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欣桐/兰州交通大学
正如王诺在评价博伊尔的《地球之友》时说到的:“在我们进入很可能标志着人类将地球蹂躏到极限从而也就使自己深陷灭顶之灾的新千年之际,自我意识的探讨也有了一个重要的新发展,那就是自我的寻找、发现确认和坚守必须与他和自然的关系结合起来。”创作于新时期的先锋小说《苍老的浮云》创造了大量所谓“审丑”的意象,通过独特的艺术表达形式 ,传达出作者对特定历史时期的反思。文学作品的功能之一是反映社会现实,即使是在80 年代中期以后,在文学作品挣脱思想和意识联系形态束缚、逐步确立文学主题性地位的历史语境下,作家的创作仍然无法完全割断与历史记忆的联系。本文基于小说中折射出的对生态和谐观中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及人与自我精神世界的关系的思考,对小说《苍老的浮云》中体现出的生态焦虑进行分析,深入研究特定时代背景下存在的自然生态危机、社会生态危机和精神生态危机,试图揭示出作者的生态焦虑和人文情怀,呼吁人们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的相互作用去理解世界和认识世界。
新中国成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国的生态环境遭遇了持续性的、集中性的破坏和污染,工业方面,污染严惩重的重工业急剧增加;农业方面,片面追求粮食产量导致大量耕地被破坏;资源方面,大量有效资源被浪费,人与自然被割裂开来。这种人与自然的对立在大部分以当时时代为背景的小说中有一定的表现,而在先锋性极强的小说《苍老的浮云》中,作者构建了一个意象世界,这个意象世界脏污腐败毫无美感,虽然其中的表层意象是带有隐喻性的,但是毫无疑问作家在创作这些意象时并非凭空想象,经历一系列挫折与磨难后,那些记忆和印象融进了作家创作,简单地来说作者笔下人物生活的背景环境正是作者记忆中千疮百孔的自然生态的重现。
小说中出现的意象繁杂并且晦涩,但是着笔比较多的意象可以简单归类为植物类和动物类,作品中的植物意象主要是围绕楮树的形象构建的,从开花到花落成黑色的腐花,再到结红色的浆果,楮树不仅是环境中的一棵树,而是人类表达自我的载体。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将自我意识投射到楮树上,他们觉得花朵有“阴沟味”“烂白菜味”能“激发食欲”,甚至将安眠的愿望寄托到树木结果上:“因为他对她说过,等树上结出红浆果,大家就都能睡得安稳了。所以当第一枚红浆果掉在窗台上时,他简直欣喜若狂!”承载了人物期望的“树”不成树,而是成为了人欲望的符号,当人将过度的欲望投射到自然环境上的时候,自然就被侵略、被异化了。
在写道动物类意象时,小说中人物对动物的敌视态度和残忍行为的描写, 让人触目惊心:“ 稍一恢复, 她就在天井里用箩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 在天井里的墙上,钉着几十只麻雀的尸体, 一律是从眼珠里钉进去的, 教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 满身鸡皮疙瘩。”,更善无的女儿凤君对那只黑猫莫名地仇视与冷血地残害:“那只猫是女儿凤君的死敌,看见她揪住猫的尾巴,正要举刀去剁昨天他下班回来”,这些描写赤裸裸地向我们展示了人类如何以自我为中心,不顾整个生态系统的稳定和谐,以人类自身作为衡量动物能否存在的价值尺度,随意剥夺其他生物的生命。正如斯蒂文森在《尘与影》中所形容的那样,人类“杀戮着、吃喝着、生长着……他心里充塞了许多矛盾的欲望……无可救药地只能靠残害其他生物来维生。”小说中的人物将自身的冷漠残忍转移到无辜的动物身上,就像是真地被异化成了没有敬畏没有温情,“只能靠杀戮维生”的怪物。
除了以上已经分析过的楮树这类植物意象和麻雀、猫等这类动物意象,小说中还塑造了“虚汝华”这个人物,她的不孕也是整篇小说中重要的隐喻。从表面来说,在文学作品中“母亲”与“大地”通常是可以互喻的,本篇小说中的人物虚汝华和丈夫从一开始的期盼怀孕到后来自嘲自己的肚子“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她放弃怀孕转而用不能怀孕的“长满空心的芦苇杆”的肚子去嘲讽自我精神的空虚,同时也折射出了那个时代背景下孕育人类的大地母亲被践踏被污染,这种生态现实给人类精神带来的灾难。
可以说,这种随意践踏侮辱自然的“人类中心论”投射到了小说中整个环境的设定中,小说里的人物对自然毫无敬畏之心,他们任何行动都是有目的,而且一切以自我利益为中心,在这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引导中,小说中的人物和现实中的人类一样,掉进了自然对人的残酷报复和人同类之间相互迫害的深渊。一味地对自然劫掠、践踏和污染必然导致的结果是自然与人类割裂开来,作为自然的一部分的人类“既失去了自然家园,又失去了精神家园,成为无家可归者。”
人类依存的物质家园是自然,因此人作为自然一部分是有自然性的,但同时人也是具有社会性的,没有社会性,人作为纯粹自然物是脆弱且无力的,正如德国哲学家兰德曼所说“人在本能方面也是贫乏的”,过社会生活、建立社会关系使人有能力跳出单纯的自然物的范畴,使人类得以在弱肉强食的自然中生存下来,人的社会性不是通过征服自然来实现的,而是通过人能清晰地认识自我,认识并维持自己在环境中的位置和关系来体现的,因此和谐的社会关系是一个正常的社会必备的条件,反之,扭曲的社会关系则成为了社会异化的标志。
环境伦理学之父罗尔斯顿认为“无论是从生物学的还是从物质需要的角度从哲学和伦理学角度看,如果人对事物的评价不能超越其自身局限,人的生命就远没达到所能够而且应该达到的境界。人们只能在其环境中而不能脱离其环境而获得自由,除非能够时刻地遵循大自然,否则将失去大自然的许多精妙绝伦的价值。人类将无法知晓自己是谁,身处何方。”也就是说,人只有在环境中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否则人将迷失在社会中,就像小说中的人物一样,人与人之间充满了隔阂,社会角色的失落导致社会关系发生异变,整个社会体系被扭曲。作者在小说中全面地体现了各种异化的社会关系,小说中的所有人物都陷入了相互仇恨的戒备之网,他们的关注点只停留在“我”这一点上,在需要与他人沟通相处的环境面前,他们无力应对。
更善无和慕兰两夫妻经常是自说自话,互不理解,他们在与对方对话时各自吐着自己的谵言, 谁和谁的话都不搭边,更善无抱怨自己的失眠,而妻子慕兰则心不在焉地说起邻居家的八卦;虚汝华和老况夫妇就更不用说,他们互相猜疑,互不关心,虚汝华在说自己好像中了杀虫剂的毒时,她的丈夫老况第一反应是“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他隔开一点。”;更善无和女儿凤君之间互相仇视,毫无温情可言;虚汝华的母亲见到刚从肺炎中挣扎着活下来的女儿竟然懊丧女儿还活着;更善无单位的所长公然向他索贿,要他去找一只三条腿的鹦鹉;慕兰在家门口贴了一面镜子来监视虚汝华;住在同一条街上的麻老五一直跟踪威胁更善无;更善无的同事在背后嘲笑他议论他,迫使他去做合群的事却又不接纳他。在《苍老的浮云》中,我们甚至找不到一个能正常同他人交流的人物,这也从不同角度烘托出一个惨淡孤冷的社会氛围, 使读者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隔膜。
在这部小说里,夫妻不像夫妻,父母不像父母,上级不像上级,邻居不像邻居,同事不像同事,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扭曲的,在混乱失序的生态环境中迷失了的人们,终于也失掉了他们在社会中的位置,伦理关系失去了秩序,因为个体的人的迷失,作为人构成的整体的社会也混乱了,人与社会被割裂开来,每个人之间都竖起了一堵高墙,社会成员之间听不见看不到,这种互相之间无法沟通的状态成了要求整体性的“生态和谐观”的反面典型,生态环境被破坏,人和人类社会、生态环境之间的整体性也就被打破了,单独的人无法通过维持和认识自我在环境中的关系来确认自身的社会性,社会关系也被异化了。
更进一步来说,人究其本性“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被异化了的社会关系,会作用到人自身身上,导致人自我的崩溃。迷失在社会中的人丢失了自我,最终精神世界一片荒芜。
无论是从人的本体层面上来说还是从人的精神层面上来说,对生态的破坏同时破坏了人自身的平衡,人被社会环境所异化,转过身便以破坏生态环境的方式来发泄,然后又被异化了的环境所感染,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小说里塑造的人物都是病态的,他们失眠焦虑神经质,这些非理性的因素被作者放大,人物失去了理性这层外衣的遮掩,人性中的丑恶、肮脏、卑劣都凸显了出来。
一方面,生态环境本应该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环境,衬托出人物的行为和心理,但是本篇小说淡化了背景描写,所呈现出的自然环境仅仅投射了作者的记忆和心态而非写实描写,于是在“特定时代下被破坏的环境”这一记忆点转化为一些抽象意象描写来体现,这就像是话剧中将幕布变为小的道具,观众的注意力会更多地集中在人物身上,因此人非理性的膨胀在有限的环境中显得更加清晰。更善无长期失眠,时时神经质,虚汝华的婆婆总是试图支配他人以获得满足,老况在其母面前一味顺从,慕兰只有在敌视和猜疑中才能获得慰藉,虚汝华的亲生母亲将一切不顺利报复在女儿身上,更善无的岳父贪婪又无赖,他家邻居麻老五以窥伺别人为乐,这些人物扭曲的神经质人格也折射出环境的贫瘠,人不能再从环境中获得生机,所以自我的精神世界也逐渐荒芜。
另一方面,本篇小说中的人物时时刻刻都有很强的被窥伺感,作者不厌其烦地对人物的这种心理进行反复描写,从某种意义上也反映出了人失去了环境的庇护,内心缺少了一道保护自我的屏障,不安全感急剧膨胀。纵观全文,虚汝华和更善无一直经受着种种来自不同人的窥视,慕兰在墙上挂了镜子监视着虚汝华一家的一举一动,婆婆和丈夫更是将她当成一只无思想的动物观察议论她:“妈妈,你看出虚汝华变成一只什么动物了没有?”“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更善无觉得自己身边的人都是窥视者:“到处都在窥视,逃也逃不开。”他的妻子在他睡觉时,他的岳父像鬼魂一样,随时随地冒出来:“钻进他的灵魂。”他的邻居跟踪他,他感觉自己无处可逃。在社会和家人的窥视之下, 虚汝华不得不把自己封闭在四面钉上铁条的居室里,以病态的逃避和屈服孤立自己,试图挣脱这由一片荒芜的精神世界构成的扭曲社会。
生态和谐观要求精神生态的发展既要关涉到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还要关涉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地球上人类的社会生态危机已经蔓延到精神世界,造成人类自身内部的精神污染。人的生存仅仅有物质的支持是不够的,还要有精神的支撑和寄托。只有当人的精神世界有鲜活的养分时,人才能确立自我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生态环境是这种养分的源泉,人从环境中汲取物质能量、精神灵感,生态的破坏会让人失去精神养分,精神世界也会荒芜。同时环境也成为了保护自我精神世界的屏障,历史上的隐士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山清水秀之地来保护自己的精神世界不受扭曲的社会关系的污染,如果失去了生态环境的庇护,人的精神世界也终将失衡。
虽然残雪说过她所写的不是外在表面的东西,而是挖掘潜意识的东西,但是潜意识的来源一定是具体的自然和社会环境。《苍老的浮云》作为新时期先锋小说中的优秀作品之一,被无数人从各个角度解读过,这些解读都忽略了特定时期的自然环境对作者写作的影响,事实上这种忽略也从侧面反映出大众对于生态环境的变化会给人带来行为及精神上的影响的认识不足,正如本文所分析的,残雪借助书中人物混乱的精神和意识状况,实际也传达出来了环境破坏带给人的生态焦虑和这种焦虑对人的精神状况的反作用。
通过对这部反映特定时期的先锋小说中人与自然的割裂、人与社会的隔绝和人与自我精神世界的对立关系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人类毫无顾忌地破坏自然会对人的精神世界产生多么糟糕的影响,作者的潜意识中的生态焦虑和人文关怀透过小说中人物的精神层面反映出来,贯穿了整部作品。特定时期的政治危机和政治狂热可以通过方针修正,是短期的,但真正长期有害的是人们意识不到自身的行为方式和思想观念是带来危机的源头,一味固守人类中心主义,大行破坏环境之举,对自我的精神困境无计可施。人们必须明确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者是不可分割、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和谐的自然环境、稳定的社会关系和平衡的自我精神世界的建设都需要用生态和谐观去指导,而人想要解决自身的困境,也只能从生态整体观去寻求答案。
注释:
①王诺.生态与心态[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
②(美)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M].刘耳,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③王诺.生态批评与生态思想[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④(德)兰德曼.哲学人类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⑤Holmes.Rolston, Ⅲ.Environmental Ethics:Values in and Duties to the Natural[M].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 1988.
⑥鲁枢元.生态批评的空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