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瀚水
1
哪怕只是很轻的风,也能吹来哀伤。哪怕只是很轻的风,也会带着时间的重量向上旋动,直指云霄。
南方与北方的区别并不只是温度与湿度的变化,还有远离故乡的思念,还有笔直的树木、青天,和留恋过我的麻雀。
琴声里跳跃的字符撞击脉搏,形成长久的,不能复刻的山川和湖泊。
我不怕离别那一刻,才刚刚面对真实的人生,但是,害怕人们谈到不敢谈论的消逝时,连一个肯和我坐下来,并和我一同眺望星空的人都没有。
眺望星空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两个人,心怀远方,感悟命运;需要他们对世界基本构成的认同,在不断地磨砺中趋于一致;需要对生活的理解,在某一时刻达成共识,更需要他们有相似的,可以分享的回忆。
甚至在虫鸣声里,他们可能因为一次对视,而同时看到与自己契合的人生,并以此为鉴,与另一个生命,共享解读生命的语言。
2
解读生命。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这比相遇或者相知,更加重要。
坐在水边的少年,看着星空,如同看着他的人间。
人生如草木,尘世如泥土。他独坐于芦苇中央,穹顶的事物竟显得那么孤独。
岁月和月亮各自在水波里荡漾,一条木船向他漂来。
船上的灯光似乎早就熄灭了,但是,仍旧有渔歌在轻轻地拍打着一排排整齐的编钟。
宫。商。角。徵。羽。无印之诗,如同河流,波折岁月的音符。而音符上,他的骨血,乡愁,聚散,如霓裳飘舞。
每一次我和他目光相遇,他都会转身,我也都会从闪烁着生命之美的瞬间,看见另一个我。
那个坐着的少年,他挽着裤脚,踢着清水里的云彩,似有无限遐想在随着他沉静。
3
月光成为一圈圈散开的涟漪。
呢喃,如春雨落在他身旁的泥土上;每一颗种子,都有不可轻视的秘密。
每一个角落都在颤抖。这低微的场景中,其实藏着不可名状的高贵、幽幽的风声,和只有很少人才理解的,遥远的沧桑。
众生相。百年过往。一瞬千里。
我能说的,仅仅是那少年低着头,吟诵《临江仙》,高唱大江东去。
他的声音清脆而喜悦,风起时,激流涌入身体的杀伐气息,竟也因此显得飘忽。但光阴浓烈,我与水边的少年,仿佛各自被放置在两个不同的镜面,而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三千世界。
他的世界活泼,我的世界沉默。他看着白鹭与苍鹭飞翔,我看着我的影子在水波里,扭动背后的青天、云彩、太阳。
但是最终,我们的世界合而为一。
我和他,也合而为一,成为完整的、讲述乡愁的人。
4
旋转的星空,似乎在应答人世间的繁华,也在应答,一个灵魂面对生活的寂寥。
永恒与转瞬这对词语,如双生子纠缠在水面。
细腻的波纹,仿佛可以分解大多数人的一生。
我瞒着母亲,一次次靠近声音的对面。我所在的世界,仿佛有许多棱角,假如每一个棱角都走到尽头,也许我就能窥见真实的宇宙,而不是逻辑的宇宙。
函数像草叶一样,延伸着星河的去处——
山与燕雀纠缠于一粒沙的沉迷之美,却从未理解过对方,从未把不同于自己的时间,看作完整的、证明自己的轨迹。
5
我在一粒沙的迷宫前,分解星河。似乎它们是有声音的,灵魂各自忙碌的。
我迷惑于自己的影子,也迷惑于可笑的欲望、零点的钟声。
这并不妨碍万千星辉,把我想象成唯一的水的变化。
我洗净了一条向东的河流。每一块石头都把内在的骨气,留在重叠的年代影像中。
它们对我说起过去的事,也对我畅想未来。
我坐在山坡上,想象雨落在我的脸庞,微微的凉意让世界变得清醒。
贫穷和卑微的事,在一部电影的片段中渐渐模糊。
我相信,城市的灯火阑珊处,总会有试图改变这一切,却又必须屈从于“活着”这个词的微小生命。
我想象他们走在我走过的路上,坚持着我坚持过的事。
他们那么安静。他们回到房间里,写下和我相似的词语。
是的,那是和我相似的困顿,是和我相似的呼吸,在时间的尖刺上,横冲直撞。
6
寄语植物的蛛网,已经得到了这个宇宙的答案。
我却需要新的宇宙,解答生活的蛛网。
我需要飞马座,从遥远的地方向我奔来。而这个过程,有食欲之轻薄,亦有觉悟之凌乱——人性的距离常常是一种火焰,燃烧自己,替代悲伤。燃烧意志,替代品格。
热情这个词,是相对于容忍而言的,而不是安逸。
蓝色的海,在我的心跳里澎湃。
最终的、幻想的句子,是很多年前那个爱过我的人,无意中所说的关于死亡的判断。
失眠症。孑孓。苍耳。一封永远都不会寄出的信件。
在我们之间,时间从来不是秘密。
但是,时间与人间的重叠,让记忆藏起了约定,又针对性地把恐惧,指向一片云彩。
我想过,月亮和我的身体中间,是无止境的暗。
我能收拢,和我想要收拢的一切,都是苍穹。
那只听了很多年佛经的蜘蛛,在我的注视中悄悄滑下屋檐。
它缩小的背影,恰恰是这个世界在我面前放大的伤口。
它缩小的视角却比大多数人的视角都宽阔一些,似乎只要说出生命的意义,它就可以再次回到烛火照亮的地方,继续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