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志华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工业化国家,其工业化的实现得益于自由劳动力的推动,而爱尔兰劳工是自由劳动力的重要组成部分。19世纪上半叶,受爱尔兰内部经济萧条及英国工业化对劳动力需求的影响,爱尔兰劳工大规模涌入英国本土。人口普查数据显示,到1841年,大约有41.5万名爱尔兰人定居在英国本土(英格兰、苏格兰及威尔士),到1851年上升至72.7万人,这一数据尚不包含爱尔兰人的后代。 此时正值英国工业化进入到高潮时期,爱尔兰劳工参与到英国本土工业化进程中,对英国工业化转型产生重要影响。国外学界对英国工业化时期的爱尔兰劳工已有研究,但对其地位和作用尚存在争议。E. P. 汤普森、悉尼·波拉德(Sydney Pollard)等人认为,爱尔兰劳工对英国的工业化至关重要,他们作为优质廉价的劳动力促进了工业经济的繁荣。以杰弗里·威廉姆森(Jeffrey G. Williamson)、爱德华·亨特(Edward H.Hunt)为代表的学者则认为,爱尔兰劳工对英国的工业化并非不可或缺,其对工业经济发展的作用有限。国内学界对英国工业化时期的劳动力转移及爱尔兰移民问题虽有所探究,但对于工业化进程中爱尔兰劳工的专题性研究几乎未有涉及。1801年后爱尔兰已成为联合王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英国在建立工业化社会的过程中得到包括爱尔兰民族在内的联合王国各民族的支持,但进入英伦三岛的爱尔兰劳工,依然被视为外来族裔群体,在经济社会领域处于被歧视的边缘化地位,爱尔兰劳工在工业化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未能得到充分关注。基于此,本文将在已有研究基础上,探讨爱尔兰劳工与英国工业化的关系,以期加深学界对爱尔兰民族在英国本土工业化进程中作用的认识。
爱尔兰向英国本土的人口迁移运动由来已久。有学者表示,早在18世纪末,英国部分城市就已存在数目可观的爱尔兰定居者,但爱尔兰人真正大规模涌入英国本土始于19世纪初,1815—1845年更是加速涌入,大饥荒时期达到顶峰。劳工群体是这股迁移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之所以在19世纪上半叶大规模流入英国本土,除地理位置邻近及交通运输条件改善外,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影响因素。
第一,纺织工业衰退是爱尔兰劳工向英国本土迁移的重要推力。19世纪上半叶,随着英爱合并,双方的贸易限制逐步解除,地区间的经济联系增强。由此,爱尔兰制造业面临更加激烈的市场竞争压力。在英国本土工业竞争及爱尔兰内部产业转型的影响下,爱尔兰多数地区出现工业衰退的情况。弗兰克·吉里(Frank Geary)指出,尽管学界关于英爱合并对爱尔兰制造业的影响众说纷纭,但都认可爱尔兰在大饥荒前经历了工业衰退。这种衰退主要集中在纺织工业。这是因为当时纺织业是爱尔兰的主要产业,其所受冲击最为激烈,所经历的衰退也最为严重。在毛纺织业,1825年后许多毛纺织工厂倒闭,毛纺织品的进口数量在此后10年增加2倍以上,到1838年,爱尔兰生产的毛纺织品仅占其境内市场份额的14%。在棉纺织业,到1830年,莱伊什郡(Queen’s County)一个繁荣的棉纺织工业区消失,纺纱及织布工人相继离开。在科克郡的班登(Bandon)工业区,织布工人的数量从1829年的1 500人下降到1840年的不足150人。此外,农村家庭纺织业(亚麻纺织与棉纺织)也经历类似的衰退过程。18世纪后半期到19世纪初,农村家庭纺织业的繁荣曾为成千上万的爱尔兰农业劳动者提供额外的现金收入,它被用来交纳地租及获取市场消费品。但1825年后,数十万爱尔兰工人的收入遭受工业革命的毁灭性打击,这些工人主要是在乡村及城市近郊地区从事部分非农业活动的纺纱工、织布工及其他工人。总之,工业衰退波及纺织业各生产部门,众多纺织业劳动者或失去生计、或收入下降,生活状况恶化。
纺织业劳动者不得不另谋生路。1829年,一群来自科克的棉纺织工在寻求政府的帮助时表示,除了向外移民,他们看不到其他希望。爱尔兰北部的纺织工人向苏格兰的城市转移,南部莱伊什郡、科克郡的纺织工人向约克郡的布拉德福德(Bradford)转移,另有部分纺织工人迁往兰开夏的棉纺织城。E.P.汤普森就此指出:“由于合并后经济不平等竞争的影响已是人人可以感觉到的,丝织工人、亚麻纺织工人和棉纺织工人就离开那些正在衰退的行业,到曼彻斯特、格拉斯哥、巴恩斯利、博尔顿和麦克尔斯菲尔德去。”这些纺织工人大多流向英国本土新兴的纺织工业区,在此他们至少可以依靠已有的工作经验寻找就业机会。帕特里克·麦克格雷(Patrick M. Gray)是这批纺织工人中的一员,她曾是爱尔兰德罗赫达城(Drogheda)的手工织工,由于当地织工的收入每况愈下,19世纪20年代她选择迁到巴恩斯利,在那里从事了长达6年的手工织布工作。总之,来自英国本土的工业竞争确实瓦解了爱尔兰的传统制造行业,大量爱尔兰劳工被迫迁入英国本土寻求工作岗位。在此过程中,已有的纺织经验成了他们赖以谋生的根本,但也限制了他们向其它行业的流动。
第二,农业经济状况恶化迫使爱尔兰人向外谋生,部分群体流向英国本土。19世纪上半叶,爱尔兰农业经济状况逐步恶化,主要有两方面表现。一方面是商品谷物农业的萧条。18世纪以来,随着土地租佃制的推行和商品谷物农业的发展,爱尔兰成为英国重要的粮食生产基地。到1830年,爱尔兰供应英国进口谷物的80%。但随着拿破仑战争的结束、《谷物法》的废除及英国本土农产品市场需求的变化,爱尔兰的谷物生产利润下降,所占市场份额下滑,农业被迫做出调整。其中最主要的调整是土地经营的集中化和部分耕地的牧场化,这使农业生产要素结构发生改变,劳动力需求减少。另一方面是马铃薯饥荒的频发。18世纪后半期以来,爱尔兰人口快速增长,到19世纪趋势有所放缓,但人口仍从1801年的500万人左右增长到1841年的817.5万人。人口激增导致爱尔兰人对马铃薯的依赖更加严重,马铃薯逐渐成为下层民众的主食。到19世纪40年代,大约有300万人主要依靠马铃薯为生。这种过分依赖单一作物的农业生产方式在19世纪上半叶遭遇危机。因马铃薯病变问题,爱尔兰于1817—1818年、1821—1822年以及1845年爆发了三次严重饥荒。其破坏力一次较一次严重,其中1845年大饥荒直接导致了爱尔兰人口锐减。人口总数在6年内骤降约200万,其中1846—1850年的死亡人数达到80万人左右。在马铃薯饥荒的冲击下,下层民众面临的生存威胁更加严峻。
农业调整导致小农、租佃农遭到驱逐,农业工人失业,大批农业劳动者失去生活来源。有数据显示:1828—1830年,大批“保有世袭地的农民”被驱逐,人数从19.1万下降到1.42万人。马铃薯饥荒的频发则进一步加剧其生存境况的恶化,爱尔兰下层民众不得不选择向外迁徙来摆脱生存危机。1821—1831年,爱尔兰平均每年有0.7万人迁出,1831—1841年,年均外迁人数增至3.9万人。而1845年后的大饥荒使得爱尔兰人向外迁移的运动达到高潮。在大饥荒爆发后的6年内,爱尔兰外迁人口总数达到120万,1847—1855年,爱尔兰年均外迁人数为20万左右。可见,生存危机的加剧导致19世纪上半叶爱尔兰人口外迁规模越来越大,其中外流人口中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英国本土作为迁移目的地。据统计,1841—1851年移入英国本土的爱尔兰人数约为37.4万。一位来自爱尔兰罗斯康芒郡(Roscommon)的妇女正是在农业危机的推动下迁往英国本土的。1844年失去丈夫后,她在爱尔兰继续以农耕为生,但接下来的两次马铃薯歉收使其无力再承租土地,她选择离开爱尔兰,最终成功迁往曼彻斯特。
第三,英国工业化对劳动力的需求旺盛,丰富的就业机会和高工资是爱尔兰劳工流向英国本土的又一重要原因。19世纪上半叶,英国工业化加速推进,对劳动力的需求快速上涨,但当时英国尚未形成一体化的国内劳动力市场,劳动力长距离流动的情况较少。新兴工业区主要依靠吸收周边农村地区的劳动力推进工业化,这难以满足工业发展的需求。为解决劳动力短缺的问题,工厂主们展开积极行动。兰开夏的几个棉纺商看到自己的工厂时常因劳动力短缺导致机器闲置,他们多次请求政府进行干预。工厂主们还在各地广泛招募工人,爱尔兰劳工是其重要的招募对象。曼彻斯特一位工厂主表示:当遭遇工人罢工,急需劳动力时,他就到爱尔兰招募工人,具体数目视情况而定,他还经常到康诺特省(Connaught)招募童工。与此同时,英国本土的农业也对爱尔兰劳工产生需求。19世纪上半叶,英国本土农业商品化程度加深,对临时工的需求快速增长,本地农业工人供不应求,英国本土的农业生产吸引爱尔兰劳工的加入。乌尔坦·考利(Ultan Cowley)认为:为回应18世纪末英国工业及城市的发展,农业改良对辅助性劳动力产生需求,越来越多的爱尔兰农业收割工人受此吸引迁往英国本土。由此,英国本土的工业及农业都为爱尔兰劳工提供了丰富的就业机会。
爱尔兰劳工在家乡面临无地可种、无活可干的困境,并不时遭受饥荒威胁,上述就业机会为其解决生存危机开辟新途径。不仅如此,迁移到英国本土还意味着工资收入的提高。一位普通工人在爱尔兰每天仅能获得6便士到1先令,超过1先令的情况很少,而在英国本土,其周工资能达到12先令。迁移带来的收益对爱尔兰劳工很有吸引力,克里斯托弗·希尔兹(Christopher Shields)正是一位受高工资吸引的爱尔兰劳工。他在谈及自己离开爱尔兰的原因时表示:家乡的工作报酬低(日工资6便士),租种地主土地,租金高昂(地租3镑),而迁移到英格兰能获得高工资(周工资16先令)及物质生活条件的改善,不愿再回到爱尔兰去。因此,在就业机会和高工资的双重吸引下,爱尔兰劳工纷纷迁往英国本土。工业革命时期,英国几个重要城市的爱尔兰居民数在英国本土爱尔兰居民总数中占有较高比例。1841年,伦敦的爱尔兰居民数达到7.5万人,占比18%;利物浦的爱尔兰居民近5万人,占比11.9%;曼彻斯特和格拉斯哥相应的数据为33 490人、8.1%和44 345人、10.7%。。
综上所述,爱尔兰劳工进入英国本土主要是爱尔兰内部推力和英国本土拉力综合作用的结果。19世纪上半叶爱尔兰纺织工业衰退及农业经济状况恶化为爱尔兰劳工提供推力,而英国工业化对劳动力的需求使得英国本土成为具有吸引力的去向。正是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爱尔兰劳工大规模进入英国本土,参与到英国工业化进程中去。
外来人口要融入新社会,必须积极参与当地的社会生产,爱尔兰劳工同样不例外。有学者表示:“到1835年,在英国本土的每个制造业或商业城镇中……每个能找到有利可图的职业前景的地方,都有爱尔兰人。”由此可见,爱尔兰劳工踊跃参与了英国的工业化进程,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爱尔兰劳工进入纺织、交通运输、煤炭及钢铁工业,参与这些新兴工业部门的生产活动,为其发展提供一臂之力。工业革命时期,英国本土新兴工业部门蓬勃发展,纺织业作为主要产业部门吸纳众多爱尔兰劳工。在1840年苏格兰的手工织布业,爱尔兰劳工构成手工织布工人总数的1/3左右,并在纯棉织布业占主导地位。在1851年邓迪(Dundee)的粗麻纺织业(亚麻与黄麻),爱尔兰劳工占手工织布工人总数的比重达到3/5。爱尔兰纺织工人虽说在这些行业成百上千,但主要从事手工劳动,较少参与技术性工作。正如E.P.汤普森所言:“虽然棉纺织业雇佣了上万的爱尔兰人,但他们几乎都不在高级的工序中操作……而在鼓风房里劳动。”造成以上状况的原因在于大部分爱尔兰劳工未接受过工业生产训练,手工织布、手工梳毛等工作技术含量低,容易学习和掌握,因此爱尔兰劳工大批涌入这些非技术行业。尽管如此,从事手工劳动和操作低级工序的爱尔兰劳工同样为发展纺织业做出贡献。克拉潘曾对此表示:“当利物浦的一位博爱主义的证人……声称没有爱尔兰人‘他们就发展不了’棉布业的时候,恐怕整个兰开郡商业界都是具有同感的。他们正帮同把这个行业中一切部门——纺纱、手织机织布和一般劳动——的人手配备齐全。”爱尔兰劳工通过为纺织业各生产部门补充劳动力促进了该产业发展。
在交通运输业,19世纪上半叶英国的交通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对劳动力的需求大幅增长,爱尔兰劳工大批涌入。1841年,一个移民事务专门委员会表示:若某处需要进行一项大型工程建设,如开凿沟渠、修筑公路运河或其他可通过计件报酬完成的工作,每雇佣100位工人,其中至少有20人是爱尔兰人。19世纪30年代以后,铁路建设成为交通革命的主流,同样吸引众多爱尔兰劳工加入。1831—1841年,铁路建设吸取的劳动力为5万人左右,爱尔兰劳工的数量至多达到铁路工人总数的1/10。到19世纪40年代,苏格兰南部某些铁路公司雇佣的工人中至少有50%是爱尔兰人;在英格兰北部,兰开夏、柴郡、约克郡东西区及坎伯兰郡的铁路建设线上都能发现爱尔兰人的身影。显然,爱尔兰劳工是交通革命的积极参与者。他们主要作为非技术的普通工人,如挖土工、采石工、碎石工等,参与交通革命中开凿运河、修筑码头、修建公路和铁路等活动,对工业革命时期交通运输条件的改善颇有助力。以铁路交通为例,大卫·布鲁克(David Brooke)认为,爱尔兰人时而因参与整个铁路系统的修建而获得赞誉,早在大饥荒前,他们就在整个英格兰的铁路线上工作。
在煤炭及钢铁工业,爱尔兰劳工进入英格兰西北部、苏格兰西部及南威尔士的工矿区,为煤铁的开采提供许多健壮的劳动力。在兰开夏,截至19世纪40年代,迈克尔·林奇(Michael Lynch)认为,可能有60%~70%的矿工都是爱尔兰人。在艾尔郡,大多数煤矿工人都是爱尔兰人;在南威尔士,到19世纪中叶,煤炭及钢铁工业雇佣的爱尔兰人越来越多。煤炭是工业革命的主要能源,铁矿石是工业发展的重要原材料,工业化后期,快速上涨的煤铁产量推动英国工业革命走向完成,其中离不开爱尔兰劳工的支持。正如霍布斯鲍姆所言:“爱尔兰人对19世纪英国的贡献首屈一指,为工业特别是建筑业和重工业提供了流动的先头部队……重工业十分需要他们的力气、闯劲,以及随时豁得出去的干劲。”。爱尔兰劳工通过提供优质的体力劳动者推动煤炭及钢铁工业的发展,进而推进英国的工业化。
第二,爱尔兰劳工作为季节性收割工人进入英国本土农业区,积极参与当地农业生产,为工业发展奠定坚实基础。在任何经济社会,农业与工业总是保持密切的相互依存关系,农业为工业提供粮食、原料和劳动力。英国工业化不可忽视农业的促进作用,因此需要关注爱尔兰劳工对英国本土农业生产的参与,从中透视出其对英国工业化的推动作用。进行季节性的跨区域收割运动是爱尔兰劳工参与英国本土农业生产的主要形式。事实上,早在18世纪初,爱尔兰收割工人就已出现在英国本土。到1750年,伦敦周边各郡及英格兰西北部的爱尔兰收割工人数目众多。19世纪上半叶,受英国本土就业机会吸引,爱尔兰收割工人数量进一步增加。据柯林斯(E.J.T.Collins)统计,1820年英国本土约有2万名爱尔兰收割工人,1840年接近6万人,1845年后已增至7万人以上。总之,大饥荒前英国本土的爱尔兰收割工人数量一直处于快速上升的状态。
爱尔兰收割工人的季节性迁移运动是一个有目的有计划的活动,整个过程需同时兼顾家乡和英国本土的农业生产,因此需要爱尔兰劳工做出合理的统筹安排。一般而言,爱尔兰劳工会先在家乡栽下土豆,随后加入工头率领的收割工人大军。进入英国本土后,爱尔兰劳工会在此度过夏秋两季,帮助雇主收割谷物、土豆、芜菁及干草,同时也协助城市周边的市场园艺业,参与啤酒花、蔬菜的采摘等活动。此外,他们也在农村从事一些非技术工作,如圈围旷地、疏浚沼泽、挖沟开渠、修剪羊毛等。英国本土的农事活动基本完成后,爱尔兰收割工人大批返乡参与家乡的农业收割。亨利·梅休(Henry Mayhew)就曾对该群体在英国本土的活动有过专门记叙:“每年春天,许多爱尔兰人来到英格兰,帮助收割干草、谷物及采摘啤酒花,到秋季便带着收入返乡,很少乞讨,这一现象已持续多年。”可以说,爱尔兰收割工人已成为英国本土农业经济的内在组成部分。而且,作为外来劳工,爱尔兰收割工人在工作上往往更加积极主动,并时常被雇主当成模范工人。1812年的一份农业杂志记录道:“谷物生产各郡有幸能在收割季节得到爱尔兰劳工的帮助,若没有这些季节性的得力助手,收割工作就不能及时完成,本地工人也不会明白他们自身对报酬的贪得无厌。”在许多地方,爱尔兰收割工人甚至排挤了英国本土的收割工人。在英格兰,他们逐渐取代威尔士和苏格兰的季节性工人。在苏格兰中西部,到19世纪20年代,爱尔兰劳工取代高地人进行收割工作。不得不说,爱尔兰劳工作为高效的农业工人促进了英国本土的农业生产,使工业发展无后顾之忧。
第三,爱尔兰劳工在搬运、建筑、零售及其他城市服务业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辅助英国社会生产的发展。在城市搬运业,爱尔兰劳工活跃在英国本土各码头、车站、旅馆,帮助顾客搬运货物或行李。以英国工业革命时期重要的交通枢纽城市利物浦为例,1834年议会调查委员会对爱尔兰劳工的职业调查显示:7 500名受调查者,至少有3 600人从事搬运工作。而在19世纪30年代的格拉斯哥码头,受雇的1 000名码头工人中,大约有700人是爱尔兰人。不难看出,爱尔兰劳工是搬运工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工作十分艰辛,时人曾对利物浦的爱尔兰码头搬运工人装运燕麦的过程有过仔细观察:他们扛着装满东西的袋子,在轮船与仓库间小跑,每天要走750趟,总里程达43英里。爱尔兰劳工每天重复着类似沉重的劳动,为英国输入原料、输出商品,成为工业经济发展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在建筑业,当时该行业的劳动力分布大致呈现出三级金字塔结构。上层是少数有技术的工匠或专业工人,中层是许多向工匠学习的学徒,下层则是大量非技术的普通工人。爱尔兰劳工主要汇集在建筑业的下层,从事非技术工作。1833年的利物浦有超过700位的爱尔兰小工,1835年的斯托克波特(Stockport)有80%的砌砖工都是爱尔兰人。小工和砌砖工都是建筑业下层的典型职业,由于建筑业的机械化推进缓慢,这些非技术工作往往艰苦粗重,其中包括挖地基、搅拌及搬运泥浆等,不得不依靠人力完成,爱尔兰建筑工人工作的艰辛可想而知。他们为建筑业的繁荣立下汗马功劳。唐纳德·麦克雷尔德(Donald M. MacRaild)认为,爱尔兰劳工在建筑业占据主导地位,建成了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的许多城市及市镇,曼彻斯特即是一个典型例子。爱尔兰劳工修建工厂、建造住房,为工业化的推进提供硬件设施方面的保障。
在零售业,爱尔兰劳工作为小商贩在城市商业中不断壮大,逐渐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到19世纪中期,伦敦大约有1万名爱尔兰小贩,在许多街头行业,这些小贩成功地排挤了曾经占主导地位的犹太商人。爱尔兰劳工还流入家政服务业及从事其他手工工作。19世纪中期,在英格兰的许多城市(伦敦、利物浦、曼彻斯特和布拉德福除外),经常有超过1/3的爱尔兰妇女被雇佣在家政服务业。她们收入低下且工作艰辛,常常承担起英国本土工人不愿从事的工作。当曼彻斯特的工厂从巴西进口原棉时,工厂主几乎找不到任何人愿意去清洗这些肮脏的原棉,但爱尔兰妇女最终却承担起这份辛苦而令人讨厌的工作。这一劳动群体任劳任怨的工作精神可从中窥见一斑。爱尔兰劳工也积极参与市政服务工作。在1826年的爱丁堡,“清道夫、路灯夫等这类的人差不多全都是爱尔兰人。”因此,爱尔兰劳工是城市服务业的生力军。
总之,爱尔兰劳工积极参与了英国国民经济各部门各行业的生产活动,作为非技术工人参与新兴工业的生产活动,作为季节性收割工人参与农业生产,并兼及其他行业的生产活动,对英国本土社会经济的发展产生重要影响。
历史经验表明,工业化与国内劳工移民相互影响、相互促进。工业部门的发展、二元经济结构的形成为国内劳工移民提供动力;国内劳工移民推动城市化、促进产业结构升级和技术进步,加速工业化。因此,在英国工业化进程中,数以万计的爱尔兰劳工参与其中,必然对英国的社会经济转型过程产生重要影响,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爱尔兰劳工为英国本土劳动力市场补充优质劳动力,并促成劳动力结构的优化。爱尔兰劳工是英国工业化进程中自由劳动力的重要来源,19世纪上半叶,其占英国本土劳动人口的比重不断上升。据杰弗里·威廉姆森(Jeffrey G. Williamson)统计,爱尔兰劳工的数量占英国本土劳动力总数的比重从1821年的3.4%上升到1861年的8.8%,而在19世纪40年代,英国本土劳动力增长数量的1/4来自爱尔兰劳工。工业化时期,英国本土工业区时常面临劳动力供给不足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大批爱尔兰劳工涌入英国本土的工业制造中心,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劳动力市场的供求矛盾。在劳动力素质上:这批外来劳动力以青壮年劳动力为主,劳动参与率较高,对社会的依赖程度小。他们工作认真、吃苦耐劳、服从管理,承担起许多英国本土工人不愿从事的“3D”工作。由此可见,这批劳动力的素质较为优异。伯明翰的一位雇主就对此表示认可:爱尔兰劳工勤勉而诚恳,是很有价值的劳动力,愿意在任何时候工作,英国工人无法胜任其工作;当受到催促时,爱尔兰劳工愿意服从,英国工人却不愿意,只要得到善待,爱尔兰劳工会不辞辛劳地工作。英国工业经济在这批优质劳动力的推动下快速发展。恩格斯认为:“假若英国没有找到又多又穷的爱尔兰居民作为替工业服务的后备军,英国的工业就不可能发展得这样快。”这说明若没有爱尔兰劳工的参与和推动,英国的工业化转型过程可能会更加曲折漫长。
爱尔兰劳工在劳动力市场中的竞争,对英国本土劳动力的行业流动也产生重要影响。在农业领域,19世纪上半叶越来越多季节性的爱尔兰收割工人参与英国本土的农业生产,由于该群体的生产效率高,部分英国本土农业工人受到排挤而流向工业部门。悉尼·波拉德(Sydney Pollard)就曾表示,爱尔兰人向衰弱中的农业的移民,确实使得英格兰和苏格兰境内一些原先作为收获季节劳动力储备的非全职农业工人向全职工业工人转变。在工业及其他服务性行业,爱尔兰劳工的竞争给这些行业非技术的普通工人造成压力,部分英国本土工人选择流向技术行业来规避就业冲击。正如哈里斯(Ruth-Ann M. Harris)所言:“爱尔兰劳工通过补充最底层的劳动力及承担其他劳动力不愿从事的工作,促使英国本土工人向更高的职业阶层转移。”由此,爱尔兰劳工促成英国本土劳动力从农业部门向工业部门转移,从非技术行业向技术行业转移,劳动力市场中工业劳动力、技术型劳动力得到更为充沛的补充,劳动力结构更加优化。
第二,爱尔兰劳工压低英国本土部分行业的工资水平,使劳动力变得相对廉价,促进了资本的积累和工业经济的发展。爱尔兰劳工大量涌入劳动力市场中的非技术行业,在某些时段会导致劳动力过量供给;加之该群体就业态度特殊,为获得就业机会愿意接受低工资。理查森(C.Richardson)认为,爱尔兰劳工早已饱受贫困之苦,适应艰苦的生活状态,迁入英国本土后,他们更加准备好为低工资工作以及忍受恶劣的生存条件。爱尔兰劳工对低工资及恶劣生活状态的接受并非因为其忍耐力强,而往往是生存压力造成的结果。上述因素都对其所在行业的工资水平产生重要影响。
在农业,爱尔兰劳工促成农业工人,特别是农业收割工人收入的减少。1828年爱尔兰劳工大批涌入爱丁堡,导致当地单日收割工资从战时(拿破仑战争)的2先令6便士以上下降到1先令。在工业部门,爱尔兰劳工对工资的影响引发英国本土工人的抱怨。1847年威尔士蒙默斯郡(Monmouthshire)的煤矿工人表示:若政府想要改善其境况,最好是逮捕雇主或阻止爱尔兰人进入该行业,因为爱尔兰人的加入已导致工资的下降。曼彻斯特一位手工织工认为:“爱尔兰人的涌入拉低了曼彻斯特的工资水平……工资已经低于原来的2/3。”这说明爱尔兰劳工的涌入不仅影响到行业工资,对地区工资水平也可能造成一定影响。在搬运业,爱尔兰劳工导致搬运工资大幅下降。1849年卡迪夫(Cardiff)的卸货工资为每吨2.5便士,装货工资为每吨3便士,爱尔兰人为免于挨饿,愿意以每吨0.5便士的工资卸货和1便士的工资装货。由此,爱尔兰劳工对农业、工业及服务行业的工资水平都造成冲击。恩格斯曾对此谈道:“在英格兰工人不得不和爱尔兰工人竞争的一切劳动部门里,工资完全不可避免地会一天一天降低。”由于爱尔兰劳工聚集在非技术行业,英国本土非技术工人群体的收入及生活状况所受的冲击最为明显。
毫无疑问,爱尔兰劳工压低工资水平对英国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造成负面影响,但从长期来看,这有助于资本家获得廉价劳动力,降低生产成本,提高英国产品的竞争力。19世纪30年代利物浦的一位证人就曾表示:在当今的劳动力市场,若无爱尔兰劳工竞争,英国本土的劳动力几乎是买不到的。爱尔兰劳工促成了英国本土部分行业劳动力价格下降,这为资本家积累资本、发展生产、拓展市场提供了便利。资本家一方面可以减少对流动资本的支出,在要素分配中增加对固定资本的投入,采用新技术扩大生产规模;另一方面可以削减生产成本,降低产品价格,提升其市场竞争力,这些举措都促进了工业经济发展。正如王章辉所言:“他们甚至拉低了英国工人的工资水平,降低了英国资本家的人力费用和生产成本,为其获取超额利润创造了条件,也为迅速扩张的工业经济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第三,爱尔兰劳工对英国本土的社会治安及公共卫生造成一定的负面影响。在社会治安问题上,爱尔兰劳工在迁入地引发个体犯罪及群体性冲突。个体犯罪主要体现为爱尔兰劳工的街头斗殴及偷窃行为,群体性冲突指爱尔兰劳工与英国本土工人的暴力冲突。每到周末,部分爱尔兰劳工获得工资后便会到小酒馆酗酒,酒后常因各种原因在街头争吵、甚至打架斗殴,当警察执法时又常常拒捕。1845—1854年,曼彻斯特因酗酒及扰乱社会治安罪遭逮捕的爱尔兰人有2 425人,占此类犯罪人员总数的31.8%。爱尔兰劳工的斗殴率高发与其生活处境密切相关,他们处在劳动力市场的底层,工作艰辛,酗酒及酒后暴力一定程度上是对生活压力的释放。街头偷窃行为则集中出现在爱尔兰青少年身上,这是因为爱尔兰家庭不时陷入贫困的境地,生存压力迫使家长送孩子出去乞讨,更有甚者,则诉诸犯罪手段谋生。群体性冲突方面,19世纪上半叶英爱工人群体间曾多次爆发冲突。例如,1839年从切斯特(Chester)到伯肯黑德(Birkenhead)的铁路线上,300名爱尔兰掘土工人和250名英格兰铁路工人爆发了持续3天的激烈冲突,直至动用军队才得以制止。暴力冲突对社会稳定造成负面影响,但这并非爱尔兰劳工的好勇斗狠所致,而是双方间客观的经济竞争关系引发了不和谐。
爱尔兰劳工还导致公共卫生状况恶化。爱尔兰劳工迁入英国本土后,经济窘迫,往往选择租金低的区域与同胞合租住房,由此在各城市形成移民聚居区——“小爱尔兰”。这些“小爱尔兰”住房拥挤,基础设施缺乏。在曼彻斯特的工人阶级聚居区,“爱尔兰人占多数的住房中,平均人口密度为8.7人,爱尔兰人不占多数的则为6.4人”,“平均每250位‘小爱尔兰’居民只有2个厕所”。在如此恶劣的居住条件下,他们在居所内养猪,并将生活废弃物直接丢弃到大街上,造成城市垃圾污染和水污染。有学者曾对此描写道:“在狭窄的街道上,丢弃的垃圾随处可见;未封闭的下水道和茅厕粪池散发出令人恶心的臭味。”显然,爱尔兰劳工的居住模式及生活习惯确实加剧了英国城市公共卫生状况的恶化,但我们不能将其看作该问题产生的罪魁祸首,它是主客观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爱尔兰劳工只是使这一问题更加突出而已。
综上所述,19世纪上半叶大举进入英国本土的爱尔兰劳工是英国工业化的一支重要推动力量。从微观层面看,依据迈克尔·皮奥里(Michael Piore)的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发达经济体往往形成双重劳动力市场,即高收益、保障性强的高级劳动力市场和低报酬、就业不稳定的低级劳动力市场,发达经济体的本地工人不愿进入低级劳动力市场,需要外来移民填补其空缺,由此造成本地工人集中于高级劳动力市场,外来移民在低级劳动力市场就业,双方更多是一种互补而非替代关系。工业革命时期,英国本土劳动力市场就存在这种二元分割特征:爱尔兰劳工集中在低级劳动力市场从事非技术工作,与高级劳动力市场的英国本土工人形成良性互补关系,避免了过度竞争,双方共同协作推动了工业经济发展。英国工业化的推进不仅得益于其本土技术工人的发明创造,亦离不开爱尔兰劳工这类社会下层非技术工人的辅助。从更广阔的视角看,爱尔兰劳工虽在英伦三岛遭受歧视,但仍与英国本土各民族共同参与到英国社会转型的过程,并在工业化过程中作出了独特贡献,成为工业社会建立的重要基石。英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化国家,是由包括爱尔兰人在内的多族裔群体共同促成的结果。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历史学家迈尔斯·泰勒(Miles Taylor)认为,联合王国的历史不应当只是英格兰史,而是必须包括威尔士、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共同历史。
注释:
①爱尔兰劳工,是指为寻求就业和劳动报酬而迁往英国本土的爱尔兰人,这股迁徙浪潮主要兴起于19世纪上半叶,尤其是1845—1850年爱尔兰大饥荒时期。此间,大量爱尔兰人口被迫离开家乡,前往英国本土(不列颠)寻求生存或发展机会。
②出于确定研究空间的需要,本文将19世纪爱尔兰劳工迁入的区域界定为英国本土,即通常所称的不列颠,包括英格兰、苏格兰及威尔士。17—18世纪爱尔兰逐步沦为英国殖民地;1801年英爱合并,组成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爱尔兰成为联合王国的四个组成部分之一。到1921年,民族解放运动又使得爱尔兰脱离联合王国,北爱留在联合王国内,此后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延续至今。在这一历史进程中,随着英爱关系的变化,联合王国和英国的具体内涵都在变化。
③国外学术界的相关研究成果主要包括: Arthur Redford, Labour Migration in England, 1800-1850, Manchester: 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 1964; Ruth-Ann M. Harris, The Nearest Place That Wasn’t Ireland: Early Nineteenth-Century Irish Labor Migration, Ames: Iowa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4; Donald M. MacRaild, Irish Migrants in Modern Britain, 1750-1922, London: Macmillan Press Ltd, 1999; Paul O’Leary, Immigration and Integration: The Irish in Wales, 1798-1922, Cardiff: Cardiff University of Wales Press, 2000; Andy Bielenberg(ed), The Irish Diaspora, London: Routledge, 2014; Jeffrey G. Williamson.The Impact of the Irish on British Labor Markets During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 46, No. 3(Sep., 1986), pp. 693-720.
④参见[英]E. P.汤普森:《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507-510页;[英]彼得·马赛厄斯、M. M. 波斯坦主编:《剑桥欧洲经济史》(第七卷),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35-139页.
⑤参见Jeffrey G. Williamson, “The Impact of the Irish on British Labor Markets During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 Vol. 46, No. 3(Sep., 1986), p. 693; Graham Davis, “The Irish in Nineteenth Century Britain”, Saothar, Vol. 16(1991), p. 132.
⑥国内学术界的相关研究成果包括:王章辉、王柯可:《欧美农村劳动力的转移与城市化》,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沈玉:《论英国圈地运动与工业革命的劳动力来源》,《浙江大学学报》(社科版)2001年第1期;苏培培:《19世纪中期爱尔兰天主教移民与英国主流群体的暴力冲突》,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3年4月.
⑦3D工作是指肮脏(dirty)、危险(dangerous)及艰苦(difficult)的工作,在本文具体指爱尔兰劳工从事的建筑业小工、码头搬运工以及原棉清洗工等工作.
⑧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由迈克尔·皮奥里、彼得·多林格尔(P. B. Doeringer)在20世纪70年代提出,它往往被学者用来分析国际移民,爱尔兰劳工就英国本土劳动力市场而言亦属外来劳动力,该理论对分析这一群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