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40年来国内“天人合一”思想研究回顾

2021-11-12 10:48张慕浩刘二永
西安航空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张慕浩,刘二永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太原 030092)

在中国传统哲学中,“天”和“人”是两个最基本、最重要的概念,“天人关系” 问题则是传统哲学讨论的重要问题,而“天人合一”学说是最具影响力和代表性的思考成果。“天人合一”思想贯穿中国思想文化史的发展历程,对我国哲学、伦理学、宗教、文学、美学、医学等都有深远的影响。自1985年开始,学界掀起一股探讨“天人合一”问题的风潮,先后集中探讨了“天人合一”的起源与内涵、“天人合一”的发展历程与名家观点、“天人合一”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地位、“天人合一”与生态文明建设等问题。2010年后,关于“天人合一”的学术争论逐渐平息,“天人合一”思想研究进入多元化发展阶段。

一、思想起源与“天”之释义

1985年,张岱年发表了《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思想的剖析》,探究“天人合一”观念的起源与演变,认为“天人合一”的思想起源于西周,正式成为一种理论观点则是在汉代哲学及宋代哲学中。论文发表后,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关于“天人合一”的讨论自此兴盛。

学界最先探讨的是“天人合一”的起源问题,主要分为两部分:一、“天人合一”词语的正式出现时间;二、“天人合一”思想具体的诞生时期。书面意义的“天人合一”的首次出现,张岱年认为源于张载的《正蒙·乾称》:“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学界对此观点至今没有争议。

在思想的起源问题上,大致有两类观点。一派认为“天人合一”诞生于商周时期,与原始的宗教祭祀文化密不可分,此派以张岱年、朱良志为代表。另一派则认为“天人合一”思想源于董仲舒。黄朴民认为不可将先秦时期粗疏的天人学说等同于“天人合一”,真正意义上的“天人合一”起源于董仲舒。李慎之也认为“天人合一”说最初的源头,应当来自于神学,即汉朝董仲舒的“天人相类”与“天人感应”之说。除这两类之外,也有一些其他观点。汤一介提出对“天人合一”思想最早最明确的表达在公元前三百年《郭店楚简·语丛一》中:“易,所 以会天道、人道也”。将“天”和“人”放在一起,作为一对范畴。张世英认为“中国哲学史上的‘天人合一’说起于孟子,孟子主张人性是有道德意义的,人之性善有天为根据,提出天与人相通”。

此争议集中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不难发现,学界对“天人合一”思想的源起的争议源自于对 “天人合一”的理解不同,关键在于对“天”的阐释上。“天”在中国传统哲学中是一个重要的范畴,对“天”的解释,有两种主要观点:一种是形而下的、自然角度的“天”;一种是形而上的带有道德伦理色彩的“多意义之天”。钱穆认为“天人合一”思想中“人与自然相互调适之义”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强调“天”的自然之义。季羡林极为赞同钱穆的观点,也认为“天”的多种涵义可以简化为一个即自然,“‘天人合一’就是人与大自然的合一”。但大多数学者针对季羡林的文章提出反对意见,认为不认可将“天”简单理解为自然之天,“天”的内涵博大深邃,在文化历史进程中,人对天赋予了多重含义,使得“天”的阐释空间无比宽阔。蒙培元认为儒家“天人合一”的“天”主要为世界本体,具有形而上的意义,即所谓“天道”“天德”。冯友兰认为“天”有四重含义:“与地相对的物质、有人格的主宰、人生中所无奈何的命运、自然、宇宙最高原理的义理之天”。在探讨“天”的定义上,学界大多认同“天”的内涵是多层面的、多重意义的综合体,只是在这几种意义中何者占主要位置,争议较大,学界没有形成统一意见。

二、“天人合一”思想的历史脉络梳理

对“天人合一”的起源与“天”之阐释有了初步的研究之后,学界开始转向对“天人合一”学说思想内涵的深入探讨。由于“天人合一”学说贯穿于中国传统哲学的发展历程,因此学界主要通过对历史名家典籍的考证、梳理与阐释,整合“天人合一”学说的历史生成轨迹,书写“天人合一”思想演进史,进而探讨学说的思想内涵。

对于思想历程的梳理上,主要有两种方法。一种是以时间为线索,考察“天人合一”思想的演进。或以学派为标准来进行考察,通常分为儒、道、阴阳家等,整理出“天人合一”问题各学派的代表人物和观点;或按朝代来划分时段,分开阐释先秦、两汉、宋明时期的“天人合一”思想。以上两种都从历时性向度出发,大同小异,为学界主流,主要代表有张岱年、张世英、任继愈、金春峰、高晨阳、李锦全、冯达文等人。

第二种方法从逻辑上,单独以思想的发展阶段来对“天人合一”思想历程进行划分。徐春根认为在历史上“天人合一”思想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神人以和;第二,“天人二分”基础上的“天人合一”;第三,人与人和谐基础上的“天人合一”。刘立夫将“天人合一”归纳为:第一,天人相类,天人同构,以《黄帝内经》和董仲舒为代表;第二,天人一体。主要是阴阳家的理论;第三,天人同性,尽性则知天,思孟学派提出,张载发扬光大;第四,天人同理,“天道”即“人道”。以老子开端,理学集大成,是中国传统天人观的基本内容。

此阶段学者大多从宏观历史角度梳理了“天人合一”的思想源流,整体成果呈现出“大而全”的面貌。受视角、篇幅、精力所限,学界普遍存在研究古籍覆盖不够全面、只关注名家大家、细节末梢之处考虑不周的问题,一些结论也带有理想化色彩,这些理论上的缺陷也为接下来的学术争论埋下伏笔。

三、中西比较视域下的“天人合一”

通过对“天人合一”历史进程的梳理,学界逐渐认识到此学说思想之深刻性和重要性,它深邃博大、历史久远,涵盖广阔,早已根植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土壤之中。与此同时,20世纪90年代初,中西哲学比较成为热点,“天人合一”作为极具中华本土特色的思想成果和理论资源,逐渐步入学界的视野中心,因此如何评价“天人合一”的历史地位成为此阶段的焦点话题。

1991年,张世英于《哲学研究》上发表了《“天人合一”与“主客二分”》,从“天人合一”学说思维模式出发,认为“中西哲学的差异就在于天人合一与主客二分”,随后钱穆、季羡林等人发表了一系列关于“天人合一”的文章,高度评价了“天人合一”在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地位,钱穆强调“天人合一”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学界从此形成大规模的讨论。

大部分学者都认同“天人合一”在中国传统哲学中的重要地位,汤一介认为“天人合一”问题是一种哲学思想,并构成了中国哲学的一种思维模式。李慎之认为“天人合一”是遍及中国传统文化各个方面的一种思维定势与终极追求,认为 “天人合一”亦是中国文化的思维方式。也有学者认为不应把“天人合一”思想评价得过高,张立文认为“仅以‘天人合一’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或中国哲学范畴逻辑结构的特征,恐失之简单”。冯禹、任吾心等认为“天人合一”的含义复杂,在中国哲学史上并非所有的哲人都主张“天人合一”,毕竟还有荀子等人的存在,不能以偏概全。更有学者如钟锐认为“将天人合一这种思想看作‘是有别于西方分析的思维模式的东方综合的思维模式的具体表现’是没有根据的。”

关于此问题,学界一直承认“天人合一”学说的思想价值与重要性,分歧在于“天人合一”能否作为中国传统哲学和中国思想文化的核心内容,或是能否以此学说为基点来区分东西方哲学,将“天人合一”作为中国哲学的一面代表旗帜。随着“天人合一”学说研究的不断推进,学界整体上对此达成基本共识,认为“天人合一”与“主客二分”确实能体现出东西方哲学的最大差异,以及“天人合一”学说在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地位。

四、“天人合一”与生态美学建设

改革开放以来,经济繁荣的背后蕴藏着环境、生态危机,这些问题的本质是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本世纪初十年,在日益紧迫的环境问题上,“天人合一”逐渐进入学界的视线,大部分学者希望以“天人合一”为思想基点建立起具有中国特色的环境伦理学,少部分学者对此呈悲观态度。具体而言,争议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天人合一”能否理解为人与自然的和谐;二、进一步而言,理论是否能够指导实践,即“天人合一”能否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是否有助于目前的环境保护。

(一)“天人合一”能否理解为人与自然的和谐

学界首先从理论角度上探讨“天人合一”与生态保护联系之紧密性。在此过程中,学者重新将目光聚焦于古代典籍,再次致力于挖掘和阐释“天人合一”的内涵。无独有偶,分歧正是产生于对“天人合一”的理解不同。从“人与自然”的角度来看,目前学界对儒家“天人合一”命题的理解存在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

一种观点认为二者不仅是一致的,而且儒家提出“天人合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如胡伟希认为,“天人合一”就是自然与人的合一,亦即承认人类社会是自然这个大系统中的一个子系统;田广清则认为“天人合一”论是人类最早的生态伦理,它肯定人是天地自然的产物,强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把自然界看作是一个统一的生命系统,爱惜一切动植物。

而另一种观点则相反,认为“天”和“自然”并非一回事,更不可简单地把“天人合一”等同于“人与自然的和谐”。蒙培元说“天人合一”是讲心灵境界的,根本意义在于解决人的心灵问题,天人和谐只是一种极高的精神境界。李培超认为建立在经验直觉基础之上的“天人合一”思想将人与自然的和谐看成是先验或者诉诸内向性的心理情感体验,人与自然的和谐之境对人来说只具有纯粹理想性描绘的意义。

(二)“天人合一”思想能否指导实践

从实践角度上,学界一方面重视以“天人合一”为哲学基础的儒家生态伦理学,认为它对建立现代生态伦理学有不可否认的积极意义,对摆脱现代生态危机的困境具有积极的意义或作用,在此基础上,重新阐释了“天人合一”思想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学界也普遍理性地认为“天人合一”的现实作用或意义是有限的,产生于农业文明时代的“天人合一”观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严重的历史局限性,甚至一些学者完全否定了“天人合一”的现实意义。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认为“天人合一思想只有归纳没有演绎, 缺乏科学精神,因而阻碍了中国科技的发展”。李莘认为“天人合一”具有很大的模糊性,不可以用模糊的理论来指导环境保护的具体实践,“天人合一”必须让位于科学理论。肖巍认为“天人合一”在形式上或可作保护环境来理解,但实践上它并不能阻止中国古代环境状况恶化的趋势,在实质上无补于环境状况。

经过约十年的大讨论,“天人合一”与生态美学建设话题的热度逐渐降低。不同于以往阶段的讨论,由于现实的指涉性较强,学界关于“天人合一”与生态非生态的争论针锋相对,争论双方看不出折中妥协之意,直到最后也未达成统一意见。值得注意得是,学界普遍认可“天人合一”思想对于现代环境论理学建立的重要作用,曾繁仁认为“天人合一成为当代生态文化建设的重要资源”,徐春认为“儒家天人合一”思想经过否定之否定的文化超越,可以与现代环境伦理相融合,将会为建立一种健全的环境伦理学做出重要贡献。

五、多元化的“天人合一”研究

2010年至今,学界关于“天人合一”的讨论进入多元化阶段。此时期虽没有就某一个方向形成总体趋势的大讨论,但“天人合一”仍然是学界研究的热门话题之一,每年都有数十篇研究文章问世。此阶段的研究主要针对之前争论中产生的一些遗留问题,以及争论中碰撞产生的新观念、新思考。可分为以下几类:

(一)对于“天人合一”与生态美学争论的回顾与评价

争论平息之后,学界普遍以理性的态度来回顾、整理、评价争论中的生态美学与环境伦理学议题,主要有陈云的《天人合一:生态的抑或非生态的?——学界争论及其破题之道》、包庆德的《天人合一:生态维度解读及其存在问题述评》,这类文章普遍从客观角度辩证看待“天人合一”与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问题,认为从理论角度“天人合一”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不可将其神化。

(二)从典籍入手再次阐释“天人合一”

在之前争论的过程中,学者认识到争论的分歧大多源于各学者对“天人合一”理解不同,因此重新细化、深入阐释“天人合一”思想便成为当务之急。此阶段学者大多从共时性向度入手,详细阐释某一时间段的“天人合一”思想。如曲柄睿从多角度细化了先秦时期的天人思想,认为“先秦时期形成了解说天人关系的天命观、天道观和道论观,三者互相影响,共同存在于先秦的社会意识中”,赵法生详细阐释了荀子天人思想的特殊性,认为“荀子物化的天的天人二分思想导致了儒家思想史上天与人之间内在联系的断裂,使得他的天论成了对儒家形上思想的颠覆”。此类研究除了研究维度更加深入外,也摒弃了单独以“天人合一”为研究对象的模式,从各类典籍、各种思想的对比中来进一步阐释“天人合一”。如白宗让、杜维明通过阐释“天人合一”与“圣之时者”,认为“‘圣之时者’提供了天人合一在‘时’中证成的可能性”。尉迟光斌从“恻隐之心”和“天人合一”两个方面解析孟子乃至整个儒家道德论思想的演进。

(三)深刻挖掘古代文艺作品中的“天人合一”思想

学界将目光不再拘束于古代的哲学论著中,而是广泛地从古代音乐、绘画、文学、杂记类典籍中挖掘“天人合一”思想,复证“天人合一”在中国古典文化上的重要地位。主要有薛伟的《从<闲情偶寄>看古人“天人合一”思想下的着装审美观》、叶舒宪的《从玉教神话看“天人合一”——中国思想的大传统原型》、黄齐贤的《“天人合一”与中国传统山水画图式》、赵頔的《中国古琴艺术的“天人合一”自然观研究》等等。

(四)复论中西方哲学差异与西方的“天人合一”思想

此类文章延续了20世纪90年代初的研究成果,继续深一步探索中西方的差异所在,以及“天人合一”所起的作用。但此时的研究视点已不限于哲学,如陈明探究“天人合一”思想对于西方心理学界的影响与作用,夏春梅以《西游记》和《魔戒》为研究文本,指出“中西方奇幻文学的差异在于天人合一和善恶归宗”。更有学者开始挖掘西方文化中所蕴含的“天人合一”思想,如张晓明在阐释康德的自然观时,认为“康德所努力探索的是一种现代版的‘天人合一’蓝图,使得自然科学和人类自由都得以保全”。

总而言之,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改革开放稳步推进、全球化不断深入的时代背景下,随着学界从封闭中走向开放,西方新兴学术思想的不断涌入,传统人文学科面临着巨大挑战。以此为契机,重新审视我国古代文化遗产与理论思想,建设有中国特色的人文学科已是迫在眉睫。就此而言,作为我国古代独有且重要的文化资源,“天人合一”思想进入学者的研究视野便是理所当然。经过近40年的发展,伴随着激烈的学术讨论,“天人合一”的学术研视野不断拓宽,研究领域逐渐扩散,研究层次也不断深入。20世纪80年代中至90年代末,学界逐次讨论了“天人合一”思想的起源与基本内涵阐释问题、发展脉络问题、对思想历史地位的界定问题,学界已就这些问题达成了基本共识。

自21世纪以来,站在前人学术共识的基础上,“天人合一”思想的研究进入多元化阶段,新的研究成果不断涌现,也势必导致新问题的出现。“天人合一”思想的历史源远流长,它根植于传统文化思想中,在社会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所体现,因此在思想内涵再阐释、交叉学科上的研究仍具有广阔的空间。在本世纪初期,“天人合一”思想与现实的生态环境问题已建立紧密联系,“天人合一”与生态美学的建设问题也成为热点话题,随着生态环境迎来日新月异的变化,此方面的研究也会源源不断地产生新的研究角度,诞生新的学术成果。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发展,作为极具本土特色的传统文化思想,“天人合一”也必将迎来更加深入的研究。