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鹏身体微微后仰,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像疯狗一样冲向“瓦尔基里户外店”。他把自己当成拳头或者子弹撞向宽大的橱窗,一阵“噼里啪啦”的破裂声后,滕鹏站在原本是玻璃的地方,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一直站在路边看着他,真想他被一头撞回来,这样我们就可以绝望地离开,喝点酒然后各自回家。我也一直看着路上,破碎声在夜里非常清晰,能感觉到车灯的光芒在快速推进时恍惚了一下,下沉了一点。司机想必听到了什么,但路边的梧桐树挡住了视线,他们微微扭头又踩下油门,朝自己的生活深处开去。
滕鹏从紧张中回过神来,用胳膊肘撞开玻璃碎片,掀下冲锋衣的帽子对我喊:快过来,搞定了。他的声音非常细,和他一米八九的庞大身躯形成了很大反差,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用喜庆的语气对他说,你刚才很潇洒,要不要再来一次啊?滕鹏马上用更尖细的声音阻止我:小声一点!什么再来一次,我的脸好像被割破了,你快来帮我看看。我赶紧跑过去往他脸上凑,在我靠近的同时他一直唠叨,说快看看,快看看是不是割破了,说着他把漫无边际的大脸送过来。这让我有点不自在,对他说,你都敢冲进来,还怕划破点皮啊?你赶紧办事,我还是在门口望风。
滕鹏是“瓦尔基里户外店”的老主顾,三年来他光顾了差不多一百次,每次都会彷徨很久,似乎想把每一件物品都买回家,然后带着它们去世界上最远的那些地方。滕鹏畅想的时候,老板朱小兵会精准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左边或者右边,开始跟滕鹏聊人生,聊远方,南极、北极、格陵兰岛,西藏每次必谈。他们还会聊人生短促,没有时间去走遍这个星球的每一处。最后滕鹏会买一堆价值不菲的装备离开,似乎有了这些就可以留住时间。有些装备滕鹏从未用过,有一款可折叠的黑钻登山杖,碳纤维材料,六千多块,始终没有拆封;还有一个据说可以持续照明72 小时的应急灯,也在第一次充电之后再没被碰过。有些物件滕鹏第二天就装备到身上,例如滑雪服、高山靴和强光手电,还有一款肯定属于违禁品的大马士革野外求生刀。在温和缓慢的南京城,滕鹏往往装扮得像是刚刚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一样,他的背景因为他夸张的装备而显得不真实,有时像可可西里,有时像塔克拉玛干,有时又像唐古拉山。他总是给人带来一种祖国地大物博的感慨,一种还会走得更远的错觉。
现在,他趁着朱小兵出去游玩的空档破门而入,打算尽情挑选自己喜欢的装备,或者尽情破坏,以发泄被朱小兵忽悠的愤怒。滕鹏在和朱小兵推心置腹并且成为他的大客户近三年后,愕然发现朱小兵卖给他的东西比其他店贵很多,比网店起码贵两倍。滕鹏算了一下,自己在朱小兵的店里花了差不多三十万,其中十五到二十万是被他忽悠的,既不必要又特别昂贵。更重要的是朱小兵在兜售装备时总是满脸真诚和炽热,双眸里闪烁着坚毅和赤诚的神情,按照滕鹏的话说,他恨就恨这一点。
店里散发出奇怪的味道,烟味,皮革味,塑料的气味。户外用品绝大部分都是塑料材质,更新换代也只是升级为更高级的塑料而已。滕鹏掏出一个手电筒,只有半个烟盒那么大,光线却和汽车大灯相差无几。扫了一圈店内,滕鹏又照照自己,扭头对我说,我这衣服不错吧?这个帽子真结实。我站在店门外的暗处,听到他的话就挪到门口,让他可以看见我。我感觉到他语气里的自豪,就再接再厉说:你这件外套四千多块钱吧,比西装都贵,肯定没问题!不过你刚才撞玻璃那一下很漂亮啊,身体绷得很紧,最近是不是一直在健身?滕鹏粗着嗓子笑着说,没有没有,就是偶尔在灵谷寺那边慢跑。说完他突然严肃起来,对刚才的放松有些后悔。他破门而入的目的不是为了谈论慢跑,是为了报复朱小兵。滕鹏举着一个黑乎乎的玩意对我说,你看看,这种溯溪鞋居然卖一千多,亚马逊才卖三百多,加上税也不超过四百。我附和一声,他又用手电指点着一个帐篷说,凯乐石的野营帐篷一般不过三千,他居然卖八千,整个就是欺负我不懂啊。我不懂帐篷,只得沉默。滕鹏在店里唉声叹气地走了好几个来回,突然气呼呼地问我:你说我是多拿一点东西走好,还是都给搞坏掉好?我嘿嘿笑了两声。要不你给我一根烟,我把这些帐篷都烫个洞?滕鹏有些开心地说。我没理会他,看着眼前的街道发呆,十月底了,天气开始变冷,谁也不知道今年会冷到什么程度。
见我不说话,滕鹏又问我,要不我把他这里的鞋子全部拿走一只,让它不成对,急死他,你看怎么样?我有些烦了,想告诉滕鹏这种量产的鞋子少了一只根本不是事,但更多的是害怕。等了一会儿我说,我还是到路边去望风啊,站在这里什么都看不到。说着我就转身往外面走去,一直走到两棵梧桐树中间,站在那里抽烟,像一个在深夜等待出租车或者等待时间流逝的路人。滕鹏在后面小声说了句什么,可能是让我跟他一起挑点东西带走,但我不敢进去。这种事后果可能很严重,说不定我们已经被监控拍得清清楚楚了,滕鹏大有来路不怕这些,我要出事就真的出事了。
我越想越害怕,抽了两根烟之后,转身看着在一片漆黑之中忙碌的滕鹏。他不断弯腰起身,身影若有若无,叹息声若有若无。我狠狠心,弯下腰跑走了。这一走就是好几年不见。
两年前子弹生了二胎,在奢华的仙台酒店摆下三桌酒席,分别款待同事、同学和亲人。我们几个曾经的同事受邀和他现在的同事坐一桌。我旁边是滕鹏,坐下之后我冲他笑笑,说了声“你好”。滕鹏报以寻常的微笑,转脸看着酒桌正中间的酒水,脸色阴沉下来,眉头紧皱。我推推眼镜看了看,饮料和红酒看上去都很寻常,白酒则是茅台风格,上面写着“茅台核心工艺”,我伸手把酒瓶拿过来看,背面还有几个大字“贵州酱心酒”。我刻薄地说,用茅台招待客人挺好的,用别的酒招待客人也挺好的;用假茅台招待客人就太傻了,对弄虚作假有侥幸心理啊!
滕鹏非常激动,表情舒展开来,说了好几声“对”,同时撅起屁股递烟给我。他又高又胖,弯腰凑过来的样子有如一只大型哺乳动物,我看着觉得开心,他则认为我俩有缘。我们就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氛围中熟悉起来,吃饭时不断互相敬酒,当然,用的就是我们鄙夷的假茅台。饭后,子弹送走第一桌的亲人,非要在第二第三桌的同学、同事中拉上几个人再喝一点,我和滕鹏都参加了。路上我忍不住问滕鹏,你怎么穿得这么户外?这种酒席不应该穿正式一点吗?滕鹏笑笑,用“喜欢”“习惯了”之类的话应付我,子弹在一边大声说,他是我领导,他想怎么穿就怎么穿。我喝多了,有点不知深浅地问,大家都穿西装,起码也是穿休闲装,你怎么穿着一件黄灿灿的冲锋衣?感觉像是要去登山一样,鞋子也是登山靴吧,这种鞋子走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也不舒服啊。滕鹏有些不高兴,但我们的友谊正在迅猛升温,他挤出一丝微笑对我说,老牛你很懂啊。我说我不懂,就是觉得太显眼了。随即我看了看滕鹏,他正从上往下严厉地瞪着我。
一群人以子弹为中心,带着抑制不住的大呼小叫走进一家烧烤店,在最大的桌子边上坐下来。大家都喝多了,都觉得无所不能,点的菜和啤酒也特别多。滕鹏坐在我身边,小声对我说:你能掺酒啊,我不能,白酒已经喝多了。我说那就当饮料喝吧,这种啤酒跟自来水差不多。滕鹏附和几声,扭头和他认识的人打招呼。这桌人除了滕鹏外,老同事只有我和赵志明,其他都是子弹的同学和新同事。赵志明跟谁都自来熟,一直在聊着什么战队的事情。我不玩游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很快他们换了话题,主要是某人提拔、某人未能提拔、某人怎么还不提拔和某人终将得到提拔等。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离开,只是出于对回家的厌倦乃至恐惧,才一直坐在那里。
我一个人住,父母倾尽所有给我买了一套房子,位于城市南面一个巨大的小区的最南面,抬头就可以看到丘陵和田地,和老家一模一样的丘陵和水田。除了便宜之外,父母大概觉得这样的景色能让我时刻想到自己来自乡村,而类似的景色又可以免去我的思乡之情。只是回去的路太远了,而到家之后的那种空旷无人和寂静无声之感让我有些难熬,有时候我会莫名其妙觉得害怕,总感觉旁边有人,半夜醒来的时候我尽量不去看镜子,非常担心镜子里出现一张镇定的不苟言笑的别人的脸。除了窗外那片迷惑性的景物之外,这里和老家完全不像。这里什么都不像,就是一个遥远的小区,每套房子面积都超过一百六十平米,整个小区像背包上的污迹一样,和背包一起悬在城市这个巨人的屁股后面。这些话我不便对滕鹏说,我又忍不住问他,你也不喝酒,怎么还一直坐在这里?
滕鹏说,不等什么,不想回家。等时间到了再回家。你呢?
不想回家,我一个人住,这个时候回家跟回到单位没区别,跟站在大街上区别也不大。我说着,举起啤酒杯跟滕鹏碰杯,他欣然捧杯,仰头大口喝着。我真的喝多了,忍不住又问,你是不是每天都这么晚回家?滕鹏激动起来,神情有些悲怆,挥着手说,那怎么可能,我一周只能出来两天!我老婆一周只允许我出来两个晚上,其他五个晚上,不管多忙都要回家带小孩,不分平日和周末。子弹在一个清闲的单位工作,滕鹏是他领导,似乎也不可能每晚都没事,我好奇地问他,如果有工作上的事情怎么办?滕鹏叹口气说,首先要证明确实是单位的事,要拍照或者视频,其次由她来评估我是不是应该出席,如果应该,是必须的,就算了,不算指标。如果她不同意但我坚持,就用后面的指标。
我觉得这太奇怪了,问他除了回家带小孩还有其他什么理由。他说,没有理由,奇怪的人多呢,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了。不过她有一个好处,就是从来不催我,说了晚上可以出来,那不管多晚回去她都不问一声。我反问,这也是好处?担心滕鹏不高兴,我连忙又说,我家里人老催我结婚,你要是有未婚的女同事就给我介绍介绍。
滕鹏从未给我介绍过谁,但自此之后总喊我吃饭,一般一周两次,不分工作日和周末。很多次,滕鹏都组织了一大群人一道,有种把好几天要请的人凑在一起的感觉。他每次都介绍我说,我兄弟,老牛,艺术家。我后来也感觉到他带上我是为了让世界更开阔一些。他一起玩的都是公务员或者做企业的,我这个所谓的艺术家往往能打破围绕在桌子周围的闭环,让这个无形的圈子开一个口子,让每个人都好像呼吸到新鲜空气。有时候滕鹏也会很烦躁,靠在椅子上扫视着眼前一群面红耳赤的人说:这群傻×。
他看到我正看着他,连忙补充一句:我也是的。
我们越来越熟悉,彼此间也就放肆起来,有一次,滕鹏当着一桌人问我:老牛,我喊你艺术家喊了几千次了吧,你说说,你这个艺术家到底有什么作品啊?这个问题换一个语气就非常自然,但滕鹏问得非常轻佻,问完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不管我说什么都会被他的“哈哈哈哈”给裹起来,他就是在讽刺我。我也很生气,指着他胸口始祖鸟的图案说:你自己说说,你一个副局长,怎么每天打扮得像个逃难的,这种冲锋衣穿着捡垃圾也很合适啊,耐磨耐脏防风防水。
大家哄笑起来,他们大概也常常这样挖苦滕鹏,现在我跟他们高度一致了。他们都是滕鹏的大学同学,每个人的脸都因为酒精的刺激,变得飞扬流动。而且我发现,有三个人是滕鹏的死党,赵昌西、卢晓峰和丁冬,他们几乎每次都在。丁冬说,是啊老滕,你说你是不是傻,一件运动服也要花两三千,看上去跟一百多的差不多,你跟你下属走在一起看上去就像个跟班的!
他就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年轻一点。
不年轻的人才故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年轻人。
滕鹏的脸色已经非常不好看了,对着这帮一起住过四年的人又闹不起来,只能身体后仰,像就要扑上来一样。其他人也无所谓,一副有种你来咬我的架势。
我故意问他们几位说:我一直很好奇,滕局长看上去也不像多爱运动的人,但为什么这么热爱户外运动?这又引发一阵哄堂大笑,连滕鹏自己都笑了起来,他目光慈祥地看着我,让我觉得他好像一直在等我问他这个问题。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开始说着滕鹏怎么爱上户外运动但从不参加户外运动一事,他本人也不断加以补充完善和纠正,生怕别人说得不到位。
滕鹏陡然间对户外运动产生兴趣,是三年前的春节后,江南阴冷潮湿的冬天加上没有年味的春节假期,让很多人都觉得索然无味,感受到虚无和痛苦。作为一个年龄略大而未婚的优秀青年,滕鹏回到郊区老家三天后就仓皇逃回南京,主动跑去单位值班,履行公务人员的职责,下班则和几个同事在附近冷清的街道上找个小店聚聚,其中有小马和王小融。小马和滕鹏一年进的单位,一直原地踏步,他太爱玩了。王小融是单位里公认的美女,丈夫在一家超大型IT 企业工作,常年驻扎在东南亚,春节也不例外。和很多人一样,滕鹏喜欢谈论王小融,但也只限于谈论。初四晚上,小马问滕鹏愿不愿意出去玩一趟,走一次徽杭古道,从绩溪县走到宣城,大概是这条路线,滕鹏已经记不清楚了。其他人七嘴八舌地炫耀起自己的旅游知识和经验。我连忙打断说,不要说什么路线啦,说说滕局长怎么了。
滕局长当时还是科长,日常工作非常繁忙,几乎没有外出的机会,于是觉得出去走走也挺好的,何况小马说还有王小融和她的两个同学一起去。他们坐大巴车再换黑车,中午到一个镇上,好像叫华阳镇,吃了一顿非常好吃的农家菜,下午三点多开始出发,计划在山路上走一夜。就是这一夜,把滕鹏折腾得够呛,后来回来都不好意思见小马和王小融。
我大概能想象出来,个高体胖的滕鹏突然间走几十公里山路是多么艰难。我问他:从那次回来之后,你就开始成天披着一身户外装备,你是打算再去走一趟?卢晓峰说,是的,就是这样,但不是因为爱,是因为恨。那一夜滕局长一直被王小融和她的一个闺蜜训斥,从出发骂到结束。你怎么穿这种鞋子啊!你怎么没有手杖!你怎么没带备用的背心衬衣!你怎么带个皮包,这么重!你怎能没有手电筒!你怎么没有运动水壶,这个保温杯能装多少水!你怎么没有创口贴!
这些东西小马不应该让你准备吗?我问滕鹏。
他说了,还发了一个清单给我,我没看。滕鹏懊恼地补充一句。我们哈哈大笑起来,但我觉得不至于此,就又问他,都是同事,他们不至于多凶,肯定还有其他事情。
是还有,一会儿就变成人身攻击了。你怎么这么胖?你肚子怎么这么大?你能不能爬上来啊?你别摔下去啊,不然我们没办法把你拖上来!你平时到底走不走路啊?你一顿饭吃多少?你应该去游泳,因为只有躺着的运动才适合你。
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你看路都被你淋湿了,哦,裤裆也全湿了。赵昌西学女声说了句,我们都笑得坐不住了,连滕鹏自己也笑出了眼泪,一直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
赵昌西忍住笑问滕鹏,王小融那个同学,叫徐明月的,你还有联系吗?滕鹏露出悲伤的表情说,有联系又怎么样?
她长得很漂亮啊,高高大大的,比你老婆不知道漂亮多少倍,跟你站在一起身高也显得合适啊。卢晓峰说,少来,漂亮有什么用,合适有什么用,她有马钰那样的老爸吗?
是啊,如果滕鹏你跟徐明月在一起,我们要少吃多少饭,吃也是我们请你,你肯定忙着还房贷。
滕鹏,你老实说,马钰长这么难看,你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滕鹏真的发作了,冲着丁冬扑了过去,一时间风声大作,椅子凳子乱成一团,我吓得往后一缩。但滕鹏扑过去之后一把捧起丁冬白皙的脸轻轻咬了一口,又卡住他脖子大喊道,我要干死你!我要干死你!大家赶紧把两人分开,劝他们不要这么亲热,又纷纷摆出社会栋梁的表情,不再拿马钰开玩笑了。
饭局结束后,滕鹏的几位同学作鸟兽散,滕鹏对我说,去你家坐坐?我很奇怪,因为吃饭的地方距离他家很近,离我的住处有点远。滕鹏说,我今晚不回去没事的,老婆去北京出差了,老人帮着带小孩。我也不见外地调侃他说,马主任亲自给你带小孩了啊?滕鹏笑笑,表情像是很享受。
我们往路边走,我突然问他,不对啊,你那个时候应该跟你老婆确定关系了吧,怎么还能跑出去玩?
你指去绩溪那次?那时候我跟我老婆还没确定关系,其实也差不多了,但是他们家每年过年都去海南,主要是我老婆陪她爷爷奶奶,她父母去几天就回来。她去了海南就不联系我,我也懒得联系她,能出去玩就出去了,和同事一起也好说。
徐明月你后来一直没见过?我问滕鹏。
一直没见过,也没联系了,想想也没意思,我比她大九岁,还能怎么样?
我觉得他有点想多了,嘲笑他说,你要是没有跟你老婆谈,追徐明月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大九岁不是问题,你虽然穷,但也是衣食无忧的那种穷。滕鹏感叹说,是啊,我很喜欢她。那天晚上,王小融和她另一个闺蜜一直在数落我,拿我开心,徐明月倒一直没说什么,一路上几乎是扶着我在走,遇到上坡推着我,遇到下坡拽着我,路窄的地方拉着我,我实在走不动的时候她留下来陪着我,还要帮我背包。经过这一次我真的喜欢上她了,回来之后我通过王小融约她吃饭,约她一起爬山,她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好像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我觉得她不想再扶着我了,或许她觉得一个老爷们居然这样,有些太差劲了。
所以你就一定要让自己能跋山涉水!我突然有点懂了,但还是不能完全体会滕鹏的感受。滕鹏正色说,不说这个了,都过去三四年了,人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过几天我要做一件事情,你跟我一起啊。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我没理他,因为现在我就跟他一起,而且我不喜欢这种话说一半停下来的方式。
滕鹏强调说,我要去做一件大事,你跟我一起啊。
我没说什么,快步朝停在路边的出租车走去。
我要去把朱小兵的店砸了。滕鹏说这话时,我们刚钻进出租车坐好,我感觉到司机微微一愣,连忙用沉稳的语气说,师傅,去盛江华府,南门。
滕鹏继续说,妈的,我要去砸了朱小兵的店,他耍了我几年,东西卖那么贵,比外面贵三四倍,从来不打折!每次我一去就对我不停地说啊说啊,抓着我一件件跟我推销,我不去的时候成天邀请我去,说什么有空来坐坐,来看看新到的货,全都是在忽悠我。
我跟滕鹏去过一次朱小兵的店,再也不想去第二次。我厌恶朱小兵,他总是一副漠然的样子,又会突然站在你耳边叹息,抛出一些让人发毛的句子:“这双越野鞋不错的,千万不要年纪大了就认为这个世界只有皮鞋,皮鞋不能跑步,越野鞋能跑步,也能当皮鞋穿,”“这是一双能在世界上所有山顶朝太阳挥手的手套,麂皮加纳米材料,珠峰对它而言都低了,”“这个炉子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能生火,不管什么海拔什么气温,它跟人一样有挡不住的生命力。”我觉得朱小兵不是有病就是太坏,那次我提前离开了,丢下滕鹏一个人。但这些话对滕鹏而言是有杀伤力的,滕鹏大概一直想着和徐明月而不是他老婆一起走啊走啊,越走越远。
现在滕鹏说要去砸店,首先勾起了我对朱小兵的恶心,但我还是劝他说,人家做生意当然能卖多贵就卖多贵了,你情我愿的,砸店犯法啊。
滕鹏自信地说,不会,我找好人了,真出了事有人负责捞我。他这么一说我更紧张了,眼前出现了诸多不祥的画面。滕鹏继续恨恨地说,我不是怪朱小兵东西卖得贵,是怪他每次都跟我推荐得那么好,说得极其诚恳,还让我热血沸腾。我想了想,他其实是有套路的,每次都听我说,如果我说到沙漠,他就拿出最好的水壶和帐篷,说到雪山,他就推荐羽绒服和登山靴,说到海岛,他就推荐各种道具和速干衣,反正只要我提到什么他都能推荐一堆东西,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他经常对我说,威廉姆斯用的也是这个,席尔瓦用的也是这个,埃德蒙·希拉里攀登珠峰穿的就是这个,反正就是脱口而出,我后来反复回想他说的人,还上网去查,有的能查到,有的根本查不到,我怀疑是他随口编的。
能说出真人真事也没什么了不起啊,刷刷论坛就知道了。
他就用这些人名来忽悠我,第三步就是带着强烈的感慨跟我说,他要是不做生意,每天都出去走走,走得越远越好,人活一辈子如果连地球都没有走一遍真是太遗憾了。他还说趁现在年轻应该往远处走,至于苏州园林啊,杭州西湖啊,可以老了再去,坐轮椅去都没问题,现在就应该去最高的地方,最冷的地方,最荒凉的地方。他这么一说,我也跟着热血沸腾起来。
我忍不住笑起来,眼前出现了店内的画面,一大特色是大量悬挂的黑白照片。朱小兵没有使用那些蓝天白云雪山长河的户外照片,他挂的照片都是关于男性和运动的摄影特写,清晰可见的肌肉纹路,圆润欲滴的汗珠,挣扎的表情,还有脚下溅起的尘土,或许在传达一种无论去哪里都要有意志力和好身体的理念吧。大约三十张大幅的高清照片被挂在两米多高的墙壁上,射灯的光不是打在照片上,而是打在两个原木相框之间的墙壁上。墙壁是水泥的,粗粝直接,也有一种画面感。再往上,屋顶也没有装修,裸露着各种管道,红色油漆在灰尘和时光中一点点变暗。很多人喜欢这里,我在很多场合看到很多人在“瓦尔基里户外店”的留影,但这加深了我对这家店及老板朱小兵的反感,同时也理解滕鹏第一次走进店里的震撼。
我带着讽刺的口吻说,你确实是热血啊,被王小融骂了几句就矢志爱上户外装备,又被朱小兵忽悠。虽然你哪里都没去过,但是你的装备已经够去世界上任何地方了,这不是挺好的吗?
不是被王小融骂,是被徐明月爱!滕鹏辩解说。
你是浪费了很多钱,但是朱小兵也算是为你提供了热情和幻想,不是挺好的吗?
滕鹏不接受,继续强调要去砸店,不砸不行,还要我一起去。车子停在盛江华府南门,空荡荡的小区大门口笼罩着微薄的夜雾,灯光因为潮湿的空气显得有些凝滞和黯淡。我和滕鹏并肩走着,我心情低落,主要是疲惫,希望滕鹏赶紧走开,也懊恼为什么答应他来——只是,吃过他几十顿饭,不答应也太过分了。滕鹏异常兴奋,脚下不断踢着路上偶尔出现的石子、塑料瓶、易拉罐之类的垃圾,他大概幻想着冲开店门的轰轰烈烈,想着在店里大肆折腾的快意恩仇了——他可以像站在山巅一样振臂怒吼。只是他这仇恨我还是不能理解,或许是因为除了房子我没有过大额的消费,没有机会被别人骗钱。
滕鹏在我家喝了一夜的啤酒,一直在说,极为兴奋,直到天色发白才离开。我累得没力气送他,目睹大门被他“砰”的一声关上后,挪到床上倒头就睡。在睡前短暂的晃动不安中,我疲惫地想,要是不认识滕鹏该多好,就不用去砸店了。
再见到滕鹏是一年多以后,地点还是我们第一次喝酒的仙台酒店,滕鹏安排的。他已经脱下了令人振奋的哗哗作响的冲锋衣和气势不凡的徒步鞋,穿上了符合身份的西装和皮鞋。看得出来,他对西装有所抗拒,在众多的颜色和材质中挑选了一件最常见的深蓝色反光面料的,对肩膀上的头皮屑也毫不在意。苍老甚至邋遢之余,滕鹏也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一种来自会议室和文件的气质。
坐下来之后大家都有些尴尬,滕鹏笑着问,你们在一起啦?他指的是我和徐明月,问的时候带着几分调侃和调皮。我简单介绍了一下来龙去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他频频点头,感叹道,原来你们在一个小区买的房子啊,太有缘了。我觉得这话不像赞叹,倒像是同情。
等我说完,滕鹏换了一副表情说,不错不错,你们要好好在一起,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你们可以住到一起,把小区里另外一套房子租出去,这里房租每月有六七千了吧,足够还一套房子的贷款,剩下一套的贷款你们两个人一起还就很轻松,你们以后大有希望啊。
徐明月一直面带笑容在旁边听着,突然“嘿嘿”笑了几声说,多谢领导关心哦。她的声音很尖锐,似乎刺破了滕鹏表面的那层防护膜,他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适时地问滕鹏,那天晚上你没事吧?我有事先走了,又一直不好意思问你。滕鹏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东拉西扯。我们枯燥地干杯,喝的是滕鹏带来的真茅台。过了足足半小时,滕鹏突然大声说,那天晚上太过瘾了,我在店里狠狠撕碎了五六件衣服,平时小心翼翼地打理的卫衣啊抓绒衣什么的,都被我扯碎了。我还砸了一个煤油灯,把七八根手杖都踩断了!老牛,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开心吗?
你不是一直想着报复朱小兵吗?他让你花了那么多冤枉钱。
滕鹏身子矮下去不少,看上去亲切很多。他皱着眉说,不是钱的问题,这点钱不算什么,给小孩报一个早教课程就要六七万,他妈妈一口气给他报了三个,什么奥数班啊哈佛英语的。说他卖得贵是借口,不然我还能怎么说呢?他店里的东西质量没问题,确实都是原装进口的。
我看了看徐明月,带一点调侃的意思。跟她在一起之后,我们聊过滕鹏,我告诉她,是她几年前几个小时的关怀,让一个人疯狂爱上了户外运动,确切地说是爱上了户外运动装备,满脑子雪山、高原、马道、天堑的。徐明月冲我笑笑,对滕鹏说,你是在发泄你几年下来根本没时间外出的郁闷吧?
对!滕鹏大喊一声,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桌上的餐具连同手机之类的都遭受了一场地震。还是徐明月了解我!有一天我去一个单位检查工作,他们一楼大厅的墙上都是镜子,足足一百多米长,我一边走一边往镜子里面瞟,看到自己前凸后翘,肚子很大,把七八千块钱的攀山鼠冲锋衣撑得像老年人身上的毛衣。然后我发现我一天都没出去过,一天都没有,连南京都没离开过啊。当然我经常出差开会,但是开完会我就跟其他人一起吃吃喝喝,按理说我应该在当地转转,爬爬山,找个公园长跑什么的,但是我都没有。那一刻我气死了。
是气你自己。我抢着说。
是啊。我们现在都讲究实事求是,老实说我打扮成这样,不是给自己看的,是给我老婆和老丈人他们看的,告诉他们我随时可能会走。但是我想了想,我根本没有想过要走。别说那种耗时几个月的长途旅行了,黄山、泰山离我们很近,我连想都没想过要去。
我笑着问:你那天冲到店里,是不是打算被抓走?如果你坐牢,也等于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啊,而且再也回不来了。
滕鹏连忙解释说,没有没有,我不敢这样,我连晚上回家都不敢不照办,怎么敢故意让自己被抓起来?那样一辈子就完了,还拖累你。我就是要去店里发泄一下,然后就不搞这些了!我几乎把店里的每一样东西都翻了一遍,所有东西都被我换了位置。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走,像是在野外过了一夜,最后朝一堆衣服上踢几脚的时候,感觉非常放松,像爬到山顶但还有力气没使完。
徐明月笑着说,你应该穿上你最好的装备,再一起毁了,然后光着身子从店里走出来啊。我笑了起来,又觉得不便过于夸张。滕鹏倒是没生气,叹着气说,我也这样想过的,但是当时是十月底,光着出来会冻死的。我们一起哄笑起来,我笑得更为放肆。我和滕鹏一起洗过澡,知道他光着身子的熊样。滕鹏说,进店搞破坏我能找人帮忙解决,在大街上裸奔就没人能救我了。
这个话题多说也令人乏味,我们说起别的事情,只是因为他一度极为短暂地喜欢过徐明月,有些话又不便多说,只能在更加让人乏味的事情上打转,比如工作与前途。滕鹏一点点恢复了居高临下的姿态,不断询问我们现在工作怎么样,特别是徐明月的,不断加以分析指点。我们对工作都足够认真,认定必须保持辛勤和职业精神才可以安身立命,滕鹏的指点反而显得有些侮辱人了。但滕鹏是善意的,他的意思是,如果有事可以找他,这样的话没有明说,却已经在嘴里打转了。他明白无误地说他还会升职,无非就是去某个自己想都没想过的单位而已。马钰的父亲还有三年左右才会从退居二线变成退出舞台。
略带仓促地吃完饭,我们三个站在灯火辉煌的仙台酒店门口,徐明月埋头叫车,滕鹏的司机已经等在路边。滕鹏跟我们热情告别,我突然冲他喊:我想起来,那几年你成天穿着户外服装,其实就是裸体啊!
徐明月放弃了叫车,说走一会儿。我说也好,低头往前走,对这顿饭充满了后悔,如果没有这顿饭,我和滕鹏或许还算老朋友,现在这顿饭恰恰证明不是了。
徐明月笑笑说,你最后说的话,他听了可能非常生气哦。
也可能很高兴,很高兴他原来已经裸奔好几年了。他一想到自己也是一个裸奔过的人,应该高兴才对啊。说着我大笑起来。徐明月没有附和,只是等我笑完好一会儿才问,我一直很奇怪,你第一次和滕鹏见面无非就是去子弹小孩的满月酒,按理说你们这种本来不认识也没有共同语言的人,吃吃喝喝之后就不再联系了,你们怎么搞得跟老朋友似的?
我想了想那天的情景,我和滕鹏确实是有点一见如故的感觉,主要是劣质的白酒加深了这种幻觉。后来,凌晨时,大家散伙后,我本该回家,但滕鹏喝多了,我有点不放心,就说我送你回去。滕鹏有些不高兴,一个劲说没喝多,还能再喝点。他一边说着一边歪歪倒倒地往前走,我歪歪倒倒地跟着,他太高大了,我不可能扶着他,只能负责看着。没一会儿滕鹏变得兴奋起来,停下来对我说,要不你代替我回家吧,我把门开了,你进去,反正这个时候回去也是睡书房,书房在进门左手边,你放心,没有人来找你。只要你发出一点声音,开门了,进房间了,关门睡觉了,就没有人来管你了。我老婆不会过来的,从来不过来,小孩太小了,也肯定过不来,阿姨也不敢过来。你只要把门一关就能睡觉了,里面有一张床。我老婆已经重新上班了,每天一早就出门,然后阿姨就带着我儿子去他外婆家,你随时可以走,可以洗个澡再走,不过我的衣服你穿着太大了。
我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很多,坚决反对。滕鹏一个劲地说,没问题,不会有人发现你的,然后他继续描述我去他家的情景,不需要悄悄地,只需要正常就行,正常开门,正常上厕所,发出正常的声音,就没有人管我了。我被他说得有些烦躁,反问他,那你去哪里?滕鹏说,我去你家啊,你不是说你一个人住吗?你告诉我详细地址,我去你家住一晚,对了,还可以帮你带几件衣服回来,明天上午我们再碰个头。
万一你老婆想进来看看你,那我就死定了!这是私闯民宅啊!
不会的,她绝对不会到书房来。
我笑着说,万一她突然来了兴致要跟你过夫妻生活,结果扑到我身上,我就真的要坐牢了!
怎么可能,太阳从西边出才有这种事!滕鹏喊了一句。
但是明天是周一,我们单位例行开会,实在不能请假啊。要不然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明天领导组织开会啊,请假就太过分了,我也很遗憾。要不我陪你走到你家门口吧,你这鸟人喝太多了。
滕鹏嘟囔了好久,我都没松口,陪着他走进一个公园式的小区,周围的树在夜风中微微晃动,朝每个人致敬。随后我们拐到一个门洞前,眼前的住宅楼有一种欧洲宫廷的风格,具体什么风格我不懂,颜色在路灯之下显得非常沉稳。滕鹏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金属片,“滴答”一声开了门,进了电梯又刷了一下,直达八层。站在宽敞明亮的过道里,滕鹏又邀请我进去坐坐,再聊一会儿。他不再提留下来的事,反复说进去坐坐,再聊会儿。我确实想进去坐一会儿,上个厕所,喝点茶再撤也可以。
滕鹏说,你单位是不是就在清凉山公园附近?距离这里很近啊,要不你今晚就住我家吧,省得跑那么远回去,明天又要早起。一瞬间我动心了,但是一想万一滕鹏趁我睡着了离开,造成我代替他回家的事实,就太恐怖了,连忙拒绝,并且把进去坐一会儿的邀请也拒绝了。我转身按了电梯,坚决要走。为了安抚滕鹏,我大着舌头说,下次,下次不喝这么多酒,到你家坐坐,再给你儿子带一件礼物,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都行。滕鹏一把抱住我,其实是裹住我,喊了几句“兄弟好兄弟”“一定一定”之类的,停顿了至少半分钟才松开。过了很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和滕鹏认识的第一个晚上,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到了顶峰,准确的时间是我站在他家门前的那几分钟。顶峰的意思就是,接下来要下山了,大家回到聚集点然后各奔东西。
等我说完,徐明月慢慢说道:那次从绩溪回来后,他约过我很多次,我不答应,他过几天会再约一次,前后差不多有半年吧。后来突然停下来了,王小融告诉我他结婚了。我算了算,他结婚前一周都在约我出来吃饭。
我“哦”了一声,没说什么,滕鹏不是那种同时过着已婚和单身两种生活的人,应该说他是哪一种生活都没过好的人。徐明月也没有谴责的意思,继续说道:我一次都没答应,就是觉得,那天走夜路就是跟他关系的巅峰了,再往后肯定会出问题,所以我非常坚决,不再见他了,不像你,笨得要死。
我苦笑着说,他一直喊我出去玩,我也不好意思拒绝,认识你之前我也没什么人一起玩啊。
你其实还是有些羡慕他吧?徐明月抛下一句话,继续往前走。我跟在后面看着她,突然有了一丝畏惧,有一点恍惚,还有一丝愤怒。如果不出意外,我要和她在一起生活很多年,但这一切又是怎么发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