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雅锦帛(之五)

2021-11-12 20:28邱华栋
雨花 2021年10期
关键词:废墟沙漠教授

邱华栋

尾章:前往尼雅废墟

凡事要靠机缘,比如我,很早就想去尼雅精绝遗址看一看,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尼雅古城废墟在我的地图册上,始终标记为一个未完成探寻的目的地。

我等啊等,其他的古城废墟,如楼兰废墟、米兰遗迹、北庭故城遗址、高昌古城、交河古城、丹丹乌里克遗址、敦煌莫高窟、龟兹克孜尔洞窟等等,我都已经探访过了。可位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南缘的尼雅废墟,因深入沙漠腹地数十公里,很难抵达,想要去那里,其困难程度难以想象。

终于,在前年的夏天,我如愿以偿了。当时,著名的考古学家林谷村先生获得了一个组队前往尼雅废墟进行考察发掘的机会。他是国内少数懂得婆罗米文、于阗文和佉卢文等多种中亚地区已经湮灭的文字的大学教授,我有幸认识他。他有了这次前往尼雅的机会,就立即告知了我,我很兴奋,要求和他同行。办理过一番繁琐的手续,我随队考察的请求被准许了。

这是在夏季的八月,这个季节前往南疆还是好时节。要是再晚一点,比如到了十月份,在南疆的沙漠深处,昼夜温差将达三四十度——中午还是夏天的炎热天气,到了夜晚就是寒冷的冬天了,气温会骤降到零下二十多度。这样大的温差很容易让人产生身体上的不适感。而八月份去那里,昼夜温差没有那么大,白天热,晚上凉爽宜人。所以,我的准备工作就好做多了。

在中国古代的史书里,关于精绝国的历史记述非常少。《汉书·西域传》中,对精绝国有这样的记述:

精绝国,王治精绝城,去长安八千八百二十里,户四百八十,口三千三百六十,胜兵五百人。精绝都尉、左右将,译长各一人。北至都护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至戎庐国四日行,地厄狭,西通扜弥四百六十里。

对前往精绝国的路途,《汉书》作者班固的记述甚至精确到里,也就是现在的几百米,就好像他亲自去过那里一样。不管班固是不是去过,但他一定是听说过精绝国。现在,我要去尼雅精绝废墟一探究竟了,想一想,就非常兴奋。

一路西行,交通非常方便,我从北京飞往乌鲁木齐,在地窝堡机场转机,接着飞和田,到达和田机场,当地接应我们的车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们立即上了车。作为一支小型考古考察队,林谷村教授一行人不多,他给我一一介绍,除了他的两个博士研究生,一男一女,还有一位是做文物年代测定的化学家孔令峰先生。现如今的考古,不仅要懂得专门的考古学知识,还要借助各种科学手段,才能有效测算考古遗址和出土文物的年代。前不久,我看过一部研究探寻楼兰遗址的纪录片,不仅有考古学家参与,地球物理学家、生物学家、化学家和遥感专家也都参与进来,发挥了各自独特的作用,使我对楼兰的历史有了全新的理解。

从和田机场前往民丰县,一路上看到的风景很单一:树叶稀疏的白杨树一排排切割着昏黄的天空,低矮的砖房都是平屋顶,是我从小就熟悉的南疆风景。南疆的树木花草植被要比北疆少,颜色单调,土黄色是主基调。加之大半天飞机的连续飞行,和落地后在陆路上汽车的颠簸,我们昏昏欲睡。

我就这么在考斯特车上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梦。

梦中,我穿着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衣服,总之,我是穿越了,来到了古代。在这个奇怪的梦中,我穿着铠甲,骑马佩刀,护卫一位公主前行,她挽着高高的发髻,坐在马车里。我们过了一关又一关,终于抵达了一个地方,那是一座有着高大城墙的城池,原来,这就是精绝城。抵达之后,侍女搀扶着公主下了马车,我们随她进城。

城门大开,一场欢迎公主一行抵达的典礼正在举行。花香弥漫,幡幔飘动,熏香阵阵,一些身穿华服的异族人簇拥着公主殿下来到了一座不大但富丽堂皇的宫殿里。穿着宽大的织锦衣裳、缠着头的国王,长着山羊胡子,他迎接我们的到来。整个梦都是彩色的,但却是默片——没有声音,所有的人都在说话,但他们说了什么话,我都听不见,我也在说话,可我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然后,我看到,我护送来的公主,笑着从自己高高的发髻里,取出来一片小纸板,纸板上有一些小黑点,那些小黑点,就是蚕种。她把蚕种从遥远的河西,带到了精绝国,把它献给了国王。缠着头的国王很高兴,他走过来,从公主手里把蚕种接到了自己的手掌心,这时,奇特的一幕发生了:那些黑色斑点般的蚕种瞬间孵化,活动起来,迎风而长,很快变成了白白胖胖的大白蚕……

车子一颠,我醒了。嘴角还有一丝涎水。车停了,我很诧异,原来,我们已经到了民丰县的宾馆。

林谷村教授笑着说,你刚才打呼噜了,睡得很香。我擦了擦口水,脑海里还残留着一丝梦的痕迹。我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刚才做的梦。我想到任何梦都是现实的一种曲折的反映。其实,我为何会做这个梦,很好解释。我在北京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上,读到了航空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讲的就是传丝公主的故事。这个故事在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有记载,说的是一个来自东国的公主,把蚕种偷偷地藏在自己高高的发髻里,把它带到了于阗一带,这样,养蚕种桑才在于阗国和精绝国一带流传开来。

可能就是我看的这篇文章,把我带到了这样一个梦境中。只是在梦中,我自己成了主人公,护卫着传丝公主,来到了精绝国。

我们入住民丰县的一家宾馆,宾馆呈回廊状,只有两层楼,房间里的设施也很简陋。我感觉到空气的干燥,皮肤发痒。安顿好了之后,林谷村教授来找我,邀请我出去走走,当地宣传部的一位科长陪着我们在宾馆附近转一转。

我问那个陪同的小伙子,附近有没有河水?他告诉我,有一条河,叫尼雅河。尼雅河发源于民丰南边的昆仑山,夏天里,冰雪融水从山上一路奔腾而下。如今的河道常年保持在两百公里左右的长度,向南一路奔走,最后消失在一个叫卡巴克·阿尔斯汗的村子附近的沙漠里。他说,全靠尼雅河的灌溉,民丰县城附近的一些绿洲才连成了片,这里的人在绿洲上种树种花种草种粮食。

我问他:“这里现在还有桑树吗?”

他说:“有啊,这里有很古老的桑树呢。有人说,起码有几百年了。”

“那这里还养蚕吗?”

“养的,还有一家丝绸厂。我们有一位县领导,从浙江来的,挂职科技副县长,专门在这里辅导村民养蚕。她叫杨盈。明天,她会陪你们去尼雅废墟。在那边的沙漠里有一个村子,她要去那里驻村。”

第二天,我们在民丰县宾馆里,等待新疆考古所的考古学家前来会合。他们是林谷村教授的老朋友,这一次去尼雅的旅程,他们都是要参加的。

民丰县所在的镇叫作尼雅镇,民丰这个名字,是清代左宗棠平定新疆叛乱之后所改的名字。只有几万人的民丰县,在这一年还没有摘掉贫困县的帽子,正在努力脱贫。

站在宾馆的院子里,我能够看到南边的天际,巍峨的昆仑山那巨大的山体逶迤而去,山顶白雪皑皑,高不可攀。而从民丰往北走,面对的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那是干燥和枯寂的沙漠世界。因此尼雅河显得很重要。千百年来,尼雅河在这片土地上流过,滋润着大地,滋养着绿洲。没有尼雅河带来的昆仑山上的河水,这里就不会有人烟和生机。

到了傍晚,新疆考古所的几位专家抵达民丰,探访尼雅精绝废墟的队伍就齐整了。晚上,林教授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在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浮现出一张很俏丽的脸,让我惊诧。我问了问,她就是在这里挂职的杨盈。

一大早,天色还是鱼肚白的时候,四辆有着超宽车胎的特制沙漠越野车,就带着我们这一队人马出发了。每一辆车上都有对讲机,还有卫星定位系统。每辆车上都装着大桶的矿泉水、汽油、干馕、西红柿、黄瓜、洋葱、胡萝卜、大米和煤气罐。车队最后面的一辆车上,还拉了两只活羊。我坐的这辆车是车队的2号车,坐着林谷村教授、我、司机买买提和杨盈。买买提是个性格开朗的维吾尔族小伙子,他就是民丰当地人,他告诉我们,他的曾祖父曾经被瑞典探险家斯坦因雇佣过。斯坦因在上世纪初曾在这里组建了一支骆驼队,前往尼雅精绝废墟进行考古探险。

杨盈坐在前排副驾驶座上,显示了她半个主人的身份。她戴着墨镜,还有一顶围着纱巾的帽子,这帽子遮太阳、防风沙绝对管用。她很有亲和力,说起话来带有江南口音,她身上还有一丝淡淡的香气。那种气味,很像我熟悉的沙枣花香,若隐若现,似有还无。

一路上,我和林谷村教授问她一些问题,她都有问必答。来这里挂职一年了,她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特别是这里的种桑养蚕业,在扶贫攻坚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她毕业于浙江农大,所学专业就是研究丝绸的。她还告诉我,就在我们这个考察队出发的前一天,当地派去帮助考察队工作的挖掘队,就已经出发了。“他们都是民工,有十多人,要帮助林教授进行考古发掘。你们这一次要挖出干尸的,是不是,林教授?”

林谷村教授笑了:“尼雅的干尸是我们这一次考察考古的重点。”

“那里的干尸很好找吗?你害怕干尸吗?”我问她。

杨盈转过脸,笑了:“大作家,尼雅废墟的干尸保存得非常好,不能随便挖掘的。出土的也都栩栩如生,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他们在沙漠里等待着你们去唤醒,然后告诉你们他们活着时的秘密呢。在尼雅废墟,他们埋得太久了,太寂寞了。我见过几具尼雅女性的干尸,她们的长相可一点不比楼兰美女差。大作家,我听说你去过楼兰,见识过那里出土的楼兰美女,然后,在一天晚上还梦见美女干尸复活了,是不是?”

我笑了:“那不过是我的一部小说的情节。”我想起来那一次去楼兰,一天晚上在若羌县的宾馆里,半夜我的确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由于某种非凡力量的指引,白天我在博物馆的地下室看到的那具楼兰美女干尸复活了,正在向我走来。如今,我已经分不清那是我的一个梦,还是我确实在月光下看到了复活的楼兰美女。但我的确把这一幕写成了小说。

“现在,你就是一个尼雅美女。”我开起了玩笑。

“哈,他们这里的人说我这个汉族洋缸子(女性)很漂亮。等帮扶工作结束,明年,我就要回浙江了。”

“其实你还是当代的传丝公主,你正在做汉朝公主在这里做的事情。”

杨盈说:“你倒是挺会说的,可你不知道做事情有多难。不仅仅是传授技术的问题,还有观念、市场、环境和可持续性等问题,都需要跟进。”

林谷村教授没有说话,听我们在那里聊天打趣。他拿着放大镜在看一本英文地图集。我们的车队现在是一路飞奔,四辆沙漠车鱼贯而行。车队离开城镇,就进入到苍茫的大自然所形成的山川风景当中。在新疆,任何地方的风景都是大开大阖的,很少有那种小桥流水的景色。一条简易的柏油路,指引我们沿着尼雅河谷一路北行,车队最前面是导引车,坐着新疆考古所的专家和民丰县的向导、文化文物局局长等。车队扬起的沙尘就像是一阵沙暴,惊动了野兔和狐獾。

在尼雅河谷边上奔驰,我能看到道路两边的植被,十分茂密,有我熟悉的红柳、白杨树、柽柳、胡杨树,有水的地方还生长着大片的芦苇。不时地,大群的鸟儿被我们的车队惊扰,从草丛和树林里飞起来。车子转弯的时候,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不时可见尼雅河的河水闪着一道道金色的波光。随着我们的前行,可以看到尼雅河的河水越来越细小,就像是一条有生命的河流在逐渐衰老。

在车载导航报告车行到距离出发地点九十公里的地方,尼雅河不见了。“尼雅河消失了!”我惊呼,摇开了车窗,在大地上寻找那条河流。

真的没有了。尼雅河消失在一片沙地中。巨大的红柳丛一堆堆耸立在变窄的河道边,森森然,像是水的坟墓。这就是有名的红柳冢,一茬红柳死亡了,接着,会有新的枝条发出来,固定住一个沙包,然后逐渐成为一座很大的红柳冢。这说明,尼雅河水潜入地下,继续滋润着红柳丛。

我们的车队继续前行,这已经是渺无人烟的世界了。忽然,我看到远处的胡杨林里,露出一些房屋的屋顶。那是黄泥小屋的尖顶,难道这里还有人居住?这时,道路边的蓝色指示牌一闪而过,上面有一个箭头指示车辆可以右拐,还有一行字:卡巴克·阿尔斯汗村。我看到,前面有一辆白色的越野车停在路口,似乎在等待我们。

我们的车子停下来,杨盈转过头说:“林教授、大作家,我要在这里下车了,那辆车是来接我的,我去卡巴克·阿尔斯汗村有些工作要做。这个村是我的帮扶蹲点村。不过,我过两天会赶到尼雅废墟和你们会合的。再见!”

她说完,就打开车门,轻盈地跳了下去,安稳地落在地上。我看到她把纱巾在帽子上紧了紧,遮住脸颊,向我们挥了挥手,就走向那辆接她的车子。

我们的车队继续出发,这时我忽然感到一丝怅然。她在这里还有工作?这个江南女子,她真是当代的传丝公主呢。这蛮荒之地,居然有一个村子,还有人在这里生存。我们的车子一闪而过,我看到,在道边还有玉米地和棉花地,有一些羊只隐现在灌木丛中。显然,我低估了人的生存能力。

林谷村教授放下手里的地图集,说:“这个村的维吾尔语村名‘卡巴克·阿尔斯汉’,翻译成汉语,是‘杨树上吊着的葫芦’的意思。现在,在这里生活的村民还有几十户呢。”

买买提插话道:“这个杨盈副县长,非常能干的一个女人,她嘛,在这里联系贫困户,把自己的工资都给他们了。她带领大家种桑树、养蚕,搞移民搬迁,动员这里的人搬到县城去。她请江浙技术专家来到民丰,在县里建了丝绸厂,生产维吾尔族女人最喜欢的艾德莱斯绸,这种绸子做的裙子特别漂亮,每个女人都喜欢。”

买买提所说的艾德莱斯绸,是维吾尔族女性喜欢的丝绸面料。这种绸子有着流动的、绚丽的红黄蓝绿色花纹,结合了古代尼雅出土的蜀锦花纹,还有一些花卉纹样的变形,可以说是争奇斗艳,是维吾尔族女人开朗乐观的天性的表达。杨盈在这里帮建丝绸厂,带领大家养蚕种桑,搞移民搬迁,真是传丝公主呢。

我的思绪没有车队的速度快,一溜烟的功夫,车队就把“杨树上的葫芦”村——卡巴克·阿尔斯汗村落在了视线之外。又走了一阵子,眼看着风景和植被更加荒凉,我们来到了大麻扎附近。

“麻扎”在维语里就是坟墓的意思,林谷村教授说,传说这个大麻扎里葬的人叫伊玛目·扎法尔·沙迪克,传说他还是穆罕默德的外孙。实际上,埋在这里的人很可能是一位伊斯兰教军的首领,他应该是死于发生在这里的一场战斗。我十多年前来过。那时候,还有不少来这里朝拜的人。要不要去看看?

我说,好啊,我想去看看大麻扎。

我们的车子右拐,进入到一条小道,扬起的沙尘看不见前车和后车。来到那个大麻扎跟前,我看到一座高高的陵墓位于一片沙梁上,有白色的围墙围护着。陵墓的建筑带有伊斯兰风格,沙梁子下面的村子里,有一座清真寺。附近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陵墓,据说都是一些信徒的墓。有一片苍老的胡杨林拥抱着这片墓地,很多胡杨树上挂着祈福的布条和彩带。多年来,来这里朝拜的人络绎不绝,但现在人很少,我看到几个老者在附近躬身缓行。

我们站在一片沙梁上,回头望去,有几间屋子在胡杨林里隐现,还有人说话的声音从那里传过来。

“这里嘛,是沙漠边最后有人居住的地方了。再往前面走,就见不到一个人了。”跟在我身后的买买提说。

围着大麻扎村转了一圈,白花花的太阳令人炫目,也让我感到燥热。我们不再盘桓,赶紧上了车。我喝干了一瓶水。我们继续北行。附近的胡杨林十分稠密,这种耐旱、耐盐碱的树种,体现着岁月的哀愁和饱经沧桑的坚守,每一棵树都仿佛经过了时间的锤打,枯死的胡杨树和顽强活着的胡杨树并排站立着,就像是定型在一场生死攸关的战斗中的战士一样,有的士兵死了,有的还活着,可他们都站着。实际上,胡杨林是护卫人类生活区的卫士,是抵御沙漠死亡地带的最后屏障。

再往前走,一个个巨大的沙丘冲天而起,像是从大地深处涌现出的坟包,横亘在我们面前。胡杨树变得稀疏了,可沙丘却越来越多。沙漠越野车的发动机吼叫着,马力依然强劲,猛地跃上一个高高的沙丘,我的视线一下子开阔起来。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心里一凉:我看到无尽的沙丘包围着我们,心里暗叹,完了,这可真是沙漠之海啊,到处都是伏兵般无尽的沙丘,一个个大沙包,形成了匍匐着的、不怀好意的敌人的军队,将我们引诱进了沙丘的包围圈中。

我很紧张,我问:“林教授,精绝废墟在哪儿?还有多远?”

林教授的那张长脸上,因为常年在野外奔走,皱纹很多。这个人现在很淡定,好像他就是为了看到眼前这一幕才来的一样。他研究的地理范围很广,东西从罗马一路到蓬莱半岛,南北从北纬30度到45度之间,纵横上万公里、跨越几千年间出现的人类文化,都是他研究的范围,而他出版的几十种著作,早已支撑起我对他的崇敬。

“尼雅废墟、精绝古城就在前面。大作家,你是新疆人,知道在新疆一问路,别人就会说,在前面呢,不远呢!”他哈哈笑了起来。

的确是这样,在新疆,你要是问路,人们总是会告诉你:“不远了,在前面呢!”可这个“不远了,在前面呢”,往往还有好几百公里的里程。可我们距离尼雅废墟到底还有多远?我确实有点着急了,从早晨到现在,我们已经走了大半天。

仿佛是为了安慰我焦灼的心,买买提插话了,他说:“大约还有三十公里。但后面的路非常不好走,可能还需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

这时,从前面的一丛红柳林中飞起来一大群野鸽子,我的心境忽然变得安宁了。

后面的路果然很难走,车队的速度放慢了。不久,走在最前面的1号车陷入一片沙地里,出不来了。高大的车轱辘在发动机的怒吼中徒劳地打转,车身却纹丝不动。

车队有序地停下来。我们纷纷下了车,把嘴里的沙子吐出来,活动一下筋骨。此时,依然歹毒的、白花花的阳光扎在我的脸上,感觉就像是被火焰灼烧和针刺一样。我赶紧取出墨镜戴上。附近的胡杨树稀稀拉拉的,沙地却无限地铺展而去。面对沙漠陷车,我只能袖手旁观,而那些处理这种险情的好手却胸有成竹地在忙活。

一辆车在前面拖拽,其他人挖沙子、垫上早就准备好的木桩子,几分钟后,1号车就脱离了沙坑险境,我们的车队继续前行。

后面的这三十公里,我们走得极其困难。四辆沙漠越野车虽然很适应沙漠中的状况,但时不时地,就有一辆车突然陷入到沙地里,需要别的车子拉拽。这段令人崩溃的旅程非常费劲,半个小时才走了几公里远。

我又开始焦灼了,气温很高,我口渴难耐,不断喝水,却没有撒一滴尿,都变成汗水流出去了。顺屁股沟槽子流汗,是对新疆燥热夏天的一种形容,当时我就是这种体会。在沙漠里行车,车子在沙丘上颠簸奔走,像醉汉一样摇摇摆摆,上下癫狂、左右打摆子,人在车内被颠得七荤八素,好几次我都差点呕吐。我手里紧紧拿着一个塑料袋,随时准备着一口吐出去。可司机买买提的车技很好,任凭沙丘怎么凸凹不平,到处都是流沙陷阱,他都能把车子开得有惊无险。我紧紧地抓着车把手,林谷村教授也紧锁眉头,扔下手里的地图,但他还是很淡然,并不惊慌。眼看着日头朝西边疾速地坠去,我们的行程还看不到尽头。

我们的车子又跃上一个沙丘,紧接着一个俯冲,冲下沙梁子,然后又绕过一个沙丘。我看见有一排尖利的、参差不齐的木桩子裸露在不远处的沙地里。

林谷村教授朝那边一瞥,说:“喂,大作家,尼雅废墟、精绝古城到了。”

果然,尼雅废墟就在眼前了。那排朝向天空的一人多高的木桩子,显然就是一千八百多年前可能就矗立在那里的、精绝古国的遗存。我兴奋了起来:“啊,尼雅,尼雅终于到了,精绝古城,我来了!”

买买提这个时候把车子开得更加稳健。他的车子就像是他的马,被他驾驭得很好。我们继续前行,车子行走在一片硬实的盐碱地上,抓地感很强。我贪婪地看着在下午的阳光映照下,逐渐展露在我眼前的尼雅精绝废墟的边边角角,和各种蛛丝马迹。更多的秘密都掩埋在沙子中,但目力所及,已经让我惊心动魄了。

尼雅废墟的面积应该比较大,在雅丹地貌和沙丘中,随时可见散落的古代房屋的遗迹,在风沙中被撕扯的木桩裂开了干枯的身体,刺眼的白骨很可能是人类的骨头,在褐黄色的沙地上醒目闪光,像是在提醒我们,不该来到这里。

按照计划,我们的车子前驱,抵达了卫星导航指引的目的地,那里是尼雅废墟的一个中心点,是在一座佛塔的遗迹边上。这里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我们的车队按照序号停在了两顶绿色军用帐篷跟前。

在帐篷的后面,我看到一辆皮卡和几辆轮胎更加高大的沙漠拖斗车。他们是我们一行的先遣队,善于挖掘和沙漠作业,他们早于我们,已经抵达了尼雅废墟。

我们下了车,抖着身上的沙子,吐出嘴里的沙子。两顶绿色帐篷里的人出来了,他们是林教授的考古考察队雇佣的挖掘工。这时我看到,我们的四辆沙漠越野车看上去肮脏不堪,灰头土脸,简直惨不忍睹。可我们一个个都精神抖擞,非常兴奋。新疆考古所的研究员、林谷村教授和他的两个研究生、我、民丰县的向导和陪同人员,十多人聚在一起,仰脖喝水,大声说话,同时向四下探望。

我们终于抵达了尼雅精绝古城。

在林谷村教授的指挥下,雇工们开始为我们搭建帐篷。此时,太阳还在西天边翻滚,日光尚可,我们现在一共有二十多人,寂寞的尼雅废墟变得热闹起来,搭帐篷的搭帐篷,埋锅造饭的埋锅造饭。帐篷很快搭好了。帐篷不大,每一顶可以住三四个人,帐篷布是橘黄色的,白天在沙漠戈壁中十分显眼,夜幕中看不出来。我们都换上了沙漠工作服,那是一种橘红色的套装,领口很高,能防风沙,我想到石油工人的工作服也是这种颜色,如果在沙漠里走失了,比较好找。

林谷村教授带着我和他的两个研究生,还有司机买买提,以佛塔为中心转了一大圈。林教授说,尼雅废墟散落在约三十平方公里的区域里,仅凭肉眼是看不到全貌的,需要借助无人机的航拍。我看到,黄昏的天色下,就在我们眼前起伏的沙丘之间,在高高的佛塔四周,分布着很多被风沙摧残的木头栅栏,高低不平,但形成了一些建筑痕迹。林教授说,那是民宅、官署、寺院、坞墙的遗迹。我看到佛塔的身影在黯淡的天色下,低垂着头颅,像是一头醒着的猛兽。它是在窥伺我们吗?是我们惊扰了它的安宁吗?或者,它是在监视我们,看我们是不是要从这废墟中偷走什么东西?

林谷村教授带我们走到一处沙包隆起的地方,能够看到粗大的木头被风撕裂成枯木之花,悲哀地站成了一排。“这里应该是一个贵族的宅子,你看,前后院子,有十多间房子,这里是厅堂,那里是卧室,这边是厨房,那边还有一个牲口棚和一个储物间。”

站在一片高地上,看着眼前铺展开来的房屋废墟,我仿佛穿越了一千八百年,看到了从这个院子里走出来的一个人,他缓缓走来,忽然看见了我,和我对视,我们都凛然一惊,然后他转身又消失在那一片废墟中。

我们缓步走在那些过去的院落和围墙之间,感觉当时的精绝国的子民,似乎是突然接到了什么讯息,要他们马上离开这里,而他们毫无准备就立即离开了。我看到,就连纺车上的羊毛线头还在风中飘拂,都没有来得及取下。

我低头,看见在宅邸地面的沙子里,有很多物品细碎地凸出来,我捡起来,是一些陶片和瓦片,简单地拼了一下,拼不出一个陶罐的模样。几个人还捡到了带铁锈的箭簇、红铜纽扣,黑色的玻璃珠和赭红色的玛瑙。

林谷村教授眼疾手快,手气超好,他捡到了几枚铜钱,“嗯,你们看,这是汉代五铢钱,说明当时精绝国和汉朝之间有着十分紧密的关系。”

我们在尼雅废墟中缓步穿行,感受着时间漫漶中那令人畏惧的力量。除了我们,尼雅废墟再没有别人了。篱笆门,箩筐,废弃的家具,家禽、家畜的白骨,四脚朝天的雕花木头桌子,都在那里躺着,像是最近才被人扔在那里的。

太阳迅速西坠,在天边最后一闪,就不见了。天地之间顿时陷入到鸿蒙一片的灰黑色中,让我们陷身于可能被吞噬的恐惧中。只要天空中没有了太阳,温度就降了下来,我感觉到温度迅速降低到零度左右,这与中午近四十度的高温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们要尽快回到营地去,我看天色,像是要起风了。在这里刮起风来,那就是巨大的沙尘暴。”

林谷村教授掏出塑料袋,小心地把找到的东西放进去,然后交给他的两个研究生。他们一男一女,都很安静。女学生把袋子放进背包里。我们向营地快步走去。

在帐篷中,这天半夜里我被冻醒了。我穿了两层秋裤,外面还穿着保暖服和沙漠制服,躺在睡袋里,可还是被冻醒了。

我伸手去摸矿泉水瓶,摸到的却是一个冰坨子。原来,矿泉水瓶里的水被冻住了。这说明,晚上的温度降到了零度以下。或者,也许我是被外面的风声惊醒的。那种风刮起来,听上去和城市里的风大相径庭。那风声,怎么说呢,就像很多个怪物在夜晚嚎叫,声音高低错落,都不一样,却又是集体发出的。这种奇怪的声音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

我翻了个身,把睡我右侧睡袋里的林谷村教授扰醒了,他轻声说:“怎么,睡不着?这风声很吓人吧?沙漠风刮过尼雅废墟里的那些院落,所有的鬼魂、动物的影子,以及精绝国遗落的东西,都会和风说话,它们说话的声音,就是现在你听到的这种声音。”

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其用意是要我不要紧张。我淡定了许多,我想,尼雅废墟正在以它独有的方式和我说话。我的心渐渐沉静下来,困倦重新浮现,我睡着了。

我梦见杨盈来了。是的,是她,坐着一辆白色的沙漠越野车刚刚抵达,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衣服,非常鲜艳。她手里捧着一个东西,笑盈盈地向我款款走来。我高兴地迎上去,我好像一直期待着她到来。我快步走到她跟前,她也快步来到我的眼前,笑着打开了手掌让我看。啊,我看到在她的手心里,有三只白胖胖的蚕宝宝正在那里仰起头,向我张望。

我猛然一惊,醒了。原来是清晨强烈的阳光从被风掀开的帆布窗户那里照进来,正好照在我的脸上。

“起来吧,今天的任务比较重,我们要去捡拾沙地里的干尸。运气好的话,我们还能发现有文字的木简、木牍、锦帛什么的。”林谷村教授早就起来了,他从外面进来,看到我刚刚醒来时的懵懂样子。

“什么,要去捡拾干尸?不是去墓地挖吗?”我感到很诧异。

“在墓地的废墟,风沙会把埋在沙子里的干尸吹出来,裸露在沙地表面。赶紧起来吧,尼雅干尸美女在等着你呢。”

我起来了,走出去,在人群中搜寻着杨盈的身影,她还没有来。我洗漱完毕,吃了早饭——有人专门用煤气罐烧了大米稀粥,吃着干馕和牛肉干、榨菜丝、煮鸡蛋,又喝了一盒牛奶,这顿早饭很不错。之后,在林谷村教授的指挥下,考察队成立了两个小组,一组是新疆考古所的研究员和几个扛着铁锨的民工,由向导带领向东南方向而去。他们有专门的考古考察目标。

林谷村教授带着我和他的两个博士研究生,还有买买提和民丰县的几个人,外加几个挖掘雇工,我们十几个人向着佛塔的西北方向前进,那边的一片高地,被认为是精绝国王室墓地所在地。

我们走上了高地,极目望去,但见沙海绵延,死寂一片。我们都不说话,太阳开始发挥它的威力了。蜃气浮动,远近的那些被风撕裂的木桩子从沙子里长出来,显得很诡异。走到那片墓地所在的高台上,可以看到被风吹出来的一些独木棺材,中空,里面的尸体却不见了。

林教授让我们散开走,沙子不断地把我们的脚陷进去。没多久,走在最西边的买买提叫起来了:“这里有干尸!好像还是个女的。教授——”

在沙漠中艰难跋涉的我加快了脚步。我们气喘呼呼地走到买买提身边。在被沙子掀开的一具独木棺材里——棺材盖躺在一边——有一具眼窝深陷的干尸。是一具完整的女性干尸。林谷村说:“是大风让它暴露出来的,我早说了,我们能捡到干尸。这才是第一具。后面肯定还有。”

我们听了林谷村教授的话,都很兴奋。面对突然出现的尼雅精绝女性干尸,我有点紧张,小心地紧跟着林教授。他俯身仔细察看那具干尸,然后用镊子整理包裹干尸的衣物。“看她的样貌,大约只有二十多岁。你看,这就是尼雅美女。”

林教授轻松的语调让我放松了一点。我屏住呼吸,凑近观察。我闻到了奇怪的药草的香气,似乎是从干尸身上散发出来的。虽然死亡的野蛮夺走了她的生命,可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并不感到恐惧。这具女干尸眉骨突出、细长,瓜子脸形,生前肯定很美,高鼻梁、深眼窝,头发是黄色的,很长,盘结到胸前。

我的心在狂跳。我从来没有距离一具干尸这么近。忽然,我觉得这具干尸的形貌有点熟悉,我正诧异,耳畔响起了林谷村教授的声音。他在和他的研究生说话:

“你们看,她身上穿着的,是羊毛制成的衣衫。她的手上还有一件羊毛织物,我看像是女人常用的手包。里面装着什么呢?鼓鼓囊囊的。如果我们运气好,我们可能会发现一面汉代的铜镜,和一把朽坏的木梳子。要小心,你们俩现在的任务,就是慢慢把这个手包取下来。”

两个研究生开始拍照,并按照考古学的专业技法,在那里考察女性干尸。他们要解开干尸手袋里的秘密了。

林谷村教授向前大踏步走着,我跟在他的后面,不能被他落下。我也有点担心,在到处都是干尸的墓地里,那些干尸会不会突然从沙子里一跃而起,把我们一把抓住呢?这简直是丧尸电影里的镜头。我被自己的想象所折磨,不敢再乱想了。走着走着,林谷村教授停下了脚步。

“这下面肯定有一具棺材。在古代精绝国,都是将一段完整的圆木对半剖开后,中间挖空,然后装殓尸体再合上。就在这里。”林谷村教授指着脚下露出来的一段黑色的木桩说。

几个雇工开始干活。很快,他们就把一根一人多长的圆木棺材从松软的沙堆里挖了出来。此时的阳光干净清亮,没有一丝风干扰我们,就好像太阳也很好奇一样,它在天空中友好地注视着大地。

林谷村教授蹲下来,仔细察看这具胡杨树干制作的棺材。“再不抢救性发掘,这具棺材就要被风沙毁坏了。你们来,按照我说的步骤,打开它。”

他指挥那几个人,从哪个地方入手,用什么力道,以及应该注意什么,都说得一清二楚。就这样,我听到了“砰”的一声脆响,独木棺材被打开了。我又闻到了一阵淡淡的药香,这香气,不像沉香那样浓郁和陈旧,像是一种被时间过滤的药物香气,淡淡的,在我的鼻翼前盘绕。

“又是一具美女干尸,大作家,你来看看。今天你和尼雅美女有缘呢。”林谷村教授赞叹道。

我赶紧趋前,这具中空的独木棺材里,侧身躺着一具小巧的女性干尸。她看着就像是一个少女,很年轻,肯定不到二十岁,身上裹着褐色的羊毛织毯。雇工把这具独木棺材取出来,发现在这具棺木下面,还有一具更大的棺木。

林谷村教授的研究生用皮尺量了一下,直径竟然有一米宽。雇工询问林教授:“要不要把这具棺木撬出来,打开?”

林谷村沉吟了片刻,摆了摆手:“不要动它了。我们只考察裸露的棺木,对地下的不要过多惊扰,这一次我们的准备不够充分。”

我想他是对的。此时,微风拂面,站在这道沙梁子上,我放眼望去,只见沙丘起伏之中,一簇簇古代精绝国遗存的房屋遗址,就像是螃蟹一样盘踞在沙地里,一根根顶端被风撕裂的木头非常尖利,像是沙丘长出的牙齿,十分狰狞地伸向天空。

尼雅废墟的面积很大,一眼望不到头。我们继续奔走,时不时能看见裸露在沙地里的白色头骨和散了架的四肢骨头。

“古代精绝国的人,是些什么人?”我问林谷村教授。

“从人种学来判断,可能是斯基泰人。汉代之前,他们活跃在这一地区。也有学者认为,是雅利安人和吐火罗人到达这里,建立了村镇。精绝国的先民和犍陀罗文明也有关联。”林教授沉吟道。

我问:“斯基泰人是不是也叫塞种人?”

“嗯,是的。在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记述中,斯基泰人崛起于伊犁河流域,他们被波斯人称为塞种人。匈奴人攻打大月氏人,大月氏人占领了伊犁河流域,结果产生了连锁反应,斯基泰人就南迁到了塔克拉玛干盆地的南缘,更远的一部分到达印度河北部流域,在那里建立了一个犍陀罗王朝,史称印度斯基泰王国。这个王国的遗址在现今巴基斯坦的北部。我想,古代精绝国的人,可能和这个文明有关。但同时,他们作为城邦小国,在张骞凿空西域之后,受到了汉朝的长期影响,成为古代丝绸之路上的著名中转站。”

林谷村教授的现场教学,听得两位研究生频频点头。

这天上午的发掘中,林谷村教授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一块佉卢文木牍。一个雇工在挖掘一片房屋遗址废墟时,在铁锨扬起来的沙子里,落下来几块木片。林教授眼疾手快,他捡了起来,欣喜若狂:“找到啦!找到啦,你们看,这是佉卢文木牍。”

我们都围过去,只见他的手里拿着的,是一块长条形的木板,中间凸起,就像是某种榫卯结构的木器。他轻轻打开,“这个是封泥。里面装的就是佉卢文的公文。”在阳伞的遮盖下,林谷村教授让我们看里面装着的那块木板,上面神奇地显现出一些如同蚯蚓一般扭动的文字,字是黑色的,像是墨汁写上去的。

这种文字,只有林谷村教授认得,“我来翻译一下,‘税务总监黎贝耶,谨祝人神共敬和爱慕的队长苏左摩和州长特迦左身体健康,万寿无疆!并致函如下——’”

在那处可能是官署的遗址里,林谷村教授又发现了几块佉卢文木牍。这些木牍被小心地放在塑料袋里,再装进一个盒子中。林教授回去要仔细研究的。我想,这些佉卢文木牍承载的信息量很大,涉及到了精绝国的社会体制、结构和人的文化构成。

我不停地流汗,跟在林谷村教授的后面到处奔走。在沙漠中行走,就像是在沼泽里走路一样,特别费劲。中饭就是干馕就着矿泉水,外加一些榨菜丝。下午,日头偏西的时候,喝光了水、吃完了干粮的我们,才带着极度的兴奋和疲惫,回到了佛塔一侧的扎营地。

晚上我们吃了香喷喷的羊肉抓饭。我们带来的活羊被宰杀了,做成了羊肉胡萝卜抓饭。这样的美味,只有饥饿的人才能知道,我们二十多人围着几个大盆子,用手去抓那黄灿灿的抓饭,是名副其实的“抓饭”,简直香极了。

吃完了抓饭,太阳也落下去了。温度降低,我们都躲进了各自的帐篷里,准备歇息了。这可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呀。在沙漠里,没有手机信号,没有噪声污染,没有灯光照明,只有太阳和月亮的眷顾。我钻进了睡袋,一下子就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感觉到夜晚的尼雅废墟万籁俱寂。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的内心汹涌澎湃,就好像我早就来过这里似的。我听到了某种声音的召唤。是的,就在此刻,仔细谛听,我听到了若有若无的一个声音在呼唤我。

莫非是尼雅美女在废墟中,在独木棺材中呼唤着我?我毛骨悚然了一阵子,又奇迹般地镇定了下来。我变得双目炯炯,毫无倦意了。我起身,悄悄走出了帐篷。

今晚的月亮是满月,无比巨大,比在城市里看到的月亮要大好几倍,也要明亮许多,我的步子带着我走上高地。我似乎看得见四周的沙丘、废墟和涌出地表的棺木。月亮给大地和我的身上披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让我处于一种迷幻的感觉里。

我信步往前走,就像是月亮在给我引路,可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又闻到了一阵幽香,这幽香就是早晨打开那具独木棺材的时候,我闻到的古老的香气。我惊呆了:我看到了一个头上蒙着白色纱巾,身穿艳丽锦帛又像是身穿艾德莱斯绸裙子的女人。她在冲我招手。我快步向她走去,可总也无法到达她的身边。她好像在向我走来,又像是在缓慢地后退,一直引诱着我,让我靠近了一片干枯的胡杨树林。

我走过去,想一把抓住她,可我抓住的,是一团白色的轻雾。她笑了,她的眉眼怎么那么像杨盈?难道我穿越了?难道她是汉朝传丝公主的化身?可不是,她轻盈浅笑,和我在玩捉迷藏,在这被如水的月光浸润的尼雅废墟中,在精绝古城的废墟里。好了,我终于一把抓到她的手了!这下你可跑不了了!且慢,她的手心里有一个什么东西,她把它留在了我的手里,然后,她又挣脱了,跑远了……

我醒了,此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了。我还是做了一个梦。

我坐起来,摇了摇脑袋,就像是要摆脱梦中那轻雾一样的月光。我伸出了右手,这时,我惊呆了,天哪,在我的手心里,有一块小小的纸板,纸板上分布着一些黑色的小斑点,那些斑点,正是一些蚕种。这说明,我也许不是在做梦。

我很惊骇,也很激动,我跳起来就往帐篷外面跑。

等到我跑出去,在阳光的照射下,在尼雅废墟那高大的佛塔的注视下,我看到,有一辆白色的沙漠越野车疾驰而来,停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穿着漂亮的艾德莱斯绸裙子、头上蒙着白色纱巾的杨盈下了车,她掀开了脸上轻雾一般的纱巾,笑盈盈地向我走来。

我呆呆地站着,像是在迎候她,又像是要迟疑着躲开。我手心里攥着的那纸板上面的蚕种,好像正在加速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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