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 子
子时。夜半。
亮着灯的窗户一直亮着。熄了灯的屋子早已漆黑一片。
书本上的诗是彩色的。睡眠中的梦是彩色的。夜半的人,面对夜色,不应陷于黑,应当出彩。
入夜之后,谁说世界只有漆黑。天上还有亮着的星月,地上还有光明的灯盏。天地之间,还有温暖的人和人心。
夜路上的人继续披星戴月,正在把夜晚走成白天。入睡的人放松身心,为放飞更美的梦做足准备。
夜半,有时我会醒着,不是因为失眠,只是想看看美的存在和存在的美,想找找在夜里也会翩翩飞翔自带光芒的词和意象。而我总能心想事成,在你明亮的眼眸里找到,在你均匀的呼吸中找到,在飞蛾奋不顾身的扑火中找到。
我知道,夜半之后,名词、动词、形容词们一直鲜活着,一直透明着,一直苏醒着。
但我也知道,子时,宜早入睡。它关乎生命一天的成色和质量。但有的人一直长睡不醒,无质量可言。有的人则一直醒着,在醒着的假寐里争分夺秒汲取所需的力量。
现在,我端坐在子时,没有夜半钟声到客船,只有无数星子盈满我不拉帘子的窗户。它们眨巴着眼睛,我知道,那是道安,那是问安!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倘若不想睡,那么就别辜负这难得的清醒时光,读书吧!
滴答,滴答,滴答……钟表在转动,时间在流淌。
扑通,扑通,扑通……心脏在跳动,它跑不过时间。
那是另一种存在形式的我,互相鼓劲和加油。
在南方,丑时,夜正深、正浓、正沉。鸡们也还在梦乡,离鸣叫尚早。但鸡鸣时分,不能因为地域的理由而忘记:这是鸡应当鸣叫的时节!
正因为夜太黑,丑时,倘若我已入睡。我将拥有一个好梦。倘若我已入睡,我将安然而甜蜜,因为雄鸡从不会误晓。
倘若我还醒着,是因为笃信“闻说鸡鸣见日升”。
倘若我还醒着,是因为真的想把漫漫长夜坐穿。
这时,可以是独自一人守着一本光明的书,可以是数位知交围炉而坐,把彼此的思想像木柴一样燃烧……
丑时,中医说是养肝的好时节,我也知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最大的革命莫过于消除黑暗迎来光明,盗来火种,播下光明么?
鸡鸣时分,南方的鸡叫和不叫都没有关系,一个守信的人,内心早就一唱雄鸡天下白!但鸡鸣时分,我还是喜欢竖直耳朵,等鸡叫,鸡送来的,不仅仅只是一声声“喔喔”,而是光明和天亮。
丑时,我不卧不倒,端坐着,微笑着,我也能让肝排毒藏血、推陈出新,那全新的黎明还在等着我的迎迓和加盟呢。
接下来,光明的人将大步流星走在光明的日子里。
现在是寅时,黎明即将来临。
有经验的老中医告诉我:肺经此时最旺,好好睡眠,养好养足全身心的气血,你才有足够的精气神将昨日走成今天,再走向更辽阔无边的明天。
屋里的兰花和朱砂根也睡了。桌上,古典雅致的张岱和博大现代的西方诗人特朗斯特罗默也睡了。窗外的星星也睡了。
在历经无数次身心俱疲和疾病缠身之后,我学会了低头和听话。我学会了谨遵医嘱。而最好的良医,是生活本身。
安然地入睡是为了更好地醒来。寅时,我再也不能寅吃卯粮。我必须养精蓄锐,以全新姿态和姿势:走进黎明。鸡一声接一声,在打鸣。我允许自己,倦累之后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一觉睡到大天亮,是种幸福,是种心想事成的幸福。
哦,送走往日里以熬夜为常习的自己,松开绷紧的心弦、攥紧的拳头,故作钢铁身、国防体,我在寅时的安睡多么美:如婴儿,如花蕾,如初吻之唇,如东方之既白……如我所愿,如你所爱。
当我能如此甜蜜幸福地深度入睡时,我在梦里看见:白发苍苍的父母和忧心忡忡的妻儿,老者慈祥和蔼,少的笑靥如花。我在梦里看见:世界安睡的样子,真美!没有墙和陷阱的道路,不用担心套路的行走,真美!
这是喜人的时刻:卯时,雄鸡一唱天下白,太阳出来了。
万古长夜此时消,我们终于走出了黎明前的黑暗泥淖。
太阳冉冉升起,万丈光芒里,在欢呼万岁的胜利和尽享光明的同时,得冷静下来,因为,更长远的路还在脚下。山峰顶上一片大光明,但沟壑和背阴处还有残冰余霜;河流遍身闪烁着金辉,水底还有被囚禁的石头和嘴巴。
依着繁茂的树,回首来时,那些挫折、跌倒、失败、牺牲不容忘记。在看不见的来路上,还有多少同行者仍陷于黑夜里。
走在眼前平直的路上,得小心翼翼地提防沿途的歧路断途。
太阳初升,华光万道。生命和生活开始热闹繁华起来,棉花糖一样绵软的声音,和万花筒一样蛊惑眼睛的色彩纷纷闪亮登场。而君子和小人就在我们中间,脚踏实地显得无比重要。
日出时,要日出而作,要卯足劲,朝前走。日出时,要让奔跑的脚步声响起,响些,再响些;多些,多些,再多些。万物在光中闪闪发亮,被忽略的美再次出现。光和亮征服了一切!
日出东方隅,似从地底来。卯时,这点卯的时光,不容耽误!这日出而作的时光,不容虚度!
忙碌的事永远忙碌不完。谁错过食时,谁就将一天饥渴。
在一夜的好梦或失眠之后,天终于亮了,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满耳都是黎明即起的鸟鸣,满目都是苏醒复活的万物。
先让阳光融化骨头里的冰霜,让石头般的肉身开出莲花:从辽阔和遥远回到眼前,从虚无和诗情画意回到具体。让一个诗字,从诗回到寺再回到食,让长翅膀高飞的自己回到脚踏实地的我。
坐到餐桌边,感恩日子和食物为我们提供必需的营养。放慢奔跑的脚步和心思,在细嚼慢咽里回味粮食的美味和生活的甜美。
食时勿语。你递给我筷子,我分给你馒头。你为我倒茶,我为你添粥……那个准备早餐的人呢?他或她用心用力做出早餐,默默焐热了我们的肠胃、心灵和生活,焐热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日子和一段舒展开来的新路程。能饱则饱。饱九分或七分也是好的。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通向四面八方的路金光闪闪:睡时当睡,食时当食。谁都知道,吃饱不是为了撑肠挤胃的,而是为了耕耘更好的生活和日子。
离开时,轻轻用食指和拇指捡起那粒不小心掉在桌上的饭粒,入嘴,咽下。这些弥足珍惜的美德与爱情,快被人们忘记殆尽了。
食时,人是铁,饭是钢,美好的生活需要健康的身体。
食时,珍惜每一粒粮食。这是我一生永葆的生活习惯。
原谅我,双亲。原谅我,师长。原谅我,自己。通过词典,我才能战战兢兢读出你。
原谅我,用标准普通话读出你时,我还怀疑有没有读对你:这对与错,倘若能止于语言,我宁愿不要口和舌。
好在,这些日子,课间操成为学生们日常的纪律或课程,已有很多年了。好在,最近以来,工间操成为了很多上班人士的爱好,那些流畅协调的姿态与招式:有益于身心。
在工间操比赛的现场,我和未上场的人士为比赛者打出了本应有的满分:好!也给习惯于指手画脚、胡侃海聊,因缺少锻炼亏损了健康的自己的身体打了个加分——知错即大好!
隅中,我让出自己,清空自己,给身心休息,给生活健康!
隅中,我让出忙碌,把时间交给闲坐,或读书。
是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看着镜子里于隅中休息过后的人,我喃喃低语:如果有英雄,他就是英雄;如果有美人,她就是美人。
我的欢悦与欣喜,只是假的万象或假的大象之一:就像此刻,那个宠爱万倾国度和万方美人的君王,面对红色的领巾或斑斓的领带,无从下手,无所适从,无从逃离……
日中:低头,无影。举首:炙目,苍茫。
再学小儿辩日,已毫无意义。
再把梵高的向日葵耳朵还予我,也无意义。
朋友,这时节倘若你来看我,不吃酒,吃茶,三盏过后,清心之后,同样可以收获“新诗得酒困,因酒得诗新”的雅趣。
我在日中立身为竿,只是为了提醒太阳:日中正午,天地有光,唯有金光!清除影子,不是光荣,只是责任与本职!
我在日中沉稳如钟,只是想让洪亮的钟声突然响起,唤醒沉默的路人,喊醒昏昏欲睡的耳朵。
脚下的路正长,白日梦无济于事。一步一个脚印,才能追上行进的太阳。
日中:太阳那么灿烂,只为光明永远光明。
四面八方都是辽阔的光明。而我,站在谁栽下的大树树阴里,同时享受光明和阴凉带来的幸福。
我们周围,这样的阳光和这样的树木,很多很多。
日轮已过中天。
阳光依旧灿烂欲燃。
在容易烦躁和上火的时间,人心需要创口贴,更需要清凉剂。
阳光下,除了树木仍精神,还是有行人在匆匆:她们或撑伞,或戴口罩。她们脚步如风,笑声如风,她们的眸子里荡漾着阳光……这让我深为欣慰。
未时,可以稍作小憩,也可继续走在抵达未来的路上。而我,习惯于安静地吃茶,独自吃茶, “未时分清浊,饮水能降火”。克制发火和生气的人,更需要温和的降火祛热。消除口干舌燥,最好的良药是放下:放下远方,放下全部的世界,也放下小小的自己。
那融化于水中的阳光和茶味,一饮,再啜,是心灵的营养丸和润滑剂。还有更多陡峭的路,要走;还有更费神的事,要处理。
日昳时分,四面八方都是出口和方向,我放弃盲人摸象,也放弃坐而论道,保持定力,为再次的出发蓄积气力。
那时节,太阳在天空上看着我,像父母在看着长大后走远的孩子。他们的恋恋不舍,总是等我们为人父为人母时,才明白。
日过中天,所有的时光都要倍加珍惜。
此时吃饭,那是古时的事情了。
“整履步青芜,荒庭日欲晡”,那是杜甫的事情。
申时,我们的第一要务是抓紧时间做该做却还没做完的事情。
吃吃喝喝的事重要,但比吃喝重要的事情也还太多:一日三省吾身、光明破影、风吹草低、水落石出……一个自信的人放下内心的孤傲,在哺时再用心用力,石头就将滚到山顶,兰花将在冬日开出春天!而事实上,春天,一直在心有春天的人的心中。
“纵月些些不称意,向前小语善谘闻。”晡时,更需要心平气和,更需要山高水长。
时光浓稠,从一日两餐到一日三餐,再到一日多餐,想吃就吃,一个“晡”字,让我想到了生活的变化。
太阳就要落山了。
残阳如血。太阳落山之后,黑夜又将来临。
经验中,看夕阳的人,往往带着习惯性的忧郁和感伤。事实上,经过一天的奔跑,逐日的心早已方正圆润,而太阳本身也从风风火火变得平和圆融。
夕阳无限好,那光明的伟力隐藏在风轻云淡的宁静里。
夕阳西下,是为了更美丽地升起。
看夕阳的人,身边青藤青,周围绿树绿,天空中飞着归巢的鸟,从远方归来的心,怦怦跳动。
看夕阳,是轻轻挥一挥衣袖的寻常作别,也是接受一次霞光万道的拥抱而后欣欣然回家的行程。
初阳与入日,相见或道别,春天和冬季,都是亲密不可分的好弟兄、亲姊妹。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有的日入都是为了日出,日入之后,是云朵收起翅膀的时光,是我收回长路的时间,是把家当作家、回家当家作主的时候。
不管有没有人约,黄昏都会如期降临。
至于月,挂在柳梢头,或东山顶,在有心人看来,都一样。
如果在屋里,我会敞开门窗:门掩未黄昏。黄昏未掩门。那些含进门窗里的万物,都是我的知交故人。
有一群鸟在屋外的树上飞舞:许是贪玩,许是像我一样,心如清露,随时充满好奇和期盼。
它们披着暮色里的光。鸣叫声汲取暖,撑开暗。音符多变,但不杂乱。声调多变,但欢畅。它们飞舞着鸣叫给我看,也给辽阔的黄昏看。哦!可爱的鸟鸣,久久不归巢,只是为了多陪我一会儿。
黄昏里,像这样美好的事与物还有很多。
那么,为什么要感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呢?
经过了忙乱的一天,端坐黄昏,我也该从一个个表演型的“他我”回到“真我”了!
而那时,我知道诗人胡弦的诗句一如我的心境:“阴影们交谈,以陌生的语言。/没有风,时间在无声地计数空缺。/铅沉入河流,山恋如纸器默默燃烧。”
我的黄昏,才刚刚开始。
一天,就是一生。
一生,其实也就是一天。
人定时辰,夜深人静,万物就彻底地安静下来。
那一日三省吾身的事,提前完成。熬夜和狂欢,只能不得以而偶尔为之。
那一天里的种种不快,和石头般的冰冷,至此消弥。那点点滴滴丝丝缕缕的温暖,记下来、收起来,带入好梦。人定时,当入定。人定后,今天就过成了明天。
熄灭的是灯,不是光亮。
雅各泰的诗句在轻轻飘扬:“当我们的灯熄灭时,谁在那里歌唱?/无人知晓。但只有那颗心听得见/那颗既不求占有,也不求胜利的心。”
空谈阔论的嘴巴闭上了;
色彩迷乱的眼睛闭上了。
里尔克的诗歌在轻轻飘扬:“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人定之后,怦怦跳动的心依旧能听见爱和爱的声音。
人定之后,一些心放慢了奔跑,一些心在另外的时空奔跑。脚步声声,从未停止过。
像一本书轻轻合起,里面的风暴正在酝酿。
我在书的某页上,自己阅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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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安静。
一天,不过就是一生。
一生,不过就是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