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揍我的时候为什么脸上一直带着笑

2021-11-12 16:17
雨花 2021年2期
关键词:梨花学校老师

去梨花镇的路是沙石路,坑坑洼洼的,忽而烟尘,忽而泥浆,一点也不平整,好在我骑的是单车,可以灵巧地避让,裤子才没有变成梵高的星光夜。赶到梨花镇中心校,已是午后时分,把揣在口袋里的毕业分配通知交上去,大校长接待了我(乡镇中心校校长的俗称)。他展开后瞟一眼就丢在了一边,转脸看着我,淡淡地说:“你就是李林啊,一直不见你来报到,还以为你去深圳或海南打工了,看来是误会了,欢迎,欢迎啊。”然后示意我坐到旁边空着的藤椅上,问我吃没吃饭,喝不喝水。我撒谎说吃了。过一会儿,一个中等身材、手指间夹着一根燃烧的古铜色纸烟的中年男人走进来。大校长说这位就是梨花中学的张校长,以后就是你顶头上司。我赶紧从藤椅上站起来,向张校长问好。对方也不客气,握了手,很用力的那种,又问哪个学校毕业,愿意教什么课。我告诉他说是淮师,还强调学校的培养方向是小学教师。张校长说:“这个我知道的,但我们这块儿教师紧缺,去年和今年分来的几个中师生都进了我这里,边教边学,实际效果还是比那些个天天操心田里庄稼的民师顺手得多呢。”

梨花中学是梨花镇唯一的中学,建在镇子向西约一公里,原本是几个村庄之间的一片漫野地,据说曾有飞碟光顾过,因为地势低洼,很被各村嫌弃,镇上就收回来建起了学校,学校门前的沙石路也是梨花镇通往县城的唯一交通要道。校园呈长方形,中间一条砖铺路,从前向后,两边分别是操场、中心校办公区,两口水塘后才是中学的教学区、教工和学生宿舍区、学校食堂等。由于学生多,师资紧,不足60 平米的教室里满满当当塞进了百来号学生,坐得挤挤挨挨,书声骤响,立马气球样膨胀开来,一直传向学校围墙外的田野,田野上那些玉米就更加挺直了身子,任是风吹雨淋也纹丝不动,仿佛也浸润在了隔墙传来的琅琅书声里。由于课桌之间仅能容身,学生们只有坐直了身子,才不会妨碍别人。每当夜幕降临,从房梁上吊下来的日光灯燃亮后发出持续的铮铮声响,灯管四周萦绕着从田野里循着光飞过来的蠓虫,灯下是热得满头大汗,或念念有词或奋笔疾书的莘莘学子。学校分给我的是初二年级语文课,兼二(2)班的班主任。我至今记得第一次正式走上讲台的情景,面对讲台下百来号年龄只比我小三四岁、却又稚气未脱的学生,我紧张得面色通红,结结巴巴的几句开场白瞬间就淹没在了学生们的哄笑里。教英语的付鑫老师是高我一届的师范生,本镇人,老爹是梨花镇退休的老书记,毕业于邻县的另一所学校,个子矮我一头,长我两岁。毕竟已经工作了一年,付鑫老师对学生的情况显然比我熟,一回到教工宿舍就提示我,上岗后第一等重要的事就是要立威——“树立起你在学生心中作为班主任的权威和威严,尤其你这个班的这些孩子,大部分都是家住在镇上的街痞子,桀骜难缠,属于烫手的山芋,早来的老师知根底,趁着你这个班的班主任人选迟迟没定下来,把好管的学生换去了不少,没想到竟被你接手了。”付鑫老师说完,皮笑肉不笑地望着我,仿佛我就是那个踩了狗屎的倒霉蛋。

还真被付鑫老师说中了,当天晚自习时间,学生们都在各自座位上写各种练习册,我坐在讲桌后的椅子上,低着头翻看上午从县城里买回的《十月》杂志,在笔走龙蛇的飒飒寂静里,突然有人拍了我后脑勺两下,并且说,“小伙子,看啥呢?”我下意识地抬眼望过去,原来是一个身量和我差不了多少,鼻子下已经长出浓浓茸毛的男孩。对方也一下惊呆在了那里,嘴巴张成O 形,就像电影里的定格一样,猝不及防地傻在了那儿,全班的同学憋不住地哄笑起来。我心想对方一定是翘课了,没有参加下午课间我与学生短暂的会面,要不怎么也不会是这样的表情。待对方缓过劲来,我才问他叫什么名字。对方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我叫石小威,我爸就是在梨花街的丁字街口杀猪,大家都叫他石老虎的那个。”说完兔子样猫着腰,刺溜一下窜到了最后一排靠东北角的空位。

教室里很快恢复了安静,但我能感觉到,这种安静并不是源自坐在讲台上的我的气场,而是源自这个刚刚刺溜下去的石小威,它是压抑的,是被他的到来给控制的。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和教书,尤其暑热盛大的时节,总难免擦枪走火,所以,学生与学生之间干架争吵、学生与老师之间言语冲突,就成了按下葫芦起来瓢的常事儿。我合上杂志,扫了一眼教室前后,板着脸说,以后无论上课时间还是早晚自习,只要有老师在,都必须先报告,经允许后再进教室!

到第二个周的星期二下午,我正在办公室兼宿舍里批改作文,教政治的郭老师推门走了进来,不待我开口,就怒冲冲地对我说:“必须让你们班的宋佳云当众给我道歉,她一天不道歉,我就一天不给你这个班上课。”我忙不迭地说对不起,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问发生了什么事。郭老师虽人到中年,却是梨花中学货真价实的美女教师,课教得又好,不是真受了委屈,断不会这样义愤难平的。“我不要水,”郭老师摆摆手说,“我不渴,至于发生了什么事,你还是去问你的学生吧,真是气死我了。”说完转过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马上去找宋佳云问个究竟——我还不知道宋佳云是哪一个,是黑的还白的,胖子或是瘦子,也没有到班里去刨根问底,而是耐心等到晚饭后,招呼从寝室往班里走的班长转告宋佳云到办公室兼宿舍里来见我——说实话,我不过是个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新兵蛋子,还没有找到娴熟应对付鑫老师口中的“街痞子”的有效方法,我知道的,一旦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把局势搞崩了,后边的局面是我无法收拾也无法承受的,在梨花中学,这样的事儿早已不算啥稀奇。

后来还是石小威告诉我,说宋佳云的家也在梨花镇上,她爸是梨花村的支部书记,按石小威的说法,丁字路口跺一脚整个四街都地动山摇的大人物,比杀猪的石老虎的威风老了去。

门外传来一声“报告”,我知道是宋佳云来了,喊了声“进来”,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扎着马尾的清秀女孩,就停在跨过门槛后的位置,倚着门,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仿佛收敛了自己,不见丝毫霸道张扬的蛮横,怎么惹郭老师发那么大火呢?也许是看我并没有如她想象中劈头盖脸地斥责,而是平静地询问情况,宋佳云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直视着我,低声争辩说责任不在自己。“明明前一节课我因为肚子痛写了假条给她来着,竟然上课第一个就提问到我,我哪里答得出来呢?”宋佳云说。“然后呢?”我问。“然后我就坐下了”,宋佳云说,“她质问谁给的权利,不经老师允许可以坐下,命令我站到教室外去。”“你出去了吗?”我又问。“错不在我的,为什么要我出去?再说出去不是再耽误一节课吗?”宋佳云答道。“再然后呢?”我继续问。“再然后就是一顿没脸没皮地数落,说知道你家树大根深,有什么了不起,等等,反正很多不入耳的话,我心里气不忿,不小心地把堆在桌子上的课本和作业本都弄掉到地上,这下郭老师爆发了,厉声呵斥我,指责我心存不满,故意让老师难堪,还把教科书使劲摔到了讲台上,说她教这么多年学没见过我这样的学生。”“那你呢?”我继续问。我就回了她一句“我上这么多年学,也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师”。冲突的过程还原到这里,宋佳云的声音渐渐走弱了。看着她满脸羞红的样子,我跟她说郭老师当然有不理智和说话不相宜的地方,但作为学生,顶老师肯定是错误的,这个必须要按郭老师要求向她公开道歉的,这也是维持班级秩序必须做的。“你这样想吧,假如郭老师是你妈,和你之间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你连个道歉都没有,你妈会不会有好脸色给你?”宋佳云终于点头答应了下来。尽管如此,郭老师和宋佳云还是结了芥蒂,一直到毕业,郭老师再没有在课堂上提问过宋佳云,宋佳云的中考政治成绩也是几门功课里最不理想的,以至影响了她的升学。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经过一个月左右的观察试探,我认定石小威是那种更喜欢通过惹是生非刷存在感的孩子,就想了个辙,安排他担任班里的文体委员,想用这种办法给野马套上笼头。我很为自己的主意得意。在那个年代,梨花中学的学生是统一住校的,开学以后,散居在乡下各村以及镇子上的孩子,要从家里带了软床(一种把木床架用绳子袢起来做的单人床)和被褥来,因为条件有限,几十张软床挤在一间面积和教室差不多大的寝室里,实在放不下,还需要委屈个头小点的孩子,两个合铺睡。文体委员是班委会里最辛苦的小干部,每天早晨五点一刻起床铃响后,招呼大家起床,再带队去学校大门口的沙石路上,喊着整齐的口号晨跑——那是我见过的最壮观的奔跑,两千多个孩子以班为单位,排着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长队,喊着此起彼伏的嘹亮口号,奔跑在冉冉上升的曙色和烟尘里,他们的周围是无边的田野,脚下是坑洼不平的沙石路,擦身驶过的是“突突突”冒着黑烟的货车和拖拉机。跑完步,无论冬夏,所有学生还要集合在操场上,接受学校领导的训话。为保障晨跑学生的安全,学校要求各班任课老师轮流跟队,任课老师不到场的班级要留在操场上,直到任课老师或班主任现身——这也是学校对任课老师偷懒的惩戒。石小威刚当文体委员没几天,我就成了中枪者之一。原因是那天早晨带队的付鑫老师睡过了头,张校长问是谁带队,学生们说应该是付老师,张校长就让学生去他办公室喊他过来。付鑫老师以感冒为由拒绝在学生面前丢人现眼,气不忿的张校长又命令学生喊我去操场。等我胡乱穿好衣服赶过去,看到的就是一百个多个窃窃私语的孩子和张校长的铁青脸色。张校长咬牙看了我一眼,一个字也没有问就转身离去。我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板着脸对着孩子们挨个看过去,发现队列中并不见石小威的身影。我问班长怎么回事,班长翕动着嘴唇想说什么,终于还是低下了头。还是宋佳云勇敢,说刚才几个男生还在嘀咕,说石小威自己想多睡一会儿,起床时候就让班长替他带队,说不定这会儿还在被窝里做梦呢。孩子们都笑起来,我安排学生就地解散,自己赶去学生寝室,果然发现石小威正睡得香甜,阳光穿过玻璃窗斜射进来,照亮了挂在他嘴角的一条虫子样的口涎。石小威被我揪住耳朵直接拎起来,没等我张口,他就一溜烟儿跑去了教室。

石小威惹是生非的秉性仿佛从娘胎里带来的,他就像一个头顶烈火的哪吒,走到哪里,就把哪里搅和得鸡犬不宁。睡懒觉的事儿刚平息没几天,石小威就因为午后时间带着班上同学去校外偷拔了农户家的玉米秆当甘蔗吃被逮了个正着。

那天吃过午饭,石小威提出去学校外的田野里转转,还随手“你、你、你”点了三个同学。被点中的孩子纵然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还是乖乖地跟着石小威溜出校门,一头钻进了一片茂密的玉米地。在石小威的提议下,几个孩子选定一片青绿逼眼的玉米,“咔嚓”折断了,就地蹲坐,忘情地大快朵颐起来。他们的面前,很快攒起了一地渣渣,被正在田里除草的农户逮了个正着。农户押着被抓现行的孩子来学校讨公道和赔偿,走到一半,几个孩子互相看一眼,突然作鸟兽散,钻进玉米地,霎时就不见了踪影。等农户找到张校长,石小威他们早已翻墙坐回教室里自己的座位。张校长带着农户到教室挨个辨认,走到我们班门口,只伸头扫了一眼,农户就指着石小威对校长说,就是他领的头儿,梨花街上杀猪的石老虎的儿子,扒了皮我也认得出他骨头。

这一次,张校长破例没有把事情交给班主任处理,而是直接要石小威等几个学生自己回家,请家长到学校里来见他,不但训了话,罚了赔偿款,还警告说下次再犯一律滚蛋!石小威的爸爸代表几位家长表态回去一定严加管教自家孩子。“敢再犯,我就把他狗杂种当猪给宰了”,石小威的爸爸咬牙切齿地发誓,临走的时候,也没有忘了把一个装着十几斤新鲜猪坐墩的蛇皮袋子留在张校长办公室里。

我试图通过个别谈心的方式促使石小威浪子回头,石小威的表现却一次比一次更加沮丧。石小威说:“老师啊,不是我不想学,而是根本学不进去,我坐在班里那个座位上,满脑子都是我爸杀猪卖肉的情形,枝枝叶叶地在眼前过电影,跟活的一样,然后心就飞走了,屁股下也长了草,痒得难忍,看来我也这辈子也只有跟着我爸杀猪的命了。”我给他讲贝多芬,一个聋子怎么扼住命运的喉咙;我给他讲铁杵磨针,童年的李白怎样幡然醒悟等等。为了表达诚意,我还把他的座位从教室后排的死角调到了中间靠边位置,安排班里最老实的孩子和他同桌,既让他时时处于老师的视野,也为他创造了一个自我约束的安稳环境。石小威却苦着脸告诉我:“老师啊,你弄这些没用的,我不是李白,也不是啥多芬,我只是梨花镇丁字路口杀猪卖肉的屠户石老虎的儿子,您还是饶了我吧。”

石小威调皮捣蛋的风时不时吹入我的耳朵。在许多人看来,老师不在的情况下,他可以露出青面獠牙,驱使甚至欺负二(2)班除宋佳云之外的任何人。这个石小威就是我们班最大的不安定因素,也是每一位课任老师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有我仍然拿他当一个正常孩子待,在他的身上表现出了一种与我十八岁的年龄不相称的耐心。没有人理解我的苦衷,他们说得没错,石小威是在不停地犯错,而且屡教不改,但仔细想来,却又没有一个错致命到了足够开除学籍的地步,这样的孩子一旦管崩了,让他在班里耍起来,受影响的就不是几个人的问题了。要搞也要等待一击中的的时机,让他和他的屠户爸爸都无话可说,到那时再让他卷铺盖走人也不晚,现在我还必须稳着,坚持每天和他磨嘴皮,对他苦口婆心。

老天有眼,这一天终于来了。借用付鑫老师的话:“狗杂种竟然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他心里哪里还有一点师道尊严?他不是学生,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畜生、流氓、严打对象,必须让他滚蛋,滚回镇上跟着他爹杀一辈子猪去!”我问付鑫老师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儿。付鑫老师说刚才和几个老师骑单车从梨花镇上聚餐回来,正碰上石小威也往学校里来。石小威眼尖,先看见了他们,就一脸痞相地要搭他便车,还没等付鑫老师答应,石小威就骑上了后座。这狗杂种,路上那么多学生、老师和来梨花镇赶集的农民,他坐车也就坐了,坐上后还不老实,不但言语放肆地喊“老付骑稳点儿”,还动手动脚,伸手抓住我的裤裆尖叫,几乎所有听到的人都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臊得我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再出来。付鑫老师继续说:“你说这是不是往我眼里推石磙?我当时就冒火了,停下车,拽他下来,骂了几句,反身抽了他两个耳刮子。这狗日的还跟我急眼了,要不是几个老师拉着,说不定真和我动起手来,这种学生就是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有他在,你二(2)班的学生、老师都跟着倒霉。让他滚蛋,对,立刻滚回梨花街上,和石老虎杀一辈子猪去!事情的过程就是这样,他以为他爹是屠户就没人敢惹,我爹还是梨花镇的老书记呢,看谁治得了谁!”付鑫老师喋喋不休地说着,整个胸口都跟着波澜起伏。

石小威知道自己闯了祸,回到学校,也不去教室,径直来了我的办公室兼宿舍,看我面色阴得滴水,知道已被付鑫老师抢先告了状,上来就问我准备怎么处理他。我反问他自己觉得怎么处理合适。石小威皱着眉头嘟着嘴,想了想说,“我其实只是和付老师开个玩笑而已,谁想他竟恼了……”我又拿给宋佳云打的比方讲给石小威听:“老话儿讲师徒如父子,付鑫老师和我大不了你几岁,这父子之说也就扔了,但天地君亲师的道德伦理总还是要讲点的,要是你当众摸着你爸那地方这样喊,试试他会不会揍死你?付老师确实提出了要你退学的处理意见,加上你有那么多的前科,如果你不去向付老师认错,求得他谅解,我也是没有办法的。”看我不是开玩笑,石小威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却仍不服气地争辩:“冒犯老师肯定是我错,我向他承认错误,但他骂了我,扇我耳刮子,他没有错吗?凭什么剥夺我继续上学的权利?!”

我让学生请了付鑫老师过来。付鑫老师第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石小威,悻悻地说:“你也在呀,要跟我说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怎样处理你这样目无师长的混混痞子是你们班主任的事,再和我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对不起付老师,是我错了,我给您道歉。”石小威带着哭腔说着,恭恭敬敬地给付鑫老师鞠了个躬。付鑫老师冷笑了一声:“你就装吧,要是道歉能解决一切问题,东条英机就不用上绞刑架了。”石小威显然没听明白付鑫老师的用典,眼里透出迷茫的目光。“我是说,我不想以后在梨花中学校园内再看到你,我已经向你的班主任表明了态度,你不用求我,也不用求李老师,没用的。”付鑫老师清了清嗓子,又补了一句。仿佛真被付鑫老师看穿了,石小威的目光不再躲闪,而是直视着付鑫老师,冷冷地问:“没有商量的余地吗?”“没有!”付老师点头。“那我问付老师一个问题,我不过跟你开个玩笑而已,你骂也就骂了,揍也就揍了,揍我的时候脸上还一直带着笑,你是觉得我很可笑吗?”“切!简直是胡搅蛮缠,谁看到我揍你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笑了?”付鑫老师沉下脸,声音也有些抖。“很多同学都看到了,在场的老师和过路人都可以作证。”石小威倔强地说,“你那不是在骂我,也不是在揍我,你是在侮辱我。我只不过是跟您开玩笑,您竟然要赶我走,剥夺我接受义务教育的权利?”我看见两行泪水顺着石小威的腮帮子流下来。我原本想请付鑫老师过来,石小威当面认个错,先大事化小了,再慢慢冷处理,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我的把控,搞得我只好先让石小威回寝室反省去了。付鑫老师激动的情绪显然还没有平复下来,气愤愤地嘟囔道:“我他妈就是脸上一直带着笑又怎么样?还反了他!”

晚饭时分,石小威的爸爸找来了学校,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宋佳云的爸爸宋书记。两人先找了张校长,张校长说自己还不清楚这件事儿,让他们来找我。两人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扒拉晚饭。晚饭是从学校食堂打来的,馒头,白菜豆腐汤、面汤,和农户家里的猪食没有太大差别,比我在师范读书时的伙食差太多。两人问我李林老师在不,他们显然没把我当成老师。我推开碗,抹了抹嘴巴,说:“我就是,有事吗?”黑胖的中年人说:“李老师好,我是石小威的爸爸石老虎。”我笑了笑,说您不用介绍,我记得您前段时间来过学校的。石小威爸爸打了个哈哈,又指了指身后高瘦的同伴说,“这是我们村宋书记,也是你班宋佳云她爸,我们一起来的。”我请两位家长坐下来,石小威的爸爸说,“就站着说吧,站着说话方便。小威回家把惹付老师生气的事儿向我讲了,都是我家小威的错,怪我平时管教不严,这不,我把宋书记也请了来,希望李老师和付老师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宋书记前来的面子上,再原谅小威这一次,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给他一个继续念书的机会。”我未置可否,转眼去看宋书记,宋书记也点点头,数落起石小威爸爸来,说你家这个小威,都是被你这当爹的搞坏的,整天光顾杀猪,要是将来他杀了人,看你还拿谁的脸面应对!石小威的爸爸赔着笑,连声说那是那是,以后我严加管教,绝不再犯。我在心里暗笑两人在演双簧,顿了顿,才说:“是这样的,作为班主任,我当然不希望一个学生落下来,但出了这样的事,解铃总须系铃人,得取得付老师的谅解,事情才有缓和的空间啊。”

我带石小威的爸爸和宋书记去见付鑫老师,石小威不知从哪里也跟了过来。一边走,宋书记一边问我佳云最近怎么样,我没提和政治郭老师那档子事儿,而是说成绩不错,又不惹事,蛮好的。宋书记很高兴,见了付鑫老师,抢先伸手,握手后笑着说:“哎呀,时间过得太快了,付老师你还记得不,上次我去你家找付书记汇报工作的时候你还在上中学,我都觉得还是昨天的事儿,这一转眼你都工作了。”接着才把石小威的爸爸介绍给付鑫老师。石小威的爸爸又向付鑫老师做了次检讨,转身对着石小威训斥道:“快给付老师道歉。”说了两遍,石小威依旧梗着脖子一言不发。石小威的爸爸着了急,扬起拳头要去揍石小威,被旁边的宋书记赶紧拦住了,说:“哎呀,毛主席都讲了,对犯错误的同志不能一棍子打死,毛主席还说了,有错就改,改了就是好同志呢,只要小威以后不再犯,付老师肯定不会开除他的,是不是?”说完转脸去看付鑫老师,以为付鑫老师的态度会借着梯子软下来。付鑫老师不吃这一套,依然板着脸,丝毫没有就此饶过的意思。石小威也较着劲,紧抿嘴唇,拉了一把他爸,又拉了一把宋书记,说:“爸,宋叔,不要他姓付的赶,我自己走,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大不了我跟着你杀一辈子猪去,那又怎样?”宋书记向我摊开手,摇了摇头。我送他们到学校门口,望着他们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再回到办公室,已经不见了付鑫老师的影子。

到下一个周末,本来我计划好了回村里帮家里干点农活,付鑫老师却找来了,邀我陪他一起去家里见见他爸。付鑫老师对我说:“我爸你知道的,退休几年了,到现在还没能适应门庭冷落,脾气越来越暴,你记得去了无论他说什么都表示认同就可以了。”我让他放心,就骑了自行车,和他一起往镇子上赶。

镇政府家属院在政府办公楼后,一溜平房,住的大都是镇上的头面人物,我们一直往前走,不断有狗叫声从紧闭的门扉里传出来,凶巴巴的吓得人头皮发麻。走到尽头一户,付鑫老师敲门,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位面相慈祥的老太,付鑫老师赶忙介绍说是他妈,我点了头问好,跟着付鑫老师穿过半院子的花草和蔬菜往屋子里走。走进客厅,抬眼就看到了一位穿着半旧藏青色中山装,灰发、背头,与付鑫老师面相神似的老人,不用说,这就是付鑫老师他爸了。付鑫老师叫了声爸,向老人介绍说这就是跟他提起的同事李林,老人欠了欠身,微笑着示意我坐下,又收了笑容,转过脸看向付鑫老师,指了指对面的小椅子说,你也坐。付鑫老师恭敬得像刚入学的小学生,拉过小椅子坐下了。案几上的茶水已经备好,袅袅地冒着热气,看得出老人已经等了一会儿。他让我们自己把茶端起来,自己却坐得更端正了,开门见山地说:“之所以把你们叫过来,是因为我听说了最近有关你们和学生之间的一些事儿,付鑫你也来讲给我听一听,正好李林在这儿,有遗漏和差错的地方你来补充。”付鑫老师就把和石小威之间的冲突以及后来家长找来学校的过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讲得具体,几乎不需要我再补充什么,完了又悻悻地补充说:“这个孩子初一我就教他了,第一课what's your name?他在这行英语下边标注的汉字竟然是“我日要您母”,全班学生都跟着起哄,这样的学生谁有法儿教?”我也跟着附和,说就是的。我们都说完了,老人呷了一口茶,慢慢放下杯子,目光在我俩脸上扫一遍,才严肃地说:“我也是这年龄参加工作,那时候在解放区,也和你们一样愣头愣脑的,但心里始终记牢了“骂人无能,打人犯法”这一条儿,要求自己要以理服人,绝对不许和老百姓起冲突。都像你们这样子,不是把老百姓都赶去敌占区了吗?现在可好,一个小毛孩子,犯了屁大点错儿,就被你们赶出学校,推向社会了,你们配得上老师这个称呼吗?”屋子里静得能听见我们三个人的呼吸,付鑫老师端茶杯的手在微微发抖,额头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老人的批评也让我心虚和不安,但付鑫老师如此紧张,是我事前真没想到的。

逃也似的出了门,我问付鑫老师怎么办,要不要找时间一起去把石小威叫回来。“什么怎么办?凉拌!要那样子你我的脸往哪儿搁?”“你爸这儿?”“不用理他”,付鑫老师恨恨地说,“狗日的宋书记,一定是向老头儿告了我的黑状。”

我从此很久再没见到石小威,眼前却经常浮现出他那张坏笑的痞相。我向宋佳云和其他几个家在梨花街上的学生打听,他们说石小威从梨花中学离开后,他爸托人把他送去了邻乡的白马中学,但也就一个月出头,就灰溜溜地回来了,他爸厚着脸皮又托关系,想把他送去另一所中学,那校长一见他爸就惊呆了,说原来是你家孩子啊,我们这庙小,可装不下这尊大神,您还是另寻高处好了,然后推说去厕所应个急,就再找不见人影。但我心里还是怀了几分愧疚,去到梨花镇街上办事,也尽量绕开丁字街口,以免碰到逢集永远在那儿出生意的石小威的爸爸,生出什么意外和事端。

学校期末统考成绩出来,我带的二(2)班总成绩破天荒夺得了年级第一(这个班升入初二的成绩可是年级倒数第一啊),张校长和很多同事纷纷向我竖起大拇指,付鑫老师也很得意,说怎么样兄弟,我说石小威就是那粒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没错吧,这不,你把它捞出来扔掉还不到一个学期,这个班立马就令人刮目相看了。我向每一个人说着感谢支持的话,心里却五味杂陈,有时还莫名奇妙地沮丧不已。但这么多年,甚至后来离开梨花镇调去县城,再后来到北京工作和生活,我再也没见过石小威的影子。

去年冬天我回了老家,参加完二伯的葬礼,再从亳州乘火车返回北京。没想火车因故障要晚点四个小时,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候车室,顶着寒风穿过空旷的站前广场,想寻个填饱肚子的所在。也许是天冷夜深的缘故,半条街上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只剩一家烩面馆还亮着灯。我推开玻璃门和棉布隔帘走进去,问闲坐的服务生有没有什么吃的,服务生白了我一眼,说厨房师傅下班了,只有挂面和小菜了。我要了一碗葱香挂面和黄瓜拌豆腐丝,把面汤也喝干净了,竟然吃得满头大汗,起身到柜台付钱,老板却坚拒不收。他一脸认真地望着我说:“你是李老师吧?我还是你学生呢,你试试还认得出我不?”我打量了他一会儿,脑海里忽然跳出了石小威三个字。没错,一定是他!我试探着问:“你不是石小威吧?”老板的脸上瞬间露出了我熟悉的痞笑,说哈哈,李老师您记忆力还真不错的嘛。我又想起了当年的事儿,赶紧说:“当年都是我年轻冒失,处理问题没经验,让你受了委屈,这么多年你心里肯定还恨着我和付老师吧?这里我得先给你道歉了。”石小威说:“老师你太客气了,都是过去几十年的事儿了,那时都怪我太调皮捣蛋,换了别的老师,一样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我说:“那时候如果我坚持不让你离开,还是有挽回余地的,都是我一己私心作祟,竟然真把你赶走了。”我又问石小威这么多年在做什么。石小威说离开梨花中学后辗转了几所学校,但最后还是回了家,先跟着他爸学杀猪卖肉,后来他爸就把他送出去学厨艺。结业后先在梨花镇开了个饭店,因为年轻人越来越多地去了外地务工,生意也不太景气,再后来就把饭店盘了出去,来亳州开了这个饭店,一直到现在。我还向石小威打听宋佳云的消息,石小威说宋佳云后来从高中考上了师专,毕业后回了梨花镇教书,但这几年乡下孩子大都一窝蜂去了城里寄宿的民办中小学,她那个学校只剩下了几个学生,后来被邻村另一所学校合并了。“我觉着再耗下去也没意思,就让她辞了职,来我店里照顾生意了。”看我一脸疑惑,石小威又嬉皮笑脸起来,说:“宋佳云现在是我媳妇儿,我可是发扬不要脸的精神,费了老劲才把她追到手。不过结婚后宋佳云可是告诉我,她从小一直就喜欢我的,嘿嘿……”石小威讲完,我们又聊了其他一些同学的近况。石小威说:“我儿子小时候和我当年一样永远没有安静的时候,佳云觉得有问题,带他去郑州看了大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典型的多动症,来回治疗了两年多,终于改掉了。”看快到乘车时间,我提出不叨扰他了,去候车室等车。石小威坚持送我过去,路上突然问我有没有付鑫老师的消息。我有些犹豫,还是告诉了他,说我和付老师联系不多,但知道他如今在武汉的一所私立高中当校长,学校规模很大,在整个华中地区享有盛誉。石小威沉默了一会儿,说:“哦——那挺好的,啥时你们再联系,您记得带个好给他哈。”我说一定的,石小威又说:“也烦劳您帮我再问他一下,当年在梨花中学,他揍我的时候为什么脸上一直带着笑呢?”我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去,黑暗中,一张略显认真的脸明灭可见。我郑重地答应了,分手的时候,石小威也没有向我要付鑫老师的联系方式。

回到北京后,我给付鑫老师打了电话,问他为什么这么久也不联系,是不是把老兄弟忘了。我们俩打着哈哈,兜兜转转终于把话题绕到了梨花中学。我问他是否还记得起一个叫石小威的学生。付鑫老师想了想,说:“真不记得了,我们有过这个学生吗?”又说,“你啥时来武汉,我请你去黄鹤楼下吃武昌鱼吧,那里做的武昌鱼是全中国最好吃的,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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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节日快乐!
老师的见面礼
六·一放假么
I’m not going back to school!我不回学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