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慧
我看见昨日星辰,冷冷地在风中徘徊。多年前的你,已在时间里丢失。每当走在分岔路口,意见相左时,你只能裂变出另一个自己,你以为,这样便能拥有更多的选择。一次又一次,你不断与世界抗争,如藤蔓延,生出了更多的方向。
你从深山老林中出来,看见另一个世界,你不再以地为床,以天为被,开始尝试各种各样的生活。你躺在杯子里,尝试杯中窥人。你随波逐流,尝试更自由的生活。你也曾钻到更深的泥土里,尝试远离繁华。可是,你又不得不一次次飘到更远的地方。
藤的生命,也许比岁月更漫长,但总有老去的一天。你无法改变这个世界的规律,只能任由生长。你眼里的绿色,是生命的起点,你曾想攀爬珠穆朗玛峰,却发现顶峰太遥远,你不得不分裂出另一个,从此分道扬镳。
不戴眼镜的时候,这个世界一片模糊。
我常常分不清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看似那么近,却又那么遥远。我们总害怕别人看到自己真实的样子,为此不得不戴上面具,又或者注射一支肉毒素。我们用尽一切方式填补面部的空洞,却没有人愿意去缝补内心的裂痕。你看起来还是那样美,十年如一,从未变过。可是那伤痕累累的心脏,早已有了变化。
或许这短暂的时光也会模糊起来,不过没关系,看不清的距离,才感觉安全。
猫头鹰从梦中穿过,带来一片寂静。
祖父坐在古老的藤椅上,给你讲述着年代久远的故事。故事的开始,猫头鹰总是站在枯黄的老树上,它在故事中穿针引线,为你拨开层层迷雾。年少的你,对着神秘的猫头鹰充满了好奇与惊悚,它在你布满图腾的脑海里驻足,或远行。
猫头鹰的翅膀坚硬无比,只要轻轻扑腾,眼底下的事物就无一躲藏。透亮坚定的目光,越过村庄、农田、树林、河流,还有低矮的泥土屋。屋里,住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中的拐杖等待了几十年,离家的儿子仍未有归期。抱着哭闹婴儿的妇女已一天没有喝水,她正坐月子,丈夫却为了赚钱迟迟未归。还有那睡在小板凳上的小女孩,她在梦里等待着醉倒在田沟边的父亲归来。
祖父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伴着你渐渐沉睡的呼吸声,越发苍老,如故事的结尾,缓缓失去声线,慢慢归于平静。只有那站在树上的猫头鹰,它的眼睛依然明亮,在漫漫长夜里,为你捕捉一个又一个故事。
第一次见到火鸡,是在祖母家的院子里。那时的你,只有3岁,你骑在褐黑色的火鸡身上,兴奋地抓着它的脖子,犹如一个凯旋的将军,它带着你,从祖母的家门口一直奔跑到曾祖父的门前才停下来。曾祖父在光线昏暗的泥土屋里,透过门缝里的光,静静地看着你。多年后,泥土屋不复存在,这个曾经作为你奔跑的终点,早已长满了荒草,你站在这里,看着被时间辗裂的痕迹,就像年少时,父亲抱着你,站在这里,一遍一遍地和曾祖父隔着门槛说话。那只褐黑色的巨大火鸡,也站在那里,等待着你们与岁月告别。
月光下的石头,踏浪而来,搁浅在无眠的沙滩上。
村庄上,灯火次第熄灭,婴儿的哭啼声渐渐停止,在夜色中进入睡眠。
这时,你是醒着的,你抬头看着天空,一遍遍回忆过往。岁月曾锋利成尖刀,在你身上刻画了多少形状迥异的纹路。你曾蜗居的大海,早已沧海桑田。大地变成焦土,把你埋葬了无数次。你在翻天覆地中沉默不语。你原本不过是落在海洋里的一块石头,或许在海底能安静地度过你的岁月,却不知那时的渔夫为何把你打捞上来,黑暗中,被月色晒光的身体,正散发耀眼的光芒。
风过竹林,发出窸窣的声音。月光下,如金子般烙下的稻谷,祖母正跪在地上收拾,那布满老茧的双手止不住地抖动,小孩儿在地塘上嬉笑打闹,祖母停下来望着他们,眼里仿佛蒙起了大雾。多少年了,她从这里过来,一粒一粒捡起地塘里的谷子,装入谷箩,她一遍又一遍把地主娶媳妇的故事说给我们听。那难熬的岁月啊,她一遍一遍地扫着,一次又一次望向远方。忆起年少时,她也曾如池塘边的孩童般天真。
我家有十个拇指公主,她们是童话里的故事,流落到人间。
公主们带着我,翻越过风、城墙和茂密的森林,沿途,瑰丽的梦想,在贫瘠的石缝里绽放。城堡里的人还未老去,公主们被施以魔法,只有那手里的毒苹果在流逝中定格。
我问母亲,这么多年,公主们是否会记住我?母亲摸着我的头发,轻轻叹了一声。
我看见白马从窗外一跃而过,熟练得如履平地。
晨起,消逝的时光,紧紧贴在胸前。
千年前的将军,骑在大马上,杀伐决断。大雪南下,掩盖不住鲜血。奔赴空城的,是那千呼万唤的妇女。千军万马,踏过来不及卸下的刀戟,那未能与妻儿再见一面的眷恋回眸,被大雪挡住在远方。
烈日当头,沙尘滚滚,记忆纷纷。
远征的队伍,一前一后,在茫茫沙漠上前行,男人骑着骆驼在前面带路,女人在后面跟着,沙暴袭来,平地变山丘,海市变蜃楼。回家的路已千回百转,驼铃声,喑哑在尘土里。
城墙那么厚,太平洋那么远,千年,万年,照不到当年。
落日渐下,黄昏已晚。
海上正驶来一艘船,汽笛嘹亮,海里的鱼正南下洄游——你,坐在岸上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