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光辉
一
扬州的东关街就是先人留给我的缥缈梦境。
我看到整条古街的所有明清建筑一起沉默着,矜持而飘逸,就像恬静安详的仕女。这时,一曲扬州小调在细雨之中悠扬地飘散开来,我眼前的景致随之变得虚无起来,这片细雨仿佛给这位古典美人披上了一层薄纱。
多情的雨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将东关街的这场梦境装扮得分外浪漫。
在古街的四处徜徉许久,仍然无法寻找到我当年出生地的那座老茶灶之所在,唯有高悬着的五颜六色的店幡一直在无声地摇曳,像是在跟我打哑谜。
无数次,我在梦里将东关街调成了静音、滤去了色彩;无数次,我在梦里让东关街永远下着江南细雨,飘着扬州小调;又有无数次,我在梦里因为寻不到自己的出生地,寻不到自己的根,而惶然不安。
深秋的一天,我带着这种心境,再一次来到东关街,古街的一切仿佛就是我梦境的再现,居然再一次飘拂起了谜一般的雨雾。
古街两侧是青砖黑瓦的建筑,中间的街道是一条青石板,其间还有正在飘零落叶的杨柳,还有与古街相连的无数条狭窄的巷陌,加上穿梭于街头巷陌撑着花伞的佳人,这些景致联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东关古街的风情画。
这条青砖黑瓦、飞檐翘角组成的东关街,和苏州的粉墙黛瓦有着明显的不同,给人一种稳重厚实之感。古街东西延展约一公里,全都是明清时期遗留下来的一至两层的古建筑。放眼望去,低矮的古屋密匝匝、黑压压的一片。这时,会有一阵扬州小调《茉莉花》伴随着丝竹管弦的乐曲,不时地缠绕在这些古建筑的四周,缠绵而悠扬,就像是为这些古建筑而唱的情歌。
我走到古街边的那家生产、销售香粉的老店谢馥春,一阵扑鼻而来的脂粉香气,会让人感到好像坠进了温香软玉的温柔乡。在这片鳞次栉比的商店里,谢馥春总是一副风姿绰约的模样,是整条古街上最靓丽的一道风景。
江南的秋雨依然未停,稀疏的雨滴飘洒在我的脸上,让我感到一种清冷。
离开了谢馥春,我来到它隔壁的一家杂货店门前,在这座古建筑的四周徘徊起来,一心想寻到当年自己出生的地方,却看到这户商家的山墙边伸出两根老藤。它们以紫色的花给这条古街和这户商家平添了几分韵味。老藤与青砖依偎在一起,一丛一丛地在墙头匍匐着。已经凋谢了花朵的老藤,带着秋季的冷静在轻轻地摇曳着,它是想告诉我这条古街的变迁,还是想告诉我我当年出生的往事?
这时,我不由得想起杜牧的那句“十年一觉扬州梦”,今日故地重游,总觉得这条东关街留给我的扬州梦,肯定不是“十年一觉”,而是“一生一觉”了。
二
东关街两侧的古建筑群一片灰暗,全都是一两层高的青砖灰瓦木板门,全都高悬着大红灯笼,全都飘拂着早已褪色的店幡,全都隐藏着延续千年的老掉牙的故事。
我沿着东关街寻觅,看着这市井的繁华,仿佛回到了几百年前的古扬州。油米坊、鲜鱼行、八鲜行、瓜果行、竹木行等近百家店铺全都开门迎客,酱园、五金、豆腐、鞋店、纸店、粉店、当铺、茶社、麻油、南货等等有几百年历史的老字号也都一字排开,前店后坊的连家店遍及整条古街,伞店、箩匾、漆器、糖坊、玉器、袜厂等等,应有尽有。
徜徉在石板青砖铺成的街面上,宁静的巷子里轻轻地飘荡着一阵阵轻柔的乐曲。抬头四望,到处都是黛瓦青砖,但我只能感觉到它们的古朴厚重,却寻不到自己当年的故地。
东关街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只有黑白两种色彩,更没有音乐和其他的杂音。那时的东关街好像没有现在这么宽阔,街面也坑洼不平,路中间铺着一条青黑色的石板,两侧的石板则是竖着铺的,早就被车轮碾得油光发亮,还留下了一道道深陷于石板里的车辙。拉车的苦力沿着这条石板路一直向东,朝运河边的东关城门而去。待装满了货物,又沿着这条石板路一直向西,车把上挂着一只水壶,走到东关街上的老虎灶时,就停下车来,花一分钱买一壶开水。这家开老虎灶的老头个头很高,总是穿着一件晚清遗留下来的青色旧长袍,在没有客人时就将他的重外孙放在自己的脖子上骑着,在老虎灶的四周街巷里炫耀,走路时他的两条腿一拉一拉的,显得不平衡。
这个重外孙不是别人,就是我,当时还不到一周岁。
今天,再次来到东关街,我多么想重新沿着这条又深又窄的古巷,一步一步地走回我的幼儿时代。
然而,我注定只是这条古街的过客,注定无法在此永驻,注定再也不可能返老还童了。
其实,东关街的两侧保留下来的几十条名巷,全都是一样的弯弯曲曲,全都是一至两米的宽度。大多数小巷的名字都有来历,甚至还会有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有的街巷因形状像剪刀,便取名为剪刀巷;有的因姓氏而得名,如马巷、蔡总门;有的因观赏琼花,便取名得观巷;还有的因为是百年老店之所在,如苏姓商家开有金桂园面馆,便起名金桂巷,等等。
然而,按照母亲和我说过的我出生时的一些景况,我出生的那条小巷居然再也找不到了。
那时,东关街哪家生伢子,全都要去带老娘。老娘是老扬州人的专有称呼,就是接生婆。我便是老娘接生的,按东关街的习俗,老娘接生后会将新生儿的衣胞,也就是胎盘,深埋于产妇住的院子里,这叫作衣胞之地,意思是你长大成人之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记你的根。母亲曾经告诉我,我的衣胞之地就在东关街小巷深处老虎灶的后院,只是因为东关街被改造过,所以现在已经找不到这条小巷了。
面对这条古街,我在想我已经无法回到的过去,我的外太爷早已作古,我再也不可能骑在他老人家的脖子上,发出稚嫩的笑声了。
细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脚下的石板路早已被雨水淋得发亮。片片秋叶落在汪着雨水的石板上,给这条古街添了几分凉意。
我觉得东关街的每一条小巷,都深藏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这里仿佛不是一条古街,而是由许多古建筑、旧遗址组成的一个个饱经沧桑的人生。
三
去东关街的人都想到冶春茶社品尝扬州的早茶,因而弄得这里每天都是人山人海,排队要等好久。闻到茶社飘来的香味,听着扬州小调《茉莉花》,这婉转悠扬的乐曲会让许多人原本着急的心情放松下来,这时,等待似乎比品尝更像是一种享受了。
我从西朝东关街一路走来,两侧的店铺大都在叫卖扬州小吃特产,什么云片糕、马蹄酥、菊花饼、牛皮糖、煮干丝、扬州炒饭、狮子头、梅菜包子、三丁包子、四喜汤团、黄桥烧饼、翡翠烧卖、千层油糕,一口气说不完,听着柔软如水的扬州方言的叫卖,我似乎回到了自己的幼儿时代,联想起母亲曾经给我说过的早已变得断断续续的往事……
冶春茶社不远处有一家挂着“扬州一绝”旗幌的牛皮糖专卖店,有许多外地人来买伴手礼带回去。一位穿着一身白衣的厨师正在门前吆喝,声音依旧是带着水一般:“扬州牛皮糖!芝麻均匀,棕色光亮,金黄透明,富有弹性,嚼不粘牙,口味香甜……”听着扬州口音的叫卖,我自然想起母亲曾经和我说过,外太爷在我出生之后,一下子买了几大袋牛皮糖,两条腿一拉一拉地沿着一条巷子一路散发过去,所有的街坊邻居一家不漏。我晓得,母亲从小就和外太爷相依为命,母亲生下了我,外太爷高兴得合不拢嘴,将自己的所有积蓄全都取出来买了牛皮糖。
“扬州牛皮糖!”街头仍然飘荡着这似曾相识的声音。
眼下,东关街变成了美食街,有很多扬州有名的小吃。当然,我觉得整条东关街上百种小吃中,最合我胃口的是藕粉圆。我每次去东关街,总会吃一碗藕粉圆。我知道我的身体里有着父母遗传给我的基因,总是喜欢甜食,这藕粉圆就是一种甜点。传统的汤圆是以糯米粉为原料,而藕粉圆则是用藕粉做外皮,馅心是用糖和猪油做成的,再加上金橘饼、核桃仁、花生仁等多种果料,吃在嘴里均匀圆滑,富有弹性,甜润爽口,再在汤汁里加上些许桂花汁,就更是清香了。只是甜食不能吃得太多,也就吃不饱,真正能让人吃饱的还是冶春茶社的早茶。
扬州人有吃早茶的习惯,叫作早上“皮包水”,端一杯香茶,吃一笼包子,尝一碟干丝,是扬州人一天慢生活最美妙的开始。
其实,扬州吃早茶的最佳之处,并不是东关街上的这家冶春茶社,这只是冶春茶社的一处分店,它的总部设在扬州北门外大街的问月桥下。当然,我还晓得扬州人吃早茶的最佳之处,是在国庆路上的富春茶社,那里每天早上吃早茶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只是因为我对东关街的这份情缘,对这家冶春茶社有着自己的偏好,因此,来这里吃扬州的早茶,已经不仅仅是口中之享受,更是一种心理上的回味。
早饭之前喝一壶茶,对于扬州人而言,完全是一种生活态度。
这家冶春茶社卖的魁龙珠是用扬州本地的珠兰、浙江的龙井、安徽的魁针配制而成,又取长江之水来冲泡,将珠兰香、龙井味、魁针色融汇于一壶,色如碧,质醇厚,味清香。
扬州人每天早上喝这样的早茶,喝的虽然是茶,品的却是兼容。
古人云:“州界多水,水波,扬也。”一语道出了扬州的水城特质。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晚上老扬州人还要去澡堂子里泡一把热水澡,所以东关街的几十条支巷里到处都是浴室。我仿佛记得我外太爷在世时,生活再艰难,每天晚上也要去“水包皮”,久而久之,他身上的皮肤全都被热水烫得通红。
当然,扬州早茶里最让我久吃不厌的是那道干丝。
这干丝的制法十分精细,先将豆腐干切成均匀的薄片,然后再切成细丝,接着配以鸡丝、笋片等辅料,加鸡汤烧制而成。对此,清人惺庵居士在《望江南》一词中这样称赞:“扬州好,茶社客堪邀。加料干丝堆细缕,熟铜烟袋卧长苗,烧酒水晶肴。”朱自清也曾说过:“烫干丝就是清的好,不妨碍吃别的。浇头也最好不要鸡火的而改为清鲜的浸酒开洋。”可见朱自清也常吃这道干丝,这才如此轻车熟路。
想着朱自清的话,吃罢早茶之后,我依然沿着东关街一路寻过去,后来居然鬼差使似的从琼花观的那条巷子里走到了朱自清的故居,只见那几间低矮陈旧的平房门前,挂着一个经过日晒雨淋褪了色的小木牌,上面写着“朱自清故居”几个字。
四
在我看来,我在东关街所看到的明清建筑全都有一种虚幻之感,壶园、华氏园、个园就是盐商浮华一梦之后,留给东关街的一处处建筑语境。作为东关街寒门小户出生的一个漂泊者,走进偌大的个园之后,我便立即感到一种缥缈恍惚袭上心来。
因为还没找到自己的根,心里便感到所有事物俱变得虚无起来了,面对个园,也就认定它是一个梦境,或者是半真半假、半梦半真了。
谁让这座偌大的个园里的山水全都是假造的?
我怀着入梦的心情走向个园中心的宜雨轩,原本下着的细雨到了这里变得格外迷蒙,雨雾变成了乳白色,缠缠绵绵地环绕在这片假造的山水之间。
我沿着石径向前,居然在一园之间就能尽览四季美景。
这里是奇石和秀竹组成的梦境,那形态各异的十二生肖石就是春天的萌动,姿态秀美的太湖石就是盛夏的燥热,挺拔粗犷的黄石烘托出秋天的金黄,颜色洁白的雪石突显了冬日的寒冷,它们一起用建筑语言营造出“春景艳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景惨淡而如睡”的梦境。
走到这里,我虽然一直没有寻到自己的衣胞之地,却找到了东关街兴隆千年的一个缘由。
听了导游小姐带着扬州口音的介绍,我知道了这座个园是清代扬州盐商的私家园林,以遍植青竹而得名,以春夏秋冬四季假山而取胜,是由两淮盐业商总黄至筠于清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在原明代寿芝园的基础上拓建而成的。
据清人刘凤诰所撰《个园记》记载:“园内池馆清幽,水木明瑟,并种竹万竿,故曰个园。”个者,竹也。竹叶的影子,就是“个”字,名字的由来与园主人黄至筠有关,由于“筠”字是竹字头,取名个园既文雅又贴切。
刚才,我是从东关街走进个园的,首先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个园主人的住宿、生活、会客场所,只见曲折回廊,左右天井,连通所有房间,一进堂,二进堂,三进堂,厅、房纵横交错,青砖砌墙,红木制窗,雕梁画栋,极尽奢华。可见,这位盐商当年在这里是怎样的享受。
亭台、回廊、假山、池塘、翠竹、柳树等等,全都是个园留下的梦的语境。那一片竹林,如仙如梦。竹丛下是小径,小径之外有凉亭,清风徐来,竹叶沙沙响,真是一处让人入梦之地。
导游又说,这条东关街在明清时就成为盐商的聚居地,现存的盐务会馆、山陕会馆、街南书屋、个园、汪氏小苑等盐商旧迹,以及众多气势恢宏的大宅门和呈现徽派建筑特色的深深庭院,都是那个显赫的盐商时代遗留的历史凭证。
扬州自古便因盐而盛,及至明清两朝,扬州已然成为南方盐运中心。因而,历史用了一个特定的名字来称呼这些腰缠万贯的暴发户——扬州盐商。
面对着扬州盐商的豪宅大院,我突然感到我外太爷的人生就如同一只蝼蚁般微不足道,不像这些盐商巨贾那样闻名遐迩,默默地死去之后,他什么也没能留下,只能化作东关街地下的一把黄土。
五
我在东关街上向东踽踽而行,看见前面有一家皮五书场,门口支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今日上演扬州评话《板桥道情》”,门前有个做小买卖的女人在不断吆喝着。她是个卖熟菱角的,头上戴着一块印着蓝花的方巾,将叫卖的尾音拖得很长,韵味十足,外乡人乍听起来根本听不懂她在叫啥。
扬州人讲的方言是江淮官话,江淮官话里还能细分出几个片区,扬州人说的江淮官话属于洪巢片,舌头根就像是从水底下伸出来似的,所有的声音里全都带着水声。
我听着扬州女人的叫卖,伸着脖子朝那家书场里张望,里面的陈设古色古香,前排正中放着一方书台,下面摆放着几十张八仙桌椅,桌子上摆放着茶盏。
我想起了说扬州评话的王少堂,脑海里回响起他那沙哑低沉、同样带着水声的腔调,接着又将王少堂的声音和我对外太爷的记忆联系起来,也就不由自主地朝书场走去,一直走进了原汁原味的扬州评话的语言世界里。
恐怕没有一个老扬州人不晓得皮五辣子的大名,他是扬州评话的标志性人物。这家书场以这位经典人物命名,确是精明到家了。当然,许多人误以为皮五辣子是扬州的一个无赖,其实他只是扬州评话里一个故事的名称。“皮五辣子”的故事原名“清风闸”,是扬州评话的传统书目,它的主人公不是英雄豪杰,而是一个亡命之徒,但他作为社会底层的人,却能同贪官恶绅斗智斗勇。皮五辣子彰显了东关街上市井小民的机智幽默、嫉恶如仇。
这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先生穿着一件长袍,走到那张书台边坐了下来,开始了他的演唱,手里弹奏起一把三弦,后面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弹琵琶,一个敲着打击乐器。他们演奏的就是扬州清曲鲜花调《茉莉花》,我估计是为后面的扬州评话热场。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来年不发芽……”
这时,所有坐在下面听书的人全都十分惬意地端起了茶盏,开始了“水包皮”的扬州慢生活。
我从书场出来,继续徜徉在石板和青砖铺成的街面上,听到从书场飘来的扬州评话抑扬顿挫的声音,看着街两侧青瓦砖墙的灰色小巷,觉得这一刻所有尘世的喧嚣戛然而止,整个世界似乎只能听到我外太爷在低沉地诉说,就像是王少堂在说《水浒》那般,老扬州的声音腔调便融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六
每次去东关街,走到最东边的坡道时,我心里总会产生一种揪心的感觉。
夜色阑珊,虽是深秋雨季,凄风苦雨,淅淅沥沥,可东关街的游人依旧不减。他们撑着伞,在古街上无言地游走着,似乎是想尽享扬州雨夜的寒意。
这时,所有店铺次第亮起了各色灯盏,有的挂起了大红的灯笼,有的装点了彩色的灯饰,把一条古街修饰得如幻如梦,沿街廊檐下的灯笼相连,幽静绵延,令夜幕下的古街更显出妩媚。雨渐渐小了,雾气仍然氤氲,稍远的景致就显得更加朦胧。游人却多起来,其中不乏晚饭后消食的本地市民。
我走到东关街的东尽头,那条通往河边的斜坡却被一座城门楼挡住了,只见那城门楼高耸在云雾之间,两层高的飞檐翘角已经被灯光亮化,凸显出古城楼的轮廓,城门楼下便是一个半圆形的门洞,门洞上方挂着写有“东关”两个大字的牌匾。我在东关街头驻足,目光从门洞穿过,想看到那条长长的斜坡,却只看到城门楼东面的凉亭、吊桥、牌坊。
古城的夜色如此安详,所有的杂乱全都被白天的秋雨荡涤得一干二净,留给我的只是一份宁静,让我能够在此静静地回想。
我多次来东关街,每次来都要在这里驻足。这座东关城门楼是在宋代原址上复建的,城门下有一块介绍东关城门的石碑,上面写道:“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十月,宋高宗赵构在扬州诏命‘扬州浚隍修城’,扬州知州吕頣浩主其事,调动国力,以都城形制,用大砖修碉,史称宋大城,后在元代末年毁于战乱。2000年,对东门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2009年参照宋城门,复建城墙及城门楼。”
这个东关是扬州城最东边的一个关口,因为街道由西向东直抵东关城门,故名东关街,这座高大的东关城门楼就是东关街名称的由来。
斗拱、青砖、雕梁,在夜间加上红色的灯笼,加上古街上如织的游人,再加上暗香浮动的桂花和偶尔传来的小曲,这条如水一般的小巷,就如同国画里的渲染,亦如京剧中的水袖,灵动而不失韵味,绵长而悠远。
走到东关街的尽头,这处古城门楼上的一片片残破的砖墙,全都被周围的枯草映衬着,让我的心绪一下子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旧时光。
我徘徊在这座古城的残垣断壁之间,看着静静地沉睡在钢化玻璃罩保护之下,长满了青苔绿草的南宋瓮城、便门、露道、城壕遗迹,走向城门楼外的遗址广场,古炮台、仿吊桥、宋井亭等遗迹也一一呈现于眼前。
直到这时,我才看到广场边那条通往东关街的坡道,看到一位三轮车夫正奋力向前蹬行,车上坐着两个游客,三轮车夫已经满头大汗。他看到已经来到东关街头的上坡,不得已跳下车来,身体向前倾倒,双手推着车把,用力推车前行。
我看到那条长长的坡道早就被雨水淋得闪着光亮,所有的石板全都静静地躺在夜色之中,任凭那位三轮车夫从自己的身上奋力踏过。
这时,我外太爷的身影仿佛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只见他老人家身穿那件旧长袍,用一根长布条扎着腰,肩上挑着一担水,正在向高坡一步一步吃力地前行,嘴里不停地喊着“哎哟,哎哟”的劳动号子,两条腿还是一拉一拉地,不平衡。
当年,许多人并不晓得我外太爷的故事,他从少年时期起就在这里担水,回去烧老虎灶。因为年龄太小,挑的水担子太重,他自小就得了大气泡卵子的病,平时他的阴囊就有大碗那么大,一旦劳累就会充气变成足球那么大。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他整天穿着那件青色长袍,只是腿裆里的大气泡卵子太大了,走起路来只能一拉一拉地,不太平衡。
我知道,眼前这条长长的坡道,静静地深埋着我外太爷的艰辛人生。
七
已是夜深人静时分,梦一般的古运河展现在了我的眼前,古渡码头的夜景被夜雾笼罩,显得虚无缥缈,古运河里流淌着波光粼粼的一脉秋水,运河岸边高耸着东关古渡飞檐翘角的牌坊,东门遗址园的杨柳、银杏、桂花全都在泛光灯的照射下,显现出仙境一般的色调,河岸的石堤上伸展出无数趋于枯萎的藤蔓,全都在恣意地攀缘着,延伸至有些苍凉的古运河的水间。
这处东关古渡位于东关街的东尽头,和古运河呈丁字形,现在成了扬州的一处景点。
早在唐代,扬州就有东南第一商埠之美誉,东关古渡是当时扬州最繁华的交通要冲。北宋天禧二年(1018年)江淮发运使贾宗力开掘了扬州新运河。这条新运河绕扬州古城东南,南接古运河,再折向东行。由这条古运河进扬州就要经过东关,东关古渡也就成为盐运、漕运之要冲。
有了码头就有街市,舟楫的便利和漕运的繁忙,催化出东关街的商贸密集、人气兴旺。在明清时期,东关街渐渐成为盐商的聚居地。
这条古运河,这条东关街,成就了盐与徽商的扬州一梦。
这时,我看到古运河两岸无数彩灯辉映在水面上,河也就变成了一条流动着色彩的河。有一条游船静静地驶过,河水便起伏波动,水中的灯光也跟着一起晃动,使这条古运河多了几分恍然如梦的意境。
此时此刻,我真想枕着运河入梦,梦见那黑白的、静音的东关老街,梦见我的外太爷。这时,我又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含着泪水对我说的话,外太爷最终在孤苦伶仃之中死去,临死之前躺在床上,连一个端水送饭的人都没有。我不敢想象,他老人家临死之前经受着怎样的痛苦。
母亲说外太爷死于他的大气泡卵子病发作,因为没钱医治,又要干力气活,大气泡卵子后来长到篮球那么大,他最终因气泡卵子爆裂而死。
想着外太爷令人唏嘘的人生故事,看着眼前东关街牌坊下的那块铜雕壁画,画上刻着无数正在开掘运河的平民百姓,我在想,这千万百姓虽然没有一个留下自己的姓名,却留下了这条举世闻名的人工运河。眼前的这条运河岂止属于隋炀帝?它更属于那无名无姓的千万民众。
东关街不但是盐商巨贾的东关街,它还是像外太爷那样的小商小贩的东关街。如今,东关街上的盐商巨贾早已烟消云散,而小商小贩仍然生生不息。
运河是东关街的根,东关街是我的根。
天下百姓则是大运河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