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天歌 王钢
电影《别让我走》改编自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的同名小说,讲述了一群克隆人在现代社会中的生活经历以及最后作为器官捐献者的悲剧命运。影片以克隆人凯茜的回忆为主线展开,讲述成年之后的凯茜追溯她幼年时期在学校黑尔舍姆的生活以及成年之后在农舍工作的经历。影片的结尾,凯茜自问:“我不肯定的是,到底我们的生命跟我们所救之人的生命有何不同?”从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角度出发,对电影中黑尔舍姆的权力体制以及克隆人既定的悲剧命运进行解读,有利于洞悉影片是如何艺术化展现人类当下重大关切的,从电影与小说互文的角度,也有利于深化和加强对石黑一雄小说原著精神的理解。
人物是电影主题的“眼”,而空间则是展现人物行动的场所,是电影主题之“眼”的重要依托。在电影《别让我走》中,凯茜和她的朋友们在十六岁之前生活在一个偏僻、完全封闭的寄宿学校——黑尔舍姆,这所学校除了学生都是克隆人外,校长、教师以及监护人都是来自正常社会的人类。在十六岁之后,凯茜们则前往农舍居住,与黑尔舍姆类似的是,农舍的地理位置极为偏僻、远离人类社会。克隆人们生活的空间虽然相对封闭,但没有妨碍克隆人拥有独立完整的社会系统,他们的吃穿住行与社交活动在黑尔舍姆内都可以完成。值得注意的是,影片讲述克隆人并不能完全隔断与外界的联系,为了使克隆人了解人类社会的运作模式,黑尔舍姆会设计一些在人类社会极其常见的交流场景以便克隆人进行模仿。即便黑尔舍姆在克隆人的成长过程中体现出了相当程度的人性化,但通过假想训练的克隆人依旧不能融入正常社会,在露丝后来去小镇上寻找自己的原型时,克隆人在真正的咖啡店里完全没办法与人类正常交流。
在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中,规训权力首先是从对人的空间分配入手的,它确定一个自我封闭的场所,对所有不利于它的联系有所限制。电影《别让我走》中的黑尔舍姆就是一个典型的带有规训权力色彩的封闭空间。作为克隆人的凯茜们从小就被灌输不允许走出黑尔舍姆的观念,因为一旦出去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甚至会被驱除出去。所以没有克隆人会选择跨出黑尔舍姆。影片中展现了克隆人们讲述关于离开黑尔舍姆的恐怖故事的情节,毫无疑问这些传说都是人类制造的,目的就是为了控制克隆人的活动范围,当传说一代又一代的流传下来后就变成了凯茜们所认为的“真实”,这一情节映衬出福柯规训权力所强调的监控机制,即“他必须懂得,自己受到监视、审判和谴责;越轨和惩罚之间的联系必须是显而易见的,罪名必须受到公认”。而正是这种空间和心理上的隔绝以及权力监控,使克隆人意识到自己与人类的不同之处,在成年后也始终受到人类带来的话语权力影响而不敢也无法融入正常社会,继而成为人类想要他们成为的“他者”的存在,这一切注定了克隆人人生的悲剧。
影片除了突出黑尔舍姆、农舍以及康复中心等大型空间外,还集中刻画了存在于大型空间中的更为精细化的小型空间,它们的存在可以更系统地显示人类是如何对克隆人实施权力意志的监控的。规训的实施需要有一种借助监视而实行强制的机制和场所,影片中的黑尔舍姆主楼胜任了这一重任。在电影色调的衬托下,主楼红色的外墙透出一种破败、阴气森森的意味来。主楼的建筑高大巍峨,站在主楼高层的窗户后面可以观望到整个黑尔舍姆的样貌。这在无形中给克隆人带来了时刻被监视的心理感受,无论人类是否站在主楼窗户后,克隆人都会给予自己被监视的心理暗示。这种自我被监视的心理暗示伴随着克隆人的一生,在影片中呈现。当凯茜来到农舍后试图在一本色情杂志上寻找自己可能的原型,她偷偷地去无人的小房间,并且警觉地四处观察是否有人在暗处。“一个训练有素的身体是任何姿势甚至最细小动作的运作条件”,可见,监视已成为作为克隆人的凯茜最无意的习惯,即使没有人类的目光凝视,克隆人也会按照既定的规则生活。很明显,克隆人是与人类对立的“他者”,其中隐含着“看”与“被看”、惩罚与被惩罚、想象与被想象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克隆人正是在这种权力的规训下达到人类希望的理想效果,被成功驯服。
电影《别让我走》虽然被归为奇幻类题材的影片,但其本身却没有展现出奇幻的特效或科技大制作等现代电影技术手段,相反影片在质朴的画面推进的过程中更多地呈现的是哲学形而上的思考,即由克隆人的境遇反观人类自身的发展问题。
电影中的人类为了自身的健康和长寿对克隆人进行驯养,享有完全的话语权力。反观现实社会,人类也同影片中的克隆人一样,时刻受到来自外部世界的规训。看似科技的发展为人类带来了更加广袤的交往空间,但实际上却是人类的生存空间不断地被压缩。人与人之间情感的淡漠可能导致道德水准的降低以及同理心的消弭,人由此逐渐成为自我隔绝的个体,犹如影片中被隔绝在正常社会之外的克隆人。“现代人同样深陷于规训权力的网络之中,在现代规训权力的作用之下,现代人变得越来越同一而透明”。现代社会高度发达的文明制定了形形色色的要求,人类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既定的规则中。这些规则构成了来自外部的规训权力的压迫,其影响和作用的结果就是人类逐渐为单一的标准所塑造,个性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更多的则是共性。这与电影《别让我走》中克隆人的集体生活困境极其相似。影片中的克隆人汤米在得知要进行器官捐献的初期,他还会为自己能够争取到两三年自由支配的时间而去努力,但当他发现这些努力完全无用时,他的激情与希望退却,唯余麻木与认命的绝望。而凯茜则是不断“将碎片化的过去拼贴起来,不断建构克隆人的集体身份,拒绝遗忘过去与历史”。现代社会中的人类在未来是否会经历这样一个过程现在还不得而知,但影片以一种预示的方式警告人类需要对自身进行反思,对未来进行思考。
石黑一雄既是小说《别让我走》的原著作者,又是同名电影的编剧,他在小说原著的影视化过程中进行了细节上的精心处理。一方面着重强化了电影剧本灰暗和压抑的整体氛围,充分考虑了电影的直观画面感来还原克隆人捐献器官的场景,当观众亲眼看到从克隆人的体内取出血淋淋的器官以及他们贯穿腹部的伤疤,其直观地震感效果是通过文字阅读进行自我想象所达不到的。另一方面着重展现了以校长埃米丽小姐为首的人类非人性化的特征,进而强烈表达了作家对克隆人技术现实化的不认同和对科技给人类带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类是否生来具有对其他生物的话语权力等问题的深入思考。即在现代社会中,物质文明虽然得到了极大地丰富化,人类创造并发展了科技,在享用好处的同时也受到了来自科学技术的桎梏。物质文明的发展需要与精神文明同步,才能更好地构建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搭建更辽阔的人类生存前景。
电影《别让我走》在一定程度上映射出了当下的重大社会关切,其以独特的蒙太奇组接技术将克隆人的悲剧人生与人类的命运息息相通,实现了与社会现实的共频共振,进而在克隆人与人类的权力规训关系中超越了文字表达的局限性。即便克隆人不断地受到来自人类的权力规训,但他们的生命仍在对彼此情感的关照下散发出光明与温暖,这正体现出小说原著的本意,即促使读者对人类未来的生存前景进行关注,对如何救赎生命进行形而上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