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明
爱尔兰诗人叶芝在中国颇受欢迎,不是没有理由的。爱尔兰和中国虽然远隔万里,但两个国家的人却有一个有趣的相似之处——亲近自然。中国人自古秉信万物有灵、天人合一。《诗经》中的赋比兴,比和兴,大多是从自然中获取灵感。《楚辞》中的兰泽香草,也都染上了人的品格和风神。刘勰《文心雕龙》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爱尔兰人则相信身边的一草一木都是可爱的精灵,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们就会出来跳舞唱歌。叶芝最早出版的散文集《凯尔特的薄暮》记述的,便是他小时候听来的森林草泽间精灵神怪的传说故事。叶芝很多诗歌的灵感同样源自大自然中的草木、动物、河流,《柯尔的野天鹅》就是这样一首融生命情感于自然的经典之作。
诗歌第一节全然写景。秋天的树木,干燥的林间小路,薄暮下盈盈的秋水,静穆的天空,59只天鹅,逐一呈现。叶芝好似手握画笔,寥寥几笔,一幅秋色美景图便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切似乎如此美好,然而,静谧、平和、安详的画面背后却暗含着诗人的无奈与不安。无论古今中外,秋天似乎都是让人伤感的季节,“树木呈现秋色之美/林间小路变得干燥”。霜叶红于二月花,纵然美好,凋零却注定紧随其后。“干燥”不也暗示着万物萧索、生命委顿吗?“在11月的薄暮下”,11月是一年行将结束的时节,薄暮又是一天行将结束的时分。这难道是无意间的巧合吗?当然不是!诗人在51岁时写下这首诗,不也正值生命之秋和人生之暮吗?天鹅的出现似乎给平静(萧索)的秋色带来了生机。“59只天鹅优游其间”,天鹅在水面游来游去,要知道确切的数量并不容易,我们可以想见,诗人一定凝视了这群天鹅很久,说不定整个下午都在一遍遍地数着。终于数清楚了,有59只!可怜的诗人该有多么无聊,多么寂寞!这么说似乎有望文生义之嫌了。然而,若结合叶芝的生平来看就能够理解了。1889年,24岁的叶芝第一次遇见22岁的毛特·冈时,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位,走起路来好像女神的高贵女子。此后他数次向她求婚,均遭到拒绝,她宣称她的一生要献给爱尔兰的独立解放事业。1916年7月,51岁的叶芝最后一次向毛特·冈求婚,依然被拒绝了。这首诗正好写在这一年的11月。爱情受挫后的落寞与惆怅很自然地在诗中流露出来。
第二节转入追忆。诗人由眼前的59只天鹅,回想到19年前在柯尔庄园第一次细数天鹅的场景。追忆中的情景与此刻的情景正好形成对比。19年前“我”尚年轻,如今已经步入暮年。19年前因为天鹅“骤然起飞”,“我”来不及数清它们的数量;如今它们却静静地“优游其间”,“我”清清楚楚地数出是59只。这一动一静,其实也暗示着诗人生命状态的改变,年轻时充满活力,如今青春不在。“59只”似乎隐喻生命渐成定数,这也与当年“来不及遍数”形成鲜明的对照,正因为数不清,生命在未知中尚有无限可能。有了第一节和第二节的铺垫,第三节直抒胸臆就显得极其自然。诗人先由追忆回到现实,“我曾凝视那些耀眼的生灵/而此刻,我陷入悲伤。”天鹅似乎永远都是那群“耀眼的生灵”,而诗人早已不再年轻。是的,“一切都已改变”,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这高明的小偷,不知不覺就把美丽的容颜、强健的身躯和燃烧的激情悄无声息地偷走,当我们揽镜自照时,看到的是满头的白发和一脸的皱纹。“我伫立水边,第一次听到/它们在我头顶振翅飞过/那时我脚步如此轻盈”。美好的画面,青春的悸动,也许只能停留在追忆中。李商隐在《锦瑟》一诗最后慨叹“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无非也是同样的怅然与迷惘。
“我”虽然变了,那群天鹅却依然如故。第四节全然用天鹅之“不变”来反衬“我”之“变”。它们依然“不知疲倦,比翼而行”,“我”却韶华不再,形影相吊;“它们的心不曾老去”,“我”却在孤独与悲伤中日渐苍老;它们“激昂,高傲,随心所欲”,“我”却似乎连追逐爱情的权利也被岁月剥夺了。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物是人非,生命的悲哀,大抵如是。第五节,诗人由眼前景象进入玄想。“而此刻它们游弋于平静的水面/神秘莫测,美丽动人”。诗人的眼睛还看着眼前景象,而“当我在某一天醒来”往下,诗人就陷入了哀婉的玄思——“发现它们已全部飞走/它们在何处的芦苇丛筑巢而居/又在何处的湖畔或池边愉悦人们的眼神?”曾经,天鹅振翅飞过头顶,诗人的脚步也为之轻盈;如今,诗人满怀愁绪,只能默默看着这群美丽的生灵在湖面游来游去。在薄暮中一遍又一遍数着天鹅的数量,或许只为排解心中的苦闷与孤寂。那群“美丽动人”的天鹅也许是诗人此刻唯一的情感慰藉了。然而,这仅有的慰藉也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不见。爱情受挫,生命衰朽,诗人终于陷入深深的哀伤和绝望。读罢此诗,忽然想起杜甫有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杜甫在秋风中手把茱萸看了又看,叶芝在薄暮中将水中天鹅数了又数,其实表达的都是对生命流逝的哀婉。
《柯尔的野天鹅》这首诗整体上还是展现了叶芝早期唯美主义的诗风,语言优美流畅,情感哀婉动人,宛如一首生命的挽歌。纵观诗人的一生,毛特·冈不单是他爱情的维纳斯,更是他诗歌灵感的缪斯。这一点,毛特·冈似乎比叶芝还要确信。“哦,是的,你确实很痛苦,因为你可以从你的痛苦中锤炼美丽的诗句,再由那诗句感受到幸福。婚姻是很无趣的,诗人不应该结婚,这世界会因为我拒绝你而感激我。”在拒绝叶芝求爱时毛特·冈说了这样的话。是的,很多时候正是生活的不完美,才成全了艺术的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