗教的反叛,首先当然是因为信仰在现代社会中的消失,二是可以更为直接赤裸地展现欲念这个主题。阿安不再一心向佛,相反他充满对爱欲的渴望,在和清子成为恋人后还要去和樱山夫人偷情,去体会隐秘不安的快感。如果说安珍在传统故事中只是一个色彩黯淡的道具,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解释和推进清姬的行动和感情发展,他身上所体现的情感与性格都是单一和扁平化的,改编版的阿安则具有了更加复杂与多面的维度。改编版用华丽的大衣橱代替寺钟,其中四壁都安装了镜子,并且充满了电灯冰冷的光芒。镜子的具体景象经由清子说出:“我那映在镜中的脸被后面的镜子所映照,而后面的那张镜子又被另一张镜子映现出来。照出我的侧脸的镜子也被另一面镜子所映现,而那面镜子本身,则又被其他镜子映现了出来。到处都是我的脸,我那难以计数的脸……无论大地的尽头,海洋的尽头,还是世界的尽头,到处都是我的脸。”由此可见,在阿安独自坐于大衣橱内的时候,他自己的脸也是如此被一层层映现。而镜子作为现代派艺术中常用的道具,无论是在电影、戏剧还是装置艺术中都具有独特的美学与暗示作用,阿安凝视着镜子的同时也在进行自我注视,其结果就是在千千万万自己的脸中看到无尽的虚无。阿安的动作与清子产生纠缠与勾连。阿安当然是丧失信仰的,但他依旧在冥冥中追寻着“某件东西”,三岛用“这件东西”代替了原本对宗教信仰的追随。上文中提到阿安因为自己的俊美而不在乎清子的美貌,于是清子便要毁掉容颜。清子的美丽作为她可以由一介舞女轻松出入上层社会的入场券,在此增添了附加的价值与象征意义——美不再单纯为美,而是成为世俗社会的附庸。而阿安对此显然是排斥的,三岛在剧本中虽然没有重点描摹阿安和樱山夫人的恋情究竟处于何种状态,但从清子将这种感情与自然之美类比来看,我们大致可以推测,阿安所向往的就是这种纯粹的、回归自然的情感。这与对宗教的追随是截然相反的。
有意思的是,传统故事中,安选择了宗教,清选择了自我,在三岛笔下则发生了互换:阿安选择直面欲望,清子选择世俗苟活。虽然两个版本都有去宗教化的体现,但三岛依然对此作出了颠覆。
三岛选择改编《道成寺》,推测其理由之一是《道成寺》的故事本身所呈现出的暴虐美学与三岛自身的美学观念相吻合。在《道成寺》的结尾,清姬选择了一种可谓残暴的方式作为这场爱而不得的感情的最终审判,故事以这对年轻男女的双双死亡作为结局,大大增强了其中的悲烈程度。尤其是火烧大钟的场面,使得暴虐与壮美在同一时刻燃烧升华。在影像版中我们能获得更为直观的感受,尤其是众僧将大钟搬开,盘腿打坐其中的安珍只剩一副枯骨,一阵微风吹来,白骨随风而销。这样的场景与樱花的败落极其相似,枝头饱满的花朵并不是一瓣一瓣凋零的,而是在一刹那散落,这也正体现了日本民族所崇尚的“瞬间发生的,残酷又闪光的美学”。我们阅读三岛的其他作品,也能感受到其中对死亡与毁灭深深的迷恋,并且他将这些提高到了美学的高度。可以说,在三岛的作品中,他所追求的主题就是死亡与美。1970 年11 月25 日,三岛选择切腹自杀终结了自己的生命,他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自己所追寻的美学信念。而他的选择也与当时的时代背景紧密关联,在战后的社会体制下,三岛感受到异常的压抑,“以死亡本能作为自我理想,含有一种毁灭自我生命的本能冲动,其死亡的本能存在借助自杀的方式表现出了可能性”。绝望和理想同时折磨着他,当理想无法实现的痛苦大于死的痛苦时,三岛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亡做他的归宿。他崇尚武士切腹而死的瞬间美,并将这种美归结为残酷美。他在《关于残酷美》中说:“这种深深渗透到民族深层意识的暗喻,对生理的恐怖赋予美的形式的训练,已延续了数百年。人倾心于红叶、樱花,以传统的美的形象来消化直接生理的恐怖。所以今天的文艺作品给血与死本身以观念性的美的形象,是理所当然的。”“展开主题,残酷的场面是必要的”“将残酷性提高到残酷美,就会增加作品的力度。”三岛也是这么做的,但他在《道成寺》中选用了一种稍稍温和的方式,用毁容代替直接的死亡,但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这么做无疑相当于直接毁灭其生命。在三岛的美学观下,选择毁灭不是冲动和非理性的,相反这些都是人物经过相当严谨的思考做出的选择。清子认真思考阿安不爱她的原因,打算用毁容结束痛苦,这样的选择在三岛看来具有崇高的美学价值,但他最终安排清子回心转意,这样的写法似乎背离了他的初衷,但却是“为了完成他血+死=美的方程式,用逆反和冒险的精神来进行演绎”,这种方法是超越常规的,究其根本,三岛在用理性来反理性。以世俗的眼光来看,清子最后的选择再正确不过,却暴露了三岛本质的批判,在他的逆反公式里,美等于丑,真诚等于虚伪,年轻等于老迈。清子在开头说自己要抛弃自己的美貌和青春,正是一种返璞归真式的行动,只有这样才是坚定了最初的信念;而现代人的选择往往同清子的选择相同,有着深厚古典主义倾向的三岛自然不能认同,这也是这部戏剧中现代性的显著体现。
注释:
①申非,许金龙,译.《弓月奇谈——近代能乐·歌舞伎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
②申非,译.《日本谣曲狂言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③申非,许金龙,译.《弓月奇谈——近代能乐·歌舞伎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148-149.
④申非,许金龙,译.《弓月奇谈——近代能乐·歌舞伎集》.北京:作家出版社,1994:158.
⑤叶渭渠.《“三岛由纪夫现象”辨析》.
⑥三岛由纪夫.《关于残酷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