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发与花衣

2021-11-13 22:44闫好丽
牡丹 2021年21期
关键词:花衣裳发卡爱美

闫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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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不算心灵手巧,可我小时候,却享有比其他小朋友更多的发型与花衣裳。

那时,家境尚可,母亲也还年轻,现实生活未曾磨灭母亲的爱美之心。每天上学前,她都为我梳不同的发型,独马尾、双马尾或者三股四股的辫子,还要配上不同的头饰,有翅膀一颤一颤的蝴蝶发卡,有樱桃、小兔子、草莓、向日葵等样式的塑料小发卡。还有大红粉红浅蓝橘黄的布艺头花,或者小皇冠一样的篦子。

记得初一刚入学,英语老师提问我回答问题,她的经典开头是“戴两朵花的小姑娘站起来”,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如今回想起来,班里也有其他小女孩也戴花,只不过不像我天天都戴着。

开始,母亲并不会编四股辫、蛇骨辫这类复杂的辫子,她总是请村里心灵手巧的人帮忙。麻烦人还要讲情面,母亲却乐此不疲。那段日子,是母亲最温柔的时刻……不自觉的,往事记忆在键盘的敲击中渐渐复苏,那一幕幕的温暖与柔和,只不过因为后来母亲的责骂而被我遗忘了。

很多年后,我和母亲聊天才得知,那年临近春节,父亲在市里包的工程,因管财务的老贾卷款潜逃,我家一下陷入了困顿,还欠了很多外债,父亲当时甚至想到了自杀。

在母亲的开导下,父亲才重新振作起来。然而年幼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家里的變故,只记得母亲忽然变得易怒和暴躁,家中饮食也变得很差,腌一棵小葱、半根萝卜,一顿面疙瘩汤,就是一餐饭。只有逢年过节才会炒个菜,捞面条永远是蒜水面。有时候,父亲在面条里撒点盐,呼噜噜就能吃掉一大碗。十斤桶装油,全家能吃一年。

父亲不再做包工头,借钱买了辆大三轮车。车头挂上大红布,剪了彩,放了鞭炮,母亲和父亲开始走村串巷收粮食。收粮食是力气活,要把粮食从人家的粮囤里一瓢瓢灌进口袋。妈妈张口袋,爸爸灌,捆、扣、称重,每袋标准一百斤,一车能装一万多斤。

从村里收的粮食要比面粉厂、淀粉厂或者粮管所的便宜一分钱,父亲赚的是差价。一车粮食能赚一两百块。有时为了一斤粮食多卖的一分钱,父亲开车就到隔壁县去卖。

高中时的假期,我曾随父亲去卖过粮。为了节省一份过路费,往往会绕道走。村子里的土路颠簸不堪,天气还那么热。父亲把粮食一袋袋扛下来,再倒进山一样高的粮堆,因为请人卸货要付二十块钱的工钱,父亲更不舍得。

那段时期,母亲经常冲我发火,时不时对我大骂一通。我一人,不知所措,满腔委屈,却无处倾泻。记得有一次,母亲发完火转身去了邻居家,我一个人呆立院中,用扫帚散落的细竹条抽打着自己的腿,好像刺骨的疼痛,才能把我从巨大的委屈中打捞出来。

我流着眼泪,看着腿上青红的淤痕,发呆。以至于很多年后,我的记忆里,总是会闪现出母亲对我大吼大叫和嫌弃我的样子。她不知道,她当时的行为,让我觉得自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一度认为,母亲就是蛮不讲理,就是不可理喻,我对她的怨,曾经深不可测。

那次多年后的聊天,我忽然懂得了当年母亲的愤怒,懂了她的脆弱,是生活的重担,压得她喘不过气,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她选择了最亲最近的我。那时,青春期的我脾气也变得古怪,要么在母亲的责骂中沉默,要么在忍无可忍时火山一样的爆发——两股势力的交锋,落得个两败俱伤。

成年后,我离开了家乡,得以从容审视我与母亲的关系。我对她的爱与怨,我对她的拼命逃离到发现自己身上有许多她的影子的无奈,我与她从心底深处和解,争吵依然会有,但频率大大降低。

只是,我忽略了她曾经也是美丽的少女。有一次我说,你脾气那么坏,人那么懒,怎么做了奶奶反而勤快了?母亲笑着,淡淡地说,那时候,我被你们姊妹三个都烦死了,脾气哪能好?

我的母亲,是被外公外婆极尽宠爱、视若珍宝、唯一活下来的小女儿。记得我六七岁时,母亲还留有一头漂亮的长发,乌黑蓬松,天生微卷。后来孩子多,家务忙,她便狠狠心剪掉了。从此,母亲再也没有留过长发,总是剪得很短,方便干活。

我想,母亲花心思为我梳头,大约也寄托着她对美的追求与遗憾。那些漂亮的发卡与头饰,从此都与她无缘。现在,我母亲依然爱美,经常会被二嫂“吐槽”:咱妈那么大年纪了,还非要穿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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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爱美的小女孩,因了外公外婆对她满满的爱,她才会在婆媳关系中受委屈时和我说:我不生气你嫂子的气,当年你外婆多疼我啊,谁还不是父母的宝贝女儿呀。

小时候,我的布鞋也都极漂亮,颜色好看,秋香色的桃花粉的姜黄的,鞋头总是绣着花,折枝梅花,成对的蝴蝶,重瓣桃花,偶尔还有小鸟。母亲不会绣花,却央人把我的鞋子做得漂漂亮亮的。作为报答,母亲给人家做媒便格外用心。

母亲喜欢别出心裁,入学的新书包,母亲用攒了很久的碎花布,剪成方形、三角形,一块块拼接而成,四周还缀了白色的荷叶花边。

我的花衣裳更多,粉色的确良衬衫、白色的灯笼裤。大红无袖的金丝绒连衣裙,母亲特意搜集许多凉鞋上的塑料小白兔,一颗颗缀在胸前,配上白衬衫和红色小皮鞋,现在想来还觉得洋气。还有一套白色短袖,配天蓝色吊带半裙,则非常学院风。

小学时,在母亲的捯饬喜爱,我的“衣品”大约算是小伙伴里的风云人物。可惜当年,那个时候的我,脑子里只想着玩,和晓风、黎黎、杏子满村跑着荡秋千、跳皮筋、玩纸牌、抓子儿,爱美这些事,近几年才有。所以,母亲给我新买的头花,疯玩半天就不知去向,珠子耳坠更是频繁买、频繁丢,被母亲骂了很多回,我依旧毫无记性。

记忆的欺骗性在于有些记忆不去打捞,那段人生好像就不存在似的。

许多年里,我对家的感受,只记得中学阶段家务的辛劳,割草放牛扫地做饭洗衣裳,以及母亲的坏脾气。那些童年时的温暖与快乐,被我长时间地遮蔽在心灵的一角,任它们落满灰尘,面目模糊。

岁月渐深,我越发现我母亲那温柔和慈爱的一面。那些花衣裳,发卡、头花,那些别出心裁的辫子,那些漂亮的手工布鞋,都是母亲爱我之心的点滴凝聚。

原来,我,也是在满满的爱中长大的孩子,从来都不是被人遗弃的小可怜。那些年的固执和小心翼翼,一直让自己活得像个进错雁群而落单的雏鸟,现在看开,一切都是自己的心魔在作祟。

责任编辑   杨   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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